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是我生命中至為真誠之時刻。
很少有人能夠了解，文字對我們這種人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至少對我來說，文字不只是一種表意的工具，它是我靈魂的救贖。
如果我們的身體只要長期不運動就會僵硬、痠痛，引發種種潛在的疾病的話，那靈魂也是。「寫作」是一種純粹靈魂層次的運動，因此，每當我感到靈魂萎縮、苦悶、煎熬的時候，唯一能找到的救贖之道就是寫作。即使沒有人會看、即使沒有人能完全理解。
但我已經漸漸寫不出東西來了。
這一年多來，我的靈魂與世界幾乎已經沒有什麼互動，完全處於一種退讓狀態。全面的退讓。從前總有許多怨憤、不平與哀傷，那樣的靈魂是躁動卻有創造力的，是一種「入世」的靈魂；但如今的我沉沒於海底，隨著時間的流動而流動，負起自己該付的責任，每天重複同樣的工作，這個世界與我的互動僅止於此，它不再給我什麼新的刺激、掀起什麼劇烈的波瀾。雖在其中卻又不在其中，身在廟堂卻心在山林；我想，這世間一切浮光掠影都是假的，讓它這樣過去也就是了，沒有什麼回應或書寫的價值。
我找不到一種新語言可以形容我的靈魂如今的狀態，我無法去陳述一個全然退讓、全然擺落的人所看到的世界。因此，我漸漸寫不出東西來了。
於是我終於開始懂了「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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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周夢蝶
讓軟香輕紅嫁與春水，
讓蝴蝶死吻夏日最後一瓣玫瑰，
讓秋菊之冷豔與清愁
酌滿詩人咄咄之空杯；
讓風雪歸我，孤寂歸我
如果我必須冥滅，或發光——
我寧願為聖壇一蕊燭花
或遙夜盈盈一閃星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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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周夢蝶所寫的這一首〈讓〉，展現了一種全然退讓、隱於一切之後的靈魂狀態。他要把春天讓給軟香輕紅，他要把夏天讓給蝴蝶與玫瑰，他要把秋天讓給詩人的多愁善感；直到最後，他才把冬天留給自己。他想隱身於風雪之中。不需要任何人知道，不需要任何人相伴，就他一人。
春天、夏天、秋天，這三個季節皆各有其精彩之處，所以他「讓」給了天地萬物，讓它們各取所需、各自徜徉在其中；而到了冬天，萬物各自歸於巢穴，世界只剩一片虛無的時候，他才默默現身於風雪之中，一個人品嘗著孤寂的滋味。
詩人雖然寫下這麼多的詩句，但他其實是無言的。
如果講話、寫字，就是為了給別人聽、給別人看的話，
那詩人其實並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也沒有寫下任何一個字。
這首詩是他全然退讓、淡出後，默默開出的一朵無言之花。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如此而已。
當靈魂走到「全然退讓」的狀態時，我們並不是對這個世界所發生的一切無動於衷。
能完全無動於衷的，是死人；而我們的靈魂未死，我們只是用另一種方式活著、用另一種態度在愛著這個世界而已。
「如果我必須冥滅，或發光——
我寧願為聖壇一蕊燭花
或遙夜盈盈一閃星淚。」
詩人的意思是：
如果我仍然必須發光，那我不會是五光十色、璀璨奪目的那種煙火，
而只會是聖壇上一盞微弱的燭光，或是天邊隨時可能被雲層遮掩覆蓋的星芒。
我不需要任何人注意到我的光，我只要知道自己仍然在照耀著聖壇、照耀著大地，
這樣也就夠了。
也許終有一天，我會冥滅，
但我不會驚動任何人，也不會驚擾這個世界一分一毫，
我只會默默地散去我的光芒，回歸於天地之間。
我們仍然用自己的方式在愛這個世界，在愛著每一個人。
只是我們已經不那麼需要被別人看見、被別人理解而已。
所以我，無言可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