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有黑面紗】
這次分享的故事,是霍桑的短篇〈牧師的黑面紗〉。描述一位深受愛戴的牧師,僅僅只是戴上了黑面紗,就從此被孤立於眾人之外。
小編特別喜歡,牧師在末尾的控訴:黑面紗有什麼可怕的呢?現實世界中,人人都戴著黑面紗!
來看看這部值得深思的短篇作品吧。
-
牧師的黑面紗 / 納撒尼爾·霍桑
米爾福德村禮拜堂的司事,站在廊子上忙著拉扯繫鐘的繩子。
村裡的老人彎腰曲背沿街走來。孩子們笑臉盈盈,跳跳蹦蹦地跟在父母身邊,有的則神氣十足地邁著莊重的步子,顯示自己一身過禮拜日的新裝。
衣冠楚楚的小夥子側眼偷覷好看的姑娘們,覺得禮拜日的陽光使她們比平時更為動人。
當人群大部分走進禮拜堂的門廊後,司事開始搖鈴,同時注視著胡波牧師的門口。
牧師一出現就是停止鈴聲的信號。
「胡波牧師可弄了什麼在他臉上呵?」司事驚訝地大叫。
聽見的人全都立刻轉過身來,望見胡波牧師若有所思地緩緩地向禮拜堂走來。
人們不約而同地怔住了,就是有個陌生的牧師佔據了胡波先生的佈道壇,也不致使他們這樣吃驚。
「你敢確定那是我們的牧師嗎?」教友葛雷問司事。
「沒錯,是咱們的胡波牧師,」司事說,「他今天本該與威斯伯利教區的舒特牧師對換,可是舒特牧師要做一次葬禮祈禱,昨天捎信說不來了。」
引起如此震動的原因,乍看去其實不值得這樣大驚小怪。
胡波年近三十,頗具紳士風度,雖然還獨身,但衣著整潔,像牧師應有的那樣;仿佛有一位細心的妻子為他洗漿了聖箍,刷去了禮拜日用的外衣上的一週來的積塵。
他的外表只有一點引人注目:那就是箍在額上,遮住了臉龐的一面黑紗;黑紗低垂,隨著他的呼吸微微顫動。
從近處看,那原是兩層絹紗,除嘴和下頦外把五官全都遮住了,不過似乎並沒有擋住他的視線,只是把眼前的一切生靈和木石之物都投上了一層陰鬱的色彩。
胡波牧師眼前帶著這片陰影,緩慢地、沉靜地走來,他像心不在焉的人那樣,微駝著背,兩眼望著地下,可是對站立在禮拜堂臺階上的教民還是和藹地頷首致意。
他們卻看呆了,顧不得還禮。
「我簡直沒法相信那塊黑紗後面,真是咱們胡波牧師的臉。」司事說。
「我不喜歡這塊面紗,」一個老嫗蹣跚地走進禮拜堂,一面喃喃自語,「他把臉這麼一遮,整個人就變成了一個可怕的怪物。」
「我們的牧師瘋了。」教友葛雷一面說一面跟隨著她跨過門檻。
在胡波牧師進去之前,這不可思議的怪事,早就在禮拜堂裡傳開了。
教友們都騷動起來,誰都忍不住回頭朝門口望去。有人索性站起來轉過身。
有幾個小男孩爬上座位的靠背又摔了下來,造成一片混亂。
禮拜堂裡亂哄哄的,到處是女人們的衣裙窸窣作響,男子們的腳步拖沓移動,與平日迎候牧師蒞臨而應有的肅靜大不相同。
可是胡波牧師似乎沒有注意到教民的不安。
他幾乎毫無聲息地走進來了,對坐在禮拜堂兩邊的會眾微微點頭,走過最年長的教民身旁時躬身致敬。
後者是位白髮老人,坐在禮拜堂通道中間的一張沙發上。
最奇怪的是可敬的老人對牧師外表的異常竟毫無覺察。他好像也沒有感受到周圍的驚奇,直到胡波牧師由轉梯上了佈道壇,面對著教友,而與他們之間隔著一層黑紗,這時老人才若有所悟。
牧師臉上那個神秘的標誌一刻也沒有摘下。他領唱聖詩時,那片紗隨著他的呼吸起伏;他宣講聖經時,面紗的陰影也擋在他和聖書之間。
他祈禱時,面紗沉甸甸地貼在他仰起的臉上。他莫不是要在他向之祝禱的敬畏的上帝面前隱藏自己的面孔嗎?
小小一塊黑紗,震動如此之大,不止一個神經脆弱的婦女承受不住,提前離開了會場。
可是在牧師眼裡,面色蒼白的會眾或許就像他自己的黑紗在他們眼裡一樣,也是這樣可怕啊。
胡波牧師佈道稱職,為人所公認,但他並不擅長辭令。他力求通過溫和的感化作用引導人們朝向天堂,而不是用奔雷般的言辭,鞭策他們前往。
這一天,他的佈道在風格和方式上也仍具有他以往的特點。
可是,也許是由於其中流露的情緒,也許是聽眾的想像力,總之,他今天的演說辭是他們聽過的最強有力的一篇。
它比往常的佈道更帶著胡波牧師溫良的陰鬱的性情。
佈道的主題是講隱秘之罪和人們對最親近的人、對自己的良知都要遮藏不露的隱私,甚至忘卻了全能的上帝是能洞察一切的等等。
牧師這一字一句都有著一種神秘的力量。
會眾的每一個人,從天真無邪的少女到鐵石心腸的惡棍,都覺得躲在可怕的面紗後面的牧師正悄悄逼來,洞察了他們思想行為的全部罪惡。
不少人把叉著的雙手按在胸前。胡波牧師的話語並不可怕,至少並不激烈。
儘管如此,他的憂鬱的聲調的每一個顫音都使聽眾發抖。會場中,與恐懼相隨而來的是一種意想不到的悲愴。
聽眾強烈地感到牧師的異常,他們盼望一陣清風把黑紗吹開,而他們幾乎相信,露出來的會是另一個陌生的面孔,雖然眼前的形體、舉止和聲音明明屬於胡波牧師。
禮拜剛一結束,人們不講規矩,前擁後擠地跑了出來,急不可待地要交流一下壓抑了許久的驚異,而且,眼前一沒有那塊黑紗,人們的心情顯然輕鬆起來。
有的圍成小圈,擠在一起竊竊私語,有的獨自走回家,一路陷入沉思默想,有的人故意大聲說笑,褻瀆安息日。
有幾個人自作聰明地搖搖頭,暗示說他們能識破這一秘密,還有的人聲稱這中間根本沒有什麼奧妙,只不過深夜的燈火損傷了胡波牧師的視力,需要遮蔽。
過了片刻,胡波牧師隨著教民也走出來了。
他那蒙著面紗的臉從這群人轉向那群人,他向白髮蒼蒼的父老表示敬意,又以和藹的尊嚴風度招呼中年人,如同是他們的朋友和精神嚮導一樣,而轉向青年人時則顯示著愛護與威嚴。
他還把手放在孩子們的頭上,為他們祝福。這都是他每逢安息日的老習慣。
可是今天,回報他的禮儀的只有驚奇和迷惘的目光。沒有一個人像往常那樣攀附牧師與他同行。
桑德斯老爺,無疑出於疏忽大意,忘記邀請牧師進餐,自從牧師在此地就職以來,幾乎每個禮拜天都是在桑德斯家的餐桌上祝福的。
這一天,他只好獨自回到住宅,在關門時,他回頭看了一眼盯著他的背影的眾人。
一絲憂傷的苦笑從黑紗背後露出來,隱隱閃爍在嘴邊,然後隨同牧師一起消失了。
「真怪,」一位婦女說,「這樣一面普通的黑紗,婦女們常繫在帽子上,為什麼在胡波牧師的臉上就變得這麼可怕?」
「胡波牧師的腦子准是出了毛病,」她的丈夫,村裡的醫生說,「最難捉摸的是他這怪癖給人們的震動。連我這樣一個理智的人也不例外。這面黑紗,雖然只遮住了牧師的臉,卻影響著他整個的人,使他從頭到腳都帶著鬼氣,難道你不覺得嗎?」
「一點也不錯,」他妻子說,「我說什麼也不敢一個人跟他在一起,我真納悶他自己怕不怕自己!」
「人有時會自己怕自己的。」她丈夫說。
下午的禮拜情況與上午完全一樣。禮拜結束後,為一位少女鳴響了喪鐘。
親戚和朋友都聚集在那家房屋裡,關係疏遠些的相識則站在門口,談論著死者的美德。
突然他們中斷了談話——胡波牧師出現了,仍然戴著那面黑紗,現在它倒是恰當的徽記了。
牧師走進了停放遺體的房間,在棺材前躬身與自己已故的教民做最後的告別。
他低下頭去時,黑紗從他額頭上直垂下來,死去的少女要不是永遠闔上了眼睛,就會看見他的面孔的。
胡波牧師這樣急忙拉好面紗,莫非是害怕她的目光嗎?
有人親眼觀察了這次生者與死者之間的會面,毫無猶疑地說,在牧師露出面孔的一刹那,少女的屍體戰慄起來,屍衣和那薄紗的帽子也跟著微微抖動,雖然死者的面容仍保持著死亡的寧靜。
一個迷信的老太婆是這樁奇跡的唯一見證人。胡波牧師離開遺體去到哀悼者的房間,然後走到樓梯口,開始為死者祈禱。
這是一篇深情的、感人至深的禱文,充滿了悲痛,而又浸注了天國的希望,在牧師最悲傷的語音之間,似乎依稀聽到了少女的纖指在輕輕撥動著天堂的琴弦。
人們聽著覺得不寒而慄,雖然他們並不解其中深意。禱告中說,但願他們大家,和他自己,還有一切世人,都能像這位少女一樣,從容地迎接撕下面紗的最後時刻。
抬棺材的人吃力地走著,隨後是哀悼的人群,死者在他們前面,胡波牧師戴著黑紗在後面,使得整個的街道充滿悲傷的氣氛。
「你為什麼往後看?」送葬隊伍裡有人問他的同伴。
「我有種幻覺,」他說,「似乎牧師和少女的精靈手把手在一起走著!」
「我也這樣覺得,也是在那一瞬間。」
當天晚上,米爾福德村裡最漂亮的一雙男女要舉行婚禮。
胡波牧師平素是個憂鬱的人,但在這種場合總有一種平靜的喜悅,比喧鬧作樂更能引起共鳴的笑臉。
胡波牧師的這一特點比什麼都更贏得他的教民的愛戴。婚禮上的賓客焦急地等待他的到來,滿心以為整日裡籠罩著他的那奇異的恐懼氣氛現在一定會煙消雲散。
可是結果並不是這樣。胡波牧師一進門,人們第一眼看見的便是那可怕的黑紗,它曾為葬禮增添了更深的哀痛,現在給婚禮帶來的只能是凶兆。
賓客們頓時覺得似乎有一朵烏雲從黑紗後面滾滾而來,遮住了花燭的光亮。新婚夫婦站在牧師面前。
但是新娘冰冷的手指在新郎發抖的手裡顫慄著,她像死一樣的蒼白引起人們竊竊私語,說這是下午剛下葬的那個姑娘從墳墓裡出來進入洞房。
如果世上還有比這更慘澹的婚禮,那就是響起喪鐘的那著名的一次了。
在儀式之後,胡波牧師舉杯向新人祝賀,他的聲調溫和輕快,這本應像爐中歡樂的火花,照亮客人們的臉。
可就在牧師舉杯的瞬間,他在穿衣鏡裡看見了自己的形象,黑紗使他自己也捲進征服眾人的那種恐懼之中。
他全身顫抖,嘴唇發白,他把尚未嘗過的酒灑在地毯上,直衝進茫茫的黑夜裡。原來,大地也戴著自己的黑紗。
第二天,米爾福德全村只有一個話題,那就是牧師的黑紗。黑紗以及它背後的秘密成為街談巷議和婦女在窗前饒舌的材料。
它是酒店老闆向顧客報導的頭條新聞。孩子們在上學的路上也嘁嘁喳喳地說著它。
一個學樣的小傢伙用一塊舊黑手帕遮住了臉,這惡作劇不但使同學們膽戰心驚,把他自己也嚇得幾乎神智錯亂。
說來奇怪,教區裡那些多嘴的、好打聽的人們,沒有一個敢直截了當地把問題提到胡波牧師面前,問問他為什麼這樣做。
在過去,每當他有一點事情需人過問時,給他出主意的從不乏人,他自己也樂於聽從別人的規勸。
如果說他有什麼過失,那就是極端缺乏自信,哪怕是最溫和的責備也會使他把微不足道的小事看成犯罪。
儘管盡人皆知他這過分隨和的毛病,可是教民中間沒有一個人提起黑紗的事,對他進行善意的規勸。
一種既不明說、又掩蓋不住的恐懼使大家互相推諉,最後只好採取權宜之計,派出教會代表和胡波牧師面談,以免黑紗問題發展成為醜聞。
從來沒有一個代表團履行職務像他們這樣失敗過,牧師友好客氣地接待他們,但就座後卻一言不發,把挑開這個重大議題的重擔全部留給他們,這顯而易見的議題可能已在胡波牧師的意料之中。
黑紗箍在胡波牧師的額頭上,遮住了他的面部,只露出兩片安詳的嘴唇,嘴角上有時掛著一絲苦笑。
可是在他們的想像中,那塊黑紗卻似乎掛在他的胸前,是擋在他和他們之間的一個可怕的秘密象徵。
黑紗一旦拉開,他們就可以無拘束地談論它,可是在拉開之前卻不便啟齒。
於是他們就默然無語,心緒煩亂地呆坐著,不安地躲避著胡波牧師的目光,他們覺得這看不見的目光一直盯在他們身上。
最後,代表們無可奈何地回去了,向推舉他們的人交代說,事關重大,如果還不必要求召開宗教大會的話,也必須舉行教會會議。
黑紗使所有的人心驚神悸,但村中卻有一個人不曾被嚇住。
代表們沒有帶回什麼結果,甚至沒有敢於提出問題,她卻以自己個性的寧靜的力量,決定親自來驅散那越來越黑沉沉地、堆集在胡波牧師周圍的奇怪的陰雲。
作為他的未婚妻,她有權知道是什麼隱藏在黑紗之下。她借牧師來訪的機會,簡單、直率地挑開話題,這樣就使得事情對他們倆都容易些了。
牧師坐定後,她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塊黑紗,但看不出震懾眾人的那種恐怖氣象:那只不過是雙層的絹紗,從額頭垂到嘴邊,隨著他的呼吸微微顫動。
「不,」她笑著大聲說道,「這塊紗沒有什麼可怕,只不過遮住了一張我喜愛的臉龐。來吧,我的好人,讓太陽從烏雲後露面吧。你先把黑紗摘下,再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那樣做。」
胡波牧師的臉上閃過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
「那個時辰會來的,」他說,「那時我們都必須摘下面紗。要是在那時辰到來之前,我一直戴著它的話,就要請你不要介意了,親愛的教友。」
「你的話也全是謎語。請你至少把遮住你的真話的紗摘去吧。」
「伊莉莎白,我願意的,」他說道,「只要在誓言允許的範圍之內。要知道,這紗是記號和標誌,我受誓言的約束,必須永遠蒙戴,無論在光明還是黑暗之中,獨自一人還是眾目睽睽之下,也無論是處於陌生人還是親密的朋友之間。總之,塵世間沒有人能看到它摘下。這淒涼的陰影必定把我和人世隔絕,甚至你,伊莉莎白,也永遠不能到達它的後面!」
「什麼災難落到了你頭上?」她熱切地詢問,「致使你要永遠遮暗自己的眼睛?」
「如果說它是哀悼的象徵,」胡波回答,「那麼,和大多世人一樣,我的痛苦如此悽楚,需要黑紗來打上記號。」
「可是萬一世人不相信那是無邪的悲痛的象徵呢?」伊莉莎白再次追問,「儘管人們愛戴你、尊敬你,難免會有流言說你隱藏自己的面目,是由於犯下了不可告人的罪惡。為了自己的神職,求你澄清這種流言吧。」
她向他暗示了村裡流傳的那些謠言的內容,說著自己臉上也泛起紅雲。可是胡波牧師仍然是那樣沉著。
他甚至又微笑了一下——還是那種悲傷的微笑,它像一道微光從面紗的陰暗處透露出來。
「如果我為悲痛而隱藏自己的面孔,這理由就很充足了,」他回答說,「如果我是為不可告人的罪惡而遮住它,那麼請問,難道有什麼人可以不這樣做嗎?」
他就這樣溫順而又固執地,拒絕了她的一切乞求。最後伊莉莎白沉默了。
有一會兒工夫,她陷入了沉思,似乎在琢磨還有什麼新方法,可以把自己的未婚夫從這樣陰暗的狂想中拉出來。
顯然,它即使沒有別的含義,也至少是神智不清的徵兆。
雖然她的性格比他堅強,淚珠也從她臉頰上滾了下來,可是一瞬間,一種新的感情代替了悲痛:她正漫不經心地望著黑紗,突然,好像空中驟然出現了一片薄暮的昏暗,面紗的恐怖包圍了她。她站起來,在他面前嚇得發抖。
「啊,你終於也感覺到了嗎?……」他悲哀地說。
她沒有回答,用手捂著眼睛,準備離開房間。他衝上去抓住她的手臂。
「對我耐心些吧,伊莉莎白,」他激動地叫喊,「儘管這面紗今生今世必定要擋在你我之間,也不要拋棄我吧!只要妳成為我的,在來世我不會再蒙戴黑紗,也不會有黑暗隔開妳我的靈魂!這只不過是現世的面紗,不是永恆的!啊,我一個人在黑紗後面是多麼孤獨、多麼害怕!不要讓我永遠留在這悲慘的黑暗中吧!」
「把面紗只摘下一次,對著我看一眼。」她說。
「不,那永遠辦不到!」胡波牧師回答。
「那麼,別了。」伊莉莎白說。
她抽回自己的手臂,慢慢地走開,在門口停下來,顫慄著向他長久地望了最後一眼,好像要刺破黑紗的秘密。
即使在悲痛中,胡波牧師還是微笑了。他想到,把他與幸福拆開的,只不過是這麼一個物質的象徵。
其實,這物件所投下的陰暗的恐怖,才必定會在最親密的情侶之間造成隔閡啊!
從那以後,誰也不再設法使胡波牧師摘下黑紗,也不盤問他關於黑紗的秘密。
有些人自認為超越常人的見識,指出那只是一種怪癖,這種怪癖常在正常人身上與理智的行為混合在一起,使他們顯得處處反常。
可是在眾人眼中,胡波牧師是不可救藥的怪物。
他不能平靜地在街上行走,因為,總會發現膽小怕事的人躲著他,而另一種人則存心擋住他的去路來顯示自己的大膽。後一種人的騷擾迫使他放棄了日落時到墓地去散步。
因為每當他倚欄沉思時,墓碑後面就會有人探頭偷看他的黑紗。傳說是死人的凝視引他到墓地去的。
使他痛心的是孩子們見到他就飛跑開去,他那憂鬱的形象還離得很遠,他們就中斷了最快活的遊戲。
他們本能的恐懼比什麼都更使他最痛切地感到,有一種非凡的恐怖交織在黑紗的經緯之中。
事實上,他自己對黑紗也極端厭惡,這是眾所周知的。
除非不得已,他從來不到鏡前,也從來不飲靜止的泉水,以免在清泉寧靜的懷抱中看到自己而嚇一跳。
從這裡便引出許多流言蜚語,說明胡波牧師犯下了掩蓋不住、而又只能隱約暗示的滔天大罪,致使他良心備受折磨。
於是黑紗背後仿佛有陣陣烏雲向陽光滾去。這罪孽與哀痛的混合物包圍了可憐的牧師,使得愛與同情永遠到不了他身邊。
據說魔鬼在黑紗背後與他相會。他就這樣永遠籠罩在黑紗的陰影之下,充滿了內心的顫慄和對外界的恐懼,時而在自己的靈魂黑暗中摸索,時而透過那層薄霧,凝望著慘澹的世界。
據說就是肆無忌憚的風也尊重他那可怕的秘密,從來不把那片薄紗吹起。
不過每當胡波牧師走過熙攘的人群時,還是對芸芸眾生的模糊面影淒然微笑。
儘管有這麼多弊端,黑紗卻有一個長處,那就是助長了胡波牧師佈道的威力。
他借助於那神秘的象徵物——因為沒有其他明顯的原因——對罪孽深重而陷入痛苦的靈魂具有異常的力量。
被他領回正路的人對他懷有特殊的恐懼。他們斷言,儘管以委婉的方式,他們在回到天國的光明大道之前,曾和他一起沉落在黑紗的背後。
真的,黑紗的陰影好像能使他與一切陰暗的感情共鳴。
垂死的罪人大聲叫著胡波牧師,非等他出現才肯咽氣,可是當牧師彎身向他們低聲撫慰時,他們就顫抖起來,因為蒙紗的面孔離他們這樣近。
黑紗造成的驚駭恐怖,甚至在死亡面前也不稍減!陌生人從遠方專程來聽他佈道,只因看不見他的臉,所以偏要看看他這個人,以資消遣。
可是其中許多人來時心情輕鬆,走時卻戰戰兢兢。有一次,在貝爾切總督的任期內,胡波牧師被指派作選舉的佈道辭。
他戴著黑紗站在長官、長老會和代表們跟前,給他們留下極深刻的印象,以致那一年通過的法案竟具有早期宗法統治時期的陰鬱和虔誠。
胡波牧師就這樣度過了漫長的一生,他行為無可指責,但陰暗的懷疑籠罩著他。
他和藹仁慈,但不為人所愛,甚至引起無名的恐懼。他與世人隔絕,他們的健康和快樂與他無緣,而陷入臨終的痛苦時卻總要他幫助。
流年似水,在牧師蒙著黑紗的額頭上灑下了白霜,他在新英格蘭一帶的教會裡頗有名望,獲得了胡波神甫的尊稱。
他剛到職時已經成年的一代現已相繼去世,他的教民一部分在禮拜堂裡,更多的則在墓地上。
終於有一天,他自己大功告成,生命臨到黃昏的盡頭,現在輪到胡波神甫長眠了。
在老教長的病榻前,燭光慘澹,人影依稀可辨。他沒有任何親戚。
在場的有儀表端莊而無動於衷的醫生,他正設法使病人膏肓的老人減輕痛苦。教會長老和其他各位以虔誠著稱的父老也在場。
威斯伯利教區的克拉克牧師,是個熱心的年輕人,他騎馬趕到垂危的教長床前為他祈禱。
還有護士,那可不是專門照料垂死病人的雇工,而是獨一無二的那一個,她那含蓄的感情,在沉默和孤獨中經受了歲月的寒霜而持久不衰,直到這死亡的時刻。
這就是伊莉莎白。除了她還有誰呢?胡波神甫那白髮蒼蒼的頭,躺在死亡之枕上,黑紗依然箍在額頭,遮住了臉,隨著他掙扎的每一次呼吸而微微顫動。
終其一生,那塊黑紗懸在他與人世之間,隔絕了人情溫暖和愛情幸福,把他禁錮在最淒涼的監獄之中,那就是他自己的心!
那塊紗現在仍然貼在他的臉上,似乎使得那陰暗的病室更加黯淡,並且在他面前擋住了來世的光輝。
他已經神志不清許久了,他懷疑地徜徉於過去和現在之間,有時竟跨進未來世界的一片混沌裡。
不時發著高熱,輾轉反側,消耗了所剩無幾的氣力。但即使在最痛苦的痙攣掙扎中,在最荒誕無稽的昏迷狂想中,當任何思想都失去了理智的力量時,他仍然提心吊膽生怕黑紗掉落。
其實,即使他那迷惘的靈魂會有所疏忽的話,坐在他枕邊的忠實伴侶也會轉過臉去為他遮住那副衰老的面孔;那在她最後一次看見時還是他正當盛年的韶秀容顏。
最後,瀕死的老人在精神與肉體的極度疲乏之中平靜地躺著,脈搏幾乎感覺不到,除了偶爾一陣深長而又不規律的呼吸預示靈魂即將離去以外,氣息也漸漸微弱了。
威斯伯利教區的教長走近床頭。
「可敬的胡波神甫,」他說道,「你解脫的時刻到了。你是不是已準備好撤除那隔絕現世和永生的屏障?」
胡波神甫開始時只輕輕把頭動了一下作為回答,後來,恐怕他的意思不夠明確,又勉強提起精神說道:「是的,」他有氣無力地說,「我的靈魂等待著這個時刻,已經疲憊不堪了。」
「你要考慮到,」克拉克教長接著說,「像你這樣一個畢生獻身於宗教的人,思想行為聖潔高尚,用凡人的尺度衡量可謂完美無瑕的典範,這樣一位教會長老,怎能給人留下話柄,玷污你身後的美名?我的兄弟,我請求你,不要讓這種事發生吧。在你走向永生的時候,讓我們有幸瞻仰你光輝的容顏吧。在撤除永生的屏障之前,讓我先掀去你臉上的這黑色的屏障吧。」
說著,克拉克就探身要去揭開這個多年的秘密。
這時,胡波牧師突然顯出這樣的力量,把周圍的人都嚇了一跳,他費力地從被子下面伸出雙手,死命按住了黑紗,決心作一番爭鬥,如果威斯伯利的教長竟跟垂死的病人動武的話。
「不!永遠不!」戴著面紗的教長叫道,「今生今世,絕對不!」
「莫測高深的老人!」嚇壞了的威斯伯利教長叫道,「你的靈魂是帶著怎樣可怕的罪孽去面臨最後的審判!」
胡波神甫快要斷氣了,最後的氣息在喉嚨裡咯咯作響,可是他雙手拼命向前摸索,抓住那即將逝去的生命,以便把話說完。
他甚至在床上坐起身來,在死神的懷抱中瑟瑟發抖,這時黑紗垂掛著,把整個一生的恐怖都聚集在一起了。
那情景可怕異常。神甫臉上常見的憂傷的苦笑又在黑紗的暗影後面若隱若現,逗留在他的嘴邊。
「你們為什麼獨獨見了我害怕發抖?」他說著用戴面紗的面孔朝著那些面色蒼白的圍觀者環視一周,「你們彼此見面也該發抖!男人躲開我,女人沒有惻隱之心,兒童驚叫跑開,只不過因為我的黑紗!其實它有什麼可怕,還不是由於隱約地象徵著的秘密?等有一天,等朋友和夫婦之間都能推心置腹,開誠相見,等人們再也不妄想逃避造物主的眼睛,卑鄙地藏匿自身罪惡的隱私,到那時,你們再為我這生死不離的象徵物而把我看作怪物吧!我看著我的周圍,啊!每一張臉上都有一面黑紗!」
聽眾驚恐地面面相覷,互相躲避,胡波神甫卻倒在枕頭上,成為一具面帶黑紗的死屍,慘澹的冷笑仍然掛在嘴角。
人們把他戴著面紗裝入棺材,戴著面紗埋進墳墓。
年復一年,青草在那塊墓地上生長了又枯萎,石碑上佈滿青苔,胡波神甫的臉龐也早已化為灰塵。
可是,想到它是在黑紗下面腐爛的,仍然使人不寒而慄。
同時也有1部Youtube影片,追蹤數超過5萬的網紅黃偉民易經講堂,也在其Youtube影片中提到,這個星期六,是台灣總統大選,單掌半劍拿下高雄的韓國瑜,挑戰執政總統蔡英文。 我對這次選舉沒有懸念。 這屆總統大選,早就結束了。 在香港結束! 當香港警察瘋狂暴打示威者,赤裸少女浮屍每日在維港漂浮,黑衣屍體在各區發現,示威青年,仍在香港前仆後繼,用血肉迎向蒙面黑警的時候,台灣的總統...
神 隱 少女 為什麼 不能回頭 在 洪仲清臨床心理師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以為早已解脫的一切,仍如影隨形,未曾釋然。
疼痛猶在,那受傷的女孩,卻漸漸長成他人依靠的存在。既然世上沒有那個溫暖的地方,就讓自己擁有溫暖的肩膀。
隔著迢遞的時空,她決定將主控權握在手中,不再被命運推擠。縱然荒謬無所不在,她仍願與之微笑,諒解共存。
摘錄自《#接住受苦的靈魂》
... ... ... ... ... ... ... ... ... ... ... ... ... ... ...
各位朋友,晚安:
我很重視,在不同時空中進行連結。也就是坐著時光機,回到過去,再以現在的閱歷與資源,重新跟不同時期的自己互動。
廖老師的努力,我相當佩服。我們同時藉著這個例子也看到,霸凌所造成的傷,幾十年都不一定能消亡。
廖老師能接住受苦的靈魂,對我來說,是她願意接住自己的苦。這種勇氣,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很多人對內在的傷痛常常避之唯恐不及。
祝願您,藉著這篇文章,願意鼓起一些勇氣,看看以前曾經無力脆弱的自己!
.
ps. 今天沒有直播,明天要看狀況,但後天(1/31)有直播喔,只是沒贈書,歡迎參與。
... ... ... ... ... ... ... ... ... ... ... ... ... ... ...
隔壁班的女孩
【文/ 廖玉蕙】
風雨欲來,氣象報告說是颱風即將來襲。天空透亮,空氣裡似乎夾帶著飽滿的水分,天邊一片暈紅,不時地,在某個地段,忽然細雨飄過車窗前,雨刷方才展開工作,隨即發出乾澀的「嘎嘎」聲響,雨又沒了。我一邊開車,心裡疑惑著,什麼樣的人會在這樣的時刻出門,到文化中心聆聽一場定名為《對荒謬微笑──文學與人生》的演說呢?
這些年,南北奔波,常常會在奔赴的當下,感到迷惘:到底所為何來?雖然從事語文教育多年,也不間斷地執筆為文幾十年,但是,相關的文學體驗,能不能精確地傳達給來聽講的人?或者更確切地說,觀眾能不能從我的演講裡聽到些什麼?他們心裡的疑惑會因此得到開解嗎?而我在侃侃而談之時,心裡難道就不無疑惑嗎?車子在鳳凰花盛開的路上驅馳,斑駁的樹影和時飄時停的細雨在車窗上輪番演出,就在反覆思量之際,文化中心已然在望。
午後的文化中心,彷彿沒有受到颱風來襲的干擾,兀自悠然矗立。走進大廳,穿著制服背心的志工忙碌地走來走去,家長則帶著孩子張望著。我不確定演講的廳堂,四下尋索海報,以便確認。終於,在樓梯口處矗立的看板上找到答案。正想移步演講聽,一位女子閒閒站立,雙手交疊在胸口,朝著我微笑:
「不認得我啦?」她說。
略嫌外擴的鼻翼旁,近似圓規畫出的圓臉龐,單眼皮下的眼珠子混濁暗沉。啊!這是一張怎麼也忘不掉的臉啊!屬於我童年的夢魘,大部分來自這張臉的主人。前塵往事忽然一股腦席捲過來!瞬間,高挑的空間忽地顯得壓迫逼仄,我忘記此行的目的,站在樓梯口,腦袋亂紛紛。幾十年來,我被莫名的陰影環繞,不知自己到底犯了甚麼錯必須飽受折磨!我驀地氣憤起來,大聲回答:
「怎麼忘得了!王美麗!就是你!王美麗!」
她完全沒注意到我語氣中的不滿,反倒因為我認出她且叫出她的名字而感到相當鼓舞似的,高興地笑起來,嚷嚷著:
「唉呀!你還真的記得我欸!…你知道嗎?當年有一位甲班的男同學因為喜歡你而被他父親送去日本讀書,這是眾人皆知的事啊!……」
她天真地回憶著往事,彷彿又回到小時候一般。長年積累的氣憤忽然猛爆出來!我等不及她說完,大聲且嚴厲地打斷她的話:
「別再提這麼無聊的事了!妳到底怎麼啦?我跟你無冤無仇的,小時候,你幹麼老造謠陷害我!你為什麼這麼討厭我!我得罪了你嗎?你折磨得我好慘!到現在,還淨說這些子虛烏有的事……」
我將心裡潛藏數十年的憤恨悉數潑灑出去。可能是口氣太嚴厲了,這回,輪到她嚇一大跳!接近六十的婦人陡然搖身一變為犯錯的稚齡兒童般,低聲地囁嚅著:
「哪有!人家小時候是很愛你的呀!哪有討厭你!……你當時紮著兩條長辮子,好美麗、好優雅啊!」
說到這兒,看我沒接話,她又興奮起來,說:
「當年,學校教跳土風舞,甲、乙、丙三班的男生,爭著跟你搭檔,握過你的手的男生都說手心發麻,得意得不得了,你好有魅力哦……」
「我不是說別再胡說了嗎?你說的事,怎麼都奇奇怪怪的!哪有什麼手心發麻的事!…我只想知道你造謠的目的是什麼?為什麼成天跟我過不去?」
她嘴唇微張,露出納悶的表情,彷彿我說的是外星語言,她一點都不懂。這下麻煩了,我們兩人頓時陷入僵局,一時都不知可以再說些什麼。我看她一臉無辜,猛然揮出去的大刀再也砍不下去,心腸一軟,問她:
「你來幹甚麼?聽演講?」
「哦!我沒辦法去聽你的演講。我在那邊的兒童室值班,要上到四點左右。」她指著斜前方的兒童圖書室。
「你在文化中心上班?還是當義工?」
「都不是。就是馬上救濟專案,你知道的嘛!」
演講時間已到,工作人員前來接人,我來不及問她什麼是馬上救濟專案,便匆匆跟著工作人員走了,連再見都沒說。
「天下最荒謬的事情莫過於此了!」一站上講台,我就忍不住憤恨地向台下的觀眾大吐苦水。
我想起自己一向的座右銘:「對荒謬微笑,和遺憾握手」,如今真正和荒謬貼身相逢,看來卻怎麼也無法豁達地付諸一笑了。聽眾將演講聽擠得水洩不通,工作人員不時地在走道上添加椅子。何其荒謬的人生!聽眾追究卡繆和沙特的荒繆有何不同,我卻心不在焉。雖然沙特一再呼籲,必須拋棄過去的阻礙,寄望未來的行動,創造自己的新存在,卻無助地在自傳中寫著:「我憎恨我的童年,憎恨由它而來的一切…」不管他如何努力,就是無法超越過去,他如此痛恨童年的不可逾越;而我,不也是如此,被那樣的陰影苦苦纏繞的人生,只有親身經歷者才能確切感受。年少時,閱讀瘂弦詩集,翻開《深淵》裡的第一首詩,入眼即是:「主啊!嗩吶已經響了/冬天像斷臂人的衣袖/空虛,黑暗而冗長」我的眼一下子便迷濛了!我跌坐在黃昏的地毯上,號哭不止,被完全支解開的童年,好像乍然被詩人展攤出來了,我卻完全拿自己沒辦法。
那樣的痛入心肺,無法自我開解,也無法言宣。或者在童年的當下,曾經幾度企圖向忙碌的母親尋求慰藉,然而總是被簡單的打發,諸如:「這有什麼關係呢?他們愛講就讓他們去講啊!」或者:「哪會常常這樣!一定是你不對,要無,他們怎會這樣。做人就是要……」之類的,要麼不痛不癢,要麼希望你反求諸己,雖然完全符合儒家的那一套大道理,卻對紓解小孩子心裡的鬱悶或傷痛一點也不管用!
日日,我背著沈重的書包,在往城市去的街道間茫然穿梭。夏日裡,鳳凰花開,天空一串串的火紅爆開,像止不住的鮮血,沿著四肢百骸殷殷流淌;寒冬中,木棉的禿枝寒樹,峨然孤立,像煞孤獨國裡狂嘯吶喊的靈魂。而我夏日穿著一襲白衫,冬日則在黑色洋裝制服外,套上母親親手縫製的黑色披風。走進校園時,心情絕望,一如衣衫的暗黑與蒼白。一個鄉下小女孩,表面,以燙得筆挺的制服喬裝風雅,在操場的升旗台上,昂首指揮全校師生唱國歌,像一隻驕傲的孔雀;內心最底層,自卑、自憐,徒手迎戰不知從校園的哪個角落發射過來的箭戟,在暗夜中,背著蒼涼的月光舔噬每道流血的傷口。如此這般的童年,讓我苦苦思索探問了四十多年,竟然得到的是:
「人家小時候是很愛你的呀!哪有討厭你!你當時紮著兩條長辮子,好美麗、好優雅啊!……」
那麼,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些讓我哀痛傷心、無能排解的問題追根究底都是些什麼?它們都因何而起?當年的悲痛猶在,如今,行兇者卻坦然示愛來了!那個磨刀霍霍的陰森孩童,日日追著我或趁隙偷襲或照面狂砍,招架不住的我,只會懦弱地嚶嚶哭泣,束手無策。不就是她嗎? 怎麼她竟露出無辜的笑容,勇毅地站到面前跟我敘舊來了!
事有湊巧,過沒幾日,我應邀到師大向讀者詮解所謂的「孤獨」。滿堂的學生,疲憊地齊聚階梯教室。外頭夜黑風高,教室裡奇異地瀰漫蠟炬成灰的焦灼感,不知怎地,我說著、說著,竟止不住哽咽失聲。蔣勳讚美孤獨之美,強調革命者的孤獨造就了美麗的背影,秋瑾、稽康、魯迅,無一不是體認出孤獨的微妙,發出千古獨唱。然而,如何以尚未成熟的稚齡心智來對抗群體?孤獨的人生若缺乏奧援,如何開拓更大的發展空間?又何來可以期望的未來與夢想?眼前是一群即將展開教學生涯的老師呵!當年我的老師是如何處理孩童的孤獨問題?轉身走開,事不干己?還是嘲笑天真無聊,讓孩童自行摸索療傷?
「還是讓孤獨駐留在書本上吧!現實人生裡,我期待相濡以沫,一點也不希望成為失敗英雄……」焦灼的聲音在挑高的屋宇內高高低低地迴盪,夜越深、我的聲音越來越接近自言自語。
孤獨於童年的我,最直接想起的是太陽下操場裡鐵製地球儀發出的鏽味。
十歲的孩子,渴望被接納的情緒幾近病態的飽滿。陽光下,鐵製地球儀狂轉,如歌的笑聲如爆開的鞭炮拖著斷續的尾音迤邐游移,陽光照不到的陰影處,我支頤伺機,猶豫又雀躍,在地球儀速度回緩的某個間隙,像兔脫般,衝進,扳住,企圖讓週期性提高的速度將我轉出360度的歡樂,迴旋又迴旋,天知道我垂涎了多久!這種鄉下學校沒有見過的遊戲,翻天覆地的離心力勢將快樂升騰到最高點。然而,不對!哦……哦……沒有想像中的飛昇,速度反而逐漸歸零,孩子群中的領導者,用富權威感的音調在高處發號施令:
「她喜歡玩,讓她自己一個人玩!哼!鄉巴佬!……我們走。」
然後,無異議的,猴兒似的幾個伶俐的孩子身手矯捷地翻身下去,我獨自掛在鐵製的地球儀上,扎眼的陽光毫不留情的將我照得通體透明,我覺得五臟內腑都曝屍荒野,手心的汗水和鐵鏽繾惓交溶出奇特的異味,我就那麼尷尬地隻身掛在那兒,維持不變的姿態。白花花的陽光下,孤獨橫徵暴虐我卑微的靈魂。上課鐘聲響起!我低頭拔下緊箍住鐵鏽至幾乎滲出血的雙手,回身怏怏行近教室的陰影處,眼睛的餘光,瞥見一雙鄙夷和幸災樂禍的眼在暗處熠熠發光。不容易忘記啊!那雙混濁暗沉的眸子竟有那般的光彩,屬於隔壁班的不相識的女生。
接續下來的那兩年轉學生活像長長的恐怖夢魘,悠悠遠遠,似近還遠。每回受挫,隔壁班女孩那雙教人害怕的眼總在我轉身拭淚時再添尖銳的一鞭!感覺眼神裡滿是奚落與落井下石的快慰。
「廖的裙子太短,在台上指揮時,台下的值星官看到她的內褲。」回家哭訴,「隨便伊講!你莫睬伊就好,又不會怎樣。」媽媽輕描淡寫,我急得嚎啕大哭,媽媽氣我懦弱沒用,用雞毛撢子伺候。
「廖是留級生,難怪第一次月考就考前三名,都念過了嘛!」
又回家哭訴冤屈,忙碌的母親一邊炒菜,一邊若無其事說:
「無影的事情,莫睬伊就好!伊嫉妒你。」
「但是,大家都相信,說是潭子國校的同學說的,都笑我是留級生。」
「你若睬伊,伊越好款、越趣味。」
媽媽取過帶泥的青菜,背過身子,往後方溝渠大步邁去,背影好堅強!我失望地掩面痛哭,連帶痛恨自己的軟弱。
「甲班的張某,中秋節到廖的家裡去送月餅!」
「沒有!真的沒有!」我改絃易策,正面迎敵。
「怎麼沒有!張某自己說的。」那個張某到底是誰?他為什麼空嘴嚼舌?眾人指指點點,我回家又哭得肝腸寸斷,母親不耐煩地操起棍子追打:
「叫你別睬伊,你不聽,這款代誌有什麼好哭的!真無聊咧你!認真讀書就好。」
我蜷曲挨揍,心裡流血。啊啊啊……世界總有一個甚麼樣的地方,沒有謠言,沒有心機,可以只是單純地學會雞兔同籠和植樹問題;如若不然,世界的什麼地方總有一個溫暖的肩膀,可以容許我趴在上頭傾訴、痛哭、耍賴,但是,沒有,真的沒有。每天都有新鮮事,大夥兒樂此不疲、言之鑿鑿,彷彿真的發生。
「她媽送禮給老師,所以,老師才選她參加演講比賽。」
「她暑假去隆鼻!你看她的鼻子變得多挺!」
「狗肝有什麼了不起。」導師的綽號叫「黃狗」,我是黃狗的心肝。
啊!真是絕望的人生啊,不由分說的罪行如影隨形。一度,我決定玉石俱焚,用棍棒或飛沙,決定不下,於是,不了了之。而那雙眼長期側視、旁觀,隨著事件的嚴重度調整光亮。我強烈懷疑,那樣的亮光就是謠言的起點,有一種惡質潛藏,只是怎麼也想不出惡意從何而來!雖然全校只有兩班女生,可我和她既不同班,又無競爭。
在學校,我踽踽獨行,只能在分數中尋求勝利,而這樣的勝利又為人際挫敗添加柴火。長大以後,我才知道城裡的孩子不能忍受鄉下小孩的光芒,當時,母親或老師應該有人告訴我:跳格子時要假裝踩線;踢毽子時要故意讓它跌落;跳高時不要竭盡所能;考試得少寫一題;要留一些機會給別人,不能讓其他的同學一整個下課時間都眼睜睜看你一人跳上跳下。遊戲裡永遠不死的角色,越是頭角崢嶸,就越是註定被唾棄。
黃昏回到家裡也不好受。鳳凰木下,昔日的同學對揮著堅硬的長條鳳凰果,舉行聖戰,我興沖沖加入,他們也隨即有默契地走開,天真的女孩還撇嘴瞪眼,小小聲地留下一句:「到台中讀書就了不起哦!」然後,隱隱約約聽說,老師告誡他們:
「廖看不起我們鄉下學校,怕因此考不上女中,所以,轉學到城裡去。你們一定不要讓她看不起!要好好用功,絕對不要輸給她!」
老師說了實話。母親確實是因為不放心鄉下學校的升學率而大費周章將我轉學,這樣的激勵語,果然激勵出那年鄉下小學空前絕後的高升學率,然而,卻也因此讓我遍體鱗傷。星期假日,我灰心地踞坐頂樓窗台邊,俯看鄰居孩子或放膽高歌、或執劍拚鬥、或在樹下展裙兜攏血色鳳凰花,然後互相追撒……,所有的繁華都與我無緣,明明是爛漫的春日,卻無異徹骨的寒冬,而我真的不知道我到底虧欠這個世界什麼!這個世界為什麼得這樣報復我!
淚水日日流淌。作文裡,不是常說:「歲月如梭,光陰似箭」嗎?何以屬於我的時間竟像蝸牛爬行,似乎永無止盡。那年,我也不過十一、二歲,天天躲在閣樓上,背著所有人和馬路上指天畫地胡言亂語的瘋子展開自以為是的祕密外交,且時時萌生自殺的念頭。
終於捱到畢業典禮那天,我穿上雪白的制服,對著台上的師長致畢業生謝辭,心情完全不受無端忘詞的干擾,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雀躍。總算要脫離苦海了!我決心無論如何得設法奔向自由路的女中,啊!終於可以永遠離開這個可怕的深淵了!儘管畢業致謝詞講得纏綿悱惻,實則一絲絲留戀也沒有。我丟開那襲掩飾寒磣的黑色披風,覺得如釋重負。天好藍,身上彷彿長出一對翅膀,眼看不小心就要撲撲飛上青天。我嚮往迷人的陽光、遼闊的大海,雖然像西西弗斯(Sisyphus)那樣帶著荒謬的遭遇,卻願意跟卡繆一樣,仍肯定美好的大自然,希望窮盡今天,盡可能地生活。
然而,事與願違!自由路並不真的自由,陽光也不特別璀璨。第一天的新生訓練,赫然發現那雙暗沉的眼睛竟然又出現在隔壁的丁班!人群中的諦視微笑,嚇得我魂飛魄散!她像一縷遊魂,窮追不捨,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好不駭人!
然後,就是那樣了!身體抽長,心理掙扎,我成了隱性的憤怒少女,表面乖順,內心悖逆。雖然依舊打從心裡害怕,卻不打算再逃避了,有時甚至刻意迎向她,用稍稍凌厲的眼神和她對視,而她一逕微笑,對我的底細瞭若指掌般。
也許命運就是一連串的巧合。升上高中,那雙眼睛的主人又如芒刺在背的被編在隔壁八班的自然組,幸而,我們七班是文組的最後一班,定居一樓的角落;從八班起,躍居二樓,除了升旗典禮比鄰,我們不容易見面。奇怪的是,陰影依然罩頂,噩夢仍舊連連。直到唸了大學,出了社會,人際關係一逕畸形扭曲,不是過度拘謹,就是自命清高。慣用倔傲的姿態掩飾內心的渴慕,用鄙夷的嘴角對應可能的拒絕。更糟的是,老覺得有一雙不懷好意的眼睛直盯著我的後腦勺,隨時擔心被暗算,心情緊繃,沒辦法和別人怡然相處。
那次演講過後的幾天內,我魂不守舍。好不容易經過幾年的文字療癒方才感覺重新和正常接軌的人生,忽然因為那雙眼睛的重現,霹靂啪啦亀裂開來。成天,我抱怨這、懷恨那,「她為什麼這樣對我!」不時掛在嘴邊。接近耳順之年,忽然對人生起了大惑,回頭斤斤計較細微末節的童年往事。家人逐漸都不耐煩了!「不過是小朋友間的惡作劇罷了!值得這樣一提再提嗎?」我從他們的表情裡歸納出這樣的訊息,感覺有一點委屈。有人乾脆建議:「既然妳這麼介意,何不再找個機會當面問個清楚?」我吶吶地回說:「你們以為我不敢!」的確!這正是我的心聲,我不敢,除了那天乍然照面所突生的直覺抗議,我從小就是個膽小鬼,缺少家人支援的豎仔,有事只能往心裡擱,說了反正沒人理。他們總覺得我的煩惱瑣碎、無聊,「只要免睬伊就好。」說的簡單!
就在此時,有位小學同學正好來招兵買馬,籌開同學會。我喬裝不經意,閑閑探問。同學笑說:
「她呀!從小就怪怪的,我們都不想理她。她是私生女,小學時,我們都知道她沒有爸爸,媽媽在車站前開一家小旅店。……」
說到小旅店,同學還嘻笑著加強語調說是「供人きゅうけい(休憩)的那種哦」!同學滔滔談起她的身世,我卻彷彿明白了些什麼。也許,我們是該同病相憐的,差別只在:她飽嘗不被理睬的忽略,我受到過度關注的困擾。我是從鄉下轉到城市的鄉巴佬,企圖透過聯考及第改換門第;她是身世不詳的私生女,同樣是被期待在高階華麗的世界中浴火重生。在地位和金錢環伺的貴族學校裡,家長的社經地位偏高,她必然跟我一樣,備感窘迫。好不容易盼到來了個鄉下孩子,以為終於找到門當戶對的交往對象,她以那雙窺伺的眼和紛紛的謠諑,企圖引我注意、和我產生連結,卻偏偏遇到了敏感且自卑自憐的楞女孩,只知道哭,視她所散發的結交訊息如洪水猛獸。
距離那日重新邂逅後約莫一個月,我終究還是按耐不住好奇,打電話去她任職的文化中心,打算將幾十年來潛藏內心的困惑,做一次了結。居然一下子就讓我給找到了,電話接通的剎那,我心虛得差點兒當場掛掉逃走,終究還是挺住。她絮絮叨叨地兀自講個沒完,還是和演講日同樣的說詞。這回,我靜靜聆聽,一句話都不回應,假裝莫測高深。她說得興起,下語不能自休。或許是總機小姐不耐煩,動了手腳,電話忽然斷了。我愣坐著,不知道該如何繼續下去,我還是跟上回一樣連再見都不說?不行!事情依舊撲朔迷離,我得弄個清楚。於是,又撥了電話。她一聽我的聲音,立刻鬆了口氣說:
「幸好你打來了!我沒有你的電話。上回,我去跟主辦單位要你的電話,他們不肯!真是瞧不起人,他們不相信像我這樣的人有像你這樣的朋友!」
「你是哪樣的人?我又是哪樣的朋友?……我是曾經隆鼻的狗肝嗎?」我本來想跟她開個無聊的玩笑,卻也只是想想。雖然,實際上我只是個記恨的小人,但是,我得符合她的想像,舉手投足像個有教養的人。她語氣熱切,好像有許多不吐不快的事,但是,上班時間談私事,終是不宜,我要了她家裡電話,打算改日另談,跟她鄭重道了再見。
隔了幾日,我們又聯繫上。我仍舊保持沉默,她依然滔滔不絕。說的那些往事,在午後的書房裡,迤迤邐邐,劇情、對白、聲光,一應俱全,似幻還真,我像聽故事一般,聽著自己陌生的童年,感覺非常詭奇。她說的種種,也許是真的,否則,她怎能拼湊得如此天衣無縫又歷久彌新!譬如:有名有姓的愛慕者、綁在手腕間的小手帕、穿起來神氣活現的黑披風……;也或許只是虛構,否則,既是我切身之事怎會自己毫無所悉!譬如隆鼻、送禮、愛男生…等等。我問:「你幹嘛這麼注意我?我們又不同班?」她說:「你不知道當年的你氣質出眾,磁場有多強!剛轉學過來,立刻贏得那位驕傲的音樂老師的青睞,輕易取得指揮的榮銜,那些家世顯赫的女同學如醫生、校長的女兒都嫉妒得眼睛發紅!我不一樣,我是很喜歡你的。」我說:「就算這樣,你也不必造謠啊!」她急了!賭咒又發誓:「我才沒有!是你們班的同學說的,她們姑妄言之,我姑妄傳之而已,我這個人是很誠懇的。」這麼說來,仍舊是我的錯,我不該太過敏感!……哼!姑妄言之、姑妄傳之?對她而言是雲淡風輕的!對我來說卻是跨不過的橫逆。
即便當面對質,往事依舊迷離,宿恨一時難解。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對我的關切,許多早被歲月遺忘的往事,又被一一召喚回來,她彷彿是我身邊的姐妹,專門負責幫糊塗善忘的姊妹留下恍惚迷離的記憶。我真的被驚嚇到,居然有人比我自己還要熟悉我的過去?而我卻對她一無所悉,這豈不是最大的荒謬!四十多年過去,她猶然抱持昔日的熱情,鉅細靡遺地收攬過去的記憶。聽著、聽著,隔著迢遞的距離和空間,我握著電話的手,忽然微微顫抖起來,心裡的某個堅硬的角落像冰山遇熱,逐漸溶解成溫柔的涓涓流水。一宗懸疑多年的公案,終於不清不楚卻又彷彿已有定見地結案。
我想起那天聽眾的提問,同樣是存在主義的健將,卡繆和沙特對荒謬的看法有何差異?
沙特懷著強烈的絕望,把希望寄託於未來,實際上是寄託於想像的世界;而卡繆則把希望寄託於當下,不相信虛無飄渺的明天或來世。他說:「生活就是活用荒謬、凝視荒謬。」他們兩人最大的差別在是否包容自己那充滿誤謬的過去,願不願意在當下也包容所面對的世界,而我此刻最能體會卡繆「我就在這兒,這就是荒謬」的說法,我決定選擇向卡繆致意,必要時,履踐自己演講的主要觀點-對荒謬微笑,否則,說什麼也無法諒解如此荒謬的人生!
……
注記:
對你造成傷害的罪魁禍首,大剌剌地照面寒暄,橫亙數十年,潛藏在人生幽影中的窺伺之眼,炯炯注視。任你遍體麟傷,獨舐傷口,她卻若無其事走來,理所當然親暱,彷如知心密友。
你驚怒質問,卻攢不著公道,無端從受害者變成加害者。歲月所賜,竟非飽滿圓融,那弓滿的張力,原來只是漲碎的泡沫。悚慄回首,以為早已解脫的一切,仍如影隨形,未曾釋然。
作者於文中細數遭受無妄之災的童年,原該遊戲嘻笑的青春,被過度關注給囚困,失去與世界怡然共處的信任感。一路倉皇跌撞,反覆受傷自癒,於荊棘中踏出血路。疼痛猶在,那受傷的女孩,卻漸漸長成他人依靠的存在。既然世上沒有那個溫暖的地方,就讓自己擁有溫暖的肩膀。
執筆演說的同時,她亦反覆思量人生的困惑,直至與荒謬貼身相逢。一連串的追索,讓兩個隔壁班的女孩身影再次浮現。往事迷離,宿恨難解,兜兜轉轉,終究回到最初的開端。隔著迢遞的時空,她決定將主控權握在手中,不再被命運推擠。縱然荒謬無所不在,她仍願與之微笑,諒解共存。
.
以上文字摘錄自
《#接住受苦的靈魂》
親愛的,我知道你的痛!
博客來: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879876
限量簽名版: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880097
張老師文化讀家粉絲團
https://www.facebook.com/lppc.com.tw
.
相信自己是夠好的媽媽:是犧牲,還是責任?是妥協,還是平衡?放下對母愛的執著,恢復你的生命彈性,重新找回愛自己的方式
博客來:https://bit.ly/2vhVD9s
讀書花園:https://bit.ly/2GEA9dH
誠品:https://bit.ly/2W4E3Sq
金石堂:https://bit.ly/2vhQ6jh
神 隱 少女 為什麼 不能回頭 在 欣匠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四年前夏天的某個下午,我對自己的身體彷彿有所感應,去買了驗孕棒,惴惴不安的看了結果,兩條線。
和第一胎的驚喜萬分,是截然不同的心情,初時我一絲喜悅也沒有,腦中迅速的把自己最近的行為掃描一遍:照了胸部X光、吃了止痛藥、似乎還喝了點酒,以及,我做了電腦斷層,為的是牙齒的治療。我和M商量了一下,先一起到住家附近的婦產科檢查,尋求醫生的意見。 年紀看來是我們父輩的醫師很快地告訴我檢查結果,確實是懷孕了,我也把我的疑慮全數提出。吃藥和喝酒的部分還好,很少量不太會有影響,我最擔心的還是電腦斷層是否會影響胚胎或是之後的胎兒,甚至出生後的發展。對方也很快地告訴我他的結論,而這個結論是以幾個問號來呈現的。
「你自己是護理人員,怎麼會不知道CT(電腦斷層)影響有多大?」(…其實我不是)
「如果以後產檢有什麼問題,或是長大哪天生了什麼病,你會不會後悔自己當初的決定?」
「要是他以後沒有上台大,只考上陽明,你會不會想著是不是當初的CT造成的,你要怎麼跟你婆婆交代?」
當時心亂如麻,我忽略了短短幾句話所隱含的冒犯,事後回想起來是很不舒服的。在醫師斬釘截鐵的態度下,我們很快地做了決定,不留。從診間走到櫃檯不到半分鐘,說不上來有什麼心情起伏,直到批價的時候才知道,原來這藥要自費,還不便宜要幾千塊,而兩人身上都沒有太多錢。走出診所去領錢的路上,我猶豫了,跟M說等等吧也不差一兩天,我很快地傳訊息給幾個同學,婦產科專科、放射科專科、牙科專科,真的很感謝他們,即使平常我疏於聯絡,同學們仍舊非常迅速地回應我。所謂的回應不是模稜兩可的寶寶可能會考不夠好..,而是直接告訴我牙科電腦斷層的輻射量數字是多少,其實相當低,和一般想像中的胸腹部電腦斷層差很多;孕婦可以承受的輻射線劑量、輻射線對胚胎的影響是全有全無率,會受到輻射影響的胚胎本身也留不住;以我所承受的劑量,也沒有證據顯示會影響智力和發展‧‧‧等等。有憑有據,引經據典。
看到這些數字,我心裡已有七成改變主意,又想更安心一點,晚上我們衝到之前產檢的禾馨想掛蘇怡寧醫師的門診聽第N意見,當然是沒掛成。好在之前幫我檢查的林佳慧醫師隔天早上就有診,見到林醫師之後我劈哩啪啦講完我發生的事情,林醫師只淡淡的表示,不會有影響的(事隔多年我並不記得林醫師的原話,為了不造成林醫師的困擾或是我有所誤解,就簡單帶過,不過一開始老醫師勸我不留的那些話我倒是一個字也沒忘…)。 走出診間之後,不需要問對方,我和M都有共同的答案,既然做了決定,日後寶寶萬一發生任何事情,都要理性面對,確信都與今日種種無關。但我們也約定這件事情先不跟家人說以免大家擔心,僅有幾個密友知道。我的焦慮在短短不到24小時內,隨著諸多專業人士的釋疑,跟著煙消雲散,在懷孕過程中我再也沒把任何事情往當初的行為聯想上去。
寫到這裡,如果我要開始痛罵一開始的老醫師,害我們在那個晚上差點失去這麼可愛的女兒云云,就太狗血太矯情了。事實上按照我們的個性,即使領了藥回家,肯定也會多方詢問,以獲得最佳解答,不會那麼輕易就放棄,雖然至今我們偶爾會開個小玩笑說,幸好當時身上沒錢哪。只是當初那幾句帶有那麼一點歧視意味的話,再回味起來就真的不舒不爽了。這幾句「教訓」,背後是對女性身體自主權的貶抑,還有業內人士嗅得出來的,一絲醫師對護理師高高在上的味道。原來我們對自己肚子裡胚胎的去留的決定權,竟是建立在婆媳上尊下卑的框架裡。而雖不知為何對方對我的職業印象有出入,但我相信若對方知道我實際上也是一位醫師,恐怕態度會大轉變,最起碼我不會聽到訓導主任的腔調,我會獲得更尊重的說法。
「你不覺得他講那些話在歧視女性嗎?」我問,M搖搖頭說並不是,因為對方是深入骨血的歧視女性‧‧‧‧他不覺得這觀念或是態度有什麼問題,所以當他說出那些話的時候,是沒有「故意的惡意」存在的。這個說法頗為精闢,原來M的中文偶爾也有靈光的時候,平常怎麼很少講人話呢? M還說當下他心裡不合時宜的暗自回答:陽明很好了吧! 我自己都考不上! 真不愧是我老公,何時何地都能有垃圾話。
這件事情帶給我自己的感受和影響是多方面的,首先是這個過程,讓我深刻體會到什麼是生命中的貴人,原來我受的教育,我走的路,最受惠的是我自己。隔行如隔山,跨科如跨海,我對本科之外的所有知識是那麼的微薄近乎無知,不光是這個事件,有小孩之後我手痛、腰痛、腳麻、小孩看電視會不會傷眼,都要感謝神內貴人、骨貴人、麻醉貴人、眼貴人,謝謝眾小主的恩澤。
再來是我有沒有問題? 當然有,我自己是專業人員,卻沒有在照射X光和斷層之前檢視自己是否有懷孕的可能性,我對自己「應注意而未注意」,我得負最大的責任。推己及人,雖然本來就是該做的,日後我每一次要安排相關影像檢查,更會親自確認女性患者是否有懷孕的可能。縱使不對胚胎有實質的影響,這確實會造成一位母親的不安與不悅,能避當然要避。結果就是歐巴桑病患們一臉嬌羞的說:謀科稜啦! (嘿! 現在科技日新月異,我哪知蚌要到幾歲才沒可能生珠)。以及,少女們各種靦腆的搖頭。
那如果,今天面對這個關鍵叉路的不是我呢? 如果,只是一般的民眾呢? 幾句煽動而沒有根據的話語, 就這麼定了多少的生死。親愛的妳,請相信科學,不要只憑感覺。我們有義務也有權利保護自己,對自己的身體有最大的決定權,當面對類似的問題,如若對方提不出有建設性的論述,記得要尋求第二意見。不更新資訊,在原地踏步的醫師,畢竟是少數。
*******
我家Zoe的事還沒完,懷肥倫的時候我就有妊娠糖尿病,產後再測葡萄糖耐受性也沒過關,第二胎血糖會偏高是注定的,然後在這回懷孕前期,林醫師就發現我的雙側子宮動脈壓力過高。說到林佳慧醫師,我真的相當感謝她,平常每次產檢的超音波都譬美高層次在掃,到真的高層次那天我還因為平常聽太多差點睡著(喂),看到的人請不要誤會,不是真的每次都掃超久啦不要為難林醫師,我是要表達林醫師的細心。子宮動脈壓力若居高不下,可能導致的後果是寶寶太小,妊娠高血壓,最危險的是發生子癲前症,簡單說就是學生時代去完婦產科可以什麼都不記得,卻一定會對這個病名有印象的急症重症。
所以,我又焦慮了,在我以為懷孕不過如此而已,又來了一個新的問題。於是我又啟動貴人模式,是當時我還任職的醫院,婦產科的同校學弟李醫師。其實李醫師在我懷肥倫時就給予我許多心理上的支持,當時一個妊娠糖尿就讓我整天在崩潰邊緣,每每和他聊完總能放鬆心情繼續往前走。然後李貴人就問了:學姊你有驗PIPF和PAPP-A嗎? 可以預測子癲前症發生的機會。其實我在禾馨的診間當下林醫師就查過了,我並沒有自費檢驗這些項目,當下也過了最佳抽血時機。時間無法回頭,追究已無意義,學弟當機立斷就開了阿斯匹靈給我,這也是林醫師在診間就建議過的,我就這麼一路吃到中後期。
之後是每次產檢都聽到壓力仍高、壓力仍高、壓力仍高。也許有些人會有一點點印象,我曾經在某一段時間內奉行低鹽甚至近乎無鹽飲食,導致一家三口去M的車聚時,我帶的飯糰根本沒味道,M還對隔壁人家的雞湯垂涎欲滴這件事…..這一切都是跟預防妊娠高血壓有關。記得有一天我實在太嘴饞,開了一盒杯麵來吃,又怕太鹹,最後粉包才撒了一咪咪進去,M直翻白眼說這種吃法不如不吃。嘿! 那可是我一生中吃過最難吃又最好吃的泡麵,它當然難吃,根本就一點都不鹹! 它也實在好吃,幾個月沒吃到這麼不健康的食物,我簡直要流淚。幸運的是,懷孕中期接近後期,我的子宮動脈壓力終於回到正常值,也結束數個月不能吃泡麵的煎熬(誤)。
在經歷過這些之後,我得知身邊女性好友懷孕,總是會苦口婆心的勸說,自費產檢在能負擔的狀況下,能驗就驗,能做就做吧。我自己發生的事情事後回想是那麼的微不足道,也許當初驗不驗,都不影響治療和結果。但有些狀況就沒這麼輕鬆了,羊水穿刺後勢必有些母親必須心痛地放棄,甚至到高層次那一關,還有人幾乎不敢相信卻又必須堅強的面對各種需要引產的問題。懷孕從來不是簡單的事情,生產更是到鬼門關前走一遭,當那些令人心碎的故事,真切地發生在離你很近很近的地方,離你很近很近的人‧‧‧‧
我從小到大的綽號沒什麼可取的,唯一叫起來比較可愛的,就是「欣匠」。在我寫部落格之前,也只有一個人會叫我「欣匠」,我曾經問過她為什麼這樣叫我,她歪著頭想了一下說,就覺得這樣叫很可愛啊。(而且那個欣要發成ㄒㄧㄣˊ ,兩個字要講得慢慢的,才夠可愛。)
就是這麼近。
那衝擊之大可想而知,導致我已經順利度過血壓那關,在進產房之前,仍以一種交代後事的態度對著M說萬一如何,我的選擇是什麼,也請M務必考量自身能力做出判斷,我相信他。M並沒有像電視劇裡那樣捂著我的嘴說:別說這樣不吉利的話! 而是點點頭表示理解。
親愛的妳,請保護好自己,對懷孕和生產,都要以最謹慎的態度面對,我們不是要無病呻吟,而是在能力範圍內做好準備。因為即使,已經用最高規格來準備,卻仍可能發生憾事。或許終究避無可避,只能一嘆,但可以提早發現的問題,可以小心處理的狀況,別讓它成為生命裡的遺憾。
( 同樣內容收錄於部落格: https://plusheart.com.tw/kids/ )
神 隱 少女 為什麼 不能回頭 在 黃偉民易經講堂 Youtube 的最讚貼文
這個星期六,是台灣總統大選,單掌半劍拿下高雄的韓國瑜,挑戰執政總統蔡英文。
我對這次選舉沒有懸念。 這屆總統大選,早就結束了。
在香港結束!
當香港警察瘋狂暴打示威者,赤裸少女浮屍每日在維港漂浮,黑衣屍體在各區發現,示威青年,仍在香港前仆後繼,用血肉迎向蒙面黑警的時候,台灣的總統選戰,早有結果。
韓國瑜的政治理想是什麼? 靠攏中共,拿取好處,大陸熱錢入台,台灣人民發財發財發大財。 但香港人用七個月的時間,告訴台灣選民,不能有幻想!
每張台灣的選票背後,都印有香港年輕人的淚影。 這屆大選,早就結束了。
香港這邊匯豐銀行的獅子,流下血淚,放入白色棺槨;中聯辦的王志民,被炒魷(官方用字是免職)。繼任者,是急就章,六十五歲,剛從山西省委書記退休一星期,安排入了人大財經委養老的駱惠寧,重新披甲,再上香港前線。
炒了王志民,是北京知道,這半年在香港輸了。
輸了選舉,輸了民心,輸了國際輿論,輸了一代年輕人。
《路透社》十一月底曾報道,北京因區議會的選戰大敗,考慮撤換中聯辦主任王志民。外交部駐港公署還發聲明,說路透社報道不實,提出嚴正交涉。
《金融時報》則引述消息人士,北京將於今年(2020)三月,撤換林鄭。外交部也是例牌否認,說是「別有用心的政治謠言」。
外交部的否認,間接證實了這些國際媒體 的消息可靠。 香港亂局的根源,當然在北京。執行者,是行政長官林鄭、中聯辦王志民、港澳辦張曉明、港澳小組韓正。
其間,那人的角色最關鍵?誤導中央,引致判斷錯誤的又是誰?撤換王志民後是否仍有人事變動?駱惠寧上任,背負什麼政治任務?
習近平一直想清理盤根錯節的中聯辦地方勢力,香港亂局是一個好時機,一如當年鄧小平派許家屯南下,清洗王匡留下的廣東勢力。
當年新華社香港分社,一片哀鳴。
這次駱會否借721元朗恐襲警黑聯手中聯辦的角色撤入開始,借勢清理人事。
來年,是動盪的一年。
中共,始終是一個用計的政權,中聯辦又是一班自以為聰明人的集中地,影響所及,香港官場,一片賣弄計謀的歪風。
環境紛亂,時代動盪,個人行止更為重要。
古人教我們,亂世修行,有三大絕招,可以彈劍江湖,如履平地。
第一,要光明磊落,走大路,不抄捷徑。 第二,要禁得住寂寞。 第三,要正。原則、價值觀,不能因應時勢而調整。
它的原文: 履道坦坦,幽人貞吉。 記錄在《周易》第十卦天澤履第二爻的爻辭。
人生一轉,都是履。
履,足之所依也。 本意是鞋底,象徵走路,腳踏實地才能走得好。
我們今日說的「履歷」,就是人生的實幹經驗。
履,是落實執行。只要我們腳踏實地去幹,《序卦傳》說: 履而泰,然後安。故受之以泰。
泰者,通也。 心之能安在於通。
泰,即是通也。但如何去泰的境地?關鍵在履,履然後才能泰,講一千句不如行一步,老實修行就是履卦。
泰,通也,然後安,是靠腳踏實地爭取回來的。 你要成佛,就要修行,三藏法師,也要一步一腳印,十萬八千里到靈山取經。沒有秘笈,只有經歷,重重魔考的經歷。 佛有大神通,但不能幫你成佛。
《繫傳》中,有所謂的憂患九卦,第一個卦,就是履卦。 人生以實踐為第一要義,尤其在亂世。履,德之基也。知識不是空談,上曉天文下曉地理沒有用,實際的行事才是一切的基礎。
履卦的卦辭: 履虎尾,不咥人,亨。 人的一生,險阻重重,如何可以履險如夷,踩到老虎的尾巴,佢都不回頭咬你呢?人生修練,做到這樣便是功夫了。
生於亂世,無法改變,我們不能一生都在迴避最敏感最困難的問題。
《易經》用老虎尾巴來象徵,人間的風險。 我們要經驗這些風險磨練,最困難的老虎尾巴也踩過,才能修成正果,抵達後面「泰」的通達。
方法是九二爻辭說的, 履道坦坦,幽人貞吉。 光明磊落,坦坦蕩蕩,面對環境的紛亂變動,才可絲毫不動心,堅持自己的原則,要耐得住寂寞。
幽人,像隱士般過住幽居的生活。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小象傳》說: 幽人貞吉,中不自亂也。
經過初爻的素履,確立自我的價值觀,行事特色,到第二爻得中,便可以不和環境勢力(六三)同流合污,又可保持中道的涵養,中不自亂也,先獨後中,自己便不會因外在的因素而亂了陣腳。
人生處處是試煉,九二爻的難,在於面對上面第三支爻,六三,在九二爻的上面,是全個履卦的問題所在,它必然一塌糊塗,它就像今日的特區政府: 眇能視,跛能履,履虎尾,咥人,凶。武人為于大君。
眇,是少目。少了一隻眼睛,即視野有問題,但以為自己看得清楚。單眼看世界,片面狹隘。抓不到重點,不懂急緩輕重。 跟住「跛能履」,一隻腳象徵實踐能力有缺陷,但無自知之明,急於踩老虎尾巴。結果,咥人,凶。被老一口咬死了。
最後的引伸: 武人為於大君。角色錯了,用武人,軍人,處理大君的角色,即政治工作。
用武裝力量處理群眾的政治問題,怎會不出事呢?
《小象傳》說: 武人為于大君,志剛也。
用武裝力量從事政治工作,是陰居剛位,陰爻無能力,但剛位有權力。無能力的人擁有權力,就像單眼跛人踩老虎尾巴,很少不出事的。結果是: 履虎尾,咥人,凶。
履卦九二的處境,像香港人,面對六三,像特區政府,無論是正面的配合,或是負面的對立,都只會苦不堪言。
所以,《易經》教我們: 履道坦坦,幽人貞吉。
這八個字,做到了坦坦盪盪,應付自如,便不會有後遺症。
這支爻,九二,爻變為天雷無妄卦,也是今年的值年卦。
只要起心動念,沒有妄想,行動上又不會輕舉妄動,便可以元亨利貞了。人間很多天災人禍,都是咎由自取,因妄念而來。這也是今年香港的寫照。
林鄭政府,還不知自己為什麼闖了大禍,就是因為妄念。
《易經》叫你們今年要無妄,但整個政府仍賣弄聰明,亂了七個月,不對症下藥,仍想盡辦法,諗計,如何對付香港人。打殘勇武派,嚇窒和理非,逼兩派割席,再對付校長老師。
為政者,責任重大,因他們的一言一行,都有影響社會風氣的效果。
大陸官場,貪婪弄權,全國人民,就見錢眼開;以巴領袖,仇恨治國,他們的子民,就冤冤相報。
過去殖民地的港督,謹言慎行,因為深知,他們是英國派來的港督,在殖民地,權可及天,稍有不慎,就為禍甚大。
中國古代,亦深知為官者,權責俱大,所以開科取士,都以選人為首。科舉的考試範圍,只集中在四書五經。
四書:《論語》、《大學》、《中庸》、《孟子》。
五經:《詩》、《書》、《禮》、《易》、《春秋》。
九本書,其實只重覆一個主題,就是教你做人。
做人做對了,做什麼事,都會成功。做人的基礎沒打好,其他的知識技巧,像建築在浮沙上一樣,風浪來了,就煙消雲散。
所以,古人說學問,講的不是學歷,不是文章,不是才華,是做好人,行好事,做大好人,行大好事,就是有大學問。
從四書五經中,揀選做官的人才,因為追求一個完整人格的官員,才放心交付權力,管理地方。
香港之亂,根源在於政府出了問題,林鄭政府的問題,在於問責班子中,沒有一個堂堂正正的人。這個時候,還想向學校開刀,製造白色恐怖,要教育界人人自危?
要消滅社會良知,從學校入手。要校長老師,配合特區政府的政策,作為政治工具。
中華文化,對教育工作,看得很神聖。
蒙以養正,聖功也。 蒙,是教育。 養正,培養一個人的完整人格。 聖功也,是聖人的功業啊。
古代推崇老師為聖人,因為,他們的工作,是培養一個人的完整人格。 人格完成,就是大人,大丈夫了。大丈夫,才能頂天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