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閱讀衣若芬寫蘇東坡,看一個人在滾滾紅塵中從抱著大志向,終而落淚及如何自處》
西元二○○○年,法國第二大全國日報《世界報》(Le Monde)為迎接千禧年特別製作專題,記者讓─皮埃爾.朗日里耶(Jean-Pierre Langellier)選取十二位生活跨越公元一○○○年的世界人物,名為「千年英雄」(Les héros de l’An Mil)。
其中,唯一獲選的中國人是蘇東坡。
為什麼?
這份名單的人物來自歐洲和亞洲,含括了政治、軍事、宗教、醫學、藝術、文學、歷史、哲學等等方面的卓越長才,大部分出生於十世紀,也就是生存跨越過第一個千禧年的人。其中,只有一位是女性。蘇東坡做為「學者型官員」、詩人、書畫家,可以說是十二位「千年英雄」裡橫跨政治、文學、藝術,既曾在政治成功又失敗,在文學卻光彩奪目的一位。
蘇東坡心目中定義的「英雄」是什麼樣的人呢?他評價孔融(北海)、諸葛亮、曹操(魏武帝)的文章,可以看出若干想法:
一、所謂英雄,不只是敢許大願,他必須具有勇氣、擔當和不怕死的特質:「臨難不懼,談笑就死為雄」。
二、世人以成敗論英雄,他不屑。
三、曹操臨終前流露真性情:「平生奸偽,死見真性」。他在赤壁之戰之所以失敗是因為「魏武長于料事,而不長于料人」;「重發於劉備而喪其功,輕為於孫權而至於敗」,也就是誤判形勢,施力不當。
蘇東坡對於世事無常,賞罰不明,英雄落魄,毫無感覺嗎?
他會如一名禪師或某些太簡單了解他的人所説的,一切轉成空,自由自在吧!
不,他仍有血,有肉,會打抱不平。他真的在乎時代,君王,他只是最後不得不接受了命運,用詩抒發不平。
這正是蘇東坡動人之處。
一個人如果自始即修鍊無常,對是非不明,對殘虐不憤,對公理不執,對自己可以改變某些事沒有抱負,這樣的修鍊,就不會那麼動人。這樣的經念空寂,不過是世界上多了一個平靜的靈魂,也沒有什麼好記載追尋。
一○五九年,蘇東坡已服母喪結束,再出蜀前往京師。這和一○五六年父子三人走陸路經長安到達汴梁不同。
這一次,他們先走水路,後接陸路。正是李白書寫的蜀道難。他從眉山往南到嘉州(今四川樂山),順流而下,經長江三峽到江陵,然後行陸路,花了四個月(一○五九年十月至隔年二月)才到京師。
蜀道難行,佛如山;山就是一尊佛。
岷江、青衣江和大渡河三江交匯於樂山大佛腳下,三水青、綠、碧,三色分明。
站在船頭,經年日曬雨淋的大佛,無喜無悲。
蘇東坡一家蜀道行中,還遇見了一個青年,有著一雙神采暗淡的凹陷眼:郭綸。
他本長於拉弓射箭的手,現在只在記稅務的帳目,可能還得撥撥算盤珠子。沒有人在乎他曾經馳騁沙場立下的汗馬功勞,朝廷對他有功不賞,他沒有旅費還鄉,淪落此地。
對著兩個過客訴說當年勇,不禁涕淚縱橫。
蘇軾驚異好奇,義憤填膺,用他的名字為題,寫下了詩篇─〈郭綸〉。
東坡寫的是七言詩:
河西猛士無人識,日暮津亭閱過船。路人但覺驄馬瘦,不知鐵槊大如椽。因言西方久不戰,截髮願作萬騎先。我當憑軾與寓目,看君飛矢射蠻氈。
蘇轍的詩序交代了郭綸的背景:「綸本河西弓箭手,屢戰有功,不賞。自黎州都監官滿,貧不能歸,權嘉州監稅。」
他洋洋灑灑的五言古詩激昂慷慨地記錄一場場出生入死的戰役,為郭綸鳴不平:
郭綸本蕃種,騎鬥雄西戎。流落初無罪,因循遂龍鍾。嘉州已經歲,見我涕無窮。自言將家子,少小學彎弓。長遇西鄙亂,走馬救邊烽。手挑丈八矛,所往如投空。平生事苦戰,數與大寇逢。……
眼前落魄的郭綸在人生的谷底徘徊,蘇家兄弟都非常積極地推崇這位英雄人物,期許他重振威風。
兄弟倆當時天真樂觀,以為自己準備去京師參加制科考試,為朝廷建功立業後,他們可以以詩歌,為郭綸立傳,為他平反。
當然後來的結局是:蘇東坡自己也成了另一個「郭綸」。他才不得不參透「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
是的,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終於到了某一天,蘇東坡也從進京趕考的少年成滿頭白髮之翁,慣看秋月春風時,他舉起了一壺濁酒,終嘆「古今多少事,皆付笑談中。」
參透時,已是流過淚,斷過腸,告別英雄夢,以酒笑談自己惘然人生的蘇東坡。
衣若芬《陪你去看蘇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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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青結局 在 謝金魚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魚戲] 我很愛的全民大劇團又有新戲了~等我去看了回來再寫心得。
岳飛那次因為我同學是工作人員,所以我就摸進去後台搭訕男主角,但是對不起的是......我是孬種、超級孬種,所以我簽個名、拍個照就跑走了~~~(遮臉羞)
這次有我的無下限男神黃士偉,超high der
為全民大劇團的新戲《情人哏裡出西施》所寫的幾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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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來的西施呢?
一九六三年李翰祥拍《西施》的時候我六歲,我父親的月薪大約是四百元新台幣,那部片子則花了兩千六百萬。片中的館娃宮、姑蘇臺、響蹀廊和禹王廟,都是構築我日後歷史想像的重要環節。受惠的當然不只是我,而是一整個世代的觀眾。
時至今日,我與同代人說起往事,很多人已不記得江青、朱牧、趙雷、曹健、古軍、洪波、李冠章……這些演員的名字。可是在我的腦海裡,他們都形貌鮮明,而且都是春秋時代的人物。即使後來這些演員們都還各自在別的片子裡大放異彩,而我獨獨記憶深刻的,還是環繞在後來拆成兩片(《吳越春秋》、《句踐復國》)放映的《西施》。
這份記憶與日後我的各種寫作都脫不了干係。
帶著考據動機與還原企圖的戲劇表現,使得創作這件事竟然染有「素描」的趣味───也可以打這麼一個比方:具有歷史氛圍的題材有如一張待臨摹的法帖,守候著一代又一代的後人去發現,並且傳承那發現者的眼光。這不純然是創作熱情的啟發,還有面對可歌可泣、可喜可愕的史料或傳奇時令人油然而生的虔敬。
不過,這份虔敬也會有自生尷尬的時刻。
當紛紜不一的史料和傳奇各擅勝場、卻不能互相調和之際,又該怎麼辦呢?我們總聽說西施在越王句踐滅了吳國之後,和他的老情人范蠡重逢,從此銷聲匿跡。范蠡則以陶朱公之名投身商界,由巨卿而巨賈,夫妻兩人的下半生想必過得逍遙優渥。也有一個說法,在失卻國人與敵人兩造的信任之後,作為美女間諜的西施在姑蘇城破之後也就一無價值,只能追隨夫差墮城殉死───那麼,一代美人的下場又是徹頭徹尾的悲慘與淒涼了。
兩種結局,都有其切切關乎大尺幅歷史動向的角度。在吳越兩國數十年相爭之局裡,身份最為微賤的女子如何以其身體、情感來反省權力的宰制,以及個人生命又如何在這宰制之下尋求出口呢?參與《情人哏裡出西施》的創作工作,似乎就是我對於前面這一個問號的回答。
李翰祥的《西施》在一九六七年抱得五項金馬獎,大約就是從那一年起,我跟著父親學吟古典詩詞。當時父親經常掛在嘴邊的兩句帶有玩笑意味的家訓是:「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湊」。我那麼湊聲調、湊字句、湊意思、湊想像,把對於世界的粗略觀點和感性壓縮到二十個字、或者是二十八個字裡去,平平仄仄平?還是平平仄仄仄平平?四十六、七年過去───可謂奄乎半生了───我從來沒有想到:居然在我年幼時大相逕庭的兩般啟蒙竟然連結成一體。
古典詩歌───尤其是唐代發展起來的近體律絕───提供了我在掌握聲字教養上一個很有效率的法門,但這也只是廣博湛深的詩歌傳統裡較為人所親近的一脈主流,一旦應用到各種音樂劇、或歌劇的形式之中,原本非講究不可的準繩、格式和章法,反而容易形成極大的限制。尤其是和全民大這樣活潑、甚至不惜撒野的劇團合作,我反而時刻惴惴不安,總想著:我對於歷史、文學乃至於詩歌的那些無論旨意或美感上的矜持,可能都會流於沉悶。
對我來說,全民大劇團畢竟是一個新世代的團隊,他們帶給人的印象就是會搞笑,也愛搞笑,一經全民大之手眼,幾無不可噱笑之人,亦幾無不可嘲弄之事。他們會如何以笑聲處理一部帶著詩懷歌意去尋訪西施的作品呢?
請容我再重複一次:全民大劇團是一個新世代的團隊。劇團之中大部分的人出生的時候,李翰祥的《西施》已經下片多年。江青轉行成為傑出的現代舞蹈家,朱牧執導了平生第一部片子《鳳陽花鼓》,曹健撐起了台灣電視劇裡幾乎一半以上父親的角色,洪波則苦於吸毒而從西門町天橋上一躍而下………不但春秋晚期吳越相爭的舊聞飄搖在遠逝的歷史風埃之中,即使是關於西施題材的當代創作,也已經渺茫無可尋覓───我原來的西施呢?
然而全民大劇團畢竟像那些曾經以電影和戲劇向歷史致敬前輩一樣,從編導到製作人、演職員,幾乎人人都不停地追問:《情人哏裡出西施》是一個關於國族的故事嗎?是一個關於愛情的故事嗎?是一個關於信任的故事嗎?是一個關於背叛的故事嗎?是一個關於忠誠的故事嗎?是一個關於原諒的故事嗎?
尚未出現格律詩的那個時代真是太古老了,我在一字一句琢磨著怎樣還原兩千五百年前兩對不該相戀的情人之間若有似無的好奇、懸望與憾恨的時候,編導謝念祖的困惑似乎更為實際,他再三問我:「那個時代有轎子了嗎?」「那個時代大夫的妻子自稱是甚麼?」「那個時代我知道還沒有椅子,可以讓夫差坐在比較高一點的地方嗎?」我想,全民大劇團當然不只是讓人發笑而已,他們還想讓人想繼續問下去:我原來知道的這個名字───西施,她還有哪些故事呢?
我特別要在這樣一個共同追尋(且看來不會獲致終極答案)的旅途中,感謝同行的作曲家王希文,他賦予劇中許多角色言詞以外的生命詮釋───那是迷人又溫暖的音樂,誰都少不了能夠讓人忍不住悠揚而歌的旋律,我一直以為:西施就是這樣美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