憶母親
- 一位堅毅的台灣女性
我母親出生於日本時代,正如她那一代的許多女性,沒有上過學,看不懂日文,聽不懂日語。國民黨來了後,她聽不懂「國語」,看不懂「中文」,讀、寫更是都不會,也就是通稱的「文盲」,就是所謂「知識份子」的對立面。
她嫁給一個長年在海外暨海上、會講帶著潮汕腔調閩南語的外省郎,在家柴米油鹽醬醋茶地帶大我們四個小孩。出門要買菜,只要便宜些,再遠她都去,當然是走路去,她唯一不去的地方是孩子們的「學校」,不管是母姊會或是家長會。「我青瞑牛,看毋也聽毋。」她說。
她沒辦法幫我看功課,但看得懂我測驗單或成績單上的「100」分,每次都會獎賞我一毛錢(還好不是「五毛」)。我記得,還曾好幾次重覆拿同樣的測驗單跟媽領賞,心虛卻高興地領了同樣的一毛錢,媽則同樣高興地確認那是「1」後面有兩個「0」。她不逼我作功課,我自己會作,她不逼我起床,我自己會起來,她不逼我去上學,我自己會去上學,也喜歡去。
小五開始,放學後留在學校補習,媽走路來給我送便當,交到我手上後,只説一句「吃乎飽噢!」掉頭就走,避免跟只會講國語的老師碰到面,雖然我是班長。
小學三年級開始,我開始幫媽寫信給船靠國外港口的爸。當時都是公司預先通知船會靠某個港口(如紐約、漢堡、或日本等港口),台灣有船員會過去接船,就順便把船員家屬的信帶過去。
媽就台語口述,我則中文轉寫,不會寫的字就注音符號,當時我每寫一封就獲賞三毛錢。有時媽會説很長,好像還說到眼眶紅,而我卻只感到手酸,多年後憶起,才知,媽那叫心酸。有一次,爸託人帶了一個菲力普錄音機回來,於是,媽就説,這次除了寫信外,也要錄音。我終於弄清楚怎麼錄之後,媽突然沉默了下來,最後説,「不用說的,我來録一條歌。」多年後,我回想起來,媽當時唱的應該是「心酸酸」。
父親終年海上,一年平均回家一次,每趟在家大約三星期。有次,又要上船了,看到他抱著才一歲多的小弟,眼淚流了下來,媽在一旁拉著爸的衣袖,也噙著淚水。那一年,我才七歲,第一次看到爸媽同時掉眼淚。
父親病逝於四十九歲。我剛上大一。上岸沒多久,爸就因肝硬化轉肝癌而卧病在床,不克再上船了。醫生勸說,別花冤枉錢,回家好好度過剩餘的日子。媽不放棄,帶著爸,西醫不行看中醫,中醫不行看巫醫。從基隆到台北,從台北到高雄的旗津,母親出生、成長及她和爸初識的地方。
父親終究未能抵擋病魔的折磨,撒手人寰。彌留之際,口裏仍喃喃唸著媽媽的名字,直到半夜斷氣。大體就躺在拆下來的門板上,双眼睜著。壯年而逝,不甘心,留下妻子兒女,也不放心吧。有陰陽眼的大姨煎了一個荷包蛋覆蓋在父親張著的嘴巴上,再以手撫其雙眼,使之瞑目。
天剛亮,我來看爸爸。看到他右眼角垂著一顆淚珠,我哭了起來。媽説,不能哭,否則等於逼著已離人世的爸留在世間,會成遊魂的。
將父親草草落葬,我們回到基隆後,獲知船公司一毛撫卹金也沒有,只有奠儀若干。存款跟結婚時金銀手飾已為父親治病花費、典當用罄的媽無法接受這個結果,捧著裝著爸牌位的籃子帶我一起搭車上台北找公司理論。
進了公司,沒人理我們。終於來了一個人,第一句話就請媽把籃子放下來,擱在門外。媽不肯,只説:「我頭家作一世人,你們公司怎麼可以這樣子?一仙銀攏無?!」那人搓搓手說:「您頭家是上岸後才生病的,公司有公司的規定,沒有撫恤金,只有奠儀。公司也是看你們可憐,有比平常多。」他指指桌上的一個白包說。我氣得都哭了,問他:「你們怎麼可以這樣?!你們不答應付撫恤金我們就不走!」,媽卻站了起來,一把拉著我往外走,邊說:「不要逼他,他也不是老闆。攬來轉。」
白包留在桌上,籃子捧在手上,媽和我坐在回基隆的公路局巴士上,我却却地側眼看著媽,看見她眼角裏懸著一顆沒流下來的涙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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