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己任老師分享」
最近幾個月來不知道為什麼常常想起“楊小佩”,雖然知道她已經逝世三十多年,可是她的琴聲與最後一次跟她在一起的情景仍然常常出現在眼前。郭英聲說他生平拍的第一位女孩就是“楊小佩”,而“楊小佩”在那個年代,是與陳必先齊名才華洋溢的鋼琴家。 雖然她身材瘦小,但鋼琴在她手下卻像個玩具,第一次聽小佩彈琴,立刻被她的琴音迷倒,而更讓我注意的卻是她雙眼中透露出來的憂鬱與哀傷。今天在網路上不經意看到了這篇「遺言」,一眼就認出那位「佩吉·楊」就是楊小佩!她的故事可以為天下父母鑑!「遺言」很長,請耐心的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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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天下父母心和錯位的愛”
佩吉·楊,42,台灣人,台灣著名鋼琴家
這份遺言是根據我收到的幾盒錄音帶謄寫的,費時不少,是所有遺言中最長的一份,但完成後感到很值得。
寄磁帶的人是遺言中提到的那個被稱為 L 的人。
你好,親愛的先生或女士:
首先我非常感激你給了我這個能讓我說出自己生命中故事的機會。
我不想走,也不能走——這是我此刻最最想說的話。
此刻我對自己的生命已沒有太多的留戀,除了父母和我在音樂界和非音樂界的朋友,當然還有萊昂,我再也無法見到的法國戀人。
可是我的女兒尼娜才只有 9 歲呀!
我不敢想,她從此必須活在一個沒有媽媽的世界裡,這是何等殘酷的一件事啊!
我已經是肺癌晚期,本來就又瘦又小的身體經過多次放、化療現在已經脫了形,加上掉光了頭髮,你可以想象我的樣子有多難看。
我那樣注重外貌,愛漂亮,現在卻對自己的一切都無能為力了!
前天小尼娜來過了,她從看到我的第一眼就大哭起來,哭得那麼傷心。
我從她的哭聲裡可以聽出來,她實在無法接受這樣的媽媽,有可憐我的成分,有不懂,還有媽媽變成了這個樣子,她不知該對誰發火的憤怒。
我住在加州;今天早上,一個紐約的朋友打電話告訴我,說你在《紐約時報》上登了一個徵集臨終遺言的廣告,然後她小心地問我是否有這樣的需要,如有,她可以代勞記錄和郵寄。
我不知道你是誰,可是你這樣做真是夠殘忍啊!因為你活生生地把一個人不願意面對的死神提前拉到了面前。
你知道嗎?不論一個人病得多重,離死亡已有多近,他也不願真的相信自己會走,因為我們只熟悉活著時的一切,能看見的生活,而死亡畢竟是件多麼陌生的事!
但我又必須承認,把最後的話留下來對我又是一種多麼致命的需要!
我現在已經不能寫任何東西了,趁現在還能勉強發聲,就把留下的話在電話裡口述給了我在紐約的朋友 L,請她謄寫,然後代為轉寄給你吧。
我一生在台灣教過很多學生,他們當中很多都來了美國,我得病後他們能來的都來看過我了,他們的確都讓我感動,提醒我,在我不太長的生命裡有過他們的身影和關愛。
不過,所有這些人都屬於一個正式的社會的和朋友關係的層面,由於面子和種種其他原因,我一生中最私密的事,是不可能告訴他們的。
只有紐約的朋友 L 我才可以放心地托付。
我與她雖然只是在加州的那所女校裡偶然相遇,並且她還是我認識的第一個大陸人,按理我們之間該有很多政治和文化的偏見和隔閡才對,即使不是仇恨,可是她卻在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就讓我知道,她是一個能夠讓我把生活裡最隱秘的事放心分享的人。
人真是太奇怪了!剛來美國時我只是泛泛地相信上帝,後來生活走入絕境時開始相信西藏密宗。
而遇到這個大陸來的 L,應該是上帝和佛祖的共同安排才對,讓我能將自己一生裡除了作為公眾人物之外發生的最刻骨銘心的經歷有一個寄托之處。
除了她,我真想不出還有第二個更合適的人來做這件事,看來,一些貌似偶然的事,其實早已埋伏了日後的必然。
下面的口述,我的朋友 L 無比耐心地用了三個晚上在電話裡陪著我完成了這個最後的心願,完成之後,我的病情加重,她飛來加州看我,並答應陪我走完最後一小段不長的路。
我出生在台灣一個很普通的家庭,父親在一家報館做編輯,母親結婚後就做了家庭主婦,五年內他們生了我和弟弟。
我很小時就對音樂有一種反常的癡迷和感覺,似乎那裡才是更值得進去探索的世界,充滿了不可言說的秘密。
父親送我去學鋼琴後,我才知道世界上最神奇的東西就是鋼琴。
我不需要任何人督促我練琴,我與琴的關係從一開始就與別的孩子不同,我坐上琴凳就不想再下來,直到我父母硬把我抱下來。
我 5 歲時得了全台灣幼兒鋼琴大賽的冠軍,後來在所有幼兒和青少年組的鋼琴大賽中都名列前茅,不是冠軍就是亞軍,每次得獎後,我都看到父母的極度喜悅,似乎他們卑微的社會地位瞬間得到了提升,我看到他們在接待親朋好友來祝賀的時候,臉上那種發自內心的驕傲。
他們總是對小弟說,你要向姐姐學,為我們這個家爭光。
中學還沒畢業,我就考上了法國國立高等音樂學院,拿到了部分獎學金。
為了完成整個學業,我父母決定全家移居法國,靠打工幫我讀完大學;他們賣掉了家裡所有能賣的東西,似乎不考慮是否再回來了。
看著父親忙著這一切時臉上的決絕表情,我已經感到了巨大的壓力;夜裡我獨自暗想,如果我失敗了怎麼辦?可是在父母和弟弟面前,我永遠是一個懂事、聽話和看似樂觀的女兒和姐姐。
後來我的一生都習慣了扮演這個不能改變的角色。
我們到了法國後租了一個便宜的地方住下,父母馬上開始在附近的中餐館和洗衣房找工做。
我每天去上學,進出典雅的貴族式校園環境,坐在精致華美的教室裡聽課、練琴,而我的父母卻在外面做辛苦低微的體力工,強烈的反差讓我心理上感到難以承受的壓力,我只有拼命地學習,忘我地練琴,不敢有半點松懈和歡樂。
我的父親一見到我總會嚴肅地告誡我要努力再努力。
看著由於勞累使他們日漸蒼老的容貌和過早冒出的白髮,我總有想哭的,如果是在台灣,他們並不需要這樣辛苦。
壓力太大時,我開始了抽煙,在法國,十幾歲的女孩子抽煙很尋常,但由於我父母對我的要求很嚴,這事我自然瞞了他們。
我在法國上大學二年級的時候,參加了當年舉辦的國際蕭邦鋼琴大賽,這是世界上鋼琴界最重要的大賽,父親眼睛裡那種只能贏不能輸的令人發抖的無聲期盼,使我緊張得只能靠拼命抽煙來鎮定自己。
不過,我在真正比賽時,一切都是另一番情景了。
我忘記了自己是誰,忘記了父母的存在;我感到我就是那個飄離自己祖國的波蘭人,他內心的悲苦和悵惘之情讓我產生了極為真實和強烈的共鳴,那些熟悉的旋律好像就是為我量身而寫的。
參賽前的緊張一掃而空,是蕭邦的靈魂拯救了我。
我獲獎後,最讓我難忘的是我父親臉上突然出現的奇怪而扭曲的表情,像哭又像笑,最後發出的聲音竟然是一種近似哭嚎的聲音,嚇得我全身冒出了冷汗。
過了一會兒爸爸才掉下了眼淚,正常地嗚嗚哭起來。
媽媽則用她那雙已經變得粗糙泛紅的雙手不停地擦眼淚,什麼話也沒說,或是說不出來吧。
只有我在法國剛開始讀中學的弟弟自然地表達了他的感情。
他高興而興奮地和我緊緊擁抱,說:
「姐姐,你太棒了,我愛你!」
在向我祝賀的所有人裡,當然有萊昂。
萊昂與我同校,是學大提琴的,高我兩個年級,大我三歲,他溫文爾雅、帥氣、有禮,尤其是他的微笑極具感染力。
我們是在校園裡的一個共同喜愛的角落認識的,我們不約而同地經常在那裡出現;剛來學校不久,由於壓力太大,我特別喜歡去那個安靜又美麗的角落尋找片刻的平靜,而他去那裡竟然也是為了同樣的原因。
萊昂的幽默和熱情讓我緊張的心情得到很大的放鬆;萊昂的父親是巴黎郊區種植葡萄的農民,很支持兒子對學習音樂的選擇,因此他很少有學習的壓力,只有對愛好的甘願付出,這讓我非常羨慕。
我們開始交往後,經常一起沿塞納河騎自行車去郊遊,有時也去他家。
有一次我帶小弟一起去他家玩,他的家人熱情地接待了我們,大家都很開心,萊昂的父母是很浪漫和熱情的人,他們當著我們的面跳舞和親吻,讓人感到特別放鬆,他們還為我們做了拿手的烤鵝,味道好得我這輩子也忘不了。
看得出,小弟很喜歡萊昂。
他聽從了我的叮囑,沒有把我和萊昂交往的事情告訴爸媽。
我們都知道,爸媽為了讓我在巴黎讀書付出了太大的代價,他們一定不會同意我在讀書期間因為交男朋友而浪費寶貴的學習時間。
終於,我以優異的成績從法國國立高等音樂學院鋼琴系畢業了。
為了報答爸媽的辛苦付出,我自然開始拼命地找工作,可是,一個中國人在法國找工作是很不易的,我忙了半年卻沒有什麼結果,最後我不得不決定回台灣的大學去任教,因為已經收到了好幾所學校的邀請,這樣我至少可以馬上工作掙到錢,待遇也不錯;而爸媽為了弟弟的學業,決定繼續留在法國。
在我離開法國之前的那個生日,萊昂忽然帶著一大把玫瑰來到我家,當著我爸媽的面向我求婚。
我也第一次告訴了爸媽,我和萊昂已經認識了很久,互相很了解了;萊昂當即表示,他會一生愛我,並為此願意和我一起去台灣生活,他說他可以在那邊教法文和大提琴,只要能和我在一起。
他還說他的父母已經同意了他的選擇,因為他父親當初就是為了和他母親相愛而從比利時的城市來到法國鄉村的。
我父母當時感到非常意外,半天沒有說什麼,然後就是尷尬的沉默。
萊昂難過地離去之後,爸媽才對我說,他們是不可能同意我和這個法國小伙子結婚的。
爸爸很嚴肅地對我說,法國人雖然很浪漫,會送花和說甜言蜜語,但這些都太不實際,不是過日子必須有的;他們還說一看萊昂就不是會過日子的人。
我從小一直是父母的孝順女兒,又是老大,從未頂撞過父母一次,所以我能有的唯一表示就是沉默。
爸爸接著又說,我現在是台灣的著名鋼琴家了,這都是他和媽媽為我做出了巨大的犧牲才成為可能的,所以我的婚姻必須由他們為我考慮和決定。
那天晚上我幾乎崩潰,僵直地躺在床上,感到自己就要窒息死去。
萊昂是我一生裡唯一真正欣賞我,讓我感到自己存在的價值和讓我第一次體驗到愛的甜美滋味的人。
我從小在父母極為嚴格的管教下生活和學習,對生活裡的其他事情知之甚少,而萊昂為我推開了一扇窗,讓我看到了生命中的種種美好和愛情的美麗,還有自由和屬於個人的追求,這些都是我過去不可能知道的。
和萊昂在機場告別時,我泣不成聲;雖然他一直不懂我的父母為什麼要反對自己已經成年的女兒的婚姻選擇,但還是說他可以理解他們是為了我好。
這話不聽還好,一聽我幾乎當場昏倒。
為了我好?我情願不要所有已經得到的學位、獎項,以及一切的一切,只要能和萊昂在一起過屬於我自己的生活。
可是我沒有勇氣反對我的父母,從來也沒有過,那是萊昂永遠也不可能理解的。
那是中國父母與子女之間在幾千年裡形成的比法律還要嚴厲的無形的約定和永遠也還不清的沉重心債。
回到台灣後我很快就開始了工作,多所一流大學的音樂系聘我去任教、當系主任,待遇也都相當優渥。
此外,我在業餘時間也招收學生,收費自然也不低。
那時,我與另外幾個留洋回來的音樂人被稱為台灣音樂界的三大才子。
來找我教鋼琴的人很多,多是家長陪著自己的孩子來的,這些孩子有的具有一定的音樂天賦,更多的卻是父母的一廂情願和為了自己早年失落的自我實現;而這些孩子是我最不喜歡教的,因為他們學起來總是心不在焉。
那時的我和萊昂分手後,心情原本就不好,所以教起這些對音樂沒有感悟的孩子來,忍不住就會大發無名火,有時,下課的時間還沒到,我心情不好就徑自提前走了;家長們從不敢當著我的面有意見,下次還是會恭敬地把孩子送來。
他們都是慕我的名而來,大概都在說服自己接受藝術家的情緒化表現吧。
後來,我喜怒無常的表現大概傳到了我在巴黎的父母那裡,因為他們的來信裡提到了讓我要嚴格自律,因為我是中國人,不能把法國人的自由散漫之風帶回祖國和工作中去。
回到台灣後,萊昂經常給我打電話安慰我,關心我在台灣的生活,可是他聲音裡的失望我完全可以感覺到。
他也來台灣看過我一次,只一次那一次,我幾乎又想放棄一切與他回法國去,忘記生活裡的一切。
當萊昂了解到我是不可能違背父母的心意時,他眼裡流露出的失望如同一把刀扎碎了我的心。
我恨自己,可是結果還是必須向父母妥協。
回台後我生日那天,萊昂從法國定製了一盒紅玫瑰,用航空快遞發送給我。
其實,他完全可以在台灣訂購,但他從來不那樣做,似乎那是不一樣的兩件事。
幾年後,我們的聯繫隨時間的流逝減少了,但是每年我過生日,無論我是在台灣的七年當中還是後來去了美國並結了婚,他都會無一例外地在我生日的當天或提前一天用航空快遞給我一盒象徵永恆愛情的紅玫瑰。
我們分手後的 20 多年裡,他竟從未遺忘過一次。
我回到台灣的第二年,大概是怕我和萊昂藕斷絲連吧,我父親迫不及待地托在台灣的熟人為我介紹了一個台灣的知名商人黃先生,說是介紹,我又怎麼可能拒絕呢?
黃先生一開始對我很感興趣,鍥而不捨地追求我,每天在我教書的校門外面等我一起去喝咖啡或去吃飯。
我知道父母一生為了我不容易,希望我能嫁給一個有錢人,後半生就可以生活無憂了。
而且他們也認為,依我在台灣的聲望,完全有資格與有錢有地位的人攀親。
他們前半生為了培養我,吃了太多的苦,窮怕了,因此我不嫁有錢人是說不過去的。
我知道,感情於我已經是奢侈的事了。
想到此,想到今後的生活,想到萊昂,我開始拼命抽煙。
和這個黃先生在一起,感情自然談不上,但他至少還不讓人討厭。
和萊昂分手後,我就不再奢望能有與他相同的戀愛經歷了。
既然父母竭力促成,我又沒有什麼拿得出去的理由反對,心如死灰的我也就無所謂了。
為了對得起父母,我在認識黃先生三年後和他結婚了。
萊昂知道後祝福了我。
我用蹩腳的法文寫信給他:
「從今以後,我活著與沒有活著已經沒有什麼區別,我也不在乎了。
你趕快找個好姑娘結婚吧,我們今生有緣無分,我身不由己,但我下輩子一定會去找你的,無論如何也不會再離開你!」
婚後不到兩個月,我的先生就第一次打了我。
那次只是因為我說我有課,不能和他一起去他父母家吃飯。
他下手很重,我半天都不敢相信到底發生了什麼。
雖然他之後很低三下四地道了歉,但是不久就有了第二次,似乎是打順了手。
台灣男人打女人就像是打自己的一件物品;總之,婚後的他很快就變成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令人可怕的人。
其實,在我們去巴黎度蜜月的時候,我因為忍不住和過去的朋友一起抽了一支煙,站在一邊的他臉色已經陰沉下來了。
我再也無法專心教書和上鋼琴課;我變得易怒,無端地恐懼,甚至會為了小事而歇斯底裡。
就在這時我發現自己懷孕了,我沒有太多猶豫就去醫院做了墮胎手術,事先沒有告訴我先生。
但他很快就知道了,他和他的家人一直想要兒子,因為他是獨子;那一次他把我打得最重,似乎要打死我,我高聲喊叫,並威脅說要報警他才住手。
隨後我離開了那個位於台北的大宅,住到了朋友家裡。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無法工作,因為身體和精神的原因,我不敢告訴在法國的父母,怕他們傷心。
但還是有人告訴他們了,也許是我先生或他的家人吧。
總之,我父親為此專門回了一趟台灣,我們進行了一次不愉快的談話。
我告訴他我要離婚,他卻說這事讓我想都不要想,為人妻後要先學會忍耐,還說他也打過我母親,但現在他們還不是很好地生活在一起嗎?
我聽了他的話無比悲哀,一字一句地告訴他說,如果不讓我離婚的話我很可能會自殺。
爸爸的臉色立刻變了,他閉上了一會兒眼睛,睜開後終於勉強地點了一下頭。
我又告訴他,離婚後我很想去美國繼續學習,修個鋼琴碩士,父親當時沒說什麼,是直到臨回法國之前才同意的。
他在台灣那些日子又忙了些什麼我不太清楚。
我的先生開始根本不同意離婚,認為丟了他家的臉,可是由於我的堅持,他最後還是不得已同意了。
我一拿到離婚書就飛去了加州。
到了加州,我聯繫了一所著名的私立女校,該校的音樂系非常好。
由於離開學還有一段時間,我便和一個定居加州多年,我在台灣的一個中學同學一起到各地去旅遊。
由於我回台灣後開過多次鋼琴巡回演奏會,加上幾年教授鋼琴課的積蓄,除去寄給父母的錢,我還存下了一些,可以供自己讀完碩士。
我終於開始了全新的生活,感到特別開心。
從那時拍的照片看,那是我的心情和氣色都是最好的時期,有一張照片是在納帕谷(NapaVally)的葡萄莊園品葡萄酒時照的,我做了個鬼臉,樣子很是滑稽可笑。
一天,父親從法國打來電話說,他有一個定居舊金山多年的老朋友俞老伯要見我,並給了我他的電話號碼。
很快我和俞老伯聯繫好在舊金山的漁人碼頭吃午飯。
和俞老伯同去的還有一個叫威廉的體態微胖的中年男人,俞老伯介紹說,威廉在美國出生,他的父母是他的朋友,也是台灣人,還說威廉是個律師,在舊金山有自己的律師事務所。
我立刻猜到了這次飯局的目的,但是由於那個叫威廉的人普通話說得不好,甚至有點好笑,我對他既沒有什麼好感也沒有太多反感,總之,對他沒有任何感覺。
不久,威廉開始給我打電話,約我出去吃飯。
我很猶豫,因為我並不喜歡他,也因為第一次婚姻的陰影還在,因此本能地不想這麼快就再次進入另一個關係。
我多次找借口婉拒了威廉的邀請。
沒想到,我的拒絕似乎刺激了他男性追逐獵物的欲望,他一次次地送花給我,並在我生日那天(大概是從我父親那裡知道的)給我舉辦了一個很大的派對。
那次先是威廉自己打電話給我,緊接著是俞老伯,都讓我一定要去,我實在不好推卻,就和俞老伯一起去了。
來賓都是威廉的同事和朋友,還有不少美國人。
我剛一出現,他們所有人就向我歡呼、吹口哨,大喊生日快樂,似乎我和威廉已經是很熟的關係了。
正當我有些不知所措的時候,威廉當著所有人向我走來,一只手很隨意地放在我的肩上,另一只手遞給了我一束黃色的玫瑰,大家再次歡呼的時候,我感到自己已經掉進了一個套子,無法出來了。
吃完了巨大的蛋糕,威廉請來的樂隊和歌手開始表演節目,大家開始喝酒,交談,俞老伯剛一提出要先回去時,我立刻也跟著他出來了。
威廉先送俞老伯回家,然後送我回家,那時,我已經在那所女校附近租了一處公寓住下。
威廉一路上問了我開學的時間和要學的課程,然後告訴我說那是一所歷史悠久的女校,在加州和全美的名聲都不錯。
臨告別時,他說我缺什麼可以告訴他。
我謝了他,說自己什麼都不缺。
我剛一到家,就看到萊昂從巴黎寄來的紅玫瑰。
“親愛的 Peggy,只要世界上還有玫瑰,你就永遠活在我心裡。”
他在卡片上寫道。
看著屋裡的黃、紅兩色玫瑰,我突然哭得很傷心,卻說不清是為什麼。
開學的前幾天,我去學校報到,卻被告知已經有人為我交了全年的學費並辦好了所有的手續。
我知道這一定是威廉幹的。
回家後,為了求證我第一次給他打了電話,果然他承認是他為我辦的所有事,並告訴我說,他還有一個禮物要在開學前送給我。
第二天一早,他打電話讓我下樓來,我來到樓下的門口時,威廉輕按喇叭,我抬頭看見一輛紅色跑車停在不遠處,威廉正坐在裡面沖著我笑。
俞老伯幾次來電話詢問我和威廉的情況,不必說了,他背後必定是爸爸的多次催促。
三個月後,爸爸終於忍不住,親自打來了電話。
「小妹,你要懂事,爸爸是經過了解才介紹威廉給你的。
他父母人很好,我們中國人的歸宿只能是和中國人在一起生活,我知道你是不會辜負我和你媽的一片苦心的,因為你從小就懂事,就孝順,知道心疼我們……」
怎麼辦?我茫然了。
威廉的父母是早年從台灣移民來美的,威廉在舊金山出生,雖然在美國長大,受的是美國教育,但他依然傳統,每星期必去看望一次住在舊金山唐人街的父母。
他似乎比我前夫直率,也更懂禮貌,嘴裡“請”“謝謝”說個不停,家暴的可能應該不存在。
但我對他實在沒有什麼感覺,除了感謝。
我想,既然再遇到像萊昂那樣的人今生已是不可能的事,干脆就徹底放棄幻想,再賭一次吧,萬一比上一次好一些呢?如果我不接受威廉,爸媽能輕易同意嗎?為此猶豫煩惱了幾個月之後,我再次向父母屈服了。
誰讓我是老大,誰讓我欠了已經年邁的父母那麼多的情債,誰讓我今生必須做一個孝順聽話的女兒,即使不願意也只能服從呢?
婚姻於我就是那麼回事了,只要我有鋼琴可彈,有音樂陪伴就行了。
我心情一旦煩躁或緊張我就一定會去彈琴或抽煙,我喜歡在那種時候彈德彪西的曲子來放鬆自己;那個外國人的內心有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美,每當我的手指與鍵盤把那種美釋放出來以後,我就會感到舒暢無比。
我經常感到看得見的生活只是虛幻的,唯有音樂裡的世界才是最真實的。
我和威廉的婚禮是在舊金山派拉蒙大飯店舉行的,那天來的客人很多,有威廉的家人和他們在美國的幾乎所有的中國親友,還有威廉的美國同事和朋友。
威廉當著所有賓客的面吻我,沒人知道的是,那一刻,我只是把他幻想成是萊昂。
在每一張來賓的請柬上是這樣寫的:
請於某年某月某日前來參加威廉·陳,律師,和佩吉·楊台灣著名鋼琴家,19xx年__________國際蕭邦鋼琴大賽冠軍得主的婚禮,地點是……
萊昂再次誠摯、大度地祝福了我,同時坦承他非常嫉妒我,不過他說我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我不記得聽過任何中國男人說過這樣的話,無論對誰;我的父親沒有過,我的前夫更沒有。
他們都把自己的需要說成是為了我好,主觀地將其變成了我的需要。
婚後,我們住在灣區離我後來讀碩士的那所女校不遠的一處半山上的大宅子裡。
那裡是富人居住的地區,風景很好,空氣清新,樹木蔥郁,可以看到不遠處的海灣。
威廉每天早上去上班後,我就在家裡練琴。
不久我就發現,威廉雖然出生在美國,可是他和許多台灣男生一樣,生活能力很差,幾乎事事需要我為他準備,比如早上起床後我要給他把漱口水和牙膏準備好,然後給他把當天要穿的衣服和領帶拿出來也準備好,最後他臨出門時,我還要把他的公文包遞到他的手裡。
作為家裡的長女,我從小在家習慣了幫助父母做各種事情,包括照顧小弟的生活,所以一開始也並不太在乎為他做這些事。婚後大約三個月,我發現自己懷孕了;威廉似乎很高興。
懷孕期間,我基本上是一邊學習,一邊自己照顧自己;威廉在那段時間裡總愛和同事晚上一起出去,回家很晚,回來就睡了。
半年後,我開始感到我們的生活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卻又具體說不出什麼來。
我告訴自己忍忍吧,婚姻也許就是這樣無趣,至少威廉沒有家暴行為。
臨產那天,威廉在外出差,是我自己開車去的醫院,女兒出生時他不在我們身邊,我當時也沒有想太多,因為我們之間從來也沒有愛的感覺,所以也就不會有太多的抱怨和遺憾。
有了尼娜之後,我便暫時休學在家裡照顧她,雖然那時家裡也雇了一個人幫忙。
威廉喜歡逗尼娜玩,他給女兒的笑臉顯然多於給我的。
音樂世界的美和現實生活的平庸之間形成的巨大反差開始讓我感到崩潰。
有一次,我在琴房裡一天都沒有出來,彈琴彈得忘記了一切——我全忘記了我為人女兒,為人妻,為人母的事實。
從琴房出來時我已經有些恍惚,是尼娜的哭喊聲把我重新帶入了現實。
萊昂知道了尼娜的出生後,給她寄了幾件法國的嬰兒服,這似乎引起了威廉的不悅。
他把包裝盒拿起看了一下,並沒有問寄東西的人是誰,然後放下就走了。
不久我過生日,萊昂又照例從巴黎給我寄來了玫瑰。
我從來都不想拒絕萊昂的生日禮物,因為他是我生命裡唯一能提醒我有著另一種男女感情存在的可能性的人。
我們分手已經 7 年了,他後來和一個學提琴的女孩結婚了。
他說他的妻子能夠理解他給我寄花的事,因為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過去,她也有,她甚至把她過去的男友請到家裡三個人一起吃過飯。
可是威廉不是法國人,他骨子裡仍舊是個台灣男人,只不過嘴裡說的是英文。
他並沒有能力理解或接受我曾認識萊昂這個事實。
那天快遞員來送花時我在琴房裡,是他開的門。
他把那盒花扔在了我門外的地上,打開後花瓣掉落了許多……
我把花拿進琴房後,迅速點燃了一根煙。
尼娜三歲的時候,我送她去上幼兒園,就在我上的那所女校裡,而我也開始繼續攻讀鋼琴碩士的學習。
記得那是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和威廉一起開車送尼娜去她爺爺奶奶家。
回家的路上,威廉很平靜地告訴我說他愛上了別人,是他律師事務所的秘書,一個中美混血女孩。
他說他們已經在一起很長時間了,現在想搬到一起去住,問我是否同意。
我聽後沒說一句話,到家後也沒有,我把自己關進了琴房,立刻又點上了一支煙,我還能說什麼呢?
他們已經在一起很久了——多久?一年還是兩年?
我同意與否難道還有任何意義嗎?他那樣平靜地說給我聽,其實只是通知我罷了。
幾天後,他開車把他的被褥和常用衣物都拿走了,之後就很少回家了。
尼娜不停地問我爸爸去了哪裡?我先是說他出差了,後來實在沒辦法了就說你自己問他吧。
威廉對自己的女兒還是有感情的,沒過多久他就打電話來找尼娜說話了。
尼娜告訴我,爸爸說他以後不回這個家住了,他住在另外一個家裡,還說周末可以讓媽媽送我過去住一天。
我聽了幾乎昏倒——讓我親自把女兒送到他和那個混血女孩住的地方去,天下還有比這樣的侮辱更令人窒息的嗎?
可是,我竟然這樣做了,因為我沒有選擇!
孩子要見她爸爸,我不能不讓她見,她還小,不能沒有父愛。
第一次開車送尼娜去他們住的地方時,一路上我一想到自己在做什麼就幾乎要發瘋。
我的手幾乎無法握緊方向盤,可是我又必須克制自己,因為車上還有孩子。
在一個高檔公寓的樓下,威廉和那個混血女孩看見了走下車子的尼娜就一起迎了上去。
尼娜剛一看見她爸爸就呼喊著跑過去,威廉則立刻把她抱了起來。
我沒有下車,握著方向盤的手在不住地抖,威廉抱著尼娜走過來,說請我第二天下午 3 點過後來接女兒。
我沒有看他,沒有任何表示,也沒有說什麼。
直到尼娜看到我的車子發動起來要走了,才忽然大聲地喊了一句「媽咪,我也愛你!」
我的眼淚立刻奔湧而出,一路上幾次遮住了視線。
那個混血女孩比我年輕和高大,更比我豐滿和性感。
我在這樣的屈辱中生活了兩年,沒有告訴俞老伯,更不敢告訴遠在法國的父母,雖然不是我的錯。
這次婚姻是一次更慘的失敗,比第一次更糟。
為什麼我在外面是個被人羨慕的對象,風光無限的著名鋼琴家,小巧玲瓏的身體被一頭滑順飄逸的披肩長髮包裹著,卻在兩次婚姻裡都被拋入無法啟齒的恥辱境地?
我開始沒有節制地瘋狂抽煙,有時一天兩三盒。
我也盡情地酗酒,反正沒有人看見。
然後我開始借瘋狂地彈琴發洩我無法壓抑的憤怒和屈辱,自責和無助。
我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大房子裡,內心無比恐懼過,歇斯底裡過,失態地吼叫過,瘋狂地奔跑、狂跳過,也激烈地摔過不該摔
的東西。
那天我坐在琴房裡忽然醒悟到,我其實一直都戴著雙重面具在生活,很累很累,從小到大,從內到外,從單身到結婚。
只有和萊昂在一起的短暫時間內我才做了回自己。
那真是個陌生的自己,但卻是個美麗和幸福,自由和快樂的自己。
那個自己後來再也沒有出現過。
開學不久,我報了一門美國文學課,是該校英文系的招牌課,教課的女教授畢業於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頗有名氣。
那天我趕去上課,車開進校門後沿著長長的林蔭道翻過一個個減速板緩慢地行駛著,然後看到一個年輕女子背著書包獨自在旁邊的小路上走。
我第一次上課時見過她,一看就知道是大陸來的。
那次上的是大課,人多,就沒和她打招呼。
這個學校的中國學生很少,從大陸來的更是少之又少。
我將車開到她身邊,搖下車窗,請她上車一起去上課,她略顯猶豫後就同意了。
我們互相簡單地介紹了自己,我得知 L 是從北京來留學的,在英語系的寫作專業讀碩士。
我問她為什麼來美國讀寫作,而不是其他專業。
她一愣,然後說只是因為喜歡,沒有別的原因,我忽然從她那裡感覺到一種久違的、熟悉又陌生的東西,一種接近真實的東西。
在幾乎所有人面前,我一直要求自己表現出一個活潑、開朗、友好,值得別人羨慕的知名鋼琴家的形象;我只穿剪裁合身的衣服,牛仔褲或燈芯絨褲,上身總穿小西服,再配一頭滑順的披肩長髮,使我看上去精致、活潑又可愛。
其實呢,我的身體很瘦小,遺傳自我父親,我知道威廉不喜歡我這樣沒有脂肪不性感的身體,還好,我的外表的確很吸引人,加上我開著紅色跑車和自身的知名度,我總能從別人看我的眼光裡讀到羨慕甚至是嫉妒。
可是在 L 的眼睛裡卻沒有這一切,她的眼睛純淨安祥,似乎只活在自己的內心世界裡。
如今什麼樣的人專門學寫作呢?就是不為畢業後工作出路考慮,只為了內心的追求非學不可的人。
我當然知道,只有這樣的人才是可以信任的,因為寫作和音樂都是對內心世界的追求,都是追求真實的感覺。
我了解那是什麼,它不會欺騙你,就像音樂一樣可靠。
我開始給 L 打電話,問她有什麼需要我可以幫助的,她剛來美國不久,人生地不熟,沒有車,租住在一個廣東人家裡。
她總是說她很好,什麼也不需要。
又是一個星期一,我開車去上美國文學課,那時的我必須用課業來平衡我業已失控的情緒化生活。
前一天發生的令人羞憤的經歷,仍在不斷挑戰著我忍耐的極限。
前一天是星期天,我照例從威廉那裡接回了尼娜,回家的路上,那小姑娘竟然對我說,她想要和她爸爸及那個混血女孩住在一起。
我的手開始握不住方向盤了,因為是下坡路,我只好強忍著把車停在了路邊,我壓下心中的大怒問她為什麼。
這個已經 5 歲的胖女孩直言不諱地說,因為爸爸比媽媽高興,能陪她去不同的地方玩,那個她叫做傑西卡的阿姨也不像媽媽,因為她不抽煙,也不愛發脾氣。
說完了,她才覺得好像有些不對,偷偷地看了我一眼,低下了眼睛。
我什麼也沒說,麻木地楞了好半天才把車開回家。
我給尼娜做完晚飯後就把自己關在了屋裡,我不想讓她看見我沮喪的樣子。
我不能相信我唯一的女兒竟然也開始嫌棄我了!
我完全失去了生活的重心,感覺整個世界都已經拋棄了我,可我卻不能對任何人說!
我把車開進校園後,立刻看見 L 正沿著布滿尤克利樹皮的小道上向教室方向走著,看見她安靜的身影,我忽然產生了想要痛哭一場的衝動。
她不是我的父母,不是我的學生,不是台灣人,不是名人,不是任何我必須顧及面子等因素而必須在其面前表現某種特定形象和展現特定表情的人;雖然她只是個陌生人,還是一個大陸來的陌生人,卻是一個最可以信賴的人。
我請她上車時,就感到自己必須做一件事了。
我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灣區最好的心理醫生也對我無能為力,因為這些美國人怎麼可能懂得中國文化裡的那些東西,尤其是那些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那些東西可以讓人去死,但看上去卻有著風平浪靜般的無辜。
西方人最不理解中國人的地方就是“忍”了,雖然他們可以很專業地不去問我為什麼要忍,但是他們臉上一個一閃即過的眉頭微蹙,已經正確無誤地洩露了他們的好奇心。
對一個西方人袒露自己的隱私和內心,絕對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一直不喜歡那些貌似能專業地幫助你的人,盡管有人告訴我在美國找心理醫生必須像買東西一樣“shoparound”,我卻沒有碰到過一個讓我感到滿意和對頭的人。
我把車停在通往英語系的小徑轉彎處,不再往前走了,L 有些吃驚,因為馬上就要上課了,我不說話,只是呆呆地坐著,看著窗外,L 畢竟是性情中人,她什麼也沒問,就陪著我一起靜靜地坐著。
無聲勝有聲的理解在關閉了車窗的車子裡如同慢板的音樂在回蕩。
忽然,始料不及地,我突然就痛哭起來,就像山洪終於沖毀了堤壩;我哭得那樣失態,那樣盡興,那樣不顧體面,那樣舒暢,絕對是我一生中從未有過的一次。
L 沒有勸我一句,甚至連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默默地陪著我坐在那裡。
她遞紙巾給我時,輕輕地拍了一下我的手臂,這正是我所需要的全部。
我終於哭累了,掏出一支煙,舉了一下向 L 做了個歉意的表示,搖下車窗後就大口地抽起來。
接下來我開始平靜地,毫無顧忌地對她講起了我真實生活裡的一切:
我的累,我每天人前的千般風光,背後的萬般無奈和偽裝,我的無法訴說的屈辱和感到再也無法繼續下去的忍耐。
我告訴 L 我不想離婚,不僅因為女兒太小,也因為我對威廉還有著僅存的一點希望,我不敢對這個沒有男人的家的未來做任何想象,雖然挽回的可能似乎已沒有了;但是,我為挽救這個家做了任何事情嗎?沒有。
我的身份和習慣只能讓我除了逃避就是忍耐。
我甚至托人花錢找到了一位剛剛來到洛杉磯的藏傳佛教的密宗大師,請他為我看命理和婚姻歸宿,那位大師說,我和威廉的緣分還沒有完全消盡,所以我才會痛苦不堪。
我也告訴了 L 我在家裡如何瘋狂地酗酒,之後再更瘋狂地彈琴,尤其是在彈德彪西的曲子時,總會產生各種幻覺,鋼琴的正前方會經常出現恐怖的有著中國面孔的鬼怪,猙獰可怕,然後我就會更拼命地彈,似乎在與這些魔怪決一死戰;L 一直都沒說什麼,只是不時地點一下頭。
那天我們都沒有上成美國文學課,我請她陪我一起去幼兒園接尼娜,然後去我家吃晚飯,她同意了。
尼娜似乎很喜歡 L,但是問我為什麼這個阿姨不太愛講話。
晚飯後我送 L 回家,返家的路上,我突然感到經過今天突發的感情宣洩,我輕鬆了許多,而 L 在經歷了這一切之後,看似並沒有什麼特別吃驚的反應,她是一個安靜的人,但是我知道寫作的人內心都是不安靜的;她的平靜讓我對自己的突然失態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尷尬和歉意,就像一個孩子對母親大鬧一場之後,累了,然後就理所當然地睡著了一樣。
我一生裡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真是太奇怪了。
5 月份到了,我和 L 都是那年夏天畢業的。
L 邀請了她班上的同學和幾個朋友參加了我在音樂系小教堂舉行的畢業演奏會,我演奏了最喜愛的德彪西的作品。
演奏會很成功,那一次,我彈琴時可怕的魔鬼幻象沒有出現。
L 畢業後去了紐約另一所學校繼續讀研究所。
她走後,我又去拜訪了那位西藏的密宗大師,這一次他說我和威廉的緣分已盡。
我們終於離了婚,尼娜歸我撫養,那時我的父母已經知道了所有的事。
他們之前曾讓俞老伯勸過我,但是因為威廉明顯是過錯方,他們也只得接受了現實。
從爸爸在電話中的聲音裡我聽得出,我第二次婚姻的失敗對他的打擊很大。
那年夏天我帶尼娜回了一趟台灣,然後去了法國,爸爸媽媽和小弟第一次見到了尼娜。
那次我吃驚地看到爸媽更加蒼老了。
回到加州後,我申請了去斯坦福大學讀鋼琴演奏的博士學位。
我再次想要開始全新的生活,我賣掉了威廉留給我和尼娜的房子,然後搬進一所公寓去住。
我把賣房子的錢都寄給了在法國的父母,讓他們改善生活,並幫助小弟上一所好的學校。
每天我去幼兒園接尼娜時,經常碰到一個叫雷恩的中年美國白人,他是去接和尼娜同一個班的兒子馬克,有時到的時間早了一點,我們就會聊上幾句。
慢慢地,我發現他似乎開始對我感興趣,總是談起他自己的事情。
他居然是個精神分析醫師,正在和自己的畫家妻子分居。
後來,他逐漸對我就像有了依戀之情,總給我打電話,把自己的一切都講給我聽。
我有些不知所措,但是想到也許他和我一樣,生活裡需要一個可以真正交談的人,我想起了 L 那時對於我的重要,就讓自己耐心地充當一個傾聽者。
可是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我們一起帶著各自的孩子出去玩過幾次之後,雷恩開始向我求愛了。
我不知道我對他的感情到底是什麼,雖然與前兩個丈夫都不同,但似乎也沒有足夠而明確的愛的成分,和我對萊昂的感情仍舊是很不同的。
可是,就在他剛對我說過他準備和他的妻子離婚後就和我結婚沒多久,他竟然又莫名其妙地開車去找他已經離開加州的妻子!他在電話裡毫無歉意地對我說,他對他的妻子還有留戀。
他說這話時的語氣平靜得就好像在告訴我,他剛在超市買了幾個做晚飯要用的青椒。
我終於明白,自己再次掉進了一個陷阱,我無法不責問自己,是否今生就不該再和任何異性有任何關係了呢?為什麼所有父母滿意的人都不愛我,而我似乎也不再有能力去愛任何人了——除了萊昂,那個我心裡永遠的痛和回憶?我暗自發誓,今後再也不去碰與感情有關的任何人和事,只需專心讀書,好好培養尼娜就行了。
大約和 L 分別一年後的一個晚上,我毫無緣由地突然想起了她,也不管當時是幾點了就撥通了她的電話。
紐約那邊正是凌晨,L 被我吵醒後,不但沒有怨言,反而很高興,我們一聊就聊到了太陽升起,至少有三四個鍾頭。
我告訴她我的所有近況,包括我正在斯坦福讀博士以及和那個精神分析師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關係。
我也沒有忘記告訴她,萊昂依然每年在我生日那天給我寄來新鮮的紅玫瑰。
我是在讀博士第二年的時候開始時常感到胸悶的,早晨起來還經常會咳嗽幾聲,但我一開始並沒有太在意,我知道自己近些年來抽煙很凶,所以盡量減少了抽煙的次數;可是不久以後我就第一次咳血了。
在醫院,那個高個子的猶太醫生拿著 X 光片告訴我說,我需要面對一個很殘酷的現實——我被確診得了肺癌,並且已經是晚期。
聽了醫生的這些話,不知為什麼,我心裡竟然感到一種意外的平靜,似乎早就知道那只是個早晚都會來,命裡已注定的結果,躲是躲不過去的。
從醫院回到家,離要接在附近上小學的尼娜還早。
我不顧一切地又抽了兩支煙,以便冷靜下來做比較理性的對身後事的安排。
不抽那兩支煙,我肯定會握不住筆的,我在一張紙上列出了下面這些需要做的事情:
1.此生需要感謝的人名單
2.以自己的名義捐一筆獎學金給法國高等音樂學院
3.捐一架鋼琴給自己獲得碩士學位的女校
4.對尼娜今後的生活和未來的安排
5.對父母和小弟的安排
幾天後我就開始了例行的放化療。
我的爸媽知道後,立刻就從法國趕來了,雖然我前年才去法國看過他們和小弟,可是再見到他們第一眼時,我幾乎完全認不出了。
我的爸媽在知道我得了癌症之後的短短幾天之內一下就變老了!
他們辛苦了一生培養出來的女兒在 42 歲時就要走了,他們注定要經歷白髮人送黑髮人的人間悲劇了!
我在爸爸枯黃的皮膚裡和額上那些深深的皺紋裡,在讓人不敢正視的深陷的淒哀的眼神裡,看到了一個父親對生活最深的失望。
我知道,我的兩次婚姻已經讓他的自尊飽受折磨,而現在我竟要用生死離別來對他們做最後的摧殘!
上天,這一切又怎麼可能是我的本意呢?我為什麼無論做什麼最後還是會傷害我的父母——為我付出了一切一切的父母呢?
深夜,我一個人躺在寂靜的病房裡,雖然身體被放化療蹂躪得幾乎不屬於我了,心裡卻澄淨極了。
我清楚地知道我此刻和世界上所有得了絕症的人一樣,剩下的日子就是面對並不會起什麼作用的例行治療,繼續忍受不能忍受的痛苦,毫無招架之力,然後就是應對一撥又一撥前來探望自己的人們,勉強地和他們說幾句話,感謝他們,然後那一天就終於來了。
人到了這種時刻,對死亡的恐懼其實已經消失,既然不能改變它的必然到來,為什麼不像能迎接春夏秋冬一樣,坦然跟它走呢?
誰說從幾十年生活的重壓下解脫出來就一定是件壞事呢?
我在台灣教過的學生很多都在美國深造,他們大都已經來看過我了。
我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縮小了很多,人瘦得脫了形。
他們看見我的第一眼,大都是露出極度意外的神情,接著就是讓人難以忍受的悲傷和憐憫。
在和我握手時,我可以感到他們的手無一不在微微顫慄,因為我那雙曾經讓我一生獲獎無數的靈巧的手,現在已經枯萎成了一個老太太的手,只剩下一層皮和嶙峋的骨。
當清楚地知道和所有這些人的見面是人生的最後一次時,那種感覺是難以形容的;好像一切都是在夢裡發生的,生活和活著本身就是一個不可確定的事實,為什麼人來了又會消失?我感到看見的一切面孔似乎那樣地不真實。
再仔細想想,一生裡真正真實的東西除了音樂和萊昂之外,還有什麼呢?一切都是過眼雲煙,一點也不假。
萊昂知道了我的情況後堅決要來看我,可是我也堅決地拒絕了他。
因為經過放療、化療後,我面容枯槁,頭髮脫光,雖然戴了帽子,但愛面子的我堅決不想讓我生命中唯一的愛人對我的最後記憶是那樣一種可怕的形象。
最後萊昂同意了,但是悲傷至極。
上個月我在醫院裡過 42 歲生日時,他從法國寄來了最後一次玫瑰,也是最大最多的一次。
玫瑰花擺滿了我的房間,我知道一定馨香怡人,可是我已經聞不到了,多次放療、化療已經摧毀我身體太多的功能。
我請人給萊昂寫了最後一封信,裡面只有一句話,
“萊昂,好好活,等著我,下輩子我一定會去找你!”
我所有想說的話到此應該說完了。
我 42 歲的人生隨時就要落幕了——太短了,不是嗎?
此刻我非常懷念我那些和我一起走過音樂之路,分享過音樂之美的人們,那些老師、學生、同學、朋友。
我知道,當年我在台灣教琴過程中遇到情緒不佳時,肯定給我的學生們造成過不小的困擾,我在此向你們鞠躬,跪求大家的原諒,並謙卑地說一聲對不起!衷心希望你們生活幸福,音樂永遠與你們同在。
對了,再說幾句吧。
如果我的一生令人唏噓,希望你們的人生不要重蹈我的覆轍。
我從小逆來順受的性格與我的音樂才華似乎頗不相稱,也許有人知道了我的人生故事會難以相信。
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們,一個人身上貌似不可能的矛盾之處不但是真實存在,並且發生在很多人身上。
我的鋼琴雖然彈得很好,但是我的個人生活卻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曲折和磨難。
不過卡夫卡不也是這樣嗎?我在那個女校的英語系選修課上讀了他的小說,忽然明白了為什麼他在自己創造出來的最不真實的世界裡得到靈魂的解脫;而我則是在音樂裡,在手指和琴鍵創造出的另一個屬於我自己的世界裡才能自由呼吸。
上帝讓我留在世上的時間也許只有一個星期、幾天或者更短,所以此刻我對任何事已無所顧忌。
我臨走前最想說的是:
如果可以再活一次,我一定會不顧一切地和萊昂在一起,即使付出的代價是會傷害我的父母,但那應該只是一時的。
想一想我後來為了孝順他們而沒有那樣做的結果是什麼吧,難道不是更深地傷害了他們一輩子?我的不幸其實是可以避免的,但是我的父母不會懂。
我不敢想像他們如何能承受得了失去女兒這樣最無情的打擊,今後又會如何在悲哀中度過餘生。
可是,孝道如果與人性相違背難道還應成為美德嗎?
天下的父母,請你們把我的人生故事留作參照和思考吧。
※ L 告訴我,她給我寄出那盒錄音磁帶時,佩吉·楊已經去世了。
她說她這個朋友的悲劇人生其實也是很多在中國家庭裡長大的一代人的無奈。
※通過我與 L 的後續聯繫,我知道了尼娜後來被佩吉·楊的父母接到了法國去生活,也已經開始學習音樂。
我聽了之後不由得想,那個小姑娘的外婆和外公會不會把自己對女兒未竟的人生移植到尼娜身上呢?
小姑娘會不會成為她母親的影子?
※可憐天下父母心,也可憐那些為孝心忘記了自己最基本的需要,背負了一生懊悔的孩子們。
但願佩吉·楊的靈魂是自由的,愛自己的親人,但是不必為此付出愛所不能承受的負擔——那負擔最終壓垮了她作為一個優秀音樂家單薄的身體和靈魂。
※附註:蕭邦音樂大賽冠軍得主,查不到台灣音樂家楊珮及其人。
安息吧
※本文摘錄自「不說,就真來不及了︰紐約客的臨終遺言」一書中的故事。
興雅國小課後照顧班 在 時代力量新北黨部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防疫人人有責,疫情持續擴大,為大家整理相關防疫措施,請所有市民朋友務必遵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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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全台灣確診數來到240例,其中新北市為106例,去年疫情剛爆發時,台灣可說是世界的防疫模範生,而今天卻已連續第四天破百確診。我們要不厭其煩地提醒,大家一定要共體時艱,共同對抗病毒,戴好口罩、勤洗手,做好良好的衛生習慣及避免不必要的活動及聚會,並主動積極配合各項防疫措施,共同嚴守社區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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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刻, #宅在家就是對這個國家社會最大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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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北防疫警戒三級規範🔴
1⃣ 外出時全程配戴口罩。
2⃣ 避免不必要移動、活動或集會。
3⃣ 停止室內5人、室外10人以上的家庭聚會(同住者不計)和社交聚會。
4⃣ 自我健康監測(有症狀應就醫)。
5⃣ 營業場所及洽公機關:落實人流管制,戴口罩、保持社交距離。
6⃣ 職場及工作處所:遵守企業持續營運指引之防疫規定,落實個人及工作場所衛生管理,啟動企業持續營運因應措施如異地、遠距辦公、彈性時間上下班(如異地、遠距辦公、彈性時間上下班)。
7⃣ 餐飲場所:應遵守實聯制、社交距離、隔板等防疫措施,無法落實則採外帶。
8⃣ 婚、喪禮:應落實實聯制、社交距離並加強清消。
9⃣ 公共場域、大眾運輸加強清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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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北市最新防疫措施🔴
🏫 學校
▪ 5/18~28全台各級學校從明天開始停課兩週、補習班及課後照顧中心全面實施停課。
▪ 國小、幼兒園家長因故無法在家照顧,公私立國小、幼兒園仍提供學生到校接受基本照顧。
▪ 公私立托嬰中心、居家托育服務,5/18~5/28停托。
▪ 如學生家中無相關設備,將由學校提供平板、筆電及行動網卡借用服務。
▪ 停課期間營養午餐照常供給予需要的學生。
▪ 提供 18 歲以下孩童遇急難狀況,可至四大超商免費領取餐點以因應緊急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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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業
▪ 家長可請「防疫照顧假」。
▪ 企業多採居家、異地辦公,降低企業內部染疫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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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宅在家
▪ 盡量避免外出。
▪ 外出必須全程戴口罩。
▪ 戶外不得邊走邊飲食。
▪ 悠遊卡、一卡通等產品多使用記名卡搭乘。
▪ 新北市四大超商、六大賣場和各大百貨實施實聯制、無法遵守防疫規範只能外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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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暫時關閉
▪ 所有宗教寺廟6/8前禁止進入。
▪ 樂活共生實驗基地(永和國軍帳務中心)關閉至6/8。
▪ 新北市公立納骨塔(19處),僅開放選位、進塔、遷出、暫厝。
▪ 軍人忠靈祠僅開放進塔、遷出,新北市忠烈祠。
▪ 新北市武器公園。
▪ 五股、三重勞工活動中心。
▪ 視障按摩小棧(24家)。
▪ 新北市所有旅服及遊客中心。
▪ 十分瀑布園區。
▪ 新北市境內旅館相關休閒娛樂設施,包括游泳池、健身房、遊戲區等。
▪ 民營及委外樂園、設施:雲仙樂園、野柳海洋世界、深澳鐵道自行車、碧潭風景特定區水上腳踏車。
▪ 新北市政府行政大樓:307階梯簡報室、401中型會議室、403中型會議室、411貴賓室、511階梯簡報室、507大型會議室、603大禮堂、多功能集會堂。
▪ 板橋第一運動場、板橋第二運動場、新莊體育園區(含新莊田徑場)、板樹體育園區(含樹林網球場、漆彈場)、泰山體育園區、中角灣衝浪中心、八里水上運動中心。
▪ 高灘處棒壘球場(43座)。
▪ 民營健身中心(健身房)、保齡球館(9間)、室內螢幕式高爾夫球練習場(15間)、室內游泳池、高爾夫球場(12間)、撞球場、棒壘球練習場(4間)。
▪ 新北市17座遊戲場、4座直排輪運動場、1座戶外健身場。
▪ 重新市集、板橋湳雅夜市、林口夜市、樹林興仁夜市、淡水沙崙夜市、永和樂華夜市。
▪ 15處自行車租借站、2處碼頭販賣站(忠孝、華江)、餐車16處、樹林露營區、微風運河水上活動場,共35處。
▪ 鐵馬驛站及服務中心共5處。
▪ 文場館戶外園區:板橋435藝文特區內戶外空間、十三行博物館陽光廣場及考古公園、鶯歌陶瓷博陶瓷藝術公園、空軍三重一村、板橋放送所、斬龍山遺址文化公園沙坑及溜滑梯、黃金博物館周邊。
▪ 圖書館總館及各分館或閱覽室暫停線上預約及館舍取書。
▪ 鶯歌心希望農場、希望市集(9處)、猴硐貓公所籌備處、毛寶貝生命教育園區。
▪ 民營錄影節目帶播映場所(MTV)(2間)、百貨賣場附設及專營兒童遊戲場(7間)、遊樂園業(湯姆熊7間、老虎歡樂世界6間、E7PLAY 2間)。
▪ 新北市境內電影院(16家)。
▪ 計程車服務中心。
▪ 八大特殊娛樂業及網咖、電子遊戲場暫停營業(舞廳業、舞場業、酒家業、酒吧業、特種咖啡茶室業、理容業、三溫暖業)。
▪ 全市高中職以下校園暫停對外開放、各校畢業典禮改為線上舉行。
▪ 鄰里聯誼活動全面取消。
▪ 營業場所啟動人流管制。
▪ 自動選物販賣機(指提供消費者利用電氣及機械手臂或其他相當方式取得商品之遊樂機具;坊稱夾娃娃機)之專營場所。
▪ 釣魚、釣蝦場及其他具前揭防疫風險之類似場所等。
▪ 休閒活動場館(如桌遊店、橋牌社、棋藝社及其他類似場所等)。
▪ 小說漫畫出租及其他具前揭防疫風險之類似場所等。
▪ 互動式情境體驗服務業(如密室逃脫等)。
▪ 實境體感應用服務業(如VR虛擬實境體驗館等)。
▪ 經營經濟部評鑑之非屬電子遊戲機之機台(如卡片機等)所在營業場所。
▪ 其他經新北市政府認定並通知具前揭防疫風險之營業場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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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在家守台灣
興雅國小課後照顧班 在 報導者 The Reporter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今日疫情重點【今新增206例本土病例,過半數與萬華地緣有關;雙北、宜蘭國三、高三生明起停課,萬華地區4所小學停課一週;全台醫院門診降載,加強醫護人員健康監測,專家:增設社區篩檢站、隔離旅館收治確診者,做好分流】
繼昨(15)日台灣COVID-19(又稱新冠肺炎、武漢肺炎)新增180例本土案例之後,疫情依舊延燒中。今(16)日再新增206例為本土案例,多數集中在萬華茶藝館相關共105例、具萬華活動史者有44例、獅子會5例、宜蘭遊藝場3例、南部進香團1例,剩餘48例疫調中。
台北、新北、宜蘭今也同時宣布國三(九年一貫制的國九生)、高三學生明起停課到畢業典禮前,鄰近萬華警戒區之老松國小、龍山國小、雙園國小及螢橋國小等4校,自5月17日起至5月23日止,停課一週。
另外疫情也影響各行業與民生,雙北地區雖未封城,但原本週末熱鬧的台北街頭宛如空城,疫情指揮中心則公布企業營運指引,要求落實個人、工作場所的衛生管理,並執行分艙分流。
■新增206例本土案例,最早發病日追溯到4月6日
中央流行疫情指揮中心指揮官、衛福部部長陳時中表示,這些本土案例為90男、116女,年齡介在4歲多到80多歲,發病日/採檢日介於4月6日到5月15日,分布縣市為新北市97例最多、台北市89例、彰化縣9例、宜蘭、新竹各3例、桃園、基隆各2例,台中1例。
其中有一例4月6日就發病,指揮中心發言人、疾病管制署副署長莊人祥表示,該案4月6日就出現症狀,但他並非萬華人,而是4月30日、5月10日前往過萬華地區,13日收到細胞簡訊通知,14日採檢、今確診。
今日上午也傳出一名中華郵政員工確診,莊人祥說明,該案是檔案室人員,上班不會接觸到民眾。因為驗出快篩陽性,但還沒有PCR確診,已收治在集中檢疫所。
■ 確診人數增加,救護車、醫院病床調度需時間,呼籲民眾先在家等候
指揮中心醫療應變組副組長羅一鈞表示,這兩天雙北的確診者迅速增加,救護車需要調度、縣市衛生局也得盤點,調度醫院床位,才能派車去接個案。目前先調度集中檢疫所,讓確診者先入住,等應變醫院啟動後,就能有更多床位。
陳時中表示,這幾天本土確診者增多,也整理出確診者、接觸者在等待就醫時需注意的事項,希望民眾提高警覺,確診者也應主動告知自己的密切接觸者,才能在第一時間減少更多接觸。(注意事項請見圖4、5)
衛福部常務次長石崇良也證實,目前雙北的病床數較為吃緊,他表示,由於醫療量能、資源都有限,為了因應這一波疫情,會優先讓有症狀者就醫。而目前全國負壓隔離病床共658床、空床數為297床。台北市最為吃緊只剩51床。全國172家專責醫院病房共有2,400床,目前開設了1,625床,還有空床數1,165床,雙北部分則剩下209床。
石崇良表示,一方面會啟動專責醫院收治確診個案,同時指揮中心也會協調,除北市和平醫院外,再增加一家專責醫院作為收治醫院。而住院10天以上、沒有積極需要治療者(輕症、無症狀者),將分流到集中檢疫所,確保醫療量得以提供給重症患者。
■防疫因應:指揮中心授權地方政府公布足跡、頒布新企業營運指引、推動大眾運輸電子票證實名制
為了因應疫情快速升溫,指揮中心今天宣布,授權地方政府公布確診者足跡,陳時中表示,現在每日確診個案多,昨日在與地方政府開會時討論,認為目前指揮中心公布個案足跡速度較慢,因此指揮中心今發布足跡公布原則,授權地方政府可公布年齡、性別、居住地、接觸者類型、是否搭乘大眾運輸、個案前往的開放場所等足跡,若無採實聯制也應公開。
此外,今日也頒布新的企業營運指引,衛福部常務次長石崇良表示,所有企業要落實個人、工作場所的衛生管理,包括以下6點:
1.執行員工健康監測,若有員工身體不適,應該即時通報、追蹤處理。希望企業給予寬鬆的請假條件,讓員工在家休息。
2.彈性調整人力,啟動異地辦公、在家上班機制。
3.辦公室的空間要讓員工保持適當距離,員工、客戶與其他合作夥伴的工作區域要明確區分。
4.員工餐廳須保持桌與桌距離1.5公尺,或設有隔板,無法落實則外帶。
5.取消或延後與工作相關的集會、活動,或採其他替代方案,例如視訊開會,員工也不得參加集會。
6.員工若有小孩,當幼兒托育或學校暫停上課時,希望企業提供彈性請假。
石崇良表示,所有企業應該落實相關指引,萬一企業出現確診個案,更應強化環境清潔消毒,內部落實分艙分流。
另外,為了加強實名制,指揮中心副指揮官、內政部次長陳宗彥表示,目前有3種電子票證,包含一卡通、悠遊卡、icash都有記名功能,但目前只有3成多有記名,他也提供QR Code連結(請見圖6),希望民眾可以多登記記名票證,萬一需要疫調時,就能了解搭乘大眾運輸的狀況。
■雙北、宜蘭國九、高三學生即日起停課,萬華地區4所國小停課一週
台北市、新北市今日分別確診89例、97例,其中台北市萬華區就有58例,雙北成為疫情重災區。台北市長柯文哲下午召開記者會宣布,雙北的國三(九年一貫制的國九生)、高三學生明(17)日起停課,改採自主學習或遠端上課。柯文哲指出,國三學生昨天今天有會考,彼此有混流;高三學生現在正在準備指考,以準備考試為主,也不用去學校上課。他呼籲學生留在家中,「沒事不要外出,不要像聯考完到處玩。」
宜蘭縣長林姿妙在傍晚時宣布跟進雙北,明(17)日起至28日,全面暫停縣內所有公祭儀式、縣府下週起擴大彈性上下班、國三及高三學生下週起可以不到校上課。
台北市教育局傍晚時也進一步宣布,萬華鄰近地區的老松國小、龍山國小、雙園國小及螢橋國小等4校,5月17日至23日停課一週,要學生在家自主學習。
■全台醫院醫療降載,台大醫院建議非必要門診、疫苗接種延後
針對醫療部分,指揮中心專家諮詢小組召集人張上淳表示,現在全國面臨每日大量COVID-19確診病患,為了能維持醫療量能,今日頒布4大應變措施:
1.門診營運降載:延後非急迫的醫療服務。張上淳說,包括穩定的病人可以透過遠距看診追蹤;非急迫性手術、檢查,一般性的醫美、健檢、物理、職能治療也先暫停提供或延期。
2.加強社區通報採檢:目前在醫院急診外面,都有設置戶外篩檢站,現在也希望醫院針對要住院的病人,也應盡可能採檢後再入院;若有肺炎、發燒的病患,也建議再採檢一次確認是否有病毒帶原。
3.暫停國際醫療:除非特殊狀況,國際的醫療將全部暫停。
4.加強醫院員工健康監測:張上淳說,醫院在這段期間必須加強員工健康監測,有疑似症狀需即刻採檢;在高風險第一線照顧病患的醫護人員,如急診、加護病房及專責病房等,需定期5到7天採深喉唾液檢查一次。
疫苗接種率近日飆高,台大醫院自費接種疫苗者也都滿約,台大醫院今日發出公告,指為保障就醫民眾自身安全以及維持醫院量能,停止(延後)非緊急住院、手術/門診手術、檢查、治療、健康檢查(包含台北市老人健檢)等服務,呼籲已預約5月17日~5月28日之門診民眾「強烈建議延後就醫」,另針對已預約接種自費COVID-19疫苗之民眾,「強烈建議延後來院接種」。
台大醫院副院長、發言人王亭貴表示,目前鼓勵輕症患者能不要就盡量不要到醫院,但若有緊急醫療需求仍可前往就醫,且希望讓能出院的病人出院,盡量空出整層樓的病床,台大醫院目前安排原本3人1間的病室,轉為2人1間。
其他醫院也同時進行降載。衛福部雙和醫院公告,身為新北市防疫隔離醫院,為了儲備重度醫療能量,即日起全線暫停民眾接駁車服務,同時暫停全院各項非緊急處置服務,並將開始執行病床挪移及減收輕症病人,但若有慢性處方箋者,還是能夠前來領藥。
新北市板橋區的亞東醫院也公告,停止或延後非必要緊急住院、手術及醫療,自明(17)日起,暫緩現場掛號服務,一律採網路、電話掛號;暫緩5月31日後公費疫苗預約;暫停全線接駁車服務、關閉捷運通道,並開放院外(南棟大門)慢箋領藥。
■北市新增第5個快篩站,昨日陽性率仍接近10%
目前台北市共有4個快篩站:中興醫院、剝皮寮、和平醫院和西園醫院(民間,無快篩,僅有PCR核酸檢測),台北市副市長黃珊珊表示,今日已成立5個篩檢站,位在艋舺大道跟西園路路口的青草廣場(仁濟醫院舊址),由三軍總醫院來協助設立。快篩站現在都採現場領號碼牌制度,若人數過多,會提前發放隔天的號碼牌。
「所有快篩陽性都會收治,不會回到社區,」黃珊珊指出,昨(15)日北市3個站的快篩站共篩檢 636人(中興醫院407人、剝皮寮122人、和平醫院107人)。但即使快篩呈現陽性,仍要等到PCR檢測後才能確定是否確診。目前先將快篩陽性民眾送到劍潭的安心檢疫所留置觀察,等專責醫院病房開出後,才轉移到醫院去。
北市快篩站是否量能不足?黃珊珊指出,快篩站設立不容易,一個快篩站需要10~15名現場人力(2~3名醫生、2~4名護理師、6位行政人員,還要2名檢驗師以及現場指揮官)。以北市聯合醫院人力,在3站點目前已是最大量能,若還需增設,就需要其他醫院的幫忙。所幸目前已有醫師公會等團體表達協助意願,後續會把其他支援人力納入,看是要增加新站點、或是提升現有醫院檢測量能。
此外,黃珊珊也表示,台北市萬華共有110名街友,都由社會局全程監控中,每日量測2次體溫,和部分輔導快篩,「公園裡面沒戴口罩的人可能都是附近民眾,街友的疫情控制反而算是穩定。」
張上淳表示,台北市的快篩站都採同步進行抗原快篩與病毒核酸PCR,快篩很快就能看到結果,陽性的話就不會讓病人回到社區,台北市政府會將這些病人收治在專門的檢疫旅館暫留,也可送到集中檢疫所,若最終PCR陽性,再轉送醫院。羅一鈞則指出,昨日萬華地區快篩站有119人驗出快篩陽性,陽性率維持在10%左右。
■各縣市政府將研議廣設篩檢站,人力與試劑效果仍是挑戰
陳時中表示,針對急診塞爆、醫護人力不足的狀況,明天上午將會找各醫學公會、學會、協會討論,希望找出最好的方法來因應,同時,也會討論除了雙北之外,接下來各縣市也都會廣設篩檢站,也將針對此方案的人力問題進行協調。
《報導者》清點國內廠商,目前有5家廠商的快篩抗原試劑拿到食藥署核准,總量至少有數百萬劑,數量充足。廣設篩檢站會遇到的困難,除了人力調配之外,長庚大學新興病毒感染研究中心主任施信如說,各家廠商的快篩靈敏度跟特異度,現在仍無法得知。
她表示,抗原快篩的敏感度、特異度都不及病毒核酸PCR,敏感度比PCR少10倍到1,000倍不等,一般只能驗出Ct值較低,也就是病毒量較高的病患,但檢驗速度也較快。在社區流行的階段,抗原快篩可以用來做第一波的篩檢方式,快速找到病患,再用PCR確診是否有偽陽性的個案。
由於國內之前幾乎沒有陽性個案,這5家廠商當初的試驗,僅需要做5個個案就能申請緊急授權,因此實際上到底敏感度與特異度如何,還無法知道,也無法確認使用哪一家的效果較好、也不知道混用會不會造成很多偽陰性。施信如說,現在這一波大量的快篩,同時也有做PCR檢測,應可累積大量的數據,比對出快篩的效果;現在也可以同步進行採取不同的快篩試劑,來了解哪一種試劑的效果最好,之後才能進行廣篩。
■醫院急診採檢量也暴增,一線醫師、專家籲分流,輕症、無症狀者可前往專責隔離場所
這兩天本土案例暴增,出現大量想篩檢的民眾,除了北市的快篩站以外,各醫院急診也出現人潮,造成醫療院所的負擔。
部立桃園醫院災難醫學科主任、急診部主治醫師蕭雅文說,目前急診一天的病患有7成都是來採檢,昨天就有至少6、70人來採檢。醫院目前的做法,是在院外設立檢傷站,再將被匡列來醫院採檢者,以及有發燒、呼吸道症狀者但未有接觸史者,或單純來急診就醫的病人分類分流。但因人數太多,也擠壓了急診原來的看診狀況與資源。
新光醫院急診醫學科主治醫師侯勝文說,這波疫情之前,新光醫院一天約採檢3~5人,這兩天每天就有30~40人來採檢,但「急診與採檢站是兩種思維,急診是看診為主,多數醫院急診對病患仍要做完整的生命徵象測量、問診、確認是否需要篩檢、開藥,最終結帳,每一個程序都需要協調,也導致醫院一小時至多只能採檢5人,新光醫院也已即刻進行調整,讓單純來採檢者、與有醫療需求者快速分流。」
蕭雅文跟侯勝文都認為,應該將目前輕症、無症狀,單純來急診篩檢的病患分流,不會所有人都一起排隊等待檢傷,讓病患滯留在急診的時間過長,甚至讓真正需要急診醫療的民眾耽誤就醫。
台灣急診醫學會也在昨日發出聲明,希望疫情警戒三級地區,可以廣設社區篩檢站,請基層醫師協助篩檢;先篩檢陽性的個案,若無症狀或輕症,則送往專責隔離場所;主管機關應儘速規範快篩的適應症,提供社區、各大醫院使用快篩。
台灣急診醫學會感染管制委員會主任委員陳世英說,目前急診採檢量太大,會影響到需要緊急救治的病患。政府應有不同於過去的思維,例如,再多開設社區的篩檢站,可以快篩為主,最多加設一台X光機,確認是否有肺部問題。人力部分也不必擔心,基層醫院、診所醫師都能加入協助。
目前的政策擬朝向若採檢確診,必須醫院就地收治病患,10天後無需積極治療,則轉往集中檢疫所,但這麼做會讓民眾多跑到大醫院採檢,若10天後確定為輕症,也需要多一層轉送負擔,醫院仍要多收治這些輕症病人,耗用大量的醫療資源。
陳世英說,為了減少醫療負荷,建議政府可以思考「隔離旅館」、「隔離場所」,意即把已經確診,但輕症、無症狀的病患,直接送往只收治確診者的旅館觀察。「現在也有許多科技可以輔助健康監測,如生命徵象、血壓,醫護可以隨時監測。假設不幸有10%的人病況惡化,也能即刻得知並轉送醫院,將減輕很多醫院的負擔。」
但隔離旅館是過去從未有過的設計,陳世英說,民眾也可能會有疑慮,政府也可能有其他考量。現在的狀況希望不用走到這一步,但若確診人數再增加,多數醫院病房被徵召成專責病房,會嚴重影響常規、緊急醫療,隔離旅館就有設立的必要。(文/陳潔、林雨佑、嚴文廷;圖表/柯皓翔、黃禹禛、指揮中心提供;攝影/楊子磊、鄭宇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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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院不封院、防疫更細緻,從SARS到COVID-19,和平醫院為何仍是台灣疫情關鍵槓桿?】https://bit.ly/3uQGgC8
【PCR檢測到底是什麼?它的原理為何?】https://bit.ly/30ugPtx
【肺炎疫情關鍵問答|科學解惑:10個「為什麼」,看懂COVID-19病毒特性與防疫策略】https://bit.ly/2WDiEC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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