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作選篇(之33)
清明節懷念哲人勞思光
(清明節,深切懷念兩位對我後半生有重要影響的知識分子,一位是1982年4月1日去世的徐復觀先生,幾天前是他逝世39週年,另一位是勞思光先生,他於2012年10月21日逝世。2012年12月16日香港中文大學舉行勞思光教授追思會,我應邀在會上致辭,講話全文收錄在2015年出版的《傾聽內心深處的吶喊》一書中。謹以此文作為清明節對這兩位大師的懷念,並向讀友們重溫我人生關鍵轉折時期的點滴。)
我在1981年與勞思光教授認識,正是我人生的關鍵轉折時期。當時我在文革後覺醒,從對中共的認同到重新認識中國,也帶領着我主編的《七十年代》雜誌,在言論方向有所轉變。這時,香港前途問題引起關注,勞教授發起組織香港前景研究社展開討論,他請徐東濱先生邀我參加。參加者還有胡菊人、董千里等人。我們的出發點,是基本上不相信中共對香港的承諾,因而提出各種設想去延續港英時代的成功制度。同年九月,我跟勞教授作了一次《中國之路向》的訪談,發表在1981年《七十年代》十月號。這個訪談,受到香港某左派月刊大肆抹黑攻擊,攻擊文章由中共內部刊物《參考消息》轉登,由是而使我及《七十年代》與中共關係畫上句號。
因香港前景研究社結緣,我與勞教授有了較多交往。勞教授生於1927年,比我長半輩,是我的良師益友。他的學術成就,不是我這樣學少識淺的文人可以評說的。我只能講幾點對他的印象。
我首先想到的是,他是一位非常重條理的人,對許多人們常常受困擾的問題,他都會作出條分理析的釐清。
比如在我跟他作的訪談中,我提到許多海外人士認為,中國只能由中共領導,因為中國並沒有一個可以取代中共的勢力。勞教授就說:「我們對於一個現實上的統治勢力,是採取支持或是反對的態度,是根據我們對它的『評估』而定。而是否已經有可以取代它的勢力存在,則屬於『觀察』的範圍。『評估』與『觀察』根本是兩回事。倘若我們『評估』一個政府或一個執政黨,覺得有客觀根據說它的領導是對人民及國家有益,我們縱然『觀察』到許多現成勢力的存在,仍然有理由支持這個政府或政黨;反過來說,如果我們根據客觀成績來『評估』一個政府或執政黨的時候,發現它的領導把國家弄得一塌糊塗,使人民生活陷入痛苦,社會風氣墮落不堪,則縱使在『觀察』一面,看不見任何可以取代它的勢力,我們仍然應該反對它,應該追求大改革。」
他以上的評說,與他信奉儒家的義與命的分際有關。而這是我想說的他給我的第二個印象。
勞教授年輕時曾遇高人,授以占卜術數,後又精心研讀所有神秘學的古籍。因精於此道,熟朋友中有「鬼谷子」綽號。不過他平時很少露這一手。他堅守義與命分際,「義」講是非對錯,「命」指成敗得失,他認為凡事都以「義」為先,即以是非對錯作人生路向的抉擇,而以「命」即衡量成敗得失居後。決定了義的選擇,有時也會卜算命之所趨。他這個做人的原則,對我後來的人生選擇甚有影響。
勞教授給我第三個印象,是他一生不僅是一位自由主義的學者,而且是關懷社會和國是、不怕獨持異見的知識分子。不僅在言論上,而且身體力行。他在台灣因主張民主自由引起情治當局注意,被迫離台來港任教。他堅持台灣若不解除戒嚴,他不會去台灣。他又堅持大陸一天仍由共產黨統治,他也不回大陸。他還表示,香港若淪入共黨手中,他也不會留在香港。許多人可能只是嘴裏說,但勞教授卻是真這麼做。但他只是自己實行,並不勉強別人依從。我想這是他晚年離開家人在台灣獨居的原因。
三十年前,我脫離左派陣營後,在學識、見地和人格上,深受兩位學者影響,一是徐復觀教授,一是勞思光教授。徐在1982年去世,我與他接觸不多,但因接觸而日以繼夜地讀他的著作,對儒家文化重新認識,對中國政治也有了新觀察角度。1981年,我分別給這兩位學人作過深入訪問。其中談到知識分子,徐教授認為中國知識分子長期受專權政治影響,崇拜權勢,有奶便是娘,早已把傳統文化中「以天下為己任」的基本價值丟掉了;勞教授則認為中國和香港特別需要知識分子的努力,因為觀念的建立,對客觀事理的了解,不是依靠媚俗言論可以成功的,它要靠知識分子提倡理性態度、堅持公平要求、提倡嚴格思考,才能為社會未來發展建立普遍基礎。我在其後三十年的歲月,秉承徐教授的教誨,銘記中國傳統文化中「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質疑權貴;也秉承勞教授的誨導,努力以理性思考去抗擊媚俗言論,不畏權勢也不畏群情。儘管成績極有限,總算盡了自己的本份。如今,徐勞二公這樣的知識分子,已不多見,唯望中大勞教授的幾位高足,能繼承他的香火,作育英才,開枝散葉。勞教授,長在我心,深念之深念之。(中大勞思光追思會獻文)
真本鬼谷算命秘術 在 李怡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世道人生:辛丑「日日是好日」(李怡)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庚子去,辛丑來。人不同,事不同,世事大不同。庚子年,恐是我人生歲月中唯一沒有任何一天較為開心的一年。瘟疫施虐,苛政橫行,小人得志,好人蒙難,牆國囂張,自由遭殃,價值崩壞,道德淪喪……
全球罹難,世情下,人們紛問辛丑運程。無論印度14歲神童阿南德,還是香港堪輿家,都預測厄運仍會在今年延續。日前《蘋果》、《東方》就香港運勢往黃大仙求籤,分別獲93籤「孔子聞衞樂」和25籤「朱洪武登基」,前者籤文有「鄭衞之音不忍聽」句,「鄭衞之音」《禮記》指為「亂世之音」,現時香港就是鄭氏噪音;「朱洪武登基」意味將大殺功臣,曾鈺成已首遭開鍘,在民主派被滅後輪到地方建制派矣。歷史不斷循環。
想起已故哲學家勞思光。勞公年輕時曾遇高人,授以占卜術,後又精心研讀所有神秘學古籍,是少數會算大六壬(一種比較複雜的古老占卜術)之人,熟朋友中稱他為「鬼谷子」。大約1975年,他就算出毛澤東會在來年去世,因應驗被驚為天人。1981年我初識他時,他曾經幫我算過,算出我的過去還挺準。後來我問他,是否真相信神秘學,他說,電腦有千分一出錯你就覺得不能接受,但算命若有50%說中你就認為很準;從科學上看,神秘學是缺乏根據的,只不過又往往應驗,所以從經驗上看就不能斷然否定。
他說,就個人的行事取向,儒家有「義」與「命」的分際,義指是非對錯,命指成敗得失。他認為凡事都以「義」為先,即以是非對錯作抉擇,而以「命」即衡量成敗得失居後。決定了義的選擇,有時也會卜算命之所趨。
那時候剛傳出中國決定1997年收回香港的消息,勞教授發起組織香港前景研究社,我也被邀參與,我們的出發點,是基本上不相信中共對香港的承諾,因而提出各種設想去延續港英時代的成功制度。不用說,我們的努力微不足道,而且成為少數螳臂擋車的失敗者。我估計勞思光在組織這樣的討論時,大概也卜算過成敗,但他顯然沒有因為卜算到會失敗而放棄堅持和努力。
他這個做人的原則,對我後來的人生選擇甚有影響。我也多次談過關於義與命分際的事。不過,許多事情我們在道理上都懂,但當有現實考驗時,往往就放一邊了。庚子年從隱瞞疫情開始,接下來發生的所有事情,包括世衞的配合,香港國安法和「鄭氏之音」,美國大選中媒體和社交媒體的一面倒,牆國「有錢使得鬼推磨」的無往不利……「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北島的名句在這一年完美體現。
絕大部份東西方的知識人、媒體,沒有義與命的糾葛,他們大都毫不猶豫地只顧得失成敗,根本不考慮是非對錯。包括香港曾經支持自由抗爭的一些知識人和媒體人,近來也選擇了成王敗寇原則。
德蘭修女大致說過這樣的話:人們不講道理,但你還是要講道理;你做好事被指別有用心,你還是要做好事;你誠實坦率受攻擊,你仍然要誠實坦率;你多年營造的事情毀於一旦,你還是要營造……
展望辛丑年,也許邪惡的現實持續,也許金錢和強權繼續橫行,甚至變本加厲,也許社會人人爭着變犀牛,堅持維護個人權利的西方保守主義傳統價值備受攻擊,但沒有關係,已經見識過世情的最壞,也不再怕更壞。堅持以是非對錯的抉擇為先,心境澄明就會令辛丑年「日日是好日」。
這不是失敗者的精神勝利法,而是失敗者以義為先的信念和心之所安的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