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他是這麼對她說的:
「妳是那種可以把一整個世界扛起來的女人,如果沒有別人,妳自己一個人也可以活得好好的。但她不一樣,她沒有妳的堅強,她太柔弱,太需要被保護,真的,沒有我她是活不下去的。而妳這麼善良,她又是妳的朋友,所以一定不會忍心看著她倒下去吧?」
他說得如此理所當然,臉上毫無愧色,那樣的坦然令她一時完全說不出話來。
就像一齣最通俗的劇本,她的丈夫外遇了,對象是她原本就認識的人,她卻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人。
而現在,這個男人要她讓出她原本的位置給另一個女人,理由竟然是因為她夠堅強也夠善良。
堅強又善良的女人就活該不幸嗎?
一時之間,她很想砸毀眼前能砸毀的一切,很想點一把火親手燒了她一手佈置的這個家,她希望自己能大喊大叫,能用力連甩他十幾個巴掌,她恨不得自己現在就吐血昏倒在他面前,讓他看看她堅不堅強!恨不得自己能像一個潑婦一樣厲聲大罵,捶胸頓足,哭天嗆地,摔鍋摔盤,讓他看看她善不善良!
可是事實上是,她完全呆掉了,像是吉他弦斷線那樣,霎時發不出一個音符,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和這個男人同床共枕那麼多年,從來不知道他是如此冷酷無情,他說的那些,表面上是讚揚,其實字字句句都是對她的千刀萬剮。
後來她沒有哭鬧,沒有喊叫,也沒有摔破任何一個杯子,她只是安靜地收拾了自己的衣物,拔下了手上的戒指,然後離開了那幢院子裡種植了木棉、楓香、香草植物與玫瑰的房子。
她也沒有提出任何條件就簽了字。感情變了,其他一切也都無所謂了。
遞交離婚証書的那天,兩人一前一後走出區公所門口時,他回過頭來對她一笑,輕鬆地說:「保重啊。」他看起來神采飛揚,一臉愉快。
她的喉嚨彷彿被掐住了似的,還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揚揚手,坐進了停在路邊的車子,車子裡的副駕座上坐著那個太柔弱等著被保護的女人,他一坐進車子裡,那女人就立刻歪了一邊的身子,帶著撒嬌的表情偎向他懷裡。
那輛車當初還是她陪他去買的,選的是他最喜歡的墨綠色,但現在原本她專屬的位子已經易主了。她深吸一口氣,低頭看著自己剛才新辦的身分證,心想,自己大概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習慣配偶欄的重回一片空白。
她曾經以第一名的成績自研究所畢業,但因為很快就結了婚,婚後幫著他創業,從未有過自己的工作,所以現在一切都要重新開始。過去的她是那個男人背後的女人,如今她必須自力更生,但這也給了她一個全新的機會,讓她學著從今以後為自己而活。
一個三十歲才要進入職場的女人沒有太多的選擇,逼在眼前的現實也不容許她慢慢找工作,因此她成為一個在大賣場裡的結帳員,租了一個小小的房間,小到只能擺下一張床、一個櫃子和一架衣櫥,客廳、廚房甚至洗手間都得與他人共用;她的薪水微薄,付了房租之後就所剩無幾,因此花每一分錢都得再三思量,如果多買了兩個麵包,一個月的用度就超支了。這樣的生活與她從前的日子有著天壤之別,但她禁止自己去想起從前。過去已是上輩子的事了,不能想起,一想就會掉入悲傷的漩渦,那種滅頂的感受會將她吞嗜,而她沒有任何依靠,所以也沒有任何權利可以被擊倒。
常常在深夜裡,她躺在床上,累到極點卻沒有睡意,只能看著小小的窗外,那輪正好來探照她的月光,那是枯索貧乏的日子裡,唯一的溫暖與安慰。因為不想讓任何人來提起她的近況,她幾乎和所有的朋友都沒有來往。回應那些帶著窺探性質的詢問是一件令人疲憊的事,而她不願意自己生命裡的巨痛成為別人之間閒聊的話題﹝「哎呀,你知道那個誰誰誰嗎?以前日子過得多好,現在竟然在賣場裡幫人結帳耶!」「她也怪不得別人,誰叫她讓那個小三到她老公公司做事的?好啦,這樣的結果不是自找嗎?」﹞,她深知對某些人來說,別人的不幸總是特別甜美,尤其是曾經被眾人豔羨的人一旦跌落,就會有更多的幸災樂禍。她畢竟有她的驕傲,不想讓任何人看見她的困頓與失意。
但她真正在意的並不是別人的閒言閒語,也不是被人看見自己憔悴的樣子,而是她不想知道任何關於她前夫的消息,為了不要讓他的訊息滲透進來,她主動斷了與大部份朋友的聯絡。
可是她畢竟還是需要傾訴,太多情緒堆積在心裡,沒有出口,那是會令人發瘋的。於是她買了一本筆記本,把心裡那些悲傷、失落、沮喪、困惑、憤怒........全都寫了下來。那本厚厚的筆記本是她的樹洞,種種無法對人訴說的秘密心事,她都對它說了。
她常常在散步的時候帶著她的筆記本,隨時記下一些心裡湧動的感覺。書寫是一種心靈的療癒,帶給她很大的幫助。她覺得自己在一點一滴慢慢地恢復。雖然過程緩慢,但她願意相信一切都在好轉的路上。
有一天,她散步過後回到租屋處,發現她的筆記本不見了,難道是被遺落在公園裡了嗎?她用飛奔的速度回到剛才散步的公園,卻見有個女人坐在她不久前坐過的長椅上,正在讀著她的筆記。見到她來,那個女人笑吟吟地說:
「不好意思啊,我本來只是想找找看裡面有沒有失主的姓名或地址之類,後來被妳寫的吸引住了,就一頁頁地看了下來。妳的文筆很好呢。不,不是文筆而已,如果沒有經歷過人生真正的況味,是寫不出這些感受的。」
她覺得自己的內心彷彿被攤在陌生人面前,感覺十分難堪,拿了筆記本就要走,那個女人卻遞來一張名片,朗聲說:
「如果妳對編劇有興趣的話,請跟我聯絡。我的直覺是,妳有這方面的天份,應該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人。」
她逃也似地離開了,當天晚上臨睡前才仔細看了一下那張名片,那是個赫赫有名的編劇家的名字,難怪她見到那個女人的第一眼就覺得有些眼熟。
三天後,她打了名片上的電話。
一個月後,她搬進編劇家裡的客房,從助手做起。
一年又兩個月後,她完成了自己獨立創作的第一齣單元劇。
三年又七個月後,她開始寫下後來那部得獎的連續劇,同時付了第一期的房屋貸款。
她那時還買不起帶院子的房子,無法種植木棉與楓香樹,可是可以在陽台上種植她最喜愛的香草與玫瑰;書櫃裡擺的都是她喜歡的書,冰箱裡裝的都是她喜歡的食物,屋子裡的一切都是依照她的喜好而設計的,無須為了考慮別人的意見而擺下一套昂貴的沙發。她終於有了一幢完全屬於自己的房子,是的,她這才有了完全屬於自己的家。她在屋子裡走來走去,有一種塵埃落定的喜悅與平靜。
然後她抱著抱枕坐在落地窗前的原木地板上,望著窗外的天空,開始流淚。那是釋放的淚水,也是離開婚姻之後,她第一次哭泣。本來只是靜靜啜泣,後來漸漸地,淚流得愈來愈洶湧,啜泣得愈來愈激烈,最後她嚎啕痛哭,好似要把心裡所有的悲傷、失落、沮喪、困惑、憤怒........都傾吐而盡那樣地大哭。
她是因為哭得太累而睡著的,這一睡就睡去一天一夜,整整24小時。那是真正的深睡,完全無夢。醒來之後,她覺得彷彿卸下所有負累,心裡殘餘的陰影都消失了。
這天,在談完一齣新戲的案子之後,她正要離開那間咖啡館,有人揚聲喊了她的名字,她回頭一看,是過去的兩個朋友,她們也在同一間咖啡館裡聊天。
因為一時無事,也不知如何推卻,她坐了下來與兩個朋友寒喧。閒聊一陣之後,話題忽然一轉,其中一個朋友說:
「後來,他滿慘的。」
她意識到這個「他」指得是她的前夫。她愣了一下,本能地想逃避這個話題,但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只好緘默不語。
兩個朋友一來一往,說起他的近況。說他後來很快就與那個女人再婚,婚後很快就發現她有太強烈的不安全感,因為她成為老闆娘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跟了他多年的秘書離開,由她來安排他所有的行程。他不能與任何一個女同事多說兩句話,否則就會引起她的警戒心,下場往往都是女同事們被離職。他也不能在下班後和朋友聚會,因為她認為那是他們兩人專屬的時間。至於工作應酬倒是可以的,但他必須帶著她一起去,那些地方通常都是有壞女人出沒的不良場所,沒有她在一旁盯著是不行的。
「這哪是人妻?根本是獄卒。」朋友之一說:「這也不是婚姻,而是服刑吧!」
「畢竟是搶來的,所以特別擔心又會被搶走。」另一個朋友接著說。
在這種狀況下,公司裡總是被她鬧得雞犬不寧,他所有的朋友亦不得不與他保持距離,也因為她時時刻刻的緊盯,往往讓他連生意都談不成。他終於受不了,與她爭吵,她就把所有的杯盤全往他身上砸;他奪門而出,到朋友家過了一夜,關上手機不理會她的連環叩,再回到家時,她已經倒在杯盤滿地狼籍的碎片裡,手腕上多了好幾道血痕。他嚇得立刻將她送醫,並且承諾永遠不會離開她。
「從此以後,只要兩人發生爭執,那個女人就拿出刀子來割腕。」朋友之一做了一個咂舌的表情。
「這已經是恐怖片了吧。」另一個朋友搖頭。
她在心裡歎息。充滿了束縛與恐懼的關係,這是愛嗎?
「沒有我,她是活不下去的。」此刻,她想起以前他說過的話,不禁感慨。那真像是個可怕的預言。她真心為他感到難過。每個人都應該是獨立的個體,如果一個人的生命寄生在另一個人身上,那是一種太沉重的負擔。
她與那個女人其實並不是什麼朋友,只是當初她的某個遠房親戚拜託她為那個女人在他的公司裡安插一個職位,那個女人從此才與她有了關聯。所以她對對方的個性並不了解,但她想,對方心裡一定有一個很大的坑洞,才會這樣近乎病態地想要緊緊抓住一個人。
可是她也沒有更多的感覺了,畢竟對她來說,與他的那段婚姻已是有如前世一般的舊事。當她在聽著他的近況時,就像在聽著與她很遙遠的別人的故事,雖然心中充滿感歎,卻很平靜。她雖然為他難過,但這是他自己選擇的結果,只能由他自己去承擔。
她也不恨那個女人,如果她的婚姻真的很穩定,就不是任何人可以破壞的。
過去的一切不能化為烏有,但時間可以治癒傷痛。也因為曾經到過生命的谷底,所以她才必須生出往上爬的力氣,如果那一切都沒發生,現在的她或許還只是某某人的妻子,未能成為自己可以成為的樣子。
與朋友道別,離開咖啡館之後,她走在暮色四合的街道上,想起自己很久沒有度假了,也許寫完這檔戲之後,就到哪兒去走走吧。
於是,迎著傍晚的涼風,她開始期待自己一個人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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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聽樹君說故事
標題:後來
作者:彭樹君
刊於 皇冠雜誌773期 / 2018七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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