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很開心能參加 東吳大學社會學系 主辦的韋伯逝世百週年學術研討會,這是我第一次走進東吳大學。那天知識量太大導致肚子餓,但又不好意思吃兩個便當,所以發現樓上有麥當勞還開心地傳訊息給朋友說:「妳學校好讚喔!竟然有麥當勞。」對方回:「我學校確實有麥當勞,但我讀的是清華大學。」
😔
當天研討會的下午茶點心很讚,我一直盯著桌上的司康流口水,但實在不好意思跟同學搶點心吃。😂
我擔心教授誤會我去現場白吃白喝,所以寫了一份作業證明我有認真聽課。
=======研討會開始=======
主辦單位:東吳大學社會學系、東吳大學人文社會學院
協辦單位:東吳大學張佛泉人權研究中心
時間:2020年12月5日(週六)09:00-18:00
地點:東吳大學外雙溪校區國際會議廳
社會學家Max Weber於1920六月因感染大流行肺炎而過世,一百年後同樣遇到肺炎疫情肆虐的2020年,我們紀念這位影響社會學、政治學、哲學、經濟學等人文社會科學的思想家格外具有意義。 東吳大學社會學系、人文社會學院、人權研究中心合辦的韋伯逝世百週年紀念研討會,讓現代學者透過知識上的交流與韋伯對話。大多數的人都以為韋伯只是社會學家,對他的印象就是與馬克思(Karl Marx, 1818-1883)和涂爾幹(Emile Durkheim, 1858-1917) 並列為「社會學三大經典作家」。如果更熟悉韋伯一些的人可能會知道其最著名的著作《基督新教的倫理與資本主義的精神》以及《經濟與社會》都是社會學經典,但較可惜的是,讀過這些著作的人,或許也罕有機會去深度理解韋伯的知識創造過程,以及為何他從不認為自己是社會學家。
這場研討會邀請了多位學者與會。東吳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裴元領的論文<宗教是什麼?為研究韋伯宗教社會學的準備工作>以中國四書五經、易經、聖經、佛經、墨子、印度摩科婆羅多及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來分析韋柏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東吳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劉維公的<從新社會學的角度談韋伯>認為社會學的關鍵在於創造力,而不是有多少學派、生產多少論文。現在的環境已經不是社會學誕生的那個年代,而是數位社會時代,這個年代你(妳)在網路上的「帳號」比自己是誰更重要。在(法國後現代思想家)布希亞的時代,人們認為「大眾不在乎真實」,但到了今天,則是「大眾創造真實」——假新聞、偽資訊都是現代人的集體創造。跟性愛機器人做愛算不算出軌?未來趨勢已經不是在爭吵性別、性向,而是當機器人成了人類更好的選擇而非替代品時,這些倫理問題怎麼辦?東吳大學社會學系教授張君玫的<韋伯與奧斯華德:一個能量社會學的想像>從化學家奧斯華德的「社會能量學的一元論」與韋伯的「多元社會學觀點」的對立衝突切入。根據她的研究,韋伯不認為奧斯華德的化學概念可以推展到人文社會,只是現代的人反而開始重讀奧斯華德的能量學(能量的關係),因為當代的資本主義社會的確面臨能源、環境等新的問題。台灣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賴曉黎的<從禁欲概念論尼采與韋伯的異同>研究尼采的《道德系譜學》與韋伯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宗教社會學》中,禁慾理想與韋伯禁慾主義之間的主要區別。政治大學社會學系教授暨系主任黃厚銘的<消失於社會學中的理論與經驗間關係之多元想像>認為思想史、理論研究不該只存在哲學、歷史學中,但不少人認為社會學的研究只有「質性、量化、田野」三種方法。講者取三大家理論與經驗之間的關係來說明:涂爾幹的「社會事實論」是用一個理論來掌握一個實在,並從經驗中來驗證理論是否符合實在,或從經驗中產生新的理論。韋伯的「理念型」則建構出一個在現實世界中找不到的東西,認為社會學是具體事實的科學,所以最抽象的法則最沒有用處,沒有辦法套用於所有社會。韋伯的理念型和涂爾幹的普遍可以適用的想法與抽象概念抵觸。如果是這樣,那麽,馬克思學說的本質是「自由自覺的勞動狀態」,若將其核心精神從《資本論》中抽掉,只留下經驗證據,那這本書還能成立嗎?青年馬克思談了一個共產世界的理想狀態的理論,但《資本論》的實證經驗卻非如此。中山醫大醫社系副教授黃敏原的<韋伯的人論及其社會心理學考察>指出韋伯由理念引導世界圖像,認為需要我們「熱情」參與,並舉「清教徒可望成為天職人,我們則必須是職業人」的新教倫理為例。
每位講者雖然只有短短的20分鐘,但卻帶給現場聽眾如沐春風的知識啟迪。只可惜礙於篇幅與我的知識有限,僅能以清華大學哲學研究所的張旺山教授論文作為研討會代表,而與會學者豐富精彩的研究,大家可以按照論文題目搜尋拜讀。
清華大學哲學研究所的張旺山教授在其論文<韋伯的某種「人的科學」的構想:1895-1907>(Max Webers Konzeption einer “Wissenschaft vom Menschen”:1895-1907 )中提到,韋伯關於某種「人的科學」的構想形成,與他轉換人生跑道(由法學家轉變成國民經濟學家)有關。並且,這種「人的科學」的構想,從 1895 年弗萊堡大學就職演說首度提出,到1907到 1910 年已初步完成, 直到1910德國才成立社會學學會。講者在研討會上企圖論證韋伯的通才在各領域皆有傑出表現與貢獻,只是韋伯在學術領域中不斷跨界的強烈特色,也導致後人不斷地挑戰他的權威;但同時,各領域的學者得藉著韋伯的典範出發,才能開啟更多知識上的創新與可能。根據韋伯太太瑪莉安娜(Marianne Weber, 1926)的說法,青少年時期的韋伯花了很多的時間與精力製作了一幅 1360 年的德國歷史地圖,並在 15 歲那年的聖誕節期間再度寫了一篇長達 46 頁的論文<對印度日耳曼諸民族之民族性格、民族發展與民族歷史的一些考察 >。
但從小熱愛歷史的韋伯並沒有成為歷史學家,除了他的興趣廣泛外也有經濟上的考量——就跟我們尋常人一樣。韋伯 1882 年 5 月在海德堡大學註冊時,是以「法學」作為主修與職業學門 ,1884 年冬季學期轉讀柏林大學、1886 年通過第一次法學國家考試,直到 1889 年完成博士論文及1891 年完成任教資格論文完整了法學家訓練。所以,韋伯在 1892 年開始以私講師身份在柏林大學教授法學課程,並於 1893 年 11 月被任命為法學非教席教授。
韋伯的教職生涯並非一路到底毫無變動,這與德國的教育體制、韋伯個性與博學多聞都有關係,就像1893 年 6 月弗萊堡大學哲學學院就已經想要挖角韋伯去擔任「國民經濟學與財政學」的講座教授。 而韋伯在 1894 年 4 月初決定轉換人生跑道接受聘任,前往弗萊堡大學擔任「國民經濟學與財政學」的講座教授。這也意味如果韋伯只懂法學,是無法受到弗萊堡大學哲學學院青睞的,假如他的底子不夠也無法輕易脫離舒適圈,獲得更好待遇的工作。
韋伯於1919年1月28日受巴伐利亞「自由學生同盟」之邀,在慕尼黑大學所做的二場演講,<以學術為志業>與<以政治為志業>皆是「以精神工作為志業」的系列演講。韋伯後來根據速記人員抄錄的筆記,於1919年出版演講內容。為何韋伯會特別提到政治呢?在還沒了解韋伯前,我原以為像他這樣的經典學者不會沾染政治領域,但在閱讀這兩篇演講稿後得知,在當時德國的學術氛圍,韋伯意識到政治立場干擾學術領域造成的困惱。他在演講中呼籲——一種學術倫理的規範性訴求——政治不屬於課堂、教師扮演先知的徒然。在此摘引<以學術為志業>中對於學術倫理訴求的經典段落:「在文化團體以及政治團體的範圍內應該如何行動——這兩種完完全全是不同性質的問題。如果他接下來問道,他在課堂上為什麼不應該同時處理這兩者,那麼對這個問題的答覆就是:因為先知與鼓動家並不屬於課堂上的講臺。先知和鼓動家都被告知說:『要走上街頭去公開演說。』意思就是到容許批評的地方。」
擁有學者身分的韋伯排斥政治進入課堂上,但課堂外的韋伯卻希望透過候選而不競選的方式從政,來達到他參與制憲的目的。他在1918年12月25日寫給友人的信中,韋伯還信誓旦旦地認為:「看來,我在法蘭克福相當篤定能夠當選。」結果卻事與願違。韋伯也曾經感嘆地說,終其一生,他都是個「政治獨行俠」。從這兩篇演講稿中就能發現,韋伯身處學術領域與政治領域中,產生既熱愛又互斥的矛盾心情。
張旺山教授也在自己的研究中提及,韋伯一生始終對政治有一種「秘而不宣之愛」,因此,他對政治學的貢獻,也使得諸如《政治學的經典作家》(Klassiker der Politik)這樣的書,不得不將他列入政治學的「經典作家」之列。韋伯提出「正當支配的類型」的學說時,雖不是為了政治學而生,但卻影響了政治學領域,並被政治學者所用。Carl Heinrich Becker(1876-1933)曾依照韋伯的期望並提供優渥的條件,希望聘他為波昂大學的「政治學」講座教授,但後來韋伯基於私人理由選擇了到慕尼黑接 Lujo Brentano(1844-1931)退休後所留下的國民經濟學講座教授的空缺。1920 年夏季學期,韋伯甚至在慕尼黑大學開設了一門進階課程,課名就叫作「一般國家學與政治學(國家社會學)」。
我們廣為傳頌韋伯的博學多聞,但卻忽略了就是因為他懂太多、擁有太多知識,常讓他面臨抉擇的痛苦。在一封韋伯於 1887 年 9 月 30 日寫給他的大姨丈包姆加騰(Hermann Baumgarten, 1825-1893)的信中,韋伯就曾坦承:由於「種種實際上的利益――對這些利益的規制,乃是法律發展的基本課題呈現了種種的結合,而這些結合在我看來,用我們的科學的那些手段,是無法加以掌握的」。這意思是韋伯體悟到法律知識的極限,而將其排除在自己的興趣與職涯之外。
雖然講者一樣只有短短二十分鐘,但卻提供了韋伯豐富的知識之旅。韋伯在學術職涯上並非如我們習慣的教育體制,只能線性發展的刻板印象。在這意義下,韋伯的一生為台灣學者、學生帶來的啟示是:在求知、求學的旅程中,「修正」與「調整」是再正常合理不過的現象了。我們不要被一時的挫折擊倒,休息夠了爬起來就好。同時,韋伯的一生也提醒我們面對知識要謙卑,那是因為人擁有的知識都有極限與界線。即便博學如韋伯也不斷地受到各領域的專家挑戰,但知識就是憑靠在如此的堆疊中精煉與豐富。或許韋伯可以成為各種領域的專家,但他卻未定義自己是某個領域的專家,就是因為他清楚知道自己的所知所能有限。不過,韋伯逝世百年後其知識系統並沒有因為各種挑戰崩潰,反而留給社會學界與對社會科學有興趣的每一個人,可以憑著韋伯的典範達到他以前辦不到的事情,與少經歷他在肉體與精神上的煎熬。
最後,由東吳大學社會學系、東吳大學人文社會學院與東吳大學張佛泉人權研究中心,共同舉辦的「韋伯逝世百週年:韋伯學說與二十一世紀對話」只是第一個一百年,未來將會有兩百週年、三百週年與韋伯對話的學術研討會。雖然韋伯的生命逝去,但他卻能持續地啟發後人追求知識,熱愛生命與社會;死亡只是瞬間的終點,卻是邁向精神永恆的起點,韋伯的學問與精神永存在知識宇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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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作選篇(之24)
平凡的邪惡
(讀友Manlung Leung在我星期五的文章後留言,附上我多年前在「一分鐘閱讀」中對漢娜·鄂蘭的《平凡的邪惡:艾希曼耶路撒冷大審紀實》所作介紹。這篇閱讀感想發表在2016年3月,那時正是旺角事件後不久,一些人的反應促成我要在那時候講鄂蘭的「平凡的邪惡」理論。現在美國大選中暴露的問題,或者香港許多追隨主流偏見的平凡市民,也許是促使讀友記起這篇文章的原因。鄂蘭的理論顯示,「在一個公民不思考、不以實質行動參與攸關公眾利益的政策討論、不對政治人物的承諾予以關注與監督的民主社會裏,民主名存實亡,自由繁榮只是社會集體的虛妄想像,無法長久延續。」我翻閱舊作,也想重溫這篇4年多前的文章。)
不久前,朋友給了我一部電影的DVD:《漢娜·鄂蘭:真理無懼》,封面有一行宣傳語:「HER IDEA CHANGED THE WORLD」—— 她的思想改變了世界。我知道漢娜.鄂蘭這名字,但沒有讀過她的著作。這部電影,主要介紹這位思想家參加耶路撒冷審判的前因後果。當時她應《紐約客》雜誌邀約撰寫採訪專稿,提出「平凡的邪惡」理論(the banality of evil)。這理論對於社會普遍關於邪惡、是非的認定來說,提出了顛覆性論斷。因此,我也特別找來漢娜·鄂蘭的書《平凡的邪惡:艾希曼耶路撒冷大審紀實》閱讀。
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德國猶太人,1906年出生於德國,在海德堡大學哲學家亞斯培(Karl Jaspers)的門下,取得哲學博士學位。1933年納粹政府掌權後,鄂蘭流亡到法國,1941年到了美國,並於十年後成為美國公民。她曾在加州大學、普林斯頓大學、哥倫比亞大學、芝加哥大學等擔任教授。1954年獲美國藝術與文學院文學獎。她的著作有《極權主義的起源》、《共和危機》、《黑暗時代的人們》、《在過去和未來之間》等。1975年12月去世。
正義與邪惡問題
1961年4月11日,在以色列耶路撒冷法庭中,展開一場令全球矚目的納粹戰犯審判。受審者阿道夫.艾希曼(Otto Adolf Eichmann)是納粹德國在東部佔領區內大規模屠殺猶太人的執行者之一,雖然並非納粹政權的高層決策者,但在猶太人滅絕上扮演重要角色。
漢娜.鄂蘭全程參與此次的審判活動,透過現場的實際觀察,以及對歷史的大量分析,提出了「平凡的邪惡」的概念,是正義與邪惡問題的經典論述。
納粹軍官艾希曼將上百萬的猶太人送上通往死亡的列車。納粹政權倒台後,他逃到阿根廷。1960 年,他被以色列特工綁架,次年在耶路撒冷受審。
艾希曼在法庭上說,「我無罪」,因謀殺罪起訴他是錯的:「我從來沒殺過猶太人,也沒殺過非猶太人,我從來沒有下令殺人。」
在獄中定期探訪他的牧師也說,「他顯然不是個狂熱的反猶太主義者。他『個人』從未有任何反猶行為。」精神科醫師一致認為他很正常;他對妻兒、父母兄弟姊妹態度「不只正常,還堪稱為理想典範。」
他認為自己只是個守法的人,他的一切行為都只是在履行職務,而他在希特勒屠殺猶太人中所扮演的角色只是偶然的,因為任何人都可以取而代之。
漢娜鄂蘭在書中描述他的最後陳述:「他從來沒有憎恨過猶太人,也從來沒有殺人的意願,所有的罪行都是來自對上級的服從,而服從應該被譽為一種美德。他不屬於統治階層,只是個受害者,受罰的應該是領導階層。艾希曼說:『我不是那個被打造出來的禽獸,我是謬誤的犧牲品。』」
鄂蘭說「艾希曼既不陰險奸詐,也不兇橫;他格外勤奮努力的原因,就是因為他想晉升,而我們無法認為這種勤奮是犯罪……. 他並不愚蠢,只是缺乏思考能力——這絕不等同於愚蠢,但卻是他成為那個時代最大罪犯之一。」
缺乏思考產生最大的邪惡
缺乏思考造成一個人的平凡,但也產生最大的邪惡。漢娜鄂蘭書中提出:「艾希曼在臨終一刻,似乎總結出我們在人類漫長罪惡史中所學到的教訓——邪惡的平庸性才是最可怕、最無法言喻、又難以理解的惡。」
鄂蘭提出了「邪惡的平庸性」的概念。邪惡本身並非如希特勒般狂暴,而是可以平凡無奇地展現在任何人身上,並且其發揮的作用絕對不亞於血腥屠夫。
平凡的邪惡,是因為我們缺乏思考。思考等於做評斷、分別善惡對錯。思考就是要先學會從他人角度切入問題。
艾希曼如能假設自己是猶太人就會說出這樣的話:「我是德國猶太人,跟數百年前的祖先一樣,我在這裏住了一輩子,跟其他德國人具有同等的居住權,政府無權剝奪我的公民身分、工作、甚至性命。」但實際上艾希曼沒有這種同理心,他追隨當時的主流偏見:既然政府說猶太人不是德國人,那當然不能把他們當成德國人,政府說猶太人是壞人,他們當然絕非善類。同樣的道理,如果我們認為凡是被判死刑的人,便必定是窮凶極惡的壞蛋,或凡是使用暴力,不論施暴還是抗暴,都危害社會,如果這樣想,那便與艾希曼犯了相同的錯誤。「道聽途說」會被視為理所當然,此外,既是道聽途說便沒有人需要負任何責任。
鄂蘭期待看到具有思考能力、願意負責、勇於質疑的人民,願意設身處地、從他人立場思考問題所在的人民。而實踐這種思考模式的首要條件,便是與他人建立關係,所以鄂蘭鼓勵我們學習與他人相處,對需要援助的人伸出雙手。只要我們不再質疑那些令人安心的政治常態、只要我們不再關心那些事不關己的議題、只要我們漠視他人需求,邪惡的勢力便會開始大舉擴張。
「在政治中,服從就等於支持。」漢娜·鄂蘭以艾希曼的審判為實證案例,說明當社會上大多數人不思考,集體的瘋狂,最終將把整個社會推向極致的犯罪。她認為,真正的自由來自於公民實質參與政治。她的理論思想對後世民主社會帶來深刻影響,在一個公民不思考、不以實質行動參與攸關公眾利益的政策討論、不對政治人物的承諾予以關注與監督的民主社會裏,民主名存實亡,自由繁榮只是社會集體的虛妄想像,無法長久延續。
鄂蘭在書中追究與納粹合作的猶太人領袖。她說「猶太領導人的角色無疑是整個黑暗故事中最陰暗的一章」,這讓很多人批評她對猶太人沒有特殊的同情。
對於有人批評她不愛猶太人,她的回應是:「你說的很對──我並不被這一類的任何『愛』所打動,原因有二:首先,我這輩子不曾『愛』過任何民族或團體──無論是德國人、法國人、美國人,還是勞動階級,我真正愛的只有我的朋友們;其次,我所知道和相信的愛僅僅是對於一個個具體的人的愛。」
鄂蘭在本書的核心主張就是,只要你參與了執行,你就要負起責任,就是有罪。
本書最後一段她說,法官應該有勇氣說:「我們關注的重點是你實際的作為,而非就你內心和動機是否可能無罪,也並非你周圍的人是否有犯罪的可能。」「我們假設,你之所以成為這個大屠殺組織中的一個工具完全是出於壞運氣,但這不影響你執行大屠殺政策的事實。在政治中,服從就等於支持。」因此就要負擔責任:「這就是你必須被處死刑的理由,也是唯一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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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讀西蒙波娃:所謂「女人的處境」與特色》
* 女人必須承認,這個世界就其整體而言是男性的;塑造它、統治它、至今在支配它的仍是些男人。
至於她,她並不認為對社會整體負有責任;她是第二等的、依附的。她沒有上過暴力課,也很少有機會作為主體昂首挺胸地站在群體其他成員的面前。
她被封閉於自己的肉體和她的家庭,所以她在諸神面前,認為自己是被動的。
在這個意義上,說她是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是符合事實的。
工人、黑奴和殖民地的土著人也曾被稱為長不大的孩子——:這意味著他們要無可置疑地接受其他男人為她們制定的真理和法律。
女人的命運是:體面的服從。
她甚至在思想中,也不可以把握自己周圍的現實。
現實在她眼前是不透明的。她必須透過男人的眼睛。
* 我們現在可以明白了,為什麼從古希臘到當代,對女人的指控有那麼多的共同特徵。
她的社會地位也同樣一直在經歷著表面變化,而這種地位決定了女人的所謂「社會特性」:她「沈迷於內在性」,她乖張,她世故和小心眼,她對事實或精確度缺乏判斷力,她沒有道德意識,她是可鄙的功利主義者,她虛偽、做作、她貪圖私利,等等。
*我們唯一必須提到的是,這裡所說的各種行為,沒有一種是雌性荷爾蒙或女性大腦的先天結構強加給女人的:它們是由她的處境如社會模子一般塑造出來的。我將根據這一觀點,努力對女人的處境做一番全面的考察。這會有某種程度的重復,但也會讓我認識到處在她的經濟、社會和歷史的整體制約下的「永恆女性氣質」。
有時「女性世界」被用來和男性世界相對照,但我們必須再次堅持,女人從未構成過一個封閉的、獨立的社會;她們是人類群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這個群體受男性支配,她們在群體中處於從屬地位。
她們的聯合只是基於她們相似這一單純事實的機械團結,但她們缺乏那種成為每個統一共同體之基礎的有機團結;在厄琉西斯神秘祭典時代和今天在俱樂部、沙龍、社會服務機構一樣,她們總是被迫聯合在一起,以建立一個相反的世界,但她始終在男性世界的框架內去建立。由此產生了她們處境的矛盾性:她們在同一時間既屬於男性世界,又屬於向其挑戰的領域;她們被關在這個世界,又被另一個世界包圍著,所以她們在任何地方都不得以安生。
她們的溫順必須永遠和拒絕相伴,她們的拒絕又必須永遠和接受相伴。她們在這方面的態度和少女相似,但更難堅持,因為對於中老年女人,它不僅是一個通過象徵夢想她的生活的問題,而且也是一個在現實中把生活如何過到最後的問題。
* 女人缺乏使自己有可能支配事物的技術訓練是事實。就她而言,她直接面對的不是事物,而是生命;生命不可能靠工具來控制:人們只能服從它的神秘法則。
在女人看來,世界並不像海德格規定的那樣,是介於她的意志和目標之間的「工具集合體」;相反,它是進行頑固反抗的、不可征服的某物;它受制於天命,充滿了神秘的反復無常。這種把母親變成一個人的、如血紅色草莓般的神秘,是一種任何數學方式都不能使其相等的、任何機器都不能使其加速或延緩的神秘;她感到了連最精巧的機器也不能將其分割或增殖的一種連續性力量;她在自己的身體里感到它受太陰節律的支配,隨著歲月的流逝,先是成熟,後是腐敗。廚房每天也使她學會了忍耐與被動;這裡有煉金術;一個人必須服從火與水,必須等待糖的溶解,面的發酵,還要等待所洗的東西晾乾,等待水果在架子上成熟。家務活動近似於技術操作,但它們太初級、太單調,以至不可能向女人證實機械的因果律;此外,連這裡的事情也是反復無常的;有些東西等著洗,有些東西則不等著洗;有些污垢可以除掉,有些污垢則除不掉;有些東西自己壞了,而灰塵則像植物似的迅速生長。
由於女人的意識,崇拜土地魔力的農業文明意識才得以長久存在:她相信魔力。由於她的性愛是被動的,在她看來慾望不是意志也不具有攻擊性,而是類似令魔棒下沈的一種吸引力;單是她的肉體之出現就可以讓男性的性器官勃起,隱藏的液體為什麼不應當讓這淡褐色的小棒顫動?
她覺得她被波浪、輻射物、神秘的流體包圍著;她相信心靈感應、占星術、放射療法、催眠術、見神論、靈動術、千里眼和信仰療法;她的宗教充滿了原始迷信:蠟燭,得到回答的祈禱;她相信聖徒是古代自然精神的化身:這個保護了遊客,那個又保護了臨產的女人,還有一個找到了丟失的東西;而且,當然什麼怪事也不能讓她感到吃驚。她採取的是懇求和祈禱的態度;為了取得某種結果,她將會去舉行某些十分靈驗的禮儀。
*所以你很容易發現為什麼女人會墨守成規;時間沒有給她帶來任何新鮮的成分,它不是一種創造性的流動;由於她注定要重復,她認為未來只不過是過去的一種複製。如果一個人懂得這個詞和這種程式,持續的時間就會把自身和生育力聯繫起來——但這本身要受月份和季節節律的支配;每次懷孕的週期,每次開花的週期,都精確地再現了以前的週期。在週期性現象的這種表演中,時間的唯一作用就是要造成緩緩的衰敗:它使傢具和衣服破舊,它也毀掉了人的面容;生育力逐漸被流逝的歲月所摧殘。所以女人根本不相信這種旨在破壞的無情力量。
她不但對什麼是能改變世界面貌的真正行動一無所知,而且迷失於世界中間,徬彿處在浩瀚而模糊的星雲的中心。她對使用黨性邏輯不熟悉。司湯達認為,如為需要所迫,她能夠和男人一樣熟練地掌握它。但這是一種她幾乎沒有機會運用的工具。三段論對做好蛋黃醬或哄好哭鬧的孩子沒有一點兒幫助;邏輯推理對她所要應付的現實是完全不適宜的。由於她在男人世界上一無所為,她的思想沒有流入任何設計,和做白日夢差不多。她缺乏觀察能力,對事實真相沒有判斷力;除了空話和痴想,她什麼事都不能認真對待,這就是為什麼甚至極其矛盾的主張也不會令她感到不安的原因;她可以毫不費力地解釋天體的奧秘,雖然無論從哪方面來講這都是她力所不能及的。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她滿足於使用極其含混的概念,把政黨、主張、地點、人物和事件攪成一鍋粥;她的頭腦里充滿了奇怪的混亂。
但是,洞達事理畢竟不是她的事,因為她一直被教導要接受男性的權威。於是她放棄了獨立的批評、調查和判斷,把一切留給了那個優越的等級。她因而覺得男性世界徬彿是一種超越的現實,一種絕對。弗雷澤說:「男人造出眾神,女人則崇拜眾神。」男人不可能完全心悅誠服地跪在他們造出的偶像面前;但女人在遇到路邊矗立的這些偉大塑像時,則會認為它們不是用手捏造出來的,於是順從地低下了頭。她們尤其喜歡讓秩序和權利體現在領袖身上。
在每一座奧林匹斯山都有一個至高的神;神奇的男性本質必定濃縮在一個原型中,而父親、丈夫、情人只不過是它的微弱反映。說她們對這個偉大圖騰的崇拜含有性的性質,未免有點太刻薄了;但通過這種崇拜,她們將充分滿足童年時對順從地屈膝跪拜的夢想,這卻是真的。
* 在女人的心目中,強權即公理,因為她在男人那裡所看到的公理,有賴於他們的權力。因此,當社會崩潰時,女人最先拜倒在征服者的腳下。總之,她們接受現存事物。聽天由命是她們的顯著特徵之一。龐貝城的廢墟被發掘出來時,人們注意到,那些燒焦的男人遺體保持著反抗的姿勢,蔑視著諸神或在試圖逃跑,而那些女人的遺體卻給曲成一團,臉朝著地,一副屈服的樣子。女人覺得她們無力反抗事物,無法反抗火山、警察、保護人、男人。她們說,「女人生來就是受罪的;這就是生活——能有什麼辦法!」
這種聽天由命的態度,使女人產生了常被人羨慕的忍耐。
她們比男人更能忍受肉體上的痛苦;當環境需要時,她們能夠鼓起勇氣禁慾;儘管缺乏男性的有攻擊性的魯莽,許多女人仍以她們在被動反抗中表現出的頑強鎮靜而聞名。她們在面臨危機、貧困和不幸時,表現得比她們的丈夫更積極;她們尊重時間的持續性,它是倉促所不能克服的——所以她們在做事時不限定自己的時間。當她們把沈著堅韌用於一項事業時,有時會取得驚人的成功。「莫要低估女人的力量」。聽天由命在寬厚女人的身上表現為克制:她容忍一切,從不譴責任何人,因為她認為人或物都只能是現在這個樣子。自尊的女人可以把聽天由命變成一種美德,德-夏里埃夫人就是如此。但它也引出一種無益的謹慎;女人總是想去保持、適應和安排,而不是去破壞和重建;她們寧肯妥協和調整,也不願意去革命。
在19世紀,女人是爭取工人解放道路上的最大障礙:例如弗洛拉-特里斯坦,例如路易斯-米切爾,有多少膽小的主婦在乞求著她們的丈夫別去冒險啊!她們不僅害怕罷工、失業和貧困,她們還擔心反抗也許是錯的。可想而知,如果她們非得受苦,那麼她們寧願去受已熟悉的苦,也不願意去冒險,因為呆在家裡尚可得到點微薄福利,在馬路上要得到這些卻不那麼容易。
女人的命運同脆弱東西的命運有著密切的聯繫;她們失去了這些東西就等於失去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