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書摘]
.
李琴峰著·譯,《獨舞》(独り舞),聯合文學,2019。
.
一邊期待李琴峰自己翻譯的《彼岸花盛開之島》(彼岸花が咲く島)早日出版,一邊上讀墨買她的兩本日譯中長篇小說《獨舞》、《倒數五秒月牙》來讀。先看《獨舞》。
.
「讓我們來寫一部,不以悲劇作結的《鱷魚手記》吧。」
.
「若她不是個拉子,是否就不會遭到那種厄運?她明白人生沒有所謂的『如果』,但仍無法克制自己的念頭。是否性取向的烙印,就是她所有不幸的根源?這種想法毫無邏輯也無法證成,不斷在漫長的時光裡折磨著她。」
.
「對,什麼都沒變。就算我改了名字,渡過大海,說著另一種語言,我還是我。而只要我還是我,只要這個事實仍然存在,我就註定被世界所疏離。身為自己,這就是我生命苦難的根源。 」
.
「死亡乃是對生命的逃避,但逃避又何妨。所謂出生,乃是無關乎自身意志,遭人強加以『生』之事實。若人類註定無法對抗生之荒謬,那麼最起碼選擇從生命逃避的權利,總該是天賦的。」
.
邊讀邊覺得,啊,這是個深受邱妙津、賴香吟影響的作者,尤其是《鱷魚手記》、《蒙馬特遺書》和《其後それから》。中國文學如詩詞、張愛玲,日本文學如中山可穗等,也是她的文學養成。不過,台灣人身分、台灣女同志生活、台灣同志文學這些對日本讀者而言是「#異國情調」的元素,對同志文學稍有接觸的台灣讀者應該較無隔閡——邱妙津的經典意義自不用說,小說對邱妙津的致意也十分明顯;而書中角色揉合女同志身分、有某種精神或肉體創傷的人、身心病症、異鄉經驗等,陳雪、張亦絢等作者也都處理過。這使閱讀《獨舞》的新鮮感和驚喜感也同時被抵銷了不少。書中描繪的七年級世代的成長記憶或重要時事,因為太過切身和熟悉,對我來說同樣也並不「新」。雖然提及三一八學運、台大百日維新等,但只是浮光掠影。
.
我一面這樣想著,一面訕笑並羞愧於自己是否反射性地想在這本「翻譯文學」裡找「同志奇觀」,或被更戲劇化的衝突養壞了胃口?又或者是疲倦於憂鬱、悲傷這一系譜的老調重彈?再思考,這些人物樣貌和情節的不新,折射出的是怎樣的台灣女同志的文學「再現」?可以肯認,即使邁入新世紀,看似同志紛紛華麗現身,可是新一代的拉子仍有自己的暗流要渡過。不管是自我認同的,來自群體壓力的;可能是從天而降的巨禍,或潛伏在日常生活中,以不同形式展現的猝不及防的戳刺、紙割、重擊麻筋般的酸麻。憂鬱、自厭、自哀、自棄之後,那些創傷和痛感不是要遺忘,未必要痊癒,但還是試著和它們一起繼續上路吧——《獨舞》所寫的是這樣一段向死而生的療傷路途。
.
「不見一縷微光的深夜舞台,一位女舞者穿著一襲黑衣,安靜跳著無聲的舞蹈。沒有觀眾,也沒有舞伴。舞者孤獨地舞著,時而以雙臂在虛空之中畫出弧線,時而以單腳為軸翩翩回旋,時而躍至空中翻轉跟斗。舞者不知要舞到何時,彼處既沒有時間也無論空間,所以只能一直舞旋下去,直到精疲力竭、渴盡最後一滴生之能源方止。」
.
「一滴淚沿著臉頰滑落,感受到那滴淚滑下的同時,她才注意到,自己有多麼醉心於這塵世的美,多麼由衷地愛著這個塵世。這世界啊,人要求生則嫌太過狹窄拘束,要求死卻又有太多羈戀牽絆。直到經過與世界作別的旅途,真正站在生與死的邊界上,她才重新體認到自己對這世界的眷戀之情。」
.
議題之外,雖然李琴峰譯筆流暢,且應該不用擔心誤譯、翻譯失準的問題。可是,若要更加理解、感受作家創作語言的運用,感受到作家的「語言的寶石盒」(李琴峰語),可能還是要讀日文版——
.
曾經是台灣跨語世代作家留給後代的難題,在台灣新生代作家身上用這種方式出現,不禁讓人莞爾。而從殖民地的異性戀男性作家前進「中央文壇」,為日本文學注入新血**,到台灣女同志作家有意識地以日語書寫並受到「日本文壇」肯認,雖僅是簡單粗暴地畫分性別和國族身分,其間的跨度可玩味出許多幽微的意義(「讓台灣被日本看見、被世界看見⋯⋯」從台灣這邊對得獎的詮釋來看,這當然跟台灣的文學、文化養成還有文化位階的排序有關,跟台灣國族意識的建構有關;隨便抽換一個語種想想看好了,若今天一個台灣作家立志到韓國以韓文寫作並且獲得韓國重要文學獎(比如「現代文學獎」之類?*)⋯⋯)當然也會思考,作為文學新人出道作,若放在台灣或許難以超越現有作品,放在日本的文學環境卻有機會迎面直擊⋯⋯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與其說中文版《獨舞》是當代台灣同志文學代表作,不如還是放回非母語寫作者在日本成為職業作家、「台灣女同志在日本文學中現身」的脈絡來評價。
.
無論如何,作為讀者,我打算繼續閱讀她的第二本中譯作品,也購入日文作品讀讀看,並佩服她有這樣的文學行動、意志和創作才華。像賴香吟寫的:「書寫不能治療,那是本身快要好才能書寫,那是痊癒之前的一個大口呼吸。」隱藏本名,離開台灣,打造一個新名字,從另一個島國、用另一種語言突圍,這會是台灣/日本同志文學的另一種可能性嗎?在接下來的作品會有怎樣的嘗試呢?痊癒之前的一個大口呼吸,去走一條無人走過的路,作家還年輕,未來還很長。我們拭目以待。
.
.
📖李琴峰已出版著作、譯作:
.
2018 『獨り舞』(「獨舞」より改題、講談社)
-
2019 『五つ數えれば三日月が』(文藝春秋)
2019《獨舞》,聯合文學
-
2020 『ポラリスが降り注ぐ夜』(築摩書房)
2020 『星月夜』(集英社)
2020.10,東山彰良,《越境》,尖端
-
2021.01,《倒數五秒月牙》,聯合文學
2021 『彼岸花が咲く島』(文藝春秋)
-
*[即將出版]2022,李屏瑤,《向光植物》日文版
同時也有2部Youtube影片,追蹤數超過55萬的網紅新聞挖挖哇!,也在其Youtube影片中提到,渣男跟女友啪啪完怒嗆女友下面鬆弛是因為偷吃紅杏出牆?史上最扯分手理由讓全場都聽傻!#兩性#渣男#新聞挖挖哇#鄭弘儀#交往#愛情#約會 【小鐘分手正妹女友!】👉▶http://yt1.piee.pw/393x99 【擄殺女大生震驚社會!】👉http://yt1.piee.pw/38amfe ▶錦雯...
異鄉情淚女調 在 葉慶元律師(葉狀師)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泰北孤軍
最近,黨產會百般刁難 中華救助總會 與 國防部 合作在泰北為國軍興建 #忠烈祠 的計畫。
黨產會的委員公開在媒體說,如果同意這個計畫,會幫助救總洗白,對黨產會認定救總為附隨組織的訴訟不利。
我對黨產會的政治算計不齒,也不想再和他們打口水仗,只想分享這個泰北孤軍的故事,請大家想想,政府該不該為始終效忠中華民國的泰北孤軍建這個忠烈祠?
*******************
父親離開41年回家時,母親在村口等了他一天
王豪(止戈出品2018-08-10)
從曼谷飛往昆明的航班上,父親王畏天不停地向我念叨大媽做的破酥包,有多麼多麼的好吃,甚至口水都快流下來。我轉而問了他一個非常尖銳的問題:“我母親和大媽,你生命中的兩個女人,你覺得誰更好一些?”
“你的母親只是守婦道,和你的大媽相比,一無是處!”父親的回答就像他的性格一樣,簡單粗暴。那是1991年春節,父親帶著我和弟弟阿旭從泰國美斯樂回老家雲南鳳慶探親。
41年前的春節,身為國軍中校的父親,撇下他的原配妻子,也就是我的大媽,還有兩歲的兒子,隻身逃往緬甸,在那裡認識了我的母親。之後,他們前往泰國北部定居,相守一生。
父親的回答,並不出乎我的意料。
1949年12月9日,盧漢起義。在我所學的歷史中,稱之為叛變。
3個月後,中國人民解放軍進駐昆明。解放軍進城那天,已經脫掉軍裝的父親雙手抱在胸前,站在人群中靜觀這個城市新的主人。
父親畢業于黃埔軍校17期步兵科,後服役於滇軍,至1949年已是中校副團長。
若干年後,當父親向我講述這段過往時,我問他:“你覺得你們厲害,還是解放軍厲害?”
“他們穿得很破,但是步伐非常整齊。”父親沒有正面回答。
邁著整齊劃一的步伐挺進昆明城的解放軍,讓父親感到不安。他調轉身,連夜趕回鳳慶老家,跪在地上對我的奶奶說:“娘,我要去緬甸找三哥,避避風頭,等形勢緩和就回家。”那時,三伯在緬甸跑馬幫生意。
在泰北的華人中,至今還保留著一個傳統,兒子出行或歸家時,都要向母親跪著告別或請安。奶奶沒有作聲,起身去給父親收拾行李。父親的妻子,則把家裡的破酥包,全都裝進了父親的背包裡。
妻子是大他一歲的表姐,青梅竹馬。他們的孩子王磊,僅有兩歲。
那年,父親只有29歲。
父親四兄弟,大伯是舊政府的鄉長,二伯畢業于上海大夏大學,在省立昆華中學任教,三伯跑馬幫生意,常年在緬甸。
1949年,對於富甲一方的王家來說,是命運的分水嶺。
父親一路向西,再向南,翻山越嶺,在湍急的江水中拼命游向緬甸。到緬甸後不久,父親輾轉找到三伯,跑馬幫的三叔,早已不敢回老家。軍校出身的父親並不是做生意的料,時值李彌在緬北招募國軍殘軍,試圖反攻,父親當即前往,任上校副司令。
父親逃離家鄉不久,土改運動在全國迅速展開,曾在舊政府任過鄉長的大伯,是重點運動對象,他也在一天深夜,跪別母親,出走緬甸,遺下大伯母和4個幼子。
1953年,我的二伯也來到了緬甸。在此前,他被關押了3年。關押期間,他的兩個女兒夭折。被釋放後,依然處於被監視狀態。在一位同族人的勸說下,有一天趁著外出趕集,慌張逃走,未及告別家人。到此,王家四兄弟,全部在異國相聚。
王家的下一代,亦未能逃脫流亡的宿命。
大伯的大兒子,作為王家的長子,後來也逃到了緬甸,加入李彌的反共救國軍。在之前,他和奶奶、大伯母等三代人一起,被同台批鬥。他們的身上,有太多的壞人標籤,地主家屬、逃亡家屬、境外國軍家屬等等。
當兒孫們為了活命一個個地逃亡異國之後,只剩一幫婦孺,守著王家偌大的老宅,獨自承受整個家族之於歷史的苦難。奶奶只能整日以淚洗面,他的兒孫們,為了活命接連逃往異域,至她死,都沒有回家。
我叫王豪,1961年出生于泰國北部的一個小山村美斯樂。
在此前,我的父親一直在緬甸,試圖和敗退于此的國軍部隊一起反共救國。這一年,中國人民解放軍在緬甸政府的請求下,入緬追剿國軍部隊。後者不得不跨越湄公河,移師泰北。
父親的其他3個兄弟,也隨軍來到泰國。大伯和三伯繼續做生意,二伯後來成為美斯樂興華中學小學部的校長。
父親撤退泰國時,我還在娘的肚子裡。我的母親叫黃淑卿,1958年由雲南施甸前往緬甸,加入父親所在的第五軍政訓處。母親不僅模樣清秀,還寫得一手好字。
那時,父親已經離開雲南8年了,他知道,回家已遙遙無期,37歲的他渴望重組一個家庭。父親托人去做母親的工作,希望娶她做老婆。母親不為所動,態度非常冷淡。母親的態度,讓身為師長的父親不解,他瞭解後才得知,母親曾經有過家庭。父親並不介意,經過不懈努力,母親終於對父親有了好感,嫁給了父親。
一個英俊瀟灑的高級軍官,一個讀過書的大家閨秀,他們的結合,讓無數人羡慕。
父親的四個兄弟,先後在異國再娶,這是一個無奈且充滿愧疚的選擇。留在雲南的四個妯娌,一輩子都沒有改嫁。即使在後來,他們得知自己的丈夫有了新的家庭,他們依然在默默堅守和等待。
意想不到的是,1970年的一天,我的母親突然精神失常!這是一個讓整個美斯樂的人,都無法理解的事情。
20多年後,當我回到雲南,知道了母親的身世,我終於明白,母親為什麼會這樣。
父親的這一段婚姻,過得並不幸福。
父親常年駐紮軍營,母親只能自己帶著四個孩子生活。她是個極度缺乏安全感的人,每到天黑,她就要把門牢牢鎖好,檢查數遍才放心。然後點上蠟燭,輔導幾個孩子功課。
母親對我們非常溺愛,每當脾氣火暴的父親訓斥我們時,她便挺身而出,但每次,總是吵不過強勢的父親。絲毫不懂溫柔的父親,從來不會安慰母親。
1970年,在緬北駐防三年的父親回了家,我們一家六口終於團聚了。
有一天,全家外出做客時,母親坐在角落裡一語不發,對所有人的問候都不搭理。就在人們埋頭吃飯時,只聽“叭”的一聲,手中的筷子被她折成兩截,整桌賓客愕然。
她開始一個人喃喃自語,說著別人聽不懂的話,一會哭,一會笑。
從那以後,母親的行為愈發異常。
1970年,對於駐紮泰北的孤軍來說,正處於生死邊緣。
在此前,他們多次被泰國政府圍剿,之後又為了搶生意和毒梟坤沙打仗。這一年,泰國政府邀請他們做雇傭軍,替政府收復被反政府武裝佔領的地盤,成功後就可成立政府承認的“泰北民眾自衛隊”,獲得長期居留權。
為了更多人的生,只能讓有的人去送死。
身居副軍長的父親,幾乎天天開會研究打仗事宜,照顧母親的事交給了傳令兵。
而母親不願呆在家裡,她經常有些疑神疑鬼地對我們說,父親在外面有了女人,不要我們了。父親深夜開會到很晚,她就帶著最小的弟弟,守在門外,一坐就是幾個鐘頭。開完會的父親看到這個場景,氣得扭頭就走。
有人建議把母親送往精神病院,父親卻沒有同意。他擔心精神病院會讓母親感到害怕。1972年夏天,父親帶全家到清邁度假,他希望換個環境能讓母親的病好轉,但足足呆了一個月,沒有任何效果。
我曾問父親,他會不會像母親說的那樣,拋棄我們母子。
“不會的!”父親的回答,堅毅中,透露著一絲感傷。1950年,他曾拋棄了自己的妻兒。
母親嫁給父親的那一年,雲南廣播電臺開設“對境外國民黨軍殘部廣播”,經常會出現父親的名字,呼籲父親回歸祖國的懷抱,全家老小等候他們回家。
每次聽到這樣的廣播,傳令兵就會默默地退去。父親先是一個人躲在房間裡流淚,之後就是摔東西。對於流落異域的老兵,幾乎每一個人都有過面向北方默默流淚的經歷。同樣,在他們的家鄉,他們的母親或妻子,也是在夜深人靜時,獨自流淚。
等到1961年我出生時,父親四兄弟終於和雲南的家人取得了聯繫。大媽不識字,回信是由哥哥王磊寫來的,每一封信的末尾都會問:爸爸,您什麼時候可以回家?
我能感受到父親的歉疚和無奈,他所能做的,就是盡最大能力,寄錢和物品回去。
那時候,中國饑荒遍野。父親寄回去的有炒麵、布匹、炒鍋、紅糖、衣服等等,對於家鄉的親人來說,雪中送炭。
1962年,家鄉來信,奶奶去世了。父親四兄弟相約在泰北的高山上,向北長跪,痛哭流涕。
到了“文革”,雙方的聯繫中斷。直到1978年後,通信再次恢復,也比較頻繁了。只是信的內容,再也不提回家的事情。漫長的“文革”,讓大家有了生疏且絕望。
在此前,父親曾有兩次撤台機會,但他沒有走。在這件事情上,他們四兄弟一致認為,雖然泰國也是異鄉,但離家要近得多。
他們一生,都沒有放棄回家的想法。而現實,卻讓他們成了一群寄居異國的孤兒。
因為父輩們的犧牲和努力,讓我們第二代有了新的出路。中學畢業後,我前往臺灣念書,後到日本工讀。直到1990年回到美斯樂,沒想到父親劈頭就說:“你還回來做什麼,看看這個家,一點溫暖都沒有!”
我有些訝異地看著父親,曾經身為副軍長的父親,腰背依然挺直,但頭髮已經花白。那時,泰北的孤軍已經放下武器,解甲歸田。傳令兵早已四散而去,父親的眼裡,滿是落寞。
我看到瘋了的母親,一個人關在屋子裡,正是盛夏,身上卻層層疊疊穿了五六件衣服,頭髮很髒,身上滿是異味。沒有人能碰她,即便是自己的丈夫。
看到我回來,母親終於有了一絲笑容,但很快,她又對著空中喃喃自語。這個場景讓我非常難受,我決定留下來,守著年邁的父母,不再漂泊。
就在我回到美斯樂的這一年,家鄉的一封來信,讓父親有些激動。信是家裡的一位長輩,受父親的兒子王磊之托寫來的:
王磊和他娘,希望你們能回家看看,王磊擔心你不相信他,就托我來告訴你,黨和政府非常開明,政策也很明確,你們回來不會有事的,我用人頭擔保。
歷史的恩怨漸漸遠去,親人們的相聚,終於可期。
第二年春節,父親帶著我,從曼谷乘坐飛機,開始前往已經離別整整41年的家鄉。
因為通訊條件所限,抵達昆明後,父親才向鳳慶的家人發去電報:
吾已抵昆,攜子豪、旭同返
在決定回家之前,母親清醒的時候,父親曾徵求她的意見,想不想回中國看看自己的父母和姐妹,那時,外公和外婆還都在世。母親猛地站起來,冷冷地答道:“不回!”然後扭頭走開。
這讓我十分不解。
這個謎底,直到我再一次回到雲南探親時,才一點一點剝開。
從昆明出發,坐著汽車在山裡顛簸了一整天,終於抵達鳳慶老家。
時年70歲的父親西裝革履,手拄文明杖,我和弟弟阿旭穿著牛仔褲,一身時髦打扮。那時的鳳慶,到處都是低矮的破房子。
回家的父親,如是異鄉人。
就在村口,遠遠的,望見一個穿舊式藍布衫的老太太站在一棵大樹下。走到跟前時,父親突然站住,他抬起右手指著老太太,用濃重的鄉音問:“你施玉蘭嘎?”
“哦,回來了嘎。”老太太答非所問地說,然後指著我和弟弟說:“哪個是阿豪?哪個是阿旭?”
那竟然是大媽。
在回家的路上,我曾無數次地想,父親和大媽見面時,一定會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沒有想到,在離別41年之後再見時,他們夫妻之間,竟是如此地克制。41年的苦難、分離,以及思念,似乎並不存在。
後來才知道,大媽為了等我們回家,就這樣在村口的大樹下,站了整整一天。父親走到大媽身邊,用手拍拍她的肩膀說:“你辛苦了,你辛苦了!”這對曾經竹馬青梅的表姐弟,就這樣說著話,往家走去。
父親的舉動,就像一位長官在嘉獎勝利歸來的士兵。
一起前來迎接我們回家的,還有父親的兒子王磊。那個曾在信中無數次呼喚爸爸回家的孩子,已是43歲的中年人。而真正與爸爸相見時,他卻難以開口,一直淡淡的,沒有多少話可講。
“小時候一直期盼著爸爸回來,別人都有爸爸,我為什麼沒有。後來長大了,我和媽媽已經不抱希望了。現在突然回來了,就像是做夢一樣,很奇妙的感覺。”王磊很平靜地說。
兩歲時父親就離開了他,但他多年後竟然記得一個畫面:他耍賴皮哭,父親打了他屁股兩下。父親教訓他的畫面,是他對父親唯一的記憶,如同珍寶一樣,深藏於心,一輩子都捨不得忘。
大媽在接到電報時,就開始準備了。他們刷白了房子,從鄉政府借來新的被褥。父親被安排和大媽同住一屋。
我、弟弟阿旭以及哥哥王磊,住在兩位老人的樓上。夜深人靜時,月光從房頂的窗戶照進來,不隔音的木板下傳來父親和大媽忽高忽低的談話聲。
我們同父異母的三兄弟沒敢說一句話,側耳細聽,只聽得父親翻來覆去說了好多遍,“你辛苦了,對不起你們了。”
大媽則說:“你也不容易。”
每當談話陷入沉默時,父親就搶著說:“過去的事你就不用再說了,你們受的苦我都知道。”
強勢的父親,沒有給大媽任何傾訴的機會。
我也終於明白,當我問母親和大媽誰更好時,父親為什麼會說母親“一無是處”。大媽對他的包容和體貼,以及作為一名傳統婦女的隱忍,是沒有人可以相比的。
父親的歸來,讓大媽高興不已,她忙前忙後張羅飯菜,待全家人落座,她卻不肯入座,我去請了好幾遍,她才悄悄告訴我:“我從嫁給你父親那天起,從來沒和他同桌吃過飯,這是老規矩。”
在準備的飯菜中,有一盤浸著油漬的破酥包,異常醒目。
回家的父親,還偶遇了當年隨他征戰的勤務兵,勤務兵頭髮花白,穿著一雙破舊的解放鞋,他正步走到父親跟前,敬了一個禮:“長官,您回來了!”
多年後,父親提到這個場景,依然是唏噓不已。
留在雲南的勤務兵,也曾遭受了歷史的折磨,但畢竟,他可以留在家鄉,與親人廝守。
父親回家的另一件事情,就是修建王氏宗祠。作為鳳慶最大的地主,王家的五代祖墳曾在文革時被毀。當地統戰部門為了向曾為副軍長的父親示好,專門撥了一塊地用於修建宗祠。
在奶奶的墳前,父親長跪不起。兒子出行或歸家時,都要向母親跪著告別或請安,這是在泰北華人中,至今還保留著的一個古老傳統。當年離家時,他告訴母親,他只是出去避避風頭。這一去,就陰陽兩隔。
在40年前,父輩們流離於緬北的叢林中,居無定所之時,留在家鄉的婦孺們,也在驚恐度日。
王家的祖宅曾是一個有著數十間房屋的青瓦四合院,依山傍水,每扇門窗都雕刻著精美的花紋,四合院前的操場有半個足球場那麼大。
1950年後,十多名家丁全部被遣散,只剩一個啞巴忠實地守在奶奶身邊。再後來,所有人被趕出老宅,王家巨大的木門被貼上封條,財產全被沒收,家人住進一間陰暗潮濕的茅草屋,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半年後,茅草屋倒塌了,他們只能在村子裡挨家挨戶借住。
“母親被批鬥時,我只能站在旁邊,邊看邊哭,等批鬥的人走後,才趕快扶起母親,去找點草藥來給母親敷在傷口上。”王磊說。
因為父親的身份,小學畢業後,王磊就不能繼續念書了,開始和母親在生產隊幹農活。
曾為地主婆的奶奶,1962年去世時,連一口像樣的棺材都沒有。心底善良的她,把很早前就給自己準備的楠木棺材,用來給那個忠誠的啞巴家丁下葬了。
她的靈前,沒有一個可以披孝的兒子。
流落泰北的王家四兄弟,其中大伯和二伯,在1990年前政策明朗之前,已經去世了,埋骨異域。
我的三伯在看到父親平安返回泰北後,相信了共產黨沒有說謊,也在一年多後回家探親,遺憾的是,見到了我父親的三伯母卻沒能等到丈夫回家,在一年前去世。
等了一生,就如此錯過。
王家四兄弟,只有我的父親,見到了自己的原配妻子。他們相見兩年後,大媽也去世了。
1993年年底,我成家了,母親的瘋病愈發嚴重,為了探究母親的過去,我帶著新婚妻子前往雲南施甸,去看望外公外婆。
我和妻子去看望外公外婆。
從外婆的口中,我知道了母親的秘密,那是一段連父親都不知道的經歷:出身大戶人家的母親,年輕時曾嫁給當地一青年教師,50年代因丈夫成分不好,夫妻被關進監獄,幾個月後母親以“陪殺”的身份目睹丈夫在眼前被槍斃,5歲女兒也在監獄受了驚嚇,夭折。
母親被釋放後,外婆集齊家裡所有的錢幣,捆在母親身上,送她跨過怒江,逃往緬甸。
我終於明白,母親的一生,為什麼會活得那般驚恐,那麼不安!她對我們的溺愛,對父親的猜疑,都是害怕再失去。可惜,行伍出身的父親,一生也沒能明白母親內心的創傷,他甚至連母親的生日都不知道。終於,母親再也無法承受歷史的沉屙,在恐懼和不安中,徹底迷失了,成了父親口中“一無是處”的妻子。
1994年,我們邀請二伯母前往泰國團聚,那年,二伯已經去世整整20年了。令人遺憾的是,二伯母臨走都沒有去二伯的墓地。她到死,都沒有原諒自己的丈夫。
他們是王家四兄弟中,唯一自由戀愛的。關於他們的悲歡離合,他們的兒子,會在另篇泰北系列故事中講述。
2005年,我的父親和母親先後離世,這對陰差陽錯走到一起的夫妻,一輩子過得都很分裂。他們的內心,各自都有著歷史的創傷,卻相互沒能理解和寬慰。
十年後的2015年,我的哥哥王磊來到泰北美斯樂,我帶他去了父親的墓地。他跪在父親的墓前,就如同他那年見到父親時一樣,依然是淡淡的,沒有多少話可講。
就像做夢一樣。
異鄉情淚女調 在 偽文女生英國札記 Hong Kong Girl in UK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嗨,各位,好久不見了。也是時候跟大家交代一下我的去向。
自從辭退了醫管局的工作,離開了急症室的崗位,卸下了公院醫生的光環,我彷彿就失去了某種寫作的動力。最近重看自己以往的文章,才發現那些最感人、深刻、震撼的段落,其實全來自於醫院工作的真切體驗,就像採集血鑽一樣,每字每句都是用血汗與淚水換來的。
往日的經歷無疑塑造了現在的我,但內心實在承受不起這種無止境的榨取與勞累,故後來我決定轉換到另一個更適合自己的職位,尋回工作與生活的平衡點。或許是生活變得過於安逸舒適,又或許是開發了其他範疇的興趣,反正我就是提不起勁去寫,甚至婉拒了出版社的好意。
直至個多月前我終於離開香港,結束了長期以來的異地戀,搬到英國與男友展開新生活,打算先享受一個沒有期限的悠長假期,誰知寫作念頭才剛浮現,內心卻被別的煩惱纏繞著:這樣子不去找工作、不去努力賺錢,我是在逃避麼?
那陣子剛巧有位舊朋友跟我談起,在短暫的人生裡,我們清醒的時間幾乎全都花在上課、上班之上,能夠做自己喜歡的事、陪伴親人愛人的時間卻少之又少。然後我便想通了一點點,如今既然暫時掙脫了工作的羈絆,為什麼不放下無謂的罪疚感,好好享受當下的生活呢?
一呼一吸,每口都是自由清新的空氣,只是跑步的時候略嫌氣溫有點冷,要重新適應、調整呼吸的節奏;一草一木,到處可見綠油油的樹木與草地,草地上滿佈雛菊與蒲公英,野生的花卉順勢蔓延到我的畫紙上;一街一巷,沿路的磚牆小屋排列得井然有序,每家每戶的前院景緻各具特色,騎上單車就能輕鬆地用雙腳探索附近社區。
閒時打理一下後花園,在陽光灑落的下午坐出去看看書,抬頭是一片廣闊的蔚藍晴空──這是我從前未敢想像過的生活,如此簡單自在的生活。但在享受鳥語花香的同時,亦要接受其他昆蟲的存在,現實是當你想專注閱讀時,蜜蜂就會飛近耳邊嗡嗡作響,世事總不會十全十美。
一切都總有取捨吧。離開公立醫院,我可能放棄了某些學習機會與寫作題材,相對地卻賺回了更多時間與健康。移民則是一場更徹底的等價交換,離開香港,換取了自由與生活,代價就是先要放低不捨的情緒,克服離鄉別井的掙扎,再重新適應另一種語言、文化與環境。
「世界這麼大,而找到真正喜歡、可以落腳的地方,又實在是難。」就像宮崎駿的《魔女宅急便》描繪那樣,人在異鄉當然會跌跌碰碰,但我們必須學會在挫折中堅強,在孤獨中成長,相信最終也能像魔女琪琪一樣尋回失去的魔法,找到自身的火花與價值。
在我還未正式開始找新工作之前,也希望能在這個悠長假期中重拾寫作的動力,為這段時光留下一點文字記錄。在泛濫的移民資訊以外,我更想分享我在這邊吸收、學習到的知識,與大家一起重溫歷史、探索地理、賞析文學,從日常生活中見微知著,深入認識英國文化。只對醫學文章有興趣的讀者,抱歉此舉可能會令你失望,甚至取消關注,但畢竟這是我的專頁、我的人生,也只能跟你說句再會了。
此心安處是吾鄉,選擇了這條路,就要好好的走下去。香港人,共勉之。
異鄉情淚女調 在 新聞挖挖哇! Youtube 的最佳解答
渣男跟女友啪啪完怒嗆女友下面鬆弛是因為偷吃紅杏出牆?史上最扯分手理由讓全場都聽傻!#兩性#渣男#新聞挖挖哇#鄭弘儀#交往#愛情#約會 【小鐘分手正妹女友!】👉▶http://yt1.piee.pw/393x99
【擄殺女大生震驚社會!】👉http://yt1.piee.pw/38amfe
▶錦雯結婚14年淚崩爆離婚!👉http://yt1.piee.pw/39vkz3
▶高國華養小鬼厄運纏身👉http://yt1.piee.pw/38yzs7
▶酒店妹魂斷異鄉!👉http://yt1.piee.pw/38lmqm
▶高大成破台版藍可兒懸案!👉http://yt1.piee.pw/38jeqf
▶33歲拚第六胎不避孕真相!👉http://yt1.piee.pw/387232
▶女星小三扶正42歲罹癌香消玉殞👉http://yt1.piee.pw/39yba5
▶高金素梅爆癌症緊急動刀👉http://yt1.piee.pw/39crss
每周二到周六凌晨00:30準時上傳最新節目!
支持正版,尊重版權請訂閱【新聞挖挖哇】官方 Youtube 頻道喲!
臉書請搜尋【新聞挖挖哇粉絲團】http://www.facebook.com/newswawawa
異鄉情淚女調 在 飲食男女 Youtube 的精選貼文
世事如棋局局新,有甚麼離奇古怪的事情是不可能發生?
歌神都曾唱過「倉卒歲月,世事如棋,每局都光怪陸離。驟晴驟雨,人事天天變,有喜亦有悲。」
就像兩位台灣太太Grace(文麗君)及Tracy(林瑋育)這八年來大起大落的經歷。
「嫁到異鄉又剛成為媽媽,不懂的事情有很多,當時網絡有一個『台灣媽媽在香港』的群組,有問題就在那裏問其他台灣媽媽,後來有人發起聚會,就這樣認識了Tracy。」Grace說。
二人由同鄉網友、西營盤街坊,變成好朋友及好拍檔,相識十八載。八年前,一起在西營盤水街開了第一家店「吃什麼」,賣蛋餅三文治台式便當,是米芝蓮人氣店「請坐」的前身。「當時媽媽聚會都會各自準備拿手菜,很多媽媽覺得我倆廚藝不錯,還一直慫恿我們開店。」Grace說。
某天看到有食肆頂讓,牌照廚具齊備,二人雄心壯志開店,沒想過被出牌公司騙走了訂金,接着又花了數萬元,才能成功開店。「很記得第一天整個早上只賣出一份三文治!」Grace說。二人深感不妙,立即回家取電飯煲,買食材再趕回店裏煮便當,一個下午準備的25個便當全部售罄。
策略成功,更因為她們的親切態度,總是如媽媽般問:「吃飽了沒?要多加點飯菜嗎?」常常半賣半送給光顧的學生,成為了鄰近中學及港大學生的聚腳點。兩年前見生意上了軌道,二人把店頂讓,搬到英華台一家七百呎、有二十多個座位的小店,改名「請坐」,招牌就由熟客之一的港大畢業生Amanda免費設計。
賣的都是古早味台菜,台菜店必備的牛肉麵、滷肉飯、鹽酥雞、招牌蛋餅,還有香港較少見的豬血糕、魷魚羮、肝連等等。用的都是台灣調味料,煮法地道,味道親切傳神。短短一年就得到米芝蓮青睞,風光正盛,客流不息,以為從此順風順水,可是她們又再次遇人不淑。
惹上官非,關門大吉,店子與店名同時丟失,被禁制不能回店收拾任何東西,心血付諸東流。熟客街坊網民都感到訝異,紛紛留言或短訊詢問原由。那邊廂竟有同名新店開業,餐牌店名標誌都相同,頓時謠言滿天飛,但礙於法律程序進行中,律師提醒不能講述太多,Tracy及Grace無法公開真相,有苦不能言。
「當時一天到晚在掉眼淚,也曾不小心在客人面前哭出來。覺得信任比人家踐踏,誠意被糟蹋,很不甘心。」Tracy說。
停業的半年期間,有很多熱心人想投資她們再開店,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 Tracy說:「那時候很多人接觸我們,可是我們會怕,保留着懷疑的態度。」
然而時間是療傷的最佳良藥,回望這半年失落,二人認為得比失的多,喜比悲的多。例如Tracy與Grace共患難後比親姐妹更深厚的情誼;又如過往待學生如親兒的態度,換來一個又一個無言支持與擁抱。
像是deliveroo借出戶戶小廚的中央廚房,讓她們經營外賣,就是熟客港大學生Vivian牽線。「Vivian畢業後到了deliveroo工作,跟我們合作獨賣事宜。後來她外派到澳洲,就由同事Max接手。他倆知道我們店要結業,立即跟deliveroo爭取,讓我們使用他們的中央廚房。跟他們老闆接觸了三四趟,最終達成合作,我跟Grace都很感謝他們。」Tracy說。
越過高山低谷,擺脫過去陰影,她們以「吃什麼」之名捲土重來,新店更正式落戶中環。這次帶來更多古早味台菜,像紅糟肉、炒水蓮、鴨賞、雞捲等等。「人有的時候往一條路上向前走,一定會遇到一些挫折。發生事情之後,我們覺得不可以再這樣子悲傷下去,我們應該要站起來。」Grace說。新店以第一家店命名,就是要不忘初心,由此起由此生。
過往儲下的情誼,在新店亦發揮了大作用。像是港大建築畢業生Amanda繼續為她們設計店面及招牌;第一代客人、插畫家含蓄把她們與客人的故事,畫到牆上;台灣與香港的家人紛紛以財力、勞力支持她們;過往一起打拼的員工,亦回來追隨左右。
種因得果,二人銘記親切待客的至誠態度,像試業頭三天免費請客人吃滷肉飯,晚上連開五晚派對邀請朋友及幫助過她們的人。Tracy說:「現在回想起,是有不開心的,但現在有新的店,我覺得很好呀!Grace常說,就像交男朋友,再講一遍……」
Grace接着說:「就像你的男朋友對你不好,他不是一個很好的人,你離開了他之後,你要讓自己過得更好。事實上,我覺得不一定要更好,但我們應該再往前再走一步。」
「也為我們的小朋友,樹立一個良好的榜樣。」Tracy說。
採訪:劉明慧
攝影:鄧廣基、關永浩
吃什麼
地址:中環雲咸街75-77號嘉兆商業大廈地下A號鋪
電話:6307 6356
營業時間:星期一至三12nn-3pm、6pm-9:30pm;星期四至六12nn-3pm、6pm-10:30pm;逢星期日休息
詳情: http://bit.ly/2Pi24kP
===================================
立即Subscribe我哋YouTube頻道:http://bit.ly/2Mc1aZA (飲食男女)
新店食評,名家食譜,一App睇晒!
立即免費下載飲食男女App: http://onelink.to/etwapp
《飲食男女》Facebook:http://www.facebook.com/eatandtravel
飲食男女網站:http://etw.hk
Follow我哋Instagram,睇更多靚片靚相:http://bit.ly/2J4wWlC (@eat_travel_week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