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詩,開啟了許多人的文學歲月。
他是海浪,他是荒草,他是衰老的獸,他的詩句從不過度雕琢,因此更動人心魄。他的詩是風中永不吹散的文句。
離去了。詩人楊牧今天於台北國泰醫院辭世,享壽80歲,震驚文壇。
楊牧近年身體不佳,呼吸系統與心臟皆有狀況,前幾天身體惡化進入加護病房。
以下摘錄他生前的詩篇:
* 〈冬酒〉
偶然談到海浪
心如閒雲出岫
夢中的舴艋舟啊
酒杯已被荒草掩沒
裂紋的酒壺,掛在寒柯
下一次再見你,該在那
亞熱帶的古城
那時已不拘謹,只因沒有愛情
坐在金魚缸旁的藤椅上
說些英倫的雨霧吧
海峽,燈光,桅檣,和風向
下一次再見你的時候
酒意已消,溫暖的五月天
七十里的淥水
潮濕你一只水袖
*《蘆葦地帶 》
那是一個寒冷的上午
在離開城市不遠的
蘆葦地帶,我站在風中
想像你正穿過人羣——
竟感覺我十分歡喜
這種等待,然而我對自己說
這次風中的等待將是風中
最後的等待
我數著陽台裏外的
盆景,揣測榕樹的年代
看清晨的陽光斜打
一朵冬天的台灣菊
那時你正在穿過人羣
空氣中擁擠著
發光的焦慮
我想阻止你或是
催促你,但我看不見你
我坐下摩挲一把茶壺
觸及髹漆精緻的彩鳳雙飛翼
和那寓言背後的溫暖
滿足於我這個年紀的安詳
我發覺門鈴的意像曾經
出現在浪漫時期,印在書上
已經考過的那一章
我翻閱最後那幾頁
唯心的結構主義,懷疑
我的推理方式是不是
適合你,祇知道我不能
強制你接受我主觀的結論
決心讓你表達你自己
二
決心讓你表達你自己
選擇你的判斷,我不再
追究你如何判斷
你的選擇,歲月
是河流,忽陰忽陽
岸上的人不能追究
閃爍的得失
甚至我必須
向你學習針黹
一邊鉤毛線一邊說話
很好很閒適的神色
祇是笑容流露出
些許不寧,有時
針頭扎疼了纏著線團的
食指:是的你也和我一樣
強自鎮靜的,難免還是
難免分心
那是一個寒冷的上午
我們假裝快樂,傳遞著
微熱的茶杯。我假裝
不知道茶涼的時候
正是彩鳳冷卻的時候
假裝那悲哀是未來的世界
不是現在此刻,雖然
日頭越升越高,在離開
城市不遠的蘆葦地帶
我們對彼此承諾著
不著邊際的夢
在比較廣大的快樂的
世界,在未來的 遙遠的世界
直到我在你的哭聲中
聽到你如何表達了你自己
我知道這不是最後的
等待,因為我愛你
*《紅梅》
去年冬天他來過,清夢轉聊聊
玉針蓑,金藤笠,沙裳屐,踏雪
前來,倏忽向人多的院落一角趕去
正是「槎枒誰惜詩肩瘦?
衣上猶沾佛院苔。」寂寞是留下
帶走一枝鬥酒的紅梅,幾瓣冷豔
搖落在檻外白雪,恰似
恰似我雙頰淺淺錯過的暈赧
大紅猩猩氈印在空無宇宙裏──
那是後話。此刻天地茫茫
惟獨我內心一點火光刁巧實存
青燈不過外在,我寡慾的表情後面
燃燒着沸騰的血,超越的
感性教灰燼衣裳來蓋
畸零落落必是眼神看慣了
木魚托托,杳渺空虛
托托在界外回響。我用眼睛聽
耳朵想,心是受傷的貔貅
在圍獵的人羣中頑抗
那是甚麼聲音?
莫不是鼙鼓和號角
在神話世界齊鳴,在我不能感受的
幻境?又好像旂旗迎風旆旆
像快箭自三百步外呼呼中的
戰車如輊如軒碰撞着,激起火花
以雷霆的姿勢飛馳過莽原
鷹隼鼓翼盤旋於沼澤之上
俯視驚駭的大地,以凶猛之眼
看我疊手閉目,終於動搖委
倚無力地仰臥下來
等待利吻襲擊
他自雪中來
一盞茶,又向雪中去
屋裏多了一層暖香
些許冷清的詩意。我留他
不住,大紅猩猩氈裏
青燈古佛像下,免不了
受罪的靈魂自有
受罪的
歸宿
* 《孤獨 》
孤獨是一匹衰老的獸
潛伏在我亂石磊磊的心裏
背上有一種善變的花紋
那是,我知道,他族類的保護色
他的眼神蕭索,經常凝視
遙遙的行雲,嚮往
天上的舒卷和飄流
低頭沉思,讓風雨隨意鞭打
他委棄的暴猛
他風化的愛
孤獨是一匹衰老的獸
潛伏在我亂石磊磊的心裏
雷鳴剎那,他緩緩挪動
費力地走進我斟酌的酒杯
且用他戀慕的眸子
憂戚地瞪著一黃昏的飲者
這時,我知道,他正懊悔著
不該冒然離開他熟悉的世界
進入這冷酒之中,我舉杯就唇
慈祥地把他送回心裏
*《那一個年代》
不知道的,
那一個年代的某一天。早晨。
大風自海面來,狂烈吹到。我想:
這樣大的風,繃緊的風,正面對我吹,或者傳遞著甚麼訊息嗎?
那時我已經習慣於想像,想像遠方,
古代,荒遼幽邃,
或許有人和我一樣熱衷於未知,
和我一樣迫切的探索,招呼,
所以我們終於將在某一偶然的時空交會。
我已經投入,逸出,裝著漠不關心的樣子。
我已經深深地投入過,以極大的好奇,
和鼓盪自好奇的一種近乎悲壯的意志,
投入愛與美,
嘗試了詩的冷冽和酷熱,窺見神聖和可能是永恆的光;
我以那意志為前驅,為後衛,為少年生命的全部毅力,
在如夢的追尋裡,充滿驚奇,
危險,靠近那些而終於投入。
感覺上那是刺骨的大寒,隨即換為烈火焚燒。
感覺上那是種凝固的過程,無比寂靜,
又是種碳化的過程,發出細微但如此明確動人的爆炸聲。
然後自我脫離,
從那冰寒和焚燒中逸出。
我需要一個完整的空虛,一個我能夠擁有的空虛,
讓我思索,衡量,
讓我回到本來那一點,
無意志的自己,
甚至也不熱衷,不好奇。
我願意回到那偉大的空虛。
*《花落時節》
就如此站立,在雨中站立
一條黑色的影子,沒有意義
等候著長巷的毀滅和空虛
等候無常的憂鬱
悲傷的是你,世紀的微塵啊!
飛霧飄過了濛濛的街道
有人急急走過,走過
一盞又一盞凋萎的街燈
那影子就像是一柄生鏽的斧頭
砍斷了沉默,沉默的記憶
墜落,墜落的是一切懸掛的淒迷
風雨的土地多溫存啊
想山中一陣暴雨掠過
催下幾片山櫸;人間的希冀
仰首千載;星,落在風雨的土地……
這世界多麼微弱
深夜獨行,紅牆寂寂
世紀的泥濘逐漸深了
有人從黑暗的樓頭
挑出一盞熟悉的燈籠
* 《答舞》
在荷葉的這一邊
一些些興奮和倦怠,我們
談論著夏天和秋風的方向
陽光明亮。在荷葉的這一邊
一起觀察飛鳥如何停止在花上
學習一些些搖曳和平衡的技巧
這一生久遠又長這一生
你剛剛開始察覺到
我為你講解幾個詩詞常見的典故
在荷葉的這一邊,有時以歷史的
興衰為比喻,也時以博物的
榮華頹廢,有時使用
艱深的英文術語
有時靜默
看你
這一生久遠又長這一生
你已經完全察覺到
明天是一種微微的飄搖,明天是
一種發生,開始,結束,永遠
你將單獨詮釋這短暫的時刻
以具象詮釋抽象,右手一翻
使用的是我佛大悲的手勢
這是你一生之舞,允許我
以抽象詮釋具象
我不再使用典故
—照片來自大學同學魯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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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餘佐〈薄霧:靜物被神描繪〉
每個薄霧的旱晨
都是時光的裂縫
我看見自己涉過濃稠的睡意
緩緩伸展、移動
──像某種兩棲類的生物
離開潮濕的沼澤
艱難地以肺去愛人
穿過薄霧就能看見
最初面臨的岔路
昔日的抉擇像是隱喻
指涉出太過曲折的路途
我如何能想像:
另一個自己抵達土製的村莊
沿途繞過時光,找到蟻穴
以餘生等待一場大雨
土裡飛出透明的鬼魂
繁殖出更多的雨季。
接著,收攏自己與時序談和
有如趨光的植物,在夜裡忍住不哭
在陰天偽裝菌類。
繞過惡犬埋伏的巷弄
沿著虛線走進大霧
遠方有人影晃動
姿態像是手語:流動的詞彙
是禮盒上的絲質緞帶
柔軟地綁著搖搖欲墜的肉身。
我能感受到自己在霧裡的磨損
像是砂紙拋光萬物的毛邊
校正後的愛慾:平整、無害便於取代。
我覺得莫名的疲憊——遠方的人
此刻慎重地告別,在霧淡時
他說:「我們都是靜物
在霧裡被神描繪」
大霧遷徙,世界返潮
我與衰敗的穢物等待醃漬
所幸種籽在青春離席後
還能開出花朵
就讓我矇著眼、變成鬼
從一數到十,彷彿就能聽見
壞掉的樂器哀悼失去的音符
此後,時光詭譎多變
有時天晴有時膠著。我暗自決定:
在霧起時只走同一條路
只犯同一個錯。
〆〆〆〆〆〆〆〆
薄霧之中,所有事物的輪廓都會變得模糊不清,與平時清晰的模樣不同,彷彿介於存有和縹緲之間。詩題即點出:在薄霧中,靜物都彷彿被神描繪似的,不真實,卻也不容質疑的存在。詩人在此詩中,描寫薄霧裡的所見所感,在詩中,薄霧可能不是真實存在,而是存在於內心的徬徨與茫然的具象。
詩中運用了旁觀的視角,將「我」與「自己」分割,也製造了距離感,在這樣遙遠的視角下,讀者與某部分的詩人一同觀看詩裡的情節發生,從第一段的「我看見自己涉過濃稠的睡意/緩緩伸展、移動/──像某種兩棲類的生物」,到第二段的「我如何能想像:/另一個自己抵達土製的村莊」,這樣的敘事方式雖然冷靜、遙遠,但也不阻礙情緒的抒發,詩人讓另一個自己的情緒透過想像傳達出來,在第二段的最後:「有如趨光的植物,在夜裡忍住不哭/在陰天偽裝菌類。」,雖然此刻的主角是另一個自己,但其實這樣的感受也同時在寫著另一個「我」。
到了第三段,便著重描寫「我」所遇到的事件,另一個自己隱身在文字之後,只剩下遠方的人,「遠方有人影晃動/姿態像是手語:流動的詞彙」,但這遠方的人到底是誰呢?詩人並沒有給予讀者一個明確的答案,只在最後霧淡之時,慎重告別的時刻,藉由遠方的人說出:「他說:『我們都是靜物/在霧裡被神描繪』」。這句話是不是就是上一段提及的另一個自己呢?還是是更為巨大不可預測的存在呢?這或許就留給讀者自己解讀了。
最終,「大霧遷徙,世界返潮」,在告別之後,情緒可能頹喪,但還好:「所幸種籽在青春離席後/還能開出花朵」,而壞掉的樂器也還能哀悼失去的音符,並未真正破敗。在這樣看似絕望卻又可能找到希望的狀態,詩中的「我」下定決心,「在霧起時只走同一條路/只犯同一個錯。」
整首詩中並沒有很明確地告訴讀者想表達的意涵,但其實,讀者還是可以從文句中找到一些線索。如:第二段的「最初面臨的岔路/昔日的抉擇像是隱喻/指射出太過曲折的路途」,再連結到最後一段的:「只走同一條路」,或許我們可以解讀為以往曾走入一場錯誤的感情,在感情中發生的一切都像在霧裡,明明存在卻也時常虛無的令人恐懼。
但當然,這些也都是粗淺的猜想,更多時候,一首詩的迷人之處,就是在於逐步抽絲剝繭、猜想詩句裡,那些被薄霧所掩蓋的情意的過程。
#林餘佐 創作
#GloriaShiu 手寫,粉專 字遊空間,Instagram:gloria_handwriting
#粼粼 詮釋,粉專 粼粼 linlin,Instagram:linlin_breathe
※聆聽 #Georgiana 朗讀,請至我們的Youtube頻道:
https://youtu.be/by1IHD8dIBs
※本篇收錄於林餘佐詩集《#時序在遠方》(二魚文化,2013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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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停在七點十五分,他越過平交道的柵欄,那一刻火車剛好經過,他的腳被黑暗的隙縫卡住,還來不及聽見他呼喊,未來已經走得很遠了,只留下雨仍落著的街道,平靜的彷彿故事從未曾發生過。
她,習慣撐起紅色的雨傘,坐在屋頂上看風景,黑色的百摺裙,綠色毛衣,及膝黑色長襪和學生鞋,那是冬天,夜色逐漸籠罩在城市的上空,黑貓安靜地在一旁陪著她,街道沒有人,被遺忘似的逐漸形成一座孤島,在這樣的夜晚,她在等待著誰?
自從事件發生之後,小鎮上的人們大多搬去郊外或是能避雨的高地,雨不停地下著,像世界末日那樣地下著,宛如沒有終結的一天,所有的街道都氾涌成河,城市裡縱橫的水路將這裡改造成雨之都,留下來的人們,必須仰賴著小船,進行生活最低限度的交易或交換,因為很少人使用到電燈,比起從前,人們更習慣在黑暗中生存,他們的眼睛會發出淡藍色的光,像深海裡的魚族,很有默契的彼此打著暗號。
屋頂上的天線和搭在半空中的電線,像美麗的裝置藝術,女孩可以專注地一直盯著它們看,等待天空完全暗下來,有烏鴉成排地並肩站在電線上,把頭深埋在黑色羽毛裡準備今晚的睡眠,黑貓也張著圓又亮的眼睛,不動聲色的看著牠們,雨掩蓋了所有的聲音,整個城市就是一部黑白電影,每天免費放映。
我們嚮往的遊樂園已經荒廢很久了,停止營業那天,孩子們都很傷心,現在那裡慢慢長出藤蔓和小樹,旋轉木馬也被豐富的蕨類和羊齒植物所圍繞,原本的草地現在是一片沼澤,有鱷魚出沒,鎮上的保安立起了禁止進入的警告牌,聽說也有目擊者看見巨蠎的蹤跡,雨水挾帶泥沙,有工作人員被埋在底下。
大批被清出來的家具和垃圾堆在河道旁,幾乎成了另類的生態園,許多兩棲類找到自己的新家,成群的老鼠也是牠們的鄰居,任何人只要敢潛入水中,都可以找到過往屬於家的回憶,許多生活的物件已遺失了它們的主人,用一種安靜的姿態躺在水面下,等待著也許有一天被誰打撈上來吧,不認識的人一起留影的家族照片,再也沒能打開的電視和收音機,孵出魚卵半開的冰箱,各式各樣的回憶都有了新的生命。
停駛的列車看起來像巨大的鋼鐵怪物,也許也遺忘了它曾經載過貨物和擁擠可憐的上班族,或是曾經不小心輾過哪個受害者,如今它們是流浪動物的家,不需要什麼保護協會,牠們學會如何捕魚或是吃一些水中生物,這是生存必須的本領,活著是否意謂著在回憶裡一點一滴建造廢墟?
船伕從不交談的,他們熟練俐落的手,不斷地划著槳,航向每個交易的地點,把貨品搬上搬下,用褲管把手上的汗擦乾,接過潮濕的紙鈔和硬幣,他們努力地維持著雨之都的生命系統,屋頂上住民的生活必需品全靠他們宅配運送,而每一天都有人在河道溺斃,每一天都誕生新的死亡。
像她早習慣了眼中世界是黑的,也沒有學校可以去上學,也不用參加惱人的會考,也不會有畢業典禮了,同學們現在都不知道散落在哪裡,水族館也不需要門票,每天打開窗子,雨就像免費的空氣一樣持續落下,她從頭到腳都是濕的,心像是死透了的容器,情緒是滿出來的,但她不知道如何表達感受,可以找得到的診所都歇業了,不會有醫生可以開立處方箋給她,她每天走到屋頂上,想要晾乾心情都不可能。
只有巨大的建築物依舊保持毛骨悚然的沉默。
時間停在七點十五分,沒有任何人從雨中醒來。
文 / 銀色快手(Silverquick) 一天擁有25小時的人
2017.08.23 AM 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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