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來長篇大論關於「模擬市民」的一些事情。
第一次接觸 Sims,我 11 歲,那是我人生的第一款單機遊戲。我盯著光碟片緩緩進入 2000 年代的笨重主機深處,心中是全然的無知與茫然,我沒有「電腦遊戲」的概念,也完全無法預期模擬市民到底是什麼,那時的我還是一個前現代人類,不知智慧型手機為何物,而學校才剛開始教電腦課。
但當遊戲在螢幕上跳出來,那一刻,可以算是我童年的轉捩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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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好的閱讀感,請到我的網站讀這篇文章:
https://urbananimalsabby.com/2020/06/19/how-sims-game-changes-how-i-see-li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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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夢想著能住在一個全都是女生的房子,於是一口氣創造了 7 個女性角色,把她們放置到同一棟房子裡。一開始還很美好,鳥語花香,天氣晴朗,角色彼此聊天,鄰居蒙提摩爾跑來串門子,我還能命令角色去做飯、去賞人巴掌。我驚異而欣喜地盯著一段「現實」在我眼前鋪展開來,心底一股奇異的感覺被觸動。
但很快的,情況開始迅速惡化。我的角色拒絕做我要她們做的事情,頭邊不斷跳出意義不明的小框框。她們開始哭泣、尿褲子、全身發臭、倒地不起,我的夢幻女子公寓,竟然幾分鐘之內就莫名奇妙變成一個充滿無理取鬧女人們的地獄。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要讓市民學習高階技能,首先你要先符合他所有「人類」的基本需求:飢餓感、疲勞度、社交渴望。
然後我發現,那些意義不明的小框框,原來是「自由意志」的設計,你如果不發指令,角色們也不會呆站原地,而是會自顧自地去廚房開火、找人調情、跳到游泳池裡。
接著我意識到,某程度上我算是這些角色的「創造者」,是她們的「神」,只是她們不可能知道我是誰,無法理解我的概念,更無法解謎她們存在的本質為何,而且重點是,她們會意識到這件事情並提出疑問嗎?
而究竟是我的現實才是現實,還是模擬市民的現實才是現實? 所以「現實」到底是什麼,「超現實」又是什麼?
晚上躺在床上,十一歲的我失眠,我想著,那些角色現在在電腦裡面做什麼,她們知道她們是誰,身在哪裡嗎?我沒有在看的時候,她們是繼續照著個人意志過著人生,還是只要我不去看,她們就不存在?假如有一天我把遊戲刪掉了,她們的人生也就消失了嗎?然後我想到,那我呢?我又是誰,我又身在哪裡呢?
長大後,我才發現那是一個意義重大的時刻,我的那坨小腦袋,問的其實是很經典的人文社會問題,馬斯洛金字塔理論、薛丁格的貓、存在危機、對宗教與權威的懷疑......,而模擬市民中的很多片刻畫面,都讓我在後來聯想到 David Hockney《Pool》、Edward Hopper《Nighthawks》之類的當代畫作,內蘊著一種深層的孤獨感,一種從川流不息的人生紛雜中,解離出來的沈思時刻。
模擬市民,或許是極權政府最該禁止的遊戲,它以一個人畜無害的姿態逃過思想控制的機構,在我幼小的心靈裡煽風點火,鼓勵造反,並種下一顆讓我註定永遠奔跑追尋的種子。我想模擬市民也是我從小著迷閱讀的原因,因為我一直想要回答那些深夜占滿腦袋裡的問題,直到今天依舊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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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年 26 歲,還是在玩模擬市民。一路從 2000 年玩到 2020 年,從模一單機遊戲到現在的線上版,我每一代都玩。
我朋友覺得我這把年紀還這麼迷模擬市民,很不可思議,我男友覺得我就是因為太笨拙無法駕馭動作類遊戲,於是只好屈就於靜態型遊戲。但這些真的都不是原因。
小時候,模擬市民給我的是思想上的啟發,現在,它是我的秘密精神避風港。
前陣子我買了「小島生活」資料片,在一座煙霧縹緲的潟湖邊建造了一棟東南亞殖民式風格的房子,用 motherlode 祕技先將沒有工作的自己變成百萬富翁,然後替房子仔細添購了許多籐製的家具、昂貴的畫作和大片的落地窗。早上起床,我就跳到湖裡游泳,然後上岸去替自己做一頓豐盛的午餐,而且我不會加快時間,而是會仔細看著角色從無到有做出一盤熱騰騰的美食,然後一臉滿足地大快朵頤。下午,我騎著水上摩托車到岸邊去認識其他居民,做些沙雕、召喚小島精靈,然後勾引一個長相不錯的男市民回家上床。太陽下山前,我又跳到清涼的湖水裡,耳裡傳來輕柔的波浪聲,看著天光顏色千變萬化,從粉塵般的金慢慢褪成夢幻的淡粉紅,然後再一下進入深濃的暗紫色。有時我興致大發,讓角色到小島其他角落探險,獨自一人在海邊森林裡散步,撿些石頭,釣些魚,偶爾會發現珠寶隕石或珍稀魚類,其他時候什麼都沒有,只是漫無目的地走,夜半時分我發現一艘巨型沈船擱淺在岸邊,進入後才發現地下室竟然是一處適宜人居的家,我馬上搬進來,覺得很有漂流海盜的風味。
這整個過程,實在是太療癒了。
我知道很多人會用模擬市民做一些很 fucked up 的事,例如把所有派對賓客關到地下室,要他們日以繼夜地繪畫好讓你賣畫賺錢,宛如經營一家藝術奴隸工廠,又例如睡遍整個小鎮的男男女女,生下關係過度複雜的後代,最後讓所有人進入泳池並拿掉階梯,導致他們全部溺死。
但我對角色是有感情的。就像影集《Westworld》,有的人能自在愉悅地燒殺擄掠,有的人卻會去在意機器人的感覺。對我來說,模擬市民好玩的不在於它的荒誕無厘頭,而是它能給我一個好好放鬆與獨處的時空。
現實生活中,我的與父母祖父母住在一棟狹小擁擠的公寓,每天工作步調忙碌而緊湊,生活充滿無數誘惑。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會覺得壓力過大,喘不過氣,於是我就會默默點開模擬市民,潛入傍晚清涼的潟湖裡游泳、一絲不掛地在叢林間散步、在岸邊和朋友們有一搭沒一搭邊聊天邊吃烤肉,欣賞頭頂上的滿天星斗,期待冬天來臨,讓白雪安靜覆蓋整個世界。在模擬市民的世界裡,我終於找到一點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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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擬市民這種東西,或許就是虛擬實境的祖先。
我認為虛擬實境總有一天會發展到不可思議的高度,我很期待但也有點擔心,我連玩模擬市民都能入戲那麼深,會不會有一天虛擬實境玩過頭,精神上與情感上直接走不出來,然後出現自我認知障礙?
我玩模擬市民還有一個習慣,就是不讓角色過生日。每吹一次蠟燭,角色就會變老,皺紋變多、身體變駝,然後有一天,死神就會突然悄然無聲地出現在家裡,呼地一聲把人帶走,只在現場留下一座墓碑,偶爾靈魂還會跑出來遊蕩嚇人。和角色經歷了那麼多朝朝暮暮,我不捨得讓他們體會生死疲勞,所以在那個世界裡,他們永遠青春貌美、活力十足。
想來,無論是虛擬實境還是模擬市民,都可能是我們這些卑微有限肉體對永生的一種幻想與模擬吧。如果我是外星人,會覺得人類其實還滿單純可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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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多我無法解決的問題,這麼多年了,一題都沒有成功回答過。
我很佩服能一路看到這一行的人。有的人或許覺得這篇毫無重點,到最後也沒有一個結論,完全是在浪費時間。但有時候從嚴謹框架裡跳出來,不也輕鬆?
重點是一路走來看到的風景,片段字句與畫面在你心底激發的靈感。無論是傍晚的潟湖還是無人的海灘,一夜的纏綿還是一下午的白日夢,都不可思議地美麗。
模擬市民教會我,有時候不必費心解釋,不必奔跑逐日,只要坐下來,好好欣賞眼前的一切就足夠了。
Ps 最後想推薦大家欣賞模擬市民1的配樂,尤其是 Building Mode 時的配樂,有非常安心定神的效果: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YNizVO8WBYw
#還有什麼遊戲也改變了你呢?
#Sims同好對第一代遊戲印象最深刻的是什麼?
#以前最佩服的就是很會做豪宅的玩家
#thesims #EAGames #遊戲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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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接觸 Sims,我 11 歲,那是我人生的第一款單機遊戲。我盯著光碟片緩緩進入 2000 年代的笨重主機深處,心中是全然的無知與茫然,我沒有「電腦遊戲」的概念,也完全無法預期模擬市民到底是什麼,那時的我還是一個前現代人類,不知智慧型手機為何物,而學校才剛開始教電腦課。
但當遊戲在螢幕上跳出來,那一刻,可以算是我童年的轉捩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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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夢想著能住在一個全都是女生的房子,於是一口氣創造了 7 個女性角色,把她們放置到同一棟房子裡。一開始還很美好,鳥語花香,天氣晴朗,角色彼此聊天,鄰居蒙提摩爾跑來串門子,我還能命令角色去做飯、去賞人巴掌。我驚異而欣喜地盯著一段「現實」在我眼前鋪展開來,心底一股奇異的感覺被觸動。
但很快的,情況開始迅速惡化。我的角色拒絕做我要她們做的事情,頭邊不斷跳出意義不明的小框框。她們開始哭泣、尿褲子、全身發臭、倒地不起,我的夢幻女子公寓,竟然幾分鐘之內就莫名奇妙變成一個充滿無理取鬧女人們的地獄。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要讓市民學習高階技能,首先你要先符合他所有「人類」的基本需求:飢餓感、疲勞度、社交渴望。
然後我發現,那些意義不明的小框框,原來是「自由意志」的設計,你如果不發指令,角色們也不會呆站原地,而是會自顧自地去廚房開火、找人調情、跳到游泳池裡。
接著我意識到,某程度上我算是這些角色的「創造者」,是她們的「神」,只是她們不可能知道我是誰,無法理解我的概念,更無法解謎她們存在的本質為何,而且重點是,她們會意識到這件事情並提出疑問嗎?
而究竟是我的現實才是現實,還是模擬市民的現實才是現實? 所以「現實」到底是什麼,「超現實」又是什麼?
晚上躺在床上,十一歲的我失眠,我想著,那些角色現在在電腦裡面做什麼,她們知道她們是誰,身在哪裡嗎?我沒有在看的時候,她們是繼續照著個人意志過著人生,還是只要我不去看,她們就不存在?假如有一天我把遊戲刪掉了,她們的人生也就消失了嗎?然後我想到,那我呢?我又是誰,我又身在哪裡呢?
長大後,我才發現那是一個意義重大的時刻,我的那坨小腦袋,問的其實是很經典的人文社會問題,馬斯洛金字塔理論、薛丁格的貓、存在危機、對宗教與權威的懷疑......,而模擬市民中的很多片刻畫面,都讓我在後來聯想到 David Hockney《Pool》、Edward Hopper《Nighthawks》之類的當代畫作,內蘊著一種深層的孤獨感,一種從川流不息的人生紛雜中,解離出來的沈思時刻。
模擬市民,或許是極權政府最該禁止的遊戲,它以一個人畜無害的姿態逃過思想控制的機構,在我幼小的心靈裡煽風點火,鼓勵造反,並種下一顆讓我註定永遠奔跑追尋的種子。我想模擬市民也是我從小著迷閱讀的原因,因為我一直想要回答那些深夜占滿腦袋裡的問題,直到今天依舊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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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年 26 歲,還是在玩模擬市民。一路從 2000 年玩到 2020 年,從模一單機遊戲到現在的線上版,我每一代都玩。
我朋友覺得我這把年紀還這麼迷模擬市民,很不可思議,我男友覺得我就是因為太笨拙無法駕馭動作類遊戲,於是只好屈就於靜態型遊戲。但這些真的都不是原因。
小時候,模擬市民給我的是思想上的啟發,現在,它是我的秘密精神避風港。
前陣子我買了「小島生活」資料片,在一座煙霧縹緲的潟湖邊建造了一棟東南亞殖民式風格的房子,用 motherlode 祕技先將沒有工作的自己變成百萬富翁,然後替房子仔細添購了許多籐製的家具、昂貴的畫作和大片的落地窗。早上起床,我就跳到湖裡游泳,然後上岸去替自己做一頓豐盛的午餐,而且我不會加快時間,而是會仔細看著角色從無到有做出一盤熱騰騰的美食,然後一臉滿足地大快朵頤。下午,我騎著水上摩托車到岸邊去認識其他居民,做些沙雕、召喚小島精靈,然後勾引一個長相不錯的男市民回家上床。太陽下山前,我又跳到清涼的湖水裡,耳裡傳來輕柔的波浪聲,看著天光顏色千變萬化,從粉塵般的金慢慢褪成夢幻的淡粉紅,然後再一下進入深濃的暗紫色。有時我興致大發,讓角色到小島其他角落探險,獨自一人在海邊森林裡散步,撿些石頭,釣些魚,偶爾會發現珠寶隕石或珍稀魚類,其他時候什麼都沒有,只是漫無目的地走,夜半時分我發現一艘巨型沈船擱淺在岸邊,進入後才發現地下室竟然是一處適宜人居的家,我馬上搬進來,覺得很有漂流海盜的風味。
這整個過程,實在是太療癒了。
我知道很多人會用模擬市民做一些很 fucked up 的事,例如把所有派對賓客關到地下室,要他們日以繼夜地繪畫好讓你賣畫賺錢,宛如經營一家藝術奴隸工廠,又例如睡遍整個小鎮的男男女女,生下關係過度複雜的後代,最後讓所有人進入泳池並拿掉階梯,導致他們全部溺死。
但我對角色是有感情的。就像影集《Westworld》,有的人能自在愉悅地燒殺擄掠,有的人卻會去在意機器人的感覺。對我來說,模擬市民好玩的不在於它的荒誕無厘頭,而是它能給我一個好好放鬆與獨處的時空。
現實生活中,我的與父母祖父母住在一棟狹小擁擠的公寓,每天工作步調忙碌而緊湊,生活充滿無數誘惑。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會覺得壓力過大,喘不過氣,於是我就會默默點開模擬市民,潛入傍晚清涼的潟湖裡游泳、一絲不掛地在叢林間散步、在岸邊和朋友們有一搭沒一搭邊聊天邊吃烤肉,欣賞頭頂上的滿天星斗,期待冬天來臨,讓白雪安靜覆蓋整個世界。在模擬市民的世界裡,我終於找到一點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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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擬市民這種東西,或許就是虛擬實境的祖先。
我認為虛擬實境總有一天會發展到不可思議的高度,我很期待但也有點擔心,我連玩模擬市民都能入戲那麼深,會不會有一天虛擬實境玩過頭,精神上與情感上直接走不出來,然後出現自我認知障礙?
我玩模擬市民還有一個習慣,就是不讓角色過生日。每吹一次蠟燭,角色就會變老,皺紋變多、身體變駝,然後有一天,死神就會突然悄然無聲地出現在家裡,呼地一聲把人帶走,只在現場留下一座墓碑,偶爾靈魂還會跑出來遊蕩嚇人。和角色經歷了那麼多朝朝暮暮,我不捨得讓他們體會生死疲勞,所以在那個世界裡,他們永遠青春貌美、活力十足。
想來,無論是虛擬實境還是模擬市民,都可能是我們這些卑微有限肉體對永生的一種幻想與模擬吧。如果我是外星人,會覺得人類其實還滿單純可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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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多我無法解決的問題,這麼多年了,一題都沒有成功回答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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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ms同好對第一代遊戲印象最深刻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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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sims #EAGames #遊戲人生
翁朝棟年紀 在 小丰子3c俱樂部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很感人的老兵故事。
今天是清明節,大家祭祖掃墓、慎終追遠的同時,不知道大家對人生、與族群有何看法?隨著年紀越來越大,看待世事的角度也在改變中。多了思考、少了情緒。
我要和大家分享一則故事,故事的主角是一位老兵。是我在多年前為一個老兵代筆撰寫遺囑時的真實見聞。我的好朋友俊富是【鐵板一塊】粉絲團的版主,早就聽我分享過這則故事,我們一致認為值得把故事中這位老兵對家鄉、對愛人無法割捨的愛傳出去,於是我們共同收集了許多老兵的老照片,由俊富剪接成影像,搭配我為這個故事創作的歌曲【我要回家】,分享給各位。
律師/歌手這兩個身分是我的斜槓人生,雖然已經從事多年的法律實務工作,但是對音樂的熱情依然存在,幸運的是這些年來我所接觸的案件和故事反而成為我音樂創作的充足養分,我期許自己能誠懇地透過音樂創作來傳遞最真實的人性。
紛紛擾擾的時代中,我們常被政治、意識形態所困,而忽略了人性最深層的價值。
以下這篇故事,絕對值得您花個幾分鐘時間閱讀。也希望這個故事的影像音樂,可以讓大家體會時代造成的無奈、不得已的情境、以及想要回家的意義。這些人、這些往事,可以提醒我們珍惜一切。
我岳父也是老兵,他已經凋零。因此,我更能同理老兵們的苦楚和心情。如果您能認同這份情感和愛,請您幫助分享這則音樂故事。
Ps感謝湖口中興國小六年乙班(71年畢業班)我太太的同學們提供這些珍貴的照片
詞、曲:蘇兒真 製作人:蘇兒真 配唱指導:黃大軍 編曲:游鎮宇 吉他:郭偉聰 BASS:游鎮宇 鼓:鄭朝中 錄音:魏肇新 混音:許財翁 母帶處理:黃浩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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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楊伯伯約好的那一天,天光有點陰沈,重雲之後偶爾透著虛弱的陽光。
我聽著手機裡楊伯伯指示,開車沿著湖口營區的圍牆前往他的家,雖然楊伯伯說話帶著濃濃鄉音,但仍能明白語意,因此沒多久便順利抵達。楊伯伯住在老眷村改建的連棟透天厝,才剛停好車,還沒進門就看到一位長者顫顫娓娓拄著助行器,笑容可掬地在院子迎接我,那就是楊伯伯。
「律師好!」
甫一進門,楊伯伯的同鄉李伯伯、王伯伯馬上從等待的沙發上站起身,舉起右手向我行了個在這時代看來有點滑稽的標準軍禮,用急促、宏亮的聲音向我大喊。一時手足無措的我,只好連忙伸出手表示禮貌,兩位伯伯握起手來力度十足,熱切全寫在笑意滿滿的臉上。
楊伯伯委託我為他代筆,寫下遺囑。
為人代筆遺囑需要包含律師在內的三個見證人在場,除了見證遺囑書、簽名為證之外,見證人之一可以擔任遺囑執行人。
「呃……」我才坐定,見過李伯伯、王伯伯,心中突然一驚。因為,李伯伯和王伯伯看來都比立遺囑人的楊伯伯還要年邁,萬一其中一位見證人比楊伯伯早一步過世,那這份遺囑就少了一份確信,如果屆時有人對遺囑的內容真偽提出質疑,而上法院提出確認訴訟,那可就麻煩了!
面對眼前的三位長輩,我心底的這份顧慮對他們可是大不敬,正躊躇著不知如何開口的同時,楊伯伯在五斗櫃旁早沏好了一壺茶。
「來!喝茶、喝茶。」一個呼喊,兩位伯伯忙不迭起身,一前一後端了茶具茶杯來;雖然,我對茶沒研究,但入喉回甘倒還嚐得出來。
熱茶入口,我深吸一口氣,硬著頭皮開口:「李伯伯、王伯伯,你們兩位可能不適合當見證人喔。」
現場氣氛為之一僵,性子剛烈的王伯伯從沙發上跳了起來。
「跟共匪打仗時,連子彈都敢幫楊老弟擋了,我為什麼不能見證他的遺囑!」王伯伯生氣地掀起上衣指著肚子上的彈痕,大著嗓門嚷著。
看到王伯伯幾近抓狂的憤怒,我趕忙向他們解釋心底的顧慮,一解釋完這個殘酷的現實考量,三位伯伯竟都啞口無言,默默點頭。
我看著三位高齡的患難兄弟,在那片刻的沈默裡,突然有種生離死別的淒涼。
「好!那就叫我的兒子來!」或許是軍人的天性,三位伯伯當機立斷,馬上決定找李伯伯的兒子小李、王伯伯的兒子小王擔任見證人。
因此,第一次見面沒完成遺囑的撰寫,另外約了個時間後,我便離開楊伯伯的家。
「律師,我們東西都準備好了!人也來了。」第二次前往楊伯伯家,除了李伯伯、王伯伯兩位老兄弟,兒子輩的小李與小王也都在場,楊伯伯一絲不苟地把我請他準備的資料一一擺在桌上,有房屋及土地所有權狀、戶口名簿、印鑑章、印鑑證明、兩本存摺、一個牛皮紙製的信封、還有一個佈滿斑駁痕跡的紅色小硬盒子。
「好,那為了謹慎起見,在正式撰寫遺囑前,請楊伯伯先口述內容,我會在紙上記錄摘要。」我備妥紙筆,對在場的參與者說明處理流程。
「我要講什麼?」楊伯伯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遺囑的重點基本上就是立遺囑人對生前財產的處理方法,所以請楊伯伯先告訴我現有的財產要如何分配處份?」我說。
「好!」楊伯伯倚著沙發的扶手,早有安排似地,用堅定的語氣說:「國家照顧我這麼多年了,我的房子、土地是要捐給國家的。至於存款現金的部分…」楊伯伯才說到一半,竟然哽咽了起來。
當時,楊伯伯突如其來的情緒,讓正等著他說完下文的我怔了一下,抬頭再看看其他人的反應,發現現場所有人似乎都已經了然於心,默然不語。
「老楊,別難過了,你就跟律師說清楚吧。」這時李伯伯打破沉默,站起來將手帕遞給楊伯伯,示意要他擦乾眼淚。
「我今年快八十歲了,離開家鄉時才二十一歲,我是家裡獨子,上面還有兩個姊姊,當時國共爆發內戰,戰局混亂,每個年輕人都怕自己隨時會被抓上戰場,我在家鄉有個沒過門的妻子,她小我四歲,是媒人來講親才認識的,認識一年多後,父母決定要我娶她過門,說是如果要逃亡就帶著妻子一起逃,彼此有個照應。」楊伯伯拭了眼淚,對我娓娓訴說。
時光彷彿陷入當年的回憶般,楊伯伯眼神望向遠方,回到那年剛過完年的三月。當時的天氣冷得不能再冷,父母和對方說好了初五到女方家提親,就連金戒指、提親用的聘金都準備好放在家中;沒想到初三那一天,委員長的軍隊就帶著徵兵令來到楊伯伯家裡,他害怕得躲在家中的小閣樓裡邊,沒想到還是被發現了,當晚便被強拉著隨軍隊出發。楊伯伯說:「我那時的心裡好著急,想到沒過門的妻子,心裡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在匆忙收拾行李的時候,就把那一枚金戒指也放在行李裡面。這戒指後來就一直跟我,我……」楊伯伯一面說,眼淚一直沒停過,他一手不斷擦拭淚水,一手拿起那個紅色硬盒子,遞到我手上。
我小心翼翼地打開這個有著歲月痕跡的盒子,發現裡頭果然裝著一個小小的、環形的金戒指,經過這麼多年,戒指似乎有人天天擦拭般,竟然和新的沒有兩樣。
「我跟著軍隊在隔壁省打仗,後來就到省城坐上了火車,」楊伯伯接著說,「然後就跟著隊伍坐船來到台灣,最後是在湖口裝甲師這邊退伍。剛到台灣的時候,我們一直相信有朝一日可以反攻回家鄉,一邊想著只要反攻以後就可以和未婚妻團圓了,沒想到一等就等到現在。」看著一位威武的老人脆弱哭泣,是件令人不忍的事;眼看楊伯伯泣不成聲,我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這些年來我一直一個人,民國七十幾年開放大陸探親,但是我的身體已經越來越差,關節的毛病讓我走路變得很慢,實在沒辦法自己回去,就請一些同鄉回老家時順便幫我打聽消息。後來才知道父母都過世了,兩個姊姊在打仗的時候就不知去向,而我的未婚妻,嫁了別人,現在都已經當祖母了…」楊伯伯試圖止住眼淚,但潰堤的感傷情緒,淹染在座的每一個人,而李伯伯、王伯伯早已紅了眼眶,卻又說不出半句安慰的話。
「存摺裡的錢有兩百多萬,是我每個月的退休俸、還有四張戰士授田證向政府換來的錢,我希望在遺囑裡頭先交代好,用這些錢幫我處理後事;而剩下的錢我要遺贈給我當時的未婚妻……,我希望可以把我的骨灰、金戒指、寫給她的信,還有剩下的錢全都帶回去家鄉給她,拜託她幫我找塊地、立個碑給葬了。至於那個戒指,就說是我離開家鄉前就買好要給她的,剩下來的錢是我欠她的聘金……」
「楊伯伯,你為什麼不現在就和未婚妻聯繫這些事情?」等楊伯伯稍微平靜點,我提出了疑問。
「我不知道要怎麼開口,又怕會被拒絕,只好在死後用寫好的信來跟她說…我很希望死後能離最親的人近一些,或許有人可以來幫我上上香,我唯一能找到還在世的親人,就只有她了…」楊伯伯說著說著,又紅了眼眶,緩緩拆開手邊的一封信。
那封信裡的遣詞用字雖然簡單,但卻透露出最深的歉意、最謙卑的請求.、還有過了這幾十年都還保留著的,對未婚妻那未曾因歲月而風化的思念……
在我撰寫遺囑的同時,楊伯伯和王伯伯、李伯伯像是怕打擾到我一樣低聲交談著,寫完後我照例翻開律師留存的那一份,依法定程序為在場的人宣讀、講解遺囑內容:「立遺囑人 楊00 安徽省蕪湖縣人,民國 00 年 00 月 00 日出生,身份證字號:00000000000 ,現居新竹縣湖口鄉 00村 00路00鄰00號,因感年歲已高又體弱久病,恐不及處理後事……」
讀到這裡,想到楊伯伯孤苦的一生,我的呼吸突然變得急促,再也讀不下去;早已轉著淚水的眼眶,竟然擋不住一陣鼻酸、瞬間潰堤。抬起頭看見楊伯伯、王伯伯、李伯伯,他們三人早已老淚縱橫哭成一團。
「老弟,你要看開點,哥兒們一定會幫你完成心願……」王伯伯擦抹著眼淚,走到楊伯伯身邊,用他的手臂緊緊摟住楊伯伯的肩膀,擤著鼻子邊哭邊說。
天黑了。
離開楊伯伯家時,大嗓門的王伯伯還拽著我,說要媳婦弄幾道道地家鄉菜讓我嚐嚐;三位伯伯一直送我到門口,不住地握手道謝。我開著車經離楊伯伯家門口時,還隱約瞥見楊伯伯露出欣慰的微笑,就像了了一樁心願一般。
「楊伯伯前些日子心臟病過世了。」時間不聲不響過去了,上個月我接到小王的電話,他簡單扼要地告訴我這個消息,而他正帶著楊伯伯的骨灰準備搭機前往安徽。
我掛上電話,看著窗外發呆,眼前依稀浮現小紅盒子裡那只亮閃閃的金戒指,和我最後見到楊伯伯臉上的微笑……
這一次,他終於可以回家了。
文章出處:「法律的背後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