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
吳靜芬醫師 寫於 2012年9月23日 14:05 ·
夜晚八點,對一般人而言,今晚應該是個華燈初上的浪漫初秋夜晚。該做的事,是拉著新婚老婆的小手,在河岸的堤防邊散步,享受拂去一身暑意的晚風,聽老婆絮絮叨叨將來的小希望,想像著我們未來的寶寶會長得怎麼樣,像我,還是像她。
對我,一個急診醫師來說,那是奢侈的幸福。
嘆了一大口氣,我從雜亂的棉被堆中掙脫被疲累綑住的身體,昏昏沉沉。早上八點下班,交完班補完來不及寫的病歷,再去開教學會議,回到家已然晌午,日正當中,強烈的日光驅離我腦中的褪黑激素,耳朵裡依然響著救護車警鈴與電話聲的餘音繞樑,三日不絕,我無法入睡,即使知道,不趕緊睡,不珍惜這短暫的睡眠時間,晚上八點又得去上班,那意味著我頂多只能睡到七點,不到六個小時。
帶著一身蓬頭垢面起床,我其實早已經不在意外表很久了,吃喝拉撒的時間都得斤斤計較了,哪有餘裕去整理門面?我對自己嘲諷的笑了笑,覺得我就是電影“鐘點戰”中的時間貧民,錙銖計較著時間本錢得妥善利用在哪些基本維生的事情上,必須無時無刻的跑著,否則下一秒,我可能就因為用盡時間,倒下去。老婆為我煮了碗麵,幽幽的說:「我已經事先放涼了,你快吃吧,不燙口,上班應該來的及。」她的眼裡,有埋怨、有心疼,但我,真的沒時間撫住她的肩再解釋我為什麼如此忙碌,請她諒解,然後給她一個溫暖的擁抱,謝謝她願意當一位其實沒有老公的,急診醫師的妻子。我想做的這些事,只能用眼神完成。
衝到醫院,前一班醫師的亂髮與鬍渣,看起來比早上時更猖狂了些。他用比早上交班時更為虛軟的語調,說明留置觀察的病人現況。整個急診室亂哄哄的,床與床之間一人都難過,胖一點的人可能會卡住吧,我想。病床上,一張張臉孔,或蹙眉、或哀嚎、或念念有詞,但絕無微笑或歡欣,只有訴苦、抱怨、哭喊或咆嘯。巡一次留觀處,也覺得自己繞了一圈人間煉獄,陰暗、毫無陽光。
交班期間,廣播仍不停的傳來,某處有個路倒病患、某處有件車禍有人員受傷,正在救護車上,馬上要到院,像壞掉的錄音帶,一直重複,只有音量的變化。突然,一陣高頻聲音突破背景噪音:「重大車禍、重大車禍!飆車超速的機車騎士與汽車對撞,有嚴重外傷,血壓量不到,可能有內出血。直入重症區!」我放下處理一半的,因夜黑跌倒而膝蓋小挫傷的小姐,忽略她有些故意的小女孩撒嬌式的哀嚎,衝到重症區。
路經檢傷處時,我聞到一陣酒氣沖天,喔!對,夜店區服務時間到了,半夜十二點,總有一群喜愛逞兇鬥狠的酒咖來急診續攤,處理一下剛剛打鬥的擦傷、敷個藥包個紗布,好回去跟他女朋友炫耀這種所謂“光榮的徽章”。沒空搭理,我挽起袖子、衝進重症區,發揮我急診室醫師的鬥志。
歷經一個小時的大量輸液、血液與急救藥物的迅速給予,X光、超音波、電腦斷層全數照射完畢;再對怒氣沖沖的家屬解釋危險狀況,應如何處置、有何風險包括死亡或多重器官衰竭,我那狂跳的心臟與一直提高音調的喉嚨,還真的有些許精疲力竭。病患的家屬,十來個人,有的大哭、有的憤怒難遏,直想找對方理論。又是一波人類最糟糕情緒的海嘯、把我淹沒。
交手給創傷團隊,準備好開刀、也幫病患暫時穩定住他的生命跡象。我喘了一口氣,但心仍狂跳著,脫下手套,準備再回到來診區,繼續處理剛剛那位像小女生的小姐。
鐵門一打開,冷不防,一個拳頭朝我落下,我本能的抱住頭,但那拳頭像發狂了似的不斷朝我落下,我連他的臉都看不清楚,五官的感覺很遙遠,只有身上的疼痛,像扒了皮澆鹽水般的猛烈。護理師驚慌得大叫:「先生,不要打醫生啦!我剛剛不是跟你解釋過了嗎?醫生在裡面處理重大緊急傷患,你要稍待一下啊!你已經生氣大吼大叫很久了,怎麼還打醫生!」
「我就是不爽啦!我怎麼知道他在裡面躲著作什麼!為什麼我要等那麼久!他一定是在裡面偷懶休息啦!」拳頭還是不停落下,我剩下一點點的清醒意志,思考著他如此有力、手腳運動協調自如,到底是為什麼原因需要來到我們這個所謂醫學中心的外科急診。
警衛匆匆忙忙跑來,把他從我身上拉開。那個人,繼續嘶吼著,那聲音,幾乎快震碎入口的玻璃門:「你們這家是甚麼醫院!我掛的是急診,居然讓我等了一個多小時,你們這群沒有醫德的醫生!我要退掛號,去別家看!」一群人送神一般,動作迅速的幫他安排,只是面無表情。
我沒有反駁、也不想澄清。腦子中沒有任何情緒、沒有憤怒、沒有委屈,只剩下透明,還有右肩的疼痛。一群愁眉苦臉的人還在來診區候著,未看的病歷疊的像小山一樣高了。我不能有任何反應,也不能暫停動作,去挖掘我腦中的透明,到底是消失了什麼。因為我是時間的窮人。
喔!不,是真正的窮人,同事跟我說,這個月薪水又少發了,明明班上的一樣多啊?甩甩頭,沒空追究了,待會回家的路上再來想要如何跟老婆解釋好了。
「陳小姐!」一位摀著肚子的女士哀叫的走進來「怎麼了?哪裡受傷?」
秋夜,在急診室,好漫長…
後記
這是我一位急診室醫師朋友的親身經驗,
我想,這樣的病患不多。
其實是我得說服自己,真的不多,
因為我無法也不敢想像,當急診室醫師全部透明化之後,
大多數善良且真正需要緊急醫療的病患,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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