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曦合](下)(短篇小說)
【過去】
許志保是我見過最虔誠的火山孝子。不管小錢去哪、多晚下班,他都會坐在他那輛二手偉士牌上,吸著菸在外頭等小錢出來。而不論小錢喝得多醉、身上混雜了多少淫靡的氣味,在她眼神觸到許志保那一刻,她十七歲時那種直接、不帶矯飾、一桿入洞的天真就會瞬間回來,如天剛破曉,大地隨著陽光觸手的輕柔觸碰而一瞬舒展。
然而小錢和許志保分手過後,唯一保留在她身上不受污染的淨土,大概僅剩下她的名字了。
名字是爺爺取的。爺爺說,在小錢出生的那個清晨,他才聽見哭聲,婦產科窗外原先濃重的黑夜,須臾就亮了,像誰拉開了幕簾,一齣好戲將要上演。
爺爺半生戎馬,這輩子夜不閉目,強行抖擻著精神迎接天光到來的經驗不知凡幾。在戰況最激烈的時候,像他這種拿著聽診器的人也必須提槍上陣。他無力拯救生命,甚至必須消滅生命以保全自己。夜最深沉的時刻便是黎明之前。每次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過今晚,爺爺就會讓這種擔憂充斥全身血液,成為一種生於憂患的護身符,直至老天爺沒事人般輕輕篩落陽光,他緊繃的情緒才得以稍稍緩解。
然後,又是一記槍響,又是疲於奔命的一天。
戰爭結束,爺爺跟著部隊來到台灣,鼻間再也聞不到硝煙的氣味許久以後,爺爺心裡卻始終感覺不到圓滿。他總記惦著海的那一邊的故鄉,所以不願踏實在島嶼上;總維持著一種觀望的姿態,像離開那天撥開人群衝到甲板倚在船欄,望著廣袤的山河越搖越杳。
直至年近半百,成為島民口中的老芋仔,他才不得不承認自己也有落地生根的衝動,和菜市場裡離了婚的梅香姨結為連理。
爺爺在小錢國中時就過世,但在世期間對小錢極盡寵愛。
爺爺總說,小錢哭聲響亮,趕走了他心中對於夜日交替的陰霾。像鞭炮聲能趕走年獸,這個家也因為小錢的出生而圓滿。小小的島不再是一條隨時準備回家的船,而是搖籃,輕輕搖著小錢、搖著爺爺、搖著每一個對家有憧憬的小小國度。
但名字終究只是名字。能印在身分證上卻烙不進骨血。像登山之人攻頂後總愛插旗,但山還是山,不屬於誰,也沒人能征服。
許志保大學畢業後,原先打算繼續升學,逃避兵役,甚至家境不錯的他,還曾考慮出國深造,逃個徹底。但小錢因為爺爺的關係,總覺得沒當過兵的不算男人,許志保也不願與她分開,最後才決定快刀斬亂麻,直接先當兵再說。
事情就發生在許志保當兵那年。
工作結束後,店家大多會招待小姐留下來玩樂;有時廠商也會邀請小姐再去續攤。雖然下班後小姐就不需再接受公司管束,但身為督導,我們多少都傾向希望小姐可以多跟店家、廠商建立私交,「博感情」讓大家於公於私都能一條心。
一晚,在台北市某夜店的包廂內,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如天神般走來。
「陳樂。」男人叫住我,我應聲回頭。
我知道他可能會來,但我終究不確定他會不會來,也不敢傳訊息問他會不會出現。只能做好他會來的準備。出門之前在臥房裡的全身鏡前擺弄許久,踏出家門那刻卻旋即後悔:應該穿大家都說在我身上特別好看那套,不該穿新買的卻一次也沒穿過、知道也許不適合自己可是在櫥窗裡閃閃發光、也在想像裡閃閃發光的這套。
我瞇起雙眼,右側嘴角不自然地加重了點力道,感覺自己眼波射出光芒,穿透空氣中的微塵,希望能令他心神蕩漾。
他露出潔白的牙齒,對我張開雙臂。受西方教育長大的他能對任何人展出親暱的友善,將人圈進他張牙舞爪卻令人無法厭惡的高級香水味裡。我上身貼合他結實的胸肌,在雙手鉗進他腰窩之際,也移動左腳一步向前,跨進他的雙腿之間,好像那兒有一道門檻,而我不願踏踩。「妳越來越漂亮了。」他的聲波透過胸腔共鳴,穿透我的右耳沁入心脾,勾得我稍抬左腿回應,感覺他總微微鼓脹的陰莖。
我在他懷裡燦笑,想順著嘴角弧度拉長曖昧氛圍,可是他卻一瞬放開了我,我的左腳還勾著,忽地重重落地,差點重心不穩。
「你怎麼會來?」我只好伸手順順瀏海,展現一點從容。
「台灣很久沒有大活動了,就覺得該來看看。」
我很清楚一定會聽到這種官方回應,可是我在「一定」之外,還是順著慾望填進了一點純然的期待,就像我徒手梳著瀏海,可是瀏海其實已經很整齊。
「樂樂姐,」這是我在這個當下最不願聽見的聲音,可那聲音還繼續:「陪我去跳舞!」
「這是?」男人突然退開一步,像我們之間只是純友誼。
如果我必須承認自己對小錢也有過恨意,那便是從這一刻開始。
後來我們玩到隔天中午才結束。
當我看著比一貫明亮的錢櫃還要光潔的天空而微微暈眩,身上的菸酒氣味無聲地在敦化南路樹梢的鳥鳴中提醒自己一夜腐敗,我知道至少我活過了這晚。女人間的戰爭激烈,不亞於小錢爺爺當年的真槍實彈。
男人伸手攔了輛計程車,我在他開門瞬間,將小錢推了進去,然後自己也進入車內旋即關上車門。男人手指屈成勾狀,敲了敲車窗:「開門。」他微揚起聲喊。雖然我不聽聲音光看嘴型也知道他在說什麼,我還是假裝聽不清楚,擠出最後一分體力,給了他一個疲憊的微笑,就向司機報了我家路名。
小錢酒量不好,在我身邊的她,早已靠著另一邊車門呼呼大睡。
我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還是不禁愛憐地伸出左手替她捋順落在額前的長髮。我的恨意在看著她天使般熟睡的側臉時又消退了大半。但一轉頭,望向窗外不同於昨夜喧囂的耿直街道,我又背道而馳地任由自己的心腐朽成和身上氣味相仿的樣子。
何霆威是我們合作菸商的員工,負責亞洲區業務。
早些年台灣經濟還好,還是重點發展樞紐時,他很常來台灣出差。娃娃臉又單眼皮的他,笑的時候右側嘴角會餒出一個小梨窩;在香港出生長大的他,又有一種稱霸亞洲金融圈而堆砌出的傲氣。這兩種極端氣質完美地融合在他身上,使得公司裡頭每個小姐或多或少都有些傾心於他。
我們真正開始熟稔時,我已經在當督導而不是小姐了。
某年公司尾牙,剛好辦在他當時下榻的飯店。一位和我交情甚篤的小姐喝多吐了一身,我在廁所替她稍事清理後,決定先帶爛醉如泥的她回家。當我一拐一拐地攙著她進入電梯,突然有人從另一側支起她,減輕了我肩頭的重量。
我轉頭望向來人。
「按住電梯,我幫妳扶她。」是何霆威。原來他正要去廁所,卻看見我狼狽的樣子,因而過來幫忙。
我知道他是誰。有時在公司或在活動遇見,也會說上兩句公務話。但我們不算真正認識。他是我得罪不起的客戶高層,也是我招惹不起的戀愛高手。早就聽過不少關於他的花名在外,儘管對他的能力外表默默欣賞,我卻傲嬌地維護自己的心在一個街口之外。
沒想到才進入電梯,那位小姐又嘔了一聲,直接吐了何霆威滿懷。「Shit。」他忍不住咒罵,然後旋即意識到還有我在,轉頭對我投以一個抱歉的苦笑。那也是我第一次發現他的小梨窩。
我呆了一瞬,馬上打開包包掏出面紙要替他擦拭,他卻伸手阻止:「沒關係,我已經髒了,擦了也沒用。我房間就在樓上,我直接上去洗澡就好。」我連忙點頭,然後當電梯抵達大廳後,再替他從後側口袋抽出房卡感應,按了他房間所在樓層。我本想接過小姐,自己帶她回家,何霆威卻沒鬆手:「妳帶她去我房間休息一下吧,妳這樣太辛苦了。等她酒醒再送她回去。」
我能嗅出他話中的的另有隱情,可是我假裝嘔吐味太濃掩蓋了我靈敏的覺察。剛好又有一批人進入電梯,我插翅也難飛了,就這麼跟著他上樓。
他紳士地先讓我在浴室處理小姐,待我替她清理乾淨換上浴袍,他才進入浴室清理自己。我讓小姐躺在客廳的沙發上,自己則坐在另一側的圓凳,有些恍惚地看著這間飯店前衛的裝潢。
「可以陪我喝一點嗎?」他清理完後,換上乾淨的衣服,手上拿著一瓶威士忌朝我走來。
我循聲望向他,再度泯滅自己的覺察,說了好啊。
然後,我們從客廳喝到床上。然後,我喝下了他的精液。
酒醉的小姐一直在外頭的客廳熟睡,就像現在我身旁的小錢一樣。
計程車開到家門口,我付了錢,撥了電話叫老腰下樓。
老腰是我男友。綽號老腰不是因為他腰特別好或特別不好,純粹因為他姓腰,身體部位的那個腰。
「腰暐昇你快點!」一見他我就大聲吆喝。在公司裡出了名好相處的我,只有在面對老腰時敢長出一些頤指氣使的花火。因為他不單是個爛好人,還比我愛他還要愛我更多。我知道這樣對他不公平,尤其不該欺負他這樣的老實人,可情緒這東西就像水往低處流,當你發現有人比你低時,你很難控制不噴發過去。
老腰將小錢揹上我們無電梯的舊公寓三樓家中。小錢家在北投山上, 進市區很不方便,所以幾乎都住在許志保家。但這時許志保在當兵,她不喜歡一個人在那,我便讓她常常過來。
「妳很久沒通宵了。」待我處理完小錢,老腰才敢出聲埋怨,口氣卻像泡在火鍋裡太久的蒟蒻。「菸商派人來。」我們交往也四年了,他很了解我的工作內容、利害關係,講幾個關鍵名詞他大概就能懂個大半。「我晚上還要上班,快睡吧。」我又道,然後補償似的拉著他環抱我的那隻手覆上我的奶。我很少對他在身體方面這麼主動,所以他開心地抓了幾下,像在玩小時候的彈力球。
見我沒抗拒,老腰又大了一點膽子,把手伸進我的下腹部。
我閉上眼睛,享受著老腰的愛撫,把時空移回我和何霆威瘋狂又激情的歲月。
何霆威說自己有性愛成癮症,而且是看過醫生證實的。
我儘管外表恬靜,對那檔事卻有種不由分說的迷戀。他說他最喜歡我這點,在外是聖女,關起門來卻是浪女。他還說他儘管是生病了才這麼需要做愛,可他若是跟不喜歡的人上床,結束後也曾空虛到裸著身子瑟縮在床角發抖,更別提一夜多次。
那晚我們做了四遍。結束後他沒瑟縮在角落,而是細細密密地替我沖洗身子。
「我注意妳很久了,妳跟其他小姐不一樣,妳讓人有溫暖的感覺。」不曉得做到哪一次結束,何霆威抱著我耳鬢廝磨。
「我不是小姐,我是督導。」我壓低聲音嗔道。
「妳是誰不重要,我只想知道,妳願不願意當我在台灣的家?」何霆威問,眼神還深深望進我的。雖然他在香港早有女友,但需要常常出差的他,為了解決生理需求,只好在每個地點都找一個固定炮友。可是他覺得這樣稱呼太沒感情,畢竟他也是真心喜歡她們,所以他都暱稱這些炮友們為「家」,也會讓女友充分掌握各家資訊。
剛開始聽到這些,我有些幻滅。可女人好像是這樣,只要陰道一鬆,心裡的矜持也不好意思繼續嘴硬。所以我只是突地抬起身子吻他,讓自己反客為主坐到他身上像坐著旋轉木馬,搖啊搖,搖到三過外婆橋而不入,直至所有少女情懷都拋到九霄雲外。
我當了何霆威兩年的家。雖然他沒有不准我有其他男人,但我卻默默為他守貞,一如我之前把對他的欣賞種成櫻花,花開了才令人發覺。
後來,台灣經濟狀況開始下滑,菸商將亞洲經營重心移往大陸,他也漸漸不來了,甚至來了也沒有找我。我心裡便明白,我這棟豬大哥的茅草屋,已經被吹垮。
何霆威在台灣那幾天,我緊緊看著小錢。甚至動了點手腳調換她一些工作,避免他們見面。無奈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何霆威還是打聽到了小錢的聯絡方法,然後在下一次來台灣時,背著我和她約起會來。
小錢不曉得我和他的過去,我又和她情同姊妹,所以最終我還是透過小錢得知了他們開始來往的消息。
「我有跟他說我有男友,可是他說沒關係,他願意等我分手。」一天,小錢來到我的公寓,竟是和我傾訴關於何霆威的煩惱。我只能苦笑成一抹敦厚,小心翼翼地問起我最想知道的問題:「你們上床了嗎?」小錢竟害羞了,嗔笑著輕打了我一下:「只有親而已,他說他只跟女友做。」這下我倒是真的想笑了。結果到頭來,我才是那個患有性愛成癮症的人。
後來,小錢決定先行和何霆威交往,待許志保下次放假回來,再尋個理由和他分手。我則在許志保回台北之前,偷偷告訴了他小錢和何霆威的事。
結果,小錢兩頭空。
而我永遠是她最好的姐妹。共承雨露於同一個男人,還能展演一團和氣。
許志保和何霆威的雙重打擊,讓小錢忽然奇異地自覺這一生被拒絕的空間滿載了。然後如願般,她的最後一個男人便出現。
彭學熙祖籍上海,據說是清末高官之後,家裡有的是富過三代吞吐出的老錢;身上的氣質也是久富養出雍容。
因著小錢的關係,彭先生待我極好,每每和他們出去,吃喝玩樂少不了卻一毛不用。所以雖然看過小錢和許志保在一起的樣子,也看過小錢和何霆威在一起的樣子,我儘管心裡排擠小錢和彭先生在一起的樣子,也不敢置喙什麼。
我以為小錢只是沒被人用錢砸過,所以第一次遇到彭先生這種男人很是受用。小錢雖然賺得多,但孝順的她賺的錢大部分都交給媽媽,身上沒有太多奢侈品。但開始和彭先生來往後,突然她一直嚷嚷著想要的香奈兒就掛在肩上了。接著又是這個、又是那個,弄得我都有點羨慕起來。
然後,不出半年,他們就要結婚。
「他都四十了,爸媽很想抱孫子。反正他說以後每個月給我五萬塊家用,我就在家當少奶奶就好。工作這麼久我也累了,有人願意養我有什麼不好?」小錢說話的同時,一邊用手指撥弄剛種的睫毛,指頭上是別致的光療。
我縱然覺得小錢結婚太急,但心裡也明白,像我們這樣的女人,除了找個長期飯票,也別無他法能過上令人稱羨的好日子,所以也沒攔著,就當人生總要走這一遭,不如加緊腳步。
彭家雖有錢,彭先生卻是自己白手起家。因為他不願繼承家裡事業,而想追求自己喜歡的事物。「她是我看過最美的。」彭先生總這麼形容小錢。看著彭先生牽著打扮愈發精緻出格的她,我有時會突然分不清,究竟他為她付出的是愛情,還是只是花錢買一個擺飾?
然而,這種想法可能是出於一種自我安慰。不得不承認,年紀比小錢大上十歲、工作多年,還要靠著老腰分擔才能勉力維持生活在一個水平之上,我總是有些嫉妒。所以在小錢婚後,我便自發性地減少和她的約會,省得她總一再讓我發掘自己心中黑暗。
一個何霆威已經夠了。彭學熙僅是有錢,但不是我的菜,嫁不得這樣的豪門多少也維持了我的一些清高和對小錢的喜愛。況且老腰當初也是苦苦追了我半年。身為工程師,他能讓我過上一年買一個包、家裡裝潢雖是IKEA但好歹是自己喜歡的樣子、必須雙薪才有機會買得起房子的日子,我已經很感激。
他不有錢,可是他傾盡所有,這不正是一個女人才該追求的?
當上貴婦閒來無事的小錢,搭上時下一股炫富炫美的風潮,開始經營社群版面。講話肆無忌憚的她,配上文不對題的美照,很快就培養出一群粉絲。
大家都以為她很幸褔。畢竟她的社群頁面上不是大餐、旅遊、包包,就是天知道有沒有效的業配廣告;即使和丈夫偶有齟齬,也是很快又能看見他們曬恩愛的合照。我甚至將她包裝成抱怨的炫耀當成砝碼,作為平衡生活的消遣。一個白富美,有什麼痛苦都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當有人向我問起她時,我總不忘大肆吹捧彭家的有錢有勢,儘管心底酸澀得像檸檬,卻有一種報復的快感氤氳在苦楚之外。
至少我沒說她壞話。我總如是安慰自己。
小錢擁有太多了,如果還耐不住一些高處不勝寒,我們這些平凡人豈不生無可戀?
直到有一晚,家裡門鈴響起。我以為是網購,沒想到卻是小錢。
「妳看。」才開門,小錢就哭,然後急急忙忙把孩子朝我遞來。
我手忙腳亂接過,還弄不清楚發生什麼事,小錢又吼了一句:「我好想死!」
小錢嫁入彭家才三年,就生了兩個孩子。第一胎是女兒,小錢很歡喜也不願再生,卻因婆家的壓力,再生了小兒子。
她來按電鈴那晚,老二還未滿月。她偷偷摸摸地抱著孩子從月子中心出來,就是為了要讓我這個乾媽看一看。
乾兒子很乖,整晚沒哭鬧過,安靜地像個天使。小錢在抽抽答答地和我哭完之後,也像從前那般,縮著身子在沙發上睡著了。
這片刻的祥和讓我頹喪。我很累,精神卻異常地好。這樣的身體狀態讓我只能靠向老腰,試圖從他微胖的身軀汲取一點溫暖。他一向體溫很高,可我的心還是好冷。
誰來救小錢、誰來救我?
原來,小錢並不幸福。
彭學熙雖然有錢,卻在每月給小錢的家用上東扣西扣,連水電瓦斯都一毫不差地算,所以她實際拿到的極少,大概等於一個大學生的零用錢;彭學熙會買奢侈品給她,但每一樣都是他覺得適合小錢才買,而不是因為她喜歡;婚前彭學熙曾請阿姨來打掃,婚後他卻說家務是小錢份內的事,所以辭退了阿姨,甚至要求她一週至少煮三次飯,飯菜要在他進門那一刻才端上桌,冒著熱氣;彭學熙時常喝酒應酬、手機常有不明女子的訊息來電,但小錢不能管,因為這就是生意;為了讓小錢懷孕,彭學熙每月算準了時間才行房,也不管她想不想;小錢學歷不好,公婆因此對她不很待見,直到確定她懷上了帶把的,才替她請了菲傭⋯⋯。
夫妻關係就在這樣的惡性循環下越演越劣。「妳在過什麼生活,大家都知道」每當小錢不滿,和彭學熙吵架,他就用這句話堵回去。而這又是小錢的另一個悲哀。因為生活不快樂,所以小錢轉向積極經營社群頁面尋求慰藉。社會風氣偏向夢幻豪奢的事物,所以小錢變成放羊的孩子,欺騙自己的良心,拿她最不齒的丈夫的恩惠,填補心底的空缺。
隨著謊言越滾越大,小錢也越走越偏。
「我真的很想要那個包,已經絕版了而且九成新才賣十九萬,我朋友花三十才買到,所以我就直接付訂了。可是那時候戶頭剛好沒錢,就拿做產檢的錢去付。反正他們只關心是男是女,我還那麼年輕,姐姐也很健康啊,怎麼知道會這樣⋯⋯」小錢說著說著又哽咽了起來,然後來來回回好多次,她才終於說出最關鍵的三個字。
唐氏症。
【以後】
我穿著某年生日小錢送我的白色洋裝,偕同老腰去參加許志保的婚禮。
就像許志保說的,如果人都會死,還有什麼好計較的?
新娘進場,在鎂光燈的強烈照耀下,我忽然發現站在紅毯那端的其實是小錢啊。然後我就流淚了,告別式那天都沒哭那麼慘,像是把最後和小錢見面那天該流而未流的淚都給哭了出來。
那天我特地起了大早,趁小錢還沒起床,到市場賣菜,做了一鍋小錢最喜歡的小魚稀飯。其實只是很簡單的電鍋料理,也是我會的為數不多的菜色之一。我想我應該不是辜負最深小錢的那個人,最辜負她的恐怕是她自己。但做菜時,我還是加入了一些莫名的虧欠調味,那是我從未告訴小錢的對許志保的心儀、對何霆威的狂戀、對彭學熙的欣羨和對她兩極的愛恨組織而成的豐富味料。
寶寶的臉孔那時還看不出異樣,我和老腰把他當成一般孩子似的哄著,小錢則在一旁微笑,像極了十七歲時的她。我才明白,一個人,要像什麼樣子都是容易的,只有像自己最難,因為沒有人肯真正看見自己,看見的都是別人眼中的倒影。
我們度過了極為平靜的一個早上,然後老腰開車送小錢回去。我以為一切就該沒事,回頭小錢又會開始發文改寫「唐媽媽奮鬥史」,散發富貴正能量,把她的謊圓下去。沒想到從此她不再更新頁面,我卻收到了一封信:
「如果我死了,請幫我把這封信公布在粉專上,密碼是我女兒生日。我要全世界知道,是彭學熙逼死我的!我要讓他身敗名裂!讓大家知道他是一個害老婆自殺的爛人⋯⋯」信件後來都在細數彭家如何待她不是,但並未提及兒子症狀,只說要把監護權給我,讓我和彭學熙要錢將孩子撫養長大。
我不知道這樣一封信有沒有法律效用,也沒認真去追究,因為我知道於情於理,我都不是養母的好人選,也無力擔待這麼大的責任。彭家對外口徑一致說媳婦是因外傭過失致死,我也沒敢拿著信去質問彭學熙真相。只敢帶著信來參加許志保婚禮,還沒敢拿信給他。
待我的情緒較平復,沒等發喜糖,我們就先出來了。然後,才出會場,老腰就從口袋裡掏出一只絨布盒子。
「結婚吧。」他說。短短三個字,也沒在人前單膝下跪,卻聽得出他話在抖動。
也許是剛剛太激動,面對求婚,我竟沒有太多感覺。
「我一直都沒有真的愛過你。」誠實卻在這一刻開錯門。
「我知道,妳從來沒說過我愛你。」他回。手還舉著。
「分手好了。」說完,我就逕自望外走,攔了輛計程車。
我知道接下來老腰就會自己開車回來,然後我們又會像沒事一樣相處,或許打一炮,用激烈的抽插弭平異樣的坦然。
忽然覺得自己猥瑣得可以。但我也不過是一顆小螺絲釘,按著人世軌跡運轉。就像窗外月光皎潔,卻緊緊跟隨。再美再偉大的事物,不過如此。
真的沒喝多錢櫃 在 你(妳)好,我是莎拉。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替身](十三)(短篇創作)
五分鐘後,我已經坐上學長的進口掀背轎車。
我那種又暈又恍惚的感覺,在我的屁股碰觸到他右座椅墊的瞬間,就降低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惴惴不安的慌亂。
我知道我不是怕他搶劫我或強姦我,但我就是害怕他身上散發出的一種氣場,無色無味、無聲無息,卻像能穿透我似的,不斷在我身上鑽出一個個小洞,透地我身上像裝著他的靈魂。
如果這是一種靈魂交換的過程,我倒希望我們能交換個徹底,因為我好想要知道他的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我不想要我的心裡馱著他,卻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把我裝在心裡。
煩死了!
我突然瘋狂地想乾脆開門跳車算了。
在這個人身邊我根本做不了自己,我討厭這種無法控制的感覺。喝酒也是,都是我無法掌握該敬而遠之的活動。
「妳家在哪裡?」學長問。
我如實報出我家路名。
「好遠。」學長道。
「嗯。」我回。
接著空氣就凝滯了,如同我們先前的相敬如賓。怎麼會兩個人一起待在這麼小的空間裡,卻像住在不同國家的人一樣遙遠?
受不了沈默,我開口劃破空氣:「陳柔芹叫你來的喔?」
「嗯,她說妳大概十一點會從錢櫃出來,要我來接你。」學長回。
我瞪大眼轉頭看他表達驚訝:「所以你十一點就來了嗎?」
「嗯,我有打給妳,但妳沒接。」
聽完他的話,我從包裡翻出手機查看,果然有三通學長的未接來電。
我沒有將手機調成靜音,許是剛剛在包廂裡太吵了才都沒聽到手機有響。而如果照學長說的,他真的十一點就到了,那麼表示他至少在外面等了我半個小時。
我突然有點愧疚,但旋即又想到:幹,是你自己愛等的,又不是我拿槍逼你。才馬上又恢復了平時的驕矜,嗆道:「她叫你來你就來喔。」
「因為是妳啊。」學長淡淡地回。
這短短的五個字倒是令我怔住了,有種有口難言的苦澀堵地我胸口好悶。不想讓曖昧發酵,我只能轉而開口道:「我也可以自己回家。」
「妳有喝醉嗎?」學長問。
「沒喝多少。」我有些想掩飾甚麼似的,口氣充滿了些不屑。
「女生這麼晚了在外面喝酒不好。」
「那你等下也會去接陳柔芹嗎?」
「她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去載她,可是妳不一樣。」學長回。
完蛋了,為什麼有一種不管怎麼樣都脫離不了這種詭異氛圍的感覺?這台車是內建重力3.5G嗎?為何他隨便講個話就能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學長一手邊開車,一手邊調整音樂的音量,然後在停紅燈的時候,忽然雙手開始隨著音樂舞動起來,而且非常忘我,好像旁邊沒人一樣。
還活在3.5G次元的我,熊熊看到這一幕,還真是有點轉不過來。只能發愣看著他,希望他可以尊重一下,旁邊還是有人的,別這麼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綠燈亮起,學長分秒不差,踩下油門就讓車子往前滑去。雙手是放回方向盤了,但身體還隨著音樂在扭動著。
「你們熱舞社的都這樣嗎?」我忍不住開口問道。
沒想到學長音樂開太大聲,再加上他是真心忘情投入,居然沒聽見我的叫喊,繼續激烈扭動身體。
怪人!
我心中有種狠狠被擺了一道的感覺。
不是放話說要追我,還在錢櫃門口待命等了我半小時嗎?應該要更積極地用熱烈的眼光崇拜我,而不是自我陶醉在舞林大道裡吧!
我搖搖頭、嘆個氣後直視前方。幸好半夜路上車不多,車子已經開到離家有點近的地方了。
「我很喜歡這首歌。」一陣過後,見我不說話,學長倒自己開口了。
「感覺得出來。」我口氣淡淡。
學長又伸出右手將音量調小,然後道:「跳舞就像我的生命一樣,聽到音樂我就忍不住想動。」
「那你有時候上課突然動一下,是因為你心裡的DJ開始放音樂嗎?」說這句話的同時,我心裡不禁有些優越,有種抓住對方把柄的感覺,語氣因而有些高揚起來。
「是像這樣嗎?」說完,學長的右手突然以一個奇怪的方式朝身體的方向拗去,手掌甩到身上後,又倏地放鬆下來,像沒事般,回到原位。
「嗯,是什麼特別的舞蹈嗎?」我繼續問。
「我上課不會跳舞。」學長忽然口氣冷淡起來。
「那你為什麼⋯」
我話還沒說完,學長就搶著回道:「那不是跳舞,那是一種病,叫妥瑞症。」
「什麼?」我的腦子突然一陣空白,還殘存在體內的酒氣,也隨著他的話消散了大半。
「我說我有病,叫做妥瑞症。是一種神經內科疾病,患者會不由自主地做出一些動作或發出一些聲音。但就像妳打噴嚏、咳嗽、抓癢一樣,這些動作沒有意義,大致上也不影響任何人,只是不知道的人會覺得奇怪而已。」學長解釋道。
「真的假的?怎麼會有這種病?」我懷疑地試探。
「妳上網Google,妥協的妥,瑞士的瑞,妥瑞症,就知道我說的是不是真的了。」學長指示。
我拿出手機,照著他的話做了。
在稍微查看了幾個介紹妥瑞症的網站後,我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也有種無地自容的羞愧感,像熔岩巧克力般,從心底炸裂開來,滾燙地滑過我每一寸肌膚,烙印下恥辱的痕跡。
我覺得我好丟臉,居然對一個生病的人心生嘲笑之意,還沾沾自喜。
現在羞愧岩漿流至我的臉頰,我感覺雙頰熱辣辣的,下意識就想別過頭去,迴避他的目光,避免羞愧感加劇。
「對不起。」我對著窗外清冷的街道說,但確定聲音應該有傳至他耳裡。
學長沒答話。空氣又凝滯了半餉,我忍不住轉回頭看他,繼續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笑你,我真的不知道⋯」
我話還沒說完,學長又打斷我:「沒關係,妳只是不知道,所以有誤會。而且我從來不覺得這個病有怎麼樣,也沒有帶給我什麼不良的影響,所以妳用不著道歉。而且我小時候住在美國,他們那邊的教育對這種特殊的小朋友比較開放、寬容,所以也沒有什麼壓抑痛苦的童年這回事。我也不是很在意別人的眼光。」說完,學長轉頭看看我,想確認我的情緒。
接觸到他的目光,我不禁垂下眼簾,看著相隔在兩人之間的排擋桿。
學長忽然伸手摸我的頭,力氣有點大,搓亂了我的頭髮。
「妳會跳舞嗎?」學長收回手,突然改變話題。
「不會。」我邊整理被他搓亂的頭髮,邊順著他的話講下去。
如果說米粉是不自量力加入熱舞社的肢障,那我就是極有自知之明,啦啦隊比賽時會自願去當道具組放音樂的肢障。
「那妳喜歡什麼?」學長又問。
「就讀書吧。」答完後,我突然覺得自己的答案好沒深度,忍不住再凝思了一會兒,又道:「聽音樂吧。」我對音樂沒有什麼特殊偏好或高深研習,但我在念書時的確喜歡戴上耳機邊聽音樂,也不算說謊吧。接著,我突然靈光一閃:「還有看電影!」忍不住為了這個多出來的興趣興奮而放大音量。
「我不太看電影,上次去看電影大概是兩年前的事吧。因為我坐不住,而且我偶爾會發出聲音,我怕打擾別人。」學長說。
「我也不去電影院看電影啊,我都在圖書館看。」我開始解釋起來,學校的圖書館除了可以借書,還有一個多媒體服務區,可以借DVD,但不能外借出去,只能在圖書館指定的電腦座位觀賞,看完再歸還片子即可,完全免費。
「我都不知道學校圖書館有這種服務,聽起來很酷。」
「每個禮拜四下午我會有兩節空堂,我沒事的話通常會在那裡看電影。」我居然告訴了他自己私密的行程。話語才落,我就感覺驚訝非常,自己是不是想暗示他什麼。
「我沒事的話,都會去我們舞團的秘密基地。我們租了一個地方,方便我們常常過去練舞。」像是交換般,學長也答。
「前面那邊有間便利商店要轉彎。」我手指著擋風玻璃前的一個地方邊說:「秘密基地在哪裡?」
「改天帶妳去。」學長邊說邊熟練地旋轉方向盤,將車子駛進我家巷子裡。
「前面路燈那邊靠邊停就可以了,前面是死路,不要開進去。」我又手指著道。
車子緩緩停下後,我應該是要直接向他道謝後就開車門離開,但我卻怔住,沒有動靜。
這種情況好像有一句成語可以解釋,叫做「依依不捨」。
但當這四個字一滑過我的腦海,我立馬被自己的念頭驚地更加無法動彈。
「妳家到了。」學長說,解了這個局,也破了我的妄想。
我從包裡掏出錢包,抽出一百塊,遞給他,邊說:「算是車費。」
他低頭看看,不屑回道:「白癡喔,幹嘛給我錢。」
「我不喜歡佔人便宜。」我回。
「應該是我在佔妳便宜吧。」
「什麼?」我不解。
「反正我不會讓女生出錢。」
「為什麼?」
「家教如此。」學長邊說,邊輕輕推開我拿著錢的右手,示意我把錢收回去:「時間很晚了,妳趕快回家休息吧,妳有喝酒,應該很累了。」
「好吧。」我將錢塞回錢包裡:「那就謝謝你囉,晚安。」然後打開車門。
「晚安。」學長回。
我不敢再多看學長一眼,趕緊下了車,關上車門,就邁步朝家門走去。
上了樓,開了門,看見還在客廳看電視的二哥和爸媽,突然覺得這個場景可愛真實地令我溫暖。
明明是每天都看見的景象,卻特別在這一刻令我心下一熱。
「回來啦。」媽媽一見到我就說。
「嗯。」我輕聲應。
「妳今天怎麼這麼晚?也沒先打電話回來說一聲。」爸爸問,語氣裡倒是沒有責備的意思。
我一向是家裡最不需要擔心的乖小孩,如果有模範兒女這種獎項,我應該也會名列前茅。自律、功課好、沒有不良嗜好、人際關係正常,而且努力向上,是每對父母求之不得的好孩子。媽媽更常常驕傲地向親朋好友炫耀,我在小學三年級以後,就從來沒讓她擔心過,像是沒生過這個小孩一樣。
「就跟陳柔芹去唱歌,所以比較晚一點。我下次會先打電話回家。」我答。
「妳看起來好像心情很好。」媽媽忽然道。
「有嗎?」我下意識地抬起手摸摸還有點滾燙的臉頰。
「談戀愛啦?」媽居然開我玩笑。
聽到媽的話,爸爸的神情突然緊張起來。畢竟再怎麼不擔心,我都是他前世的情人,有點吃醋也是正常的。
「才沒有,不要亂講。」我心底慌亂,聲調不禁高了一些。
「妳知道爸爸媽媽很開明的,妳都這麼大了,如果有男朋友沒關係,但是要老實跟我們說喔!」媽又繼續揶揄。
在媽說話的同時,爸微微轉頭瞥了她一眼,顯然是沒有很同意她的說法,但又想裝得大氣,只好不發話。
二哥倒是對我們的對話沒任何反應,雙眼直盯在電視螢幕上。
「我知道啦,我要回房間了。」才說完,我就飛也似地快步奔回房裡,深怕再和媽媽多說一句,心裡的什麼就要崩塌。
經過這一陣,我的酒氣大概也真的全散了,理智也漸漸回來。
我又開始拼命告訴自己,不要依戀任何事物,尤其是當那件事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時候(我真是個控制狂)。
我從包裡取出手機,插上電源線充電,卻看見學長傳了一封奇怪的訊息給我:「到家了嗎?」
不是剛才親自送我到家嗎?怎麼又問我到家了沒?
我直覺就是這是他要傳給其他妹子的訊息,因為他要去載她,卻不小心錯屏發到我這了。
不知為何,這個想法竟然令我有點不爽。
「早就到了,是你送我回來的,忘了嗎?」我回。
「是問妳上樓到了家裡面沒。」學長解釋。
「早到了。」
「那就好,我回家了。」
「你還沒回家嗎?」我有點驚訝他居然還沒離開,忍不住衝到房間窗前看看他的車還在不在。
我掀開窗簾,看見學長正在倒車,然後向左回頭一轉,箭也似的離開了我家小小的巷子。
手機又響了一下,我低頭查看:「確定妳上樓了就好,晚安。」學長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