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台灣也有這樣一個山崖邊的石雕,見證台灣的歷史!
【古南島文明--超過千年的萬山岩雕遺址群】
文/高業榮
第一位發現、採集、研究萬山岩雕的學者高業榮教授,對於岩雕所在之自然與人文環境、岩雕題材、圖像風格、雕鑿技法特徵,以及其背後之魯凱族、排灣族傳統文化意涵等,均有深入研究。本刊邀請高教授概述學界對於岩雕之認識與了解,及未來研究範疇與努力方向。
筆者初次聽到萬山部落的石雕的故事是在1971年,萬山村青年呂一平正在屏東師專求學的時候,後來該村另一青年范熾萬山岩雕01欽(於1978年畢業)在校求學也向筆者敘述過同一個故事,並指出呂一平便是拉巴烏賴家族的後裔,而且強調那兩塊岩石仍舊存在著,迄今沒有任何變動。後經筆者前往該村訪問,長老們除了說明布農族女子,最後是唸咒把自己變成孤巴察峨岩雕之外,其他並無不同之處。(高業榮,1984:84-89)
這個故事除筆者所採訪的版本之外,1984年洪國勝也採訪了故事另一個版本;1989年,宗光又採訪另一版本。
呂玉枝女士口傳的「吃蛇女人」神話
筆者採訪的版本,有關魯凱族下三社群流傳著下述的古談故事:
太古,萬山舊部落,本來是個無人居住的荒山,因為先後有五個家族自北方聚集本部落開墾,便形成現今的貴族階級。其中拉巴烏賴Laba’ulai貴族家祖先娶布農族拉達烏龍安Lada’ulongan(一說是Davilong)家女子為妻,她烹煮甘藷是先掘地為坑,用火把石塊燒燙,再投入甘藷覆土熱燜。但是,她趁家人下田工作時,吹出噓噓聲招引大批蛇類,並把百步蛇一條條圍繞在石塊上和著甘藷一同燜熟,在家人未返家前先食蛇肉果腹,剩下的甘藷留給家人。不久家人身體日漸虛弱,卻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
一天,當她到河流取水的時候,家人掘開土窯才發現她有嗜食蛇肉的惡習,很不諒解這種褻瀆神靈的愚行,爭端非常嚴重。可是,布農族女子也不甘示弱,便撿取百步蛇納入前襟,逆著濁口溪方向而去。
她臨行時約定她的夫婿在祖布里里(Tsubulili)和孤巴察峨(Gubatsaeh)大石處相見,但其夫婿終未履約。她便在岩塊上一面雕刻一面吃蛇肉充飢,所丟棄的蛇骨頭都變成百步蛇,這便是那裡蛇類極多的原因。那時,岩塊還像小米糕一般地鬆軟,所以她踩上去就留下腳印,趴下時就印出了人形。最後便獨自回桃源鄉布農族村落去了。
吃蛇女人故事的初步解析
萬山岩雕02 幾個版本的萬山岩雕故事之內容大體相同,依性質言,以奇談為主,神話、寓言為輔,真實與想像又混同在一起,在意念上還未臻於精純之境地,還停留在口傳者不斷發揮想像的階段。故事中摻拌著或真或假的成分,如:布農族與魯凱族聯姻,因習俗不同,糾紛不斷終於仳離為真,以石煮法處理食物為真,惟吃蛇事件即未必是事實。因我們查遍文獻紀錄,也訪問了不少布農族長老,都未找出類似的事實根據。更何況,孤單女子獨處山巒,在馘首盛行之古代是非常危險的事。依臺灣原住民族之習慣法,各族對罪犯都沒有死刑,最嚴重者莫如放逐,放逐即等於宣告死刑,讓飢餓、猛獸,或馘首者結束其生命。我們有理由相信,寓有深意擁有大規模圖象之岩雕,絕非是一個女子在條件不足的情形下所可以完成的。
故事本身主要在宣揚神祇之信仰、貴賤概念;並與靈異事件──如岩塊像小米糕一樣軟、施展魔法使自己變成岩塊等一一相結合,藉以增加故事本身的奇趣性質,達到神祕傳佈之效果,如果細查其內容,有以下數端值得注意:
(a) 故事在宣揚魯凱族原始超自然的信仰,即百步蛇為神祇之化身,為祖靈之象徵之傳統觀念。萬山岩雕06
(b) 如果故事是真的,那麼岩雕遺址就代表了布農族的某些超自然概念,而非魯凱族所有。但布農族中都缺乏此類造形藝術之記述與超自然信仰體系。
(c) 百步蛇既然是魯凱族神祇之化身,因此其死後的靈魂是不滅的。
(d) 魯凱族進入農耕文化之後,尚保有石煮法的食物加工技術,一如魯凱族本群好茶村在粟收穫祭時必定要在sonvawan地方用石煮法(這是把食物置於粘板岩上,從下方生火烤的方法)烤餅一樣。
附帶一提的是,據萬山村民口述,離去的女子只在TKM2祖布里里和TKM1孤巴察娥兩處停留過。他們對TKM3莎娜奇勒娥岩雕當時也不知其所在。TKM3莎娜奇勒娥岩雕的發現是在1984年2月22日上午由筆者和中研院劉益昌先生共同發現(高業榮,1984:92);洪國勝採訪的故事內容,採集時間比較晚,可能是在1984年的3月初,那時第三號岩雕已被萬山村民知道了,故而有些出入。至於布農族高中村是否也有岩雕之存在呢?為證實此一疑慮,筆者在1985年2月曾親訪該部落長老和獵人,結果竟毫無所獲,他們對岩雕的事一點概念都沒有,由此看來,這是在創造故事時,使情節儘量有所懸疑,以增加故事本身效果的設計。
歷史事件摻入奇異想像
所謂「孤巴察峨」(Gubatsaeh)之萬山語,是指「在上面有花紋的石頭」的意思,祖布里里(Tsubulili)與莎娜奇勒娥(Sanaginaeh)均是指示性地形的名稱,後者萬山語是附近河水之名,岩雕所佔據的河階地萬山語:ingula,也是指示地名,而非佔據地名。換言之,這三座岩雕都沒有在他們的宗教儀式與社會組織功能上有什麼意義;看來,萬山祖先與岩雕遺址並無直接關係,否則其社會功能多少必有所傳。
在萬山方言研究上,語言學家齊莉莎也表示:「……流傳的萬山岩雕故事內容中提到一件重要的事情,從外族嫁入萬山的女子,因為殺掉並吃下被認為禁忌的百步蛇,於是被趕走。若從語言的觀點來看,這不是虛妄之言,而且能在他們的語言中找到文化的意義。」她進一步說:「過去的萬山人也曾試圖由這故事告誡社群成員『不能殺或吃百步蛇』,加上不知道為何會有這種圖案的存在,也想賦予岩雕一種意義。因此,萬山岩雕就逐漸變成『有圖案或花紋的石頭』,流傳在萬山人的記憶中。」(齊莉莎,2008:462)
由此,我們不得不認為,萬山早期歷史與岩雕遺址文化間,明顯存在著不能銜接的空白與缺環。根據上述的分析,萬山岩雕應早於萬山舊社之歷史該是肯定的。當萬山早期居民初見岩雕時,便懷著某種靈異觀念,給予提示性或象徵的名稱。他們為了解釋岩雕的形成,便將部分歷史事件摻入奇異想像的成分,進而形了上面的奇談故事,這或許便是這奇談故事的真象。
圖像學的年代推測
岩雕紋飾母題中的人頭紋、人像紋、蛇、重圓紋等都可以在排灣族、魯凱族的木雕、服飾甚至陶壺器物上見到,如果岩雕圖像是排灣族、魯凱族裝飾紋樣的古型,從琉璃珠、陶壺文物的傳入年代推演,岩雕的製作年代最早應相當於琉璃珠傳入魯凱族社會的時期,也就是西元1世紀初期後。無疑的,這只是在找不到科學方法定年前,概要、間接性的推測數據。但根據考古學者劉益昌的估計,萬山岩雕創作的年代大約距今1500年左右(參見:《臺灣美術史綱》第一章),筆者深信這個推斷一定有他的依據。
告示性的符號、警語、路徑?
自1978年萬山岩雕面世以來,新發現的岩雕逐年增加,學者們曾從傳說、地質、生態環境、圖像、保存與維護和年代學上為文探討,希望為臺灣史前文化史和史前藝術史憑添新頁。從過去的研究中,我們已經檢視過大量的材料,結果以民族志和史料文獻探索岩雕文化的成果仍然有限,而在田野蒐羅新材料也不如預期,這表示岩雕文化去古已遠,並不存在於原住民早期的生活記憶中,故難追溯其淵源,看來還有盲點待突破。
從文獻、口碑中顯示內本鹿廣大地區是魯凱族的生活處所,特別和萬山舊社幾個家族有關已無爭議,除此之外其他一片空白。但是從萬山舊社的神話、口碑、社會功能中又找不到和岩雕文化的直接關係;又回溯1650年曾被原住民提報過的Arapisan社已融入Kabaliwan和多納社,詳細情況未明;而萬山岩雕和魯凱族大南群和魯凱群的關係似乎也很遙遠。目前我們從岩雕的主題、風格和魯凱族與北部排灣族的陶壺飾文,雕刻主題與形式比較,已經指出它們之間具有密切的關聯。如果這個比較有意義,則暗示岩雕其實是魯凱族在初級農業、狩獵兼採集生產階段時某些氏族所留下的。只是原住民的文化變遷已久,岩雕的功能被木雕或其他方式替換,已失去原初的樣貌與意義。這個推測還有待更多的研究證實。
萬山岩雕05 岩雕製作既然和它的環境脫離不了關係,因此從環境著手乃是正當的途徑。除了TKM1孤巴察峨岩雕是敘述特殊故事外,其他三處岩雕都位於獵路的轉折點或關鍵處,前人可能就利用當地的岩體刻鑿告示性的象徵符號、警語、路徑方向等等以昭告行人,有如現今在森林中原住民為引導後面的來者,還是用山刀砍削路徑旁的樹皮做記號一樣。因此單個象徵符號有可能是資訊交流和生活體驗的提示,這些約定成俗只有當時文化集團才瞭解的圖像,隨著時間流失也就失去了原初的意涵。
TKM1孤巴察峨和TKM4-1的大規模圖像有重複累積的現象,它技法嫻熟、造形清晰顯然有源遠流長的歷史背景,預期還有許多岩雕隱藏在內本鹿沒被發現。圖形累積的現象有可能是不同製作者在不同時間所完成的,但其他岩雕重覆鑿刻現象就不是很明顯,多半是一次性的製作。未來應從十九林班地、鹿野溪上游或大鬼湖附近的高山平夷面著手調查,以獲取更多的岩雕材料。這些圖像表達了製作者當初思維和意符上的語法意義,有無可取代的文化價值。
就萬山岩雕的主題、造形、形式、技法和風格,人像要素特別和大陸賀蘭山,夏威夷、北美西北岸以及美拉尼西亞的風格如出一轍。萬山岩雕有放射線人面,正面無足、頭部有犄角狀的人像,足印、圓渦文或有外弧的文樣、累加或群聚狀的符號、包裹式的圖像、或長長蜿蜒的生命曲線等,都可在本文的資料中看出端倪。連TKM1全身人像膝下的耙形欄柵文也能在遙遠的美西阿利桑納州的摩崖中找到。如此眾多的共通點,若說其間毫無關係是令人難以置信的;與其說它是偶發性的存在,不如說它是東亞大陸和環太平洋地區基層文化一個典型,代表了人類早期文化最珍貴的遺產,應悉心加以保存和維護。
岩雕研究的範疇與方向
在岩雕研究方面,以公部門或學術單位主導的取向,替換個人單打獨鬥的研究,是必然的進程,一方面建置專屬機構或研究團隊,整合人才和資源,進而有計畫地建立基礎資料並隨時更新,都是迫在眉睫的事。另外立即可行的是進行鑿刻技法的研究和分類,藉以釐清圖形重複加刻的文化層,以了解逐次加鑿的範圍和特徵。理論上凡不同材質工具和不同製作人所用的方法都將甶下不同的鑿痕,再按其特徵建立模型以瞭解疊壓的順序和分布。這一方法在現場觀察和電腦模擬可同時進行;技法研究要經過不斷的模擬和試驗,才能落實;岩雕現場觀察不可能被取代,研究者必須親身體驗當時人類在那個環境下的生活狀況,非如此就不能領悟到蛙形人像其實是登山時手腳並用的情狀。
從大的範圍看,摩崖的研究大部分還是屬於文化人類學的範疇,而符號學、語言學都可加入研究的行列。目前討論岩雕文化和北葉、舊香蘭、龜山遺址的關係似嫌過早,因為表現性岩雕圖像和陶器上井然有序的裝飾文樣間的製作觀念是判然有別的,他們生活背景或許也不相同,兩者可同時並存嗎?我們不得而知,似乎還存在著圖像學未觸及的問題。
目前考古學正進入田野,探討是否有遺址的存在,希望能深化並修正目前的研究成果;當然藝術人類學和藝術史學也責無旁貸,有必要群策群力共同關切這一新的議題。就像筆者所期待的,摩崖的研究其實要網羅多學科的觀點,開創新的研究方法才能對岩雕文化瞭解得更透徹。「為者常成,行者常至」,讓我們拭目以待。(關於此一主題完整之論述,請參見:高業榮,《萬山岩雕──臺灣首次發現摩崖藝術之研究》,2011年增訂版)
萬山岩雕簡介
萬山岩雕群的行政區域歸屬於原高雄縣茂林鄉,地理位置座落於南部中央山脈西側濁口溪上游海拔約800-1500公尺的山區,也就是位於萬頭蘭山(1475公尺)的東北側及北側。岩雕群周邊地形變化複雜,植被茂密人跡罕至,除了有原住民不定期的狩獵活動外,長久以來,幾乎不曾有外族活動的足跡,因此遲至1978年才由筆者發現TKM1(孤巴察峨)及TKM2(祖布里里)兩座岩雕。
TKM1隔濁口溪支流與TKM2相望,距萬頭蘭山直線距離約1.8公里;TKM2位於萬頭蘭山北方1.4公里之稜線端點小台地樹萬山岩雕03林中;1984年才知道的TKM3(莎娜奇勒娥),她是隔著濁口溪與TKM2相望,距萬頭蘭山約2.6公里;2002年才找到的TKM4(大軋拉烏),則位於萬頭蘭山東北1.2公里之河階地上。
距離萬山岩雕群最近的聚落為魯凱族下三社群萬山舊社(Oponohu),此部落位在岩雕群西南方直線距離約三公里處;過去該社原位民如果為生活所需經過此地,在習俗上必須把岩雕上的落葉敗絮清掃乾淨,他們相信當晚的夢境便是兇吉的徵兆。除了前述的吃蛇女人故事之外,萬山社與岩雕群並無祭儀或其他文化活動上的直接關聯性。岩雕群東側的內本鹿山區域過去均為萬山社的狩獵區,岩雕群附近較為平緩的山林中,可以見到許多萬山社居民早年耕作遺留之板岩工寮遺址及石砌駁坎。
TKM1孤巴察峨
TKM1岩雕為一巨大之砂岩塊,岩體表面的紋飾多且豐富,是萬山岩雕群中海拔最高也是最著名的一個。岩體距離濁口溪河谷約400公尺,附近並無水源,亦未發現工寮或耕地遺址。岩體突出於緩坡上,只有北側緩坡面的交接處可供人登上岩體,其餘三面皆甚陡峭,不過在岩體南緣下方的凹洞則可遮避風雨,偶爾會有原住民獵人停留在此過夜。
萬山岩雕群所有岩雕中以TKM1孤巴察峨的圖像最為豐富,在80餘平方公尺的岩石表面上佈滿了人像紋、人臉紋、同心圓、圈狀紋、漩渦紋等,具有高度的藝術研究價值。依據筆者的研究,從魯凱族古老的創生神話詮釋,第一號岩雕中全身的人像圖紋代表的是大鬼湖的湖神,或為百步蛇精靈的象徵,以高舉的雙臂伸向廣闊無際的宇宙,象徵生命的曲線和宇宙靈力的圓渦紋緊密聯結在一起;杯狀坑則是古老象徵的符號,表示生命力與巫術。
TKM4大軋拉烏
萬山岩雕04 目前所知的TKM4大軋拉烏十座岩雕圖紋所呈現的主體和風格差異頗大;其中的共同的主題是重圓紋、圓渦紋、人像、人面、啄坑和長長的曲線等,都和早期發現的三座岩雕(TKM1、TKM2、TKM3)主題相同,說明大軋拉烏岩雕和其他岩雕的製作人是屬於同一個文化集團。但其間也存在著差異,TKM1和TKM4岩雕的人面和人像,有的是用長長高聳的頭飾表達、而菱形人面也是兩者共同的特徵;TKM4的人像都偏愛用線條表現故而比較抽象,但前者的線條比較自然、飄逸;TKM1的線條就比較深而肯定。依此觀察TKM1和TKM4間的差別是非常明顯的,說明它們的作者不但不是同一人,其間也暗示著製作年代和風格上的差距。人像方面不論是象徵的還是較寫實的,都採正面的造型且有明顯的蛙形傾向。
萬山岩雕目前共有四處十四座,四處岩雕分別是孤巴察峨(Gubatsaeh),祖布里里(Tsubulili),莎娜奇勒娥(Sanaginaeh)和大軋拉烏(Dagala-U),這些名稱都是茂林區萬山村的魯凱語,除了孤巴察峨語意是「有花紋的石頭」外,其他三處岩雕的名稱都是魯凱族傳統地名。
參考資料來源【萬山岩雕──臺灣首次發現摩崖藝術之研究 文/高業榮 - 原住民族文獻會網站】
http://ihc.apc.gov.tw/Journals.php?pid=616&id=727
織夢島隱藏要素 在 陳彥博 Tommy Chen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對於面對生死並沒有那麼重要。只要你有機會陪伴臨終者,
互動中所發生的事,自然會教導你生死的學問
《存在─非存在:用全部的生命去體驗風、體驗雲、體驗無常;包容偶然、有恆、幸福、不幸福等狀態,讓有常和無常來來去去而置身其中,並不只是站在某一邊而已。》
集中意識去抓取任何意念;而不抓不取、讓意識行雲流水,
讓身心得以自在,這就是好事。
師友們!請掌聲歡迎余德慧教授的演講。
今天的講題是:「面對生死的姿態」。
你抬頭一望,只見滿園的櫻花盛開,
好美啊!(你假裝自己說了這句日文。)
園內坐滿了聽演講的人。
你決定靜靜入座,不急著跟老師打招呼。
你要好好領受這場美麗相逢。
「面對生死的姿態」
面對生死的最佳狀態,就是讓現實和非現實都能並存並且感受之,能自由出入其間;進入現實,你當然在乎自己;進入非現實,你就不在乎了。事實上,我們一直在現實與非現實的轉圜之間;活著,就是在這兩邊轉動;亦即,生和死早就和我們發生關係了。
演講者:余德慧(慈濟大學宗教與文化研究所教授)
每每談及生死,長輩們總要怨我「哪壺不開提哪壺」,顯見大家都不太願意去談論生死;這是可以理解的。死亡這件事落到言談上,總是怪異;誰也不願見到一天到晚把死亡掛在嘴邊的人,多不健康啊!但在這裡,我們還是要問:為何禪師在修行時要參破生死?參破生死又是何意呢?
《貪生─怕死:臨終者往生時,並沒有想像中那麼憂懼,他們不是被死亡嚇死的;真正被嚇到的反而是周遭的活人。》
長年在安寧病房工作,只消一閉上雙眼,我腦中就會浮現許多陪伴多時的亡者身影。由於工作環境使然,我常覺得不舒服,若是病了,便有醫師和練氣功的朋友極力勸我不要再進出安寧病房,就怕我的氣被吸光。這當然是朋友關心我的好意,但我本身倒不太在意;反正去或不去,最終都是死路一條,有何差別?所以我還是繼續在安寧病房服務。
因生病而觸及生死大事,我意識到:該是面對問題的時候了。坊間有很多書籍告訴我們,要勇敢地面對生死;但是,「面對」本身就是一個問題,而「勇敢」又是什麼意思呢?
無庸置疑,絕大多數人一想到行將就死,都會害怕不已。美國生死學專家,同時也是知名的精神科醫師庫柏勒‧羅斯(Elisabeth Kubler-Ross),年輕時就研究發現,每個人都會貪生怕死,但後來也都會接受死亡。接受本身並不困難,問題在於:接受是怎麼發生的?真有「接受」這件事嗎?
正因為死亡令人害怕,所以人們致力於尋求不害怕死亡的方法。然而,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哲學家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說,我們若不害怕死亡,根本就過不了死亡這一關;換言之,要經過死亡這道關卡,就一定會害怕。海德格認為,死亡是一個巨大的空洞,所以一定會引起人們的憂懼害怕。其實,害怕是好現象;若是不害怕,就不會轉動;只有害怕才能促進轉動。
住進安寧病房的人,大致心裡已有數,餘生將在病房中度過;有些家屬會在一旁竊竊私語:「現在直直地進來,一定會滿面愁容地橫著出去。」但依我們在醫院長期陪伴所見,橫著出去的人並沒有想像中那麼憂懼,他們不是被死亡嚇死的;真正被嚇到的反而是周遭的活人。這之中的奧妙在於,臨終者走上臨終之路時,已經在轉了;還沒走上臨終之路的人,則還沒有轉。臨終的人轉了,就很自然地過去了,不會有擔憂;周遭的活人因為還沒有轉,所以擔憂不已。
活人和臨終者最大的不同是:活人還想繼續活下去,而臨終者已經走在臨終的路上,是親自以行動在轉。因此,若是活著的人對臨終者說,你的時候快到了,你就要走了,臨終者會憤怒;若是勸告臨終者「你要放下」,臨終者會感到被汙辱。因為,臨終者是以實際行動,用全副生命在轉動,而活著的人只是嘴巴上說說罷了,臨終者當然無法接受。
《轉動─空無:臨終者的腦細胞已經少到無法理解「我」的過程,這就意味著他們不害怕死亡。死亡的空無感是人類的想像,它從未真實存在過。》
那麼,什麼是「轉動」?臨終者為何會轉動?
根據我們的研究發現,每位臨終者最後都有一個機會背對社會、不理會社會,彷彿轉著轉著,就背對了社會。這種現象,我們名之為「背立轉向」。每一個人病沉到某種程度,便會自然地放棄社會性勾連,也會開始不在乎世間的聲名、地位與角色。經常看到一些知交滿天下的病人,在進入病沉之後,就會在病房門口掛起「拒絕訪客」的牌子,一堆訪客的花籃與卡片凌亂地擺在門外;它們的主人早已進入內在轉動的境界,真正陪伴他的只有夢幻與破碎的回憶而已。
這種轉動,他人無從察覺,是疾病讓臨終者自然地去接受;也許臨終者只是昏睡或是虛弱地躺在床上呻吟,但是轉動的旅程已經開始。只要細心地陪伴,便能發覺臨終者的心思轉動得很快;今天才說:「我要堅持下去,奮鬥下去!」明天可能就說:「都到這個地步了,要放下走了。」他們的情緒轉變就在瞬間。
這主要是兩個機制使然。首先,是腦細胞的大量死亡,才講過的話可能沒多久就忘了;其次,在腦細胞死亡的過程中,患者已不太能理解社會意義,他自己也被掏空了。因此,其實不必太掛念臨終者生前念念不忘的心願,一切都是此一時、彼一時也,沒有一句話是長時間有效的。他們可能上一刻感到痛苦,下一刻又覺得舒服多了;這種轉動一直持續進行著,難以預料,也無法預料。
明白臨終者會有這種轉動,對周遭的活人而言,不啻是個福音;既然會忘,就會忘記生死,因為腦細胞已經少到不知生死為何物了。就像動物瀕臨死亡,也不太容易反省自身即將面臨死亡。人類在大腦最健全的時刻會考慮生死,但在進入死亡的過程時,就進入了無法理解「我」的過程;既不知我的存在,就意味著不害怕死亡。這也許是老天所設計的自動的熄燈號。有了這項安全機制,對死亡何懼之有?
然而,對活著的人而言,這個熄燈號畢竟是可怕的。重點是,我們並不瞭解臨終者的意識狀態,沒有必要假裝自己很懂,而要去教導臨終者如何面對生死。相反地,是我們這些活著的人,該如何面對生死?既然我們沒有這個轉動過程,並且要繼續活在「我」的世界中,就必須知道這個核心問題:我們面對生死的姿態是什麼?
海德格說,死亡是一種巨大的失去、巨大的空無,大到我們的心智無法面對;因此,想到死亡便會不由自主地害怕。我要反駁這項說法。事實上,只有僅少數的人是如此,大部分的人都不會把死亡當成空無。因為,尚未經歷死亡,就無法體會何為空無;而當死神降臨,你已無法感覺,何知空無?
換言之,死亡的空無,根本是人類的想像;當你看到別人垂死,便設身處地想像自己也可能不再存在、不能再這樣和那樣。但是,畢竟一切都是想像;即使真的發生了,你也了無知覺,這種害怕的感覺自然無從發生,那個想像中的空無根本不會來到。更確切地說,那種空無根本不會被你感受到;你現在所感受到的,是想像中用來恐嚇自己的空無,它從未真實存在過,你根本從未有如此經驗。
只要確定面對死亡的憂懼是自己想像出來的;那麼,轉個身,聽首快樂的歌、讀點宗教的勵志文章,可能就快活起來了。想想天國之美、想想極樂世界,甚至是乘願再來,可能就不怕死了;就能在很短的時間內,從憂懼中恢復過來。
既然這個空無不存在,海德格的理論自然要被推翻。他說,因為死亡的空無巨大得可怕,所以讓人願意轉變,變成為一個真摯、願意聽從良心召喚的人,不再過著欺騙的生活。根據這個論點,人們寫出了許多文章。《讀者文摘》就曾刊載一篇,內容描述:美國一名牙醫被醫生判定只剩十年可活;於是,牙醫立即把診所關了,去實現多年的願望──當一名木匠。這類文章透過網路傳播出去,啟發了很多人;於是,有老師辭掉工作去環島旅行,汲汲營生的人不再為生活打拼而去實現夢想等等。當然,這類文章勉勵人要自我實現、忠於自己,也彷彿像童話般有著美好的結局。
但是,海德格這個理論在近年來的各種研究討論上,都不斷被挑戰和懷疑。結果是,上述這些因為害怕死期將近而變得真摯過活的人,其實並沒有處理掉他們對死亡的問題,死亡不會因為真摯生活而改變或停止。也許有人會說,心願已成,死而無憾;但是,問題其實並非這麼簡單。
牙醫改行去當木匠,即使這是他最喜歡的工作和身分,過不了幾年,仍有厭倦的時候;接著,「我要做什麼?」的困惑便會襲捲而來。顯然地,這只是童話式的結局,不能再有續集;否則,王子和公主可能走上離婚一途。換言之,以這種「遮蔽法」要簡單地蓋過死亡這個複雜的問題,並不恰當。
《錯認─失算:我們不斷地「錯認」而做了錯誤的行為,這些行為讓我們往相反的路上走,然後因失算而痛苦;卻也因此,讓我們從沉迷中醒悟,瞭解到真正的事實。》
那麼,有其他解決死亡疑慮的方法嗎?
我們都還活著,就表示我們還擁有自我意識。雖然許多宗教譴責「我」的意識阻擋人生的解脫之道;但不可否認地,這個「我」的確存在。
人有可能縮小自我、或者消解自我,然後瀟灑地走嗎?這個嘗試是失敗的;因為,絕大多數人只縮小了一段時間後,沒幾天自我又恢復了。就像每天揹著二十斤米到山上送給窮困的居民,每回都感動地落下淚來;但連續幾次過後,就不會再流淚了。
我們總是企圖尋找一個解決死亡疑慮的根本辦法,但這個辦法始終不存在;當我們企圖處理它,就會造成荒謬的結果。換言之,解決疾病和死亡的這個「針對性」一旦發生,結果一定是荒謬的。這是很重大的轉折。
舉例而言,有人虔信某種解脫生死的宗教,每天虔誠地讀經、聽開示,反省教義並不斷修為,一心一意企圖解脫生死。這樣求道心切的努力是很了不起;只可惜,把努力正好放到錯誤的位置上了。這就好比一隻被放進透明乾淨玻璃瓶裡的蒼蠅,牠望見瓶外的極樂世界或天國近在眼前,便一心飛往目的地;卻不斷撞壁,怎麼也到不了。
在安寧病房,我們最害怕看到極聰明的人;聰明的人知道自己生命將盡,會不斷追問如何才能解脫生死,獲得身心大安樂。一般沒讀什麼書的阿公、阿嬤並不會問這個問題,他們糊里糊塗地就走了;但聰明的病人會保持著高度精明的意識,他們自我要求不昏不昧,希望能達到一念往生的境界。但是,這樣的信念在安寧病房就顯得難以理解和諷刺;原因在於,他們愈是集中心念想往生所欲之處,便會感到距離愈遠、愈無法到達,與經書所說的「含笑九泉」差別愈大。
這是因為,他們用全副意識僅僅抓取一種名為「修行」的東西,是「抓」來的;但是,真正的死亡過程是「放」。愈是集中強烈意識面對死亡,就愈是無法到達目標境界,完全適得其反;這種行為叫做「錯認」。
我們對我們的人生,不斷地進行「錯認」而做了錯誤的行為;這些行為造成了虛假的想像,讓我們誤以為得以解脫或朝解脫之路邁進;事實上,是剛好往相反的道路上走。
明白被錯認所誤之後,我們就真能及時採煞車、懸崖勒馬嗎?還是做不到啊!如何能不錯認呢?當一塊石頭還未進行雕琢之前,誰都說它是一塊石頭;但當它被雕成藝術品或某人的石像後,你會說這是什麼作品或直接說出人像的名字,雖然本質上它還是塊石頭。
直接說出作品名稱或石像所代表的人名,這個行為就是錯認,我們要回頭認識它的本質。然而,這也只是理論上的說法,事實上本質是無法認識的。所謂本質,就是隱藏看不見的;從未有任何物質是以本質面貌為人所見。石頭不過是簡單的物質例子,尚有更為抽象的精神層次,如何捕捉本質呢?這是不可能的。
因此,不要被我們的錯認所誤導。曾有一篇刊在《中國時報》的讀者投書,作者提到她公公生病了,緊急送醫後,公公就此病逝在醫院。作者不解地問:「現在的醫學不是很發達嗎?」她理所當然地認為生病要就醫,但壓根兒沒想到人會這麼死去。這就是被錯認所誤導的真實案例。作者失算了,但這個失算具有重大的意義;因為,失算讓我們痛苦,痛苦才讓我們從沉迷中醒悟,才可能瞭解真正的事實。
換言之,錯誤本身也是一個墊腳石,人就是靠錯誤這塊墊腳石轉身。失婚的女性一定很能理解:當初滿心歡喜地嫁給對方,全心全意甚至不顧一切地付出所有;等到婚姻失敗、結束一切後自己變得一無所有時,才醒悟到女人也應保有財產和獨立的能力,才能站穩雙腳。這個慘痛的經驗,未必讓女人害怕婚姻,但她不會再重蹈覆轍,會保有自己的獨立能力;若有第二次婚姻,通常會更健康而真實。
這就是真真實實的學習,不是口頭上的理論,也不是價值、主義這些高渺的目標,一切按步就班。面對死亡,我們可以按步就班、務實地一步一步來,不必再談超生了死的闊論。
《反社會─修行:修行,就根本而言,其實是反社會,對社會普遍價值觀如名利權勢、聰明才智等進行抵抗。順應社會容易,抵抗社會艱難;修行的著力點就在抵抗社會。》
依上所述,很顯然地,刻意的修行因為針對性太高會犯下錯誤;一個人練氣功,就算練得再勤、再好,同樣都得面對死亡,只是遲早罷了。這樣的用功,與其說是修行,無寧稱之為運動。什麼才是真正的修行呢?找到一位上師、在一個靜僻之處修習大圓滿法呢?或者在日常生活中就得以修行?
一般傳統中的修行,已有刻板的意識形態,即建立在既有的宗教價值觀上。如台灣的佛教徒,每日念佛、誦經,早晚課,行禮如儀;南傳佛教看到台灣這種修行現象都不覺莞爾;「佛經是用來念的嗎?」他們感到疑惑,不能理解為何要誦經拜懺、還要固定念多少遍等等。
南傳佛教徒把自己的身體當道場,用乞食托缽的方式來對治世間財富的貪執,並觀察身體脈輪的運行來修行;他們笑我們的道場是,哪家素菜有名就哪家香火鼎盛。在我看來,這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但我寧願不去批評各種所謂的「修行」方式;因為,錯誤有錯誤的好處,正確有正確的壞處。
為何要念誦《阿彌陀經》?《阿彌陀經》的內容是釋迦牟尼佛介紹阿彌陀佛之西方極樂世界的種種殊勝,以及往生西方極樂世界的條件等。不就是佛教的文獻報導嗎?每天念誦它,與念新聞稿何異?但錯有錯的對處。念誦佛經,就完成了念誦這件事。就只是念,與理解其中深義無關;正因為念誦本身不具意義,所以我們能不思考;大腦不運動,就不會起心動念,集中意識去抓取任何意念;而不抓不取、讓意識行雲流水,讓身心得以自在,這就是好事。
西藏白教祖師、家喻戶曉的大成就者密勒日巴尊者,他在人跡罕至的大雪山獨自苦修成道。一日,他的妹妹到山上探望哥哥,見哥哥全身衣衫襤褸,就做了一個套子,想讓哥哥至少將下半身的私處覆蓋住;哥哥對妹妹說,依這個道理,那應該再做十個套子,將十根手指也套住才對。這段對話所揭示的意義是,修行的最大敵人其實是社會觀感。
修行,就根本而言,其實是反社會,對社會普遍價值觀如名利權勢、聰明才智等進行抵抗。如唐朝天台山高僧寒山和拾得,他們起初在寺院裡從事低下的伙夫工作;直到有人發現他們深藏不露時,他們立刻離開寺院遠去,就是不願沾染社會的價值觀。這不是矯情,而是修行。順應社會容易,抵抗社會難;修行的著力點就在抵抗社會。我們的生活中,有些部分是順應社會、有些部分是抵抗社會;依此判斷,就能明白日常生活中的哪些部份是在修行。
《無常─有常:有常一旦被建立,其建立當下便開始銷毀,即磨滅有常而呈現無常;人生,就在有常和無常間來來去去。兩邊始終在往來變動。》
後來,海德格重新反省問題時也提到,人要真正地不在家,才能獲得治療的機會。中國人向來主張安身立命,讓一切在規律中、掌握中進行,即生活在「有常」之中,最後的目標是歸屬於社會圓滿;然而,「有常」的最後,仍要面對死亡這個「無常」。若是不在家,便會隨時在動盪不安的「無常」挑戰中受苦,受苦才能保持不斷的覺醒,才有治療的機會,才是修行。因此,修行就是面對無常,跟是否誦經或觀察脈輪、能量的運行毫無干係。
真正的修行,就是透過不安、偶然、痛苦、不能肯定和預料的事情來打擊和警惕自己;但這是一般社會價值觀所力求避免的。沒人願意如此,卻不是我們所能控制和決定;這才是人生的實相。有些天災人禍就是莫名其妙地發生了,不發生只能說是僥倖、是幸運;但幸運與否,其實並無界限。古人云:「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福禍相倚,才是事實。
十多年前台北市的一場火災,至今仍令我印象深刻。有對夫妻開車行經新生南路,他們拉下車窗,愉快地吹著風、聊著天;不料,路旁的麵包店突然爆炸,一片烤麵包用的大鐵盤就這麼天外飛來,大小竟剛好通過車窗飛進車內,咻地橫切過先生的脖子!你可以說這類意外太罕見了;沒錯,發生機率確實微乎其微,但它就是發生了,這確是人間實相。換言之,「偶然」在人生中佔著重要的地位。
為何我們希望有常?厭惡無常?是誰使生命變得有常且快樂?其實就是人類這個腦袋。從這個觀點看來,人類還真不愧是萬物之靈;因為,我們的智力讓我們能夠凝聚許多事物,並使它顯得可長久永續、顯得有常。例如:感情和婚姻關係容易生變,於是人們用財產、子女、倫理道德、婚姻規則等,把夫妻兩人緊緊綁在一起,以穩定婚姻關係。又如一個組織或國家,會建立各項制度使其永續經營。很可惜地,我們並不能找到任何國家或企業能夠永續千秋萬世;即便中國有五千年悠久歷史,其間仍經歷多少改朝換代、明爭暗鬥、淌流多少革命鮮血。
沒有千秋萬世的存在!但我們似乎不願放棄這個執著,因為人類喜歡透過意志,企圖維持穩定狀態,繼承者則會改變前人所努力的穩定狀態,以求自我彰顯;換言之,後繼者用自己的有常推翻前人的有常。我們每個人都苦苦地維持著短暫的有常狀態;但事實上,個人能維持的部分和時間都非常有限。就大方向來說,一切從未停止變動。因此,我們的生命狀態是大無常包著小有常,兩者並存。其實並不矛盾,兩者之間的變化正是要點所在。
有常一旦被建立,其建立的當下便開始銷毀,即磨滅有常而呈現無常;是有某種恆定性,但恆定性會遭破壞,且永遠無法明確地算出其維持時間。另一方面,我們也不會甘於處在無常動盪中,任它刮風下雨而不躲避。人生,就在有常和無常間來來去去,而非站在無常或有常的一邊,因為這兩邊始終在變動。
若能看清自己的真實處境,就能知道你的右手是你活著的生命,左手是你的死亡;兩手並存,你就在中間,是一個轉圜,並不歸屬任何一邊。亦即,在你的生命中,就含有巨大的死亡因素。支持你存在的因素中,很多是屬於不存在的;不存在透過各種方式,支持著你的存在。因此,我們所見到的事物,包括自己的生命,都不是實相,都有部分被遮蔽,因為我們看不到非存在、非現實的東西。
生命的積極性就是要活著;在右邊待久了,自然會消極,就轉到了左邊。我們就在這兩邊轉圜。白天努力生活,是有為、是積極;夜晚休息睡眠,就是無為、是消極;然而在睡夢中,可能因為某個夢境的啟發,讓你又想有所作為,於是又積極有為了。人生本來就是在兩端轉圜,千萬別企圖一分為二,這是不可能的。
《存在─非存在:用全部的生命去體驗風、體驗雲、體驗無常;包容偶然、有恆、幸福、不幸福等狀態,讓有常和無常來來去去而置身其中,並不只是站在某一邊而已。》
雖然明白了死亡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但死亡是非存在的,沒有人經歷過並能告訴我們它是什麼。那麼,我們如何和非存在共處?
非存在不是一般所指稱的靈魂或鬼神。當我們談論神或鬼時,只是語言上的想像,我們從未見過他們,只不過有些人依稀有某些感應。這類可感受到卻見不到的,我們就稱之為「非存在」,如磁場就是典型的非存在。你到某些地方特別感到身心舒暢,但你看不見讓你身心舒暢的來源,甚至用儀器也探測不出來,但就是感應得到,這就是非存在。修行的第二個要素,就是和非存在共處。
原本我們只相信科學,相信眼見為憑;但現在願意和非存在共處,相信個人的存在是由於某些非存在的力量所支持著。儘管如此,我們不明所以,不能用大腦理解,只能直覺地感應,這就是宗教上常說的佛恩或神恩。基督教有一首歌叫「奇異恩典」(Amazing Grace),其中有一段歌詞是:「我曾迷失,如今尋回;我曾盲目,今得看見。」(I once was lost but now am found, was blind, but now I see.)他不說他到底看見了什麼,因為重點不在所看到的對象,而是「看見」這個動作。當你張大眼睛全神貫注地去看,反而看不到,因為那太刻意了。心理學界在進行精神分析時,曾以「依底帕斯情結」(Oedipus Complex)來說明。
在希臘神話中,伊底帕斯的父親是一國之君。在他呱呱墜地時,國王前去請問太陽神阿波羅關於孩子的未來;不料,得到的回答是:這孩子將來會弒父娶母。國王當然不能讓此事發生,便下令要大臣先挑斷王子的腳筋,然後交給牧羊人將之棄於荒野,讓野獸奪去王子的命。沒想到,好心的牧羊人見嬰兒可憐,就用藥草治癒了王子的腳傷後,再偷偷送給鄰國的國王當義子。從此,依底帕斯順利長大,並成為一位翩翩美少年。
有一天,伊底帕斯也跑到阿波羅神殿詢問自己的前途。阿波羅告訴他,他將來會殺了父親並且娶母親為妻。聽到這樣的神諭,依底帕斯惶恐極了;他認為,父親待他極好,母親也慈愛有加,怎能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於是,他決定離開祖國到鄰國去。途中,伊底帕斯遇上一個老人家驅車迎面而來,粗魯地趕他讓路;他氣不過,上前揮了一記猛拳,竟打死了老者。他卻不知,這位老者就是伊底帕斯的生父。
當時忒拜城正遭逢詛咒,伊底帕斯順利解開詛咒之謎,當上國王,並依循慣例迎娶在位的王后為妻;這位王后就是他的親生母親。沒有人知道這件荒誕情事的真相。
只不過,有了新國王之後,國運並未就此昌隆,反而天降大火,不斷焚燒這個國家。對這莫名其妙的天災,伊底帕斯真是又氣憤又挫敗,便再去請示阿波羅神消除天災之道;神諭說,是因為有人做了罪惡的事,才導致天災不斷。伊底帕斯發誓要揪出這個罪犯,將人民從水深火熱中解脫出來。他一路追查下去,最後竟查出自己就是這個天災的罪魁禍首。他當場便以利劍刺進自己的雙眼。
這個故事被精神分析界重新討論,並且涉及生死問題。這個悲劇的開端肇始於神諭。神諭是什麼?神諭意味著「知道」,並且會應驗;所以,伊底帕斯的父王決定殺死親生兒子,以防止神諭應驗。這個看似依邏輯進行的合理行為,卻開起了後來的不幸遭遇。一切都源自於「知道」;知道後就採取行動避禍,就有了後來的悲慘結局。
伊底帕斯的情形也是一樣;他若不去問阿波羅神,就會留在義父母身邊,也就不會有後來弒父娶母的結局。偏偏他「知道」,所以選擇離開國家,防止神諭應驗。他們父子的合情合理行為,卻正好造成悲劇的發生,即便弒父娶母的錯誤是在全然不知情的狀況下發生。這就是錯認。
很多人相信紫微斗數、生辰八字、風水五行等命運之說而喜歡算命,在困惑之時希望藉算命指點迷津,企圖對生命有相當程度的掌握;或許應該反過來說,就是在這樣的企圖之下,才有命運之說產生。我以為,也許我們某種程度上能掌握命運,但其實並不需要掌控它,就讓命運以模糊的姿態呈現吧!愈是想把命運分析得清楚透徹,我們的人生愈是無救,只會製造出更多絆腳石,這也大凶、那也不宜。
至於求神拜佛到底有沒有效?我認為很難說。我們的態度應該是在求神拜佛的當下放下身段,謙虛以對。能放下身段,就有益於修行;若是下意識地強求神佛的庇佑或加持,這是不存在且無效的。
基督徒真正的祈禱,是真心誠意將自己的生命交給上帝,而不是指揮上帝依你的願望而行;能真正如此祈禱的人,「必然得著」。我們沒有權利去掌控生命;我們卻總是膽大妄為地去認識,而且充滿了認識的障礙,以致認賊作父。
雖然如此,也不必如一般佛教所主張的去掃除妄見,這是不可能的;我們只能不斷以妄見去認識,然後不斷經歷失算、失望、絕望,如此一路經驗到底才有翻身之時。這也是修行,等於是越過了意志和意圖;當你意圖的對象無法被掌握,你才能翻轉,才有新的境界產生。
伊底帕斯所以會刺瞎自己的雙眼,是因為他明眼所見到的都是錯誤,這就是精神分析上所說的「blind seeing」。亦即,當你看到石雕像,你會說這是某種雕像;只有當你瞎了眼睛,用手去觸摸時,你才會說出它的本質──石頭。這表現了兩種存在方式,一是用大腦、認知去得知,另一是用生命直接去感受而得知;修行就是指後者。修行是用你的全部生命去體驗風、體驗雲、體驗無常,包容偶然、有恆、幸福、不幸福狀態,讓左右手間的有常和無常來來去去而置身其中,並不是只站在某一邊而已。
修行蘊藏著非存在和非現實,是透過感應而非認知;換言之,若你遵照著經書所言去行,那是依著認知,就像伊底帕斯依著神諭去進行一樣,這不是修行。修行是日常生活中任何一種順境或逆境發生、讓你歡喜或讓你憂愁,能讓你感應到存在與非存在同時具在的狀態。這有點類似於藝術,我們能感應到藝術品本身呈現之外的領悟。
當你看見孤兒寡母陷於困苦中,會產生惻隱之心,這也是一種修行;你會發現,你就在「存在」和「非存在」這兩個異質空間中,而且它們來來去去。非現實的異質空間,其實類似老莊思想的被動和無為。例如,你突然發現自己罹患了癌症,而且可以預見自己的死期;在這種狀況下,你反而能意識到另一種存在;而這種存在,會緊緊地附在我們的身體裡,比從前更清楚地顯露出來。
比方說,一個人罹患癌症後,首次反省到從前忙於工作而疏於陪伴母親。他回想起母親對他的種種慈愛和付出,並聯想到:他一旦離去,母親將何去何從?事實上,這些事都尚未發生,只是患者的想像而已;但是,就在這個當下,修行已經開始了,患者可能因此忘記自己的事業、忘記自己的病痛。
因此,修行不是一心一意地求生死解脫;修行在日常生活中已非常細微地發生,是一種生命行事的轉變。而生命行事的轉變,是一種「反面」,是社會的反面;有時也是一種放棄,放棄過去追求的價值。
《自然─解脫:面對死亡是一種修行,應該保持它的不確定性,對它的日期和想像表示糊塗,而不要對其做任何針對性的預測、想像和分析,這樣才是自然。》
面對生死的姿態就是要修行。我們必須瞭解到,生和死是同時存在的,生是充實,死是充實的支持點。我們的所有,都是從死亡中充實或虛構出來的;因此,我們的所有可能是虛的,但「虛」有其存在價值。靠著虛的失算和失望,我們才能了悟其背後有些真正的存在;雖然看不見,但感應得到。
面對生死的最佳姿態,就是讓現實和非現實並存,感受它並自由出入其間──進入現實,你當然在乎你自己;進入非現實,你就不在乎了。事實上,我們一直在現實與非現實的轉圜之間。活著,就是在這兩邊轉動;亦即,生和死,早就和我們發生關係了。
至於前世今生、輪迴等問題,我做了相當長時間的研究,初步得到的結論是:會想透過前世來瞭解今生,無非想知道我們到底是誰;當我們只談這個看得見的我時,總覺得單薄,就想把那個非存在的、看不見的我加進來設想,於是就加進了一些過多、甚至是捏造的東西,來豐富和滿足我們的想像心理。
雖然我催生了《前世今生》這本書,也為之寫序,但我從不說我贊同它。我認為, 這是一種文化生產;既是生產,能生產藝術,為何不能生產三世因果呢?但是,若真要問明是真是假,那就問呆了!
也有人信誓旦旦地說,某人能夠精準地預測死亡,一定要有高深的修行才具備此能力。我卻認為,人生最不該做的事,就是預測死亡。死亡是一種無常,是不能預測的;若能預測死亡就是修行,那我只能說,大部分的醫生都能預測死亡,他們是否便有高深的修為?
醫生預測死亡,目的是要提醒家屬預作準備;但是,我寧可勸人不要做這種預測。因為,面對死亡是一種修行,應該要保持它的不確定性。若是貪戀世間的美好,非常不想死,就會覺得死亡比預期來得早,因而產生痛苦;反之,若是不想活了,死亡反而比想像中來得遲,就會因此不耐煩。我們應該對死亡的日期糊塗,對死亡的想像表現糊塗;應該糊里糊塗地去死,而不要對它做任何針對性的預測、想像和分析,這樣才是自然。如老子所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這些年很流行談「生死學」,這是一門探索「生」與「死」的學問。其實,上不上「生死學」課程,對於面對生死並沒有那麼重要。只要你有機會陪伴臨終者,互動中所發生的事,自然會教導你生死的學問;尤其,若有機會陪伴年輕的臨終者──如癌末病人,你將意外地發現,這樣年經的生命在面對死亡的無常時,竟是那般地堅定。
不要相信教育,生死學應該是反教育的;因為,教育是一種約束,但生死學是一種解脫,應該讓一切自然地發生,而非在課堂上講述。
(本文為演講整理)
書名:真巧!我們都是人
作者:財團法人泰山文化基金會 策劃
出版社:慈濟傳播人文志業基金會
出版日期:2009年7月初版1刷
2010年6月初版4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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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樓主的文,也說一下自己的心得;
Gameboy, GBA時代是個窮小孩
就只能用電腦模擬器玩掌機的遊戲
薩爾達傳說—
大地之章 時空之章 夢見島DX
會說話的帽子
是我當時玩過的篇章
其中多數是以一個特別的要素貫穿的
大地改變季節
時空穿梭過去與現在
會說話的帽子縮小
當然除了主題的要素,也不乏其他優秀的設計
例如擁有各種功能,甚至可以變成怪物的戒指
我就很愛,但可惜後來沒有再出現
隨機飛在天空中來碰瓷的魔女
配上那個配樂跟動作,超愛又超欠打
夢見島比較沒有一個明顯能看出來的主題
但是就我的感受來說,我認為是有的
那就是夢
夢見島的情節充斥了夢的特性
有著瘋狂的想像力
會說話的貓頭鷹引導主角前進
狸貓被灑了香菇粉變回人
將主角直接電死的商店老闆
一個鐵球像是寵物狗,還能把怪物吃掉
睡著才能進入的祠堂
老鼠攝影師在各種情況拍下一張張的照片
笛聲復活了能載人飛上天空的古代雞
請主角帶祂回家的悲傷遊魂
從蛋裡現身的居然是鯨魚
各種乍看之下鬆散不合理的設定組合
而這才是夢
我認為夢見島的主題是用一個非常朦朧的元素串接完成的
而今天的織夢島
以更高的畫質還原了很多原作的內容
但是我沒有辦法說他比夢見島DX更好
它砍掉了老鼠攝影師的收集要素
增加了所謂自創迷宮的設計
但它所謂的自創迷宮,它所開放的自由度實在太低
它的廣告宣傳給我的誤解是它的自創迷宮
有到像是瑪莉歐創作家那樣的等級
但沒有
我以為是要拼積木,但其實是
把別人拼好的積木
往左或右平移搬個兩公分這樣
只有辛苦而沒有有趣的感覺
這個部份讓我覺得很像在愚弄玩家
好像是以為我們是
早上三顆晚上四顆
變成
早上四顆晚上三顆
就會很開心的什麼東西
誠意真的很低
而就算加上這個
也沒有必要砍掉老鼠攝影館吧。
再者,
還原的要素只有畫質的提升
而沒有太多進一步的延伸
例如說
釣魚
更多其它充滿想像力的釣物?
商店
被老闆電的時候有沒有可能拿著避雷針不被電死?
笛子
增加能產生隨機效果的歌曲?召喚怪物?清屏?
變出盧比海?
在我的感覺中,唯一不做出延伸的合理理由是
致敬
致敬一個偉大的作品
出於對當時的創作者的尊重
認為任何進步式的修改都是褻瀆了原作團隊
這樣的話我可以接受
但是砍掉攝影館,加入一個並不自創的自創迷宮…
讓我抓不到他們的核心想法到底是什麼
人格分裂?
不知道怎麼做出好玩的遊戲?
太懶太隨便?
為什麼不加強過去好的要素
為何不
做出真正的自創地城而不是淪為無聊的收集要素?
為何不
再次做出堪稱傳說的薩爾達傳說織夢島呢?
要致敬的話
為什麼不直接把當年的夢見島DX原封不動隨遊戲附送?
甚至可以加入若在夢見島DX全破後,會聯動織夢島跑出新的隱藏結局之類這種浪漫的設計
曠野之息這種神作之後,這種退步幅度是可以被接受的嗎?
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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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得結論:
個人觀點來看
玩過夢見島DX的人就不用買這款了
沒玩過又錢多的可以買來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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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是不是該直接再發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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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nt from JPTT on my Sony J9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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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 left456right (110.28.164.138 臺灣), 12/01/2019 13:32:42
※ 編輯: left456right (110.28.164.138 臺灣), 12/01/2019 13:3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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