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號外》2018年7月號"In Memory of劉以鬯"撰寫了〈劉以鬯的現代主義〉一文,惜編輯將原文裡「他一九四八年來港」一句,轉換成阿拉伯數字後弄成「他1984年來港」!(不知情者以為錯的是作者,無辜,其實發每篇文章前我都會細心校閱),在此謹貼上原文分享吧。
劉以鬯的現代主義
“One must be absolutely modern.” – Arthur Rimbaud
劉以鬯先生仙遊,文學人不少說到他的現代主義,某程度上,劉以鬯的文學人生,也說得上是「絕對現代」的。他作品的現代特色毋庸置疑,但問題是,現代主義在西方從十九世紀下半葉至一戰後,匯聚文學、視覺藝術、建築等不同範疇,不獨於一支,故問題可以更進一步、更細緻地問──當我們說劉以鬯的現代特色,我們說的是甚麼?
或者先從「反面」來說明會比較容易明白。如果說西方文學上的現代主義奠基於法國的波特萊爾,劉以鬯的作品有波氏的城市遊蕩感,但他卻非嗜醜為美、栽惡如花的憂鬱者,雖也寫及酒、妓女、反資本主義,但他不屬耽溺於人性黑暗與破落的「頹廢派」,而毋寧說是更富中國傳統道德感,也因此在現在看來或稍有「潔癖」的。說到現代,劉以鬯也不屬杜象式的那種顛覆傳統的「壞孩子」,以破壞者、挑釁者之姿,燃起「反藝術」(anti-art)之火,在藝術史走到某個情境中,帶來驚嚇效果(但往後已被主流或布爾喬亞美學吸納)。劉以鬯創新,但他不離經叛道。
劉以鬯廣為流傳的創作格言「求新求異,與眾不同」,於此可更好地理解。「異」,非「異見者」(dissident)的異,而是different,其實是「新」和「與眾不同」的同義反覆。這更近於詩人龐德(Ezra Pound)的名言:「給它新!」(make it new!),前衛性主要在藝術本體上,突破美學窼臼,尋求新的表現手法。劉氏的著名短篇〈動亂〉、〈吵架〉、〈鏈〉等,最能見出這種以獨特形式來表現某個主題內容的實驗性。西方的Modern轉譯為「摩登」,其實也特重新潮、對新事物的崇尚(cult of novelty)的一面。形式上每有新意,但語言上劉氏多取簡單易懂之路,這點也有別於西方現代主義某些以艱澀見稱的作品風格(如喬伊思的《尤利西斯》),即使是劉氏的詩化小說,文字富意境但也不玄奧。
說到傳統,在杜象「否定傳統」與艾略特的「個人與傳統才能」兩者之間,劉以鬯更近於後者。不簡單視傳統為包袱或障礙,反之,創新往往建基於對傳統的吸納和突破,作品的存在不是單一的,而屬於一個藝術連續體或有機體的組成部分,每一次有真正創作的出現時,都會稍稍搖動這有機體萬花筒的景觀。劉以鬯的特點,是外接西方現代主義,但內承中國新文學的源流,年齡上他與張愛玲同代,可能是最後一位可放在中國現代文學史座標上來檢視的香港作家。這點或多或少可從其名著《酒徒》中看到,一方面它借用的是現代主義技巧,但它其中一個特色是重讀/重估大量五四文學作品。他的「故事新編」可與魯迅的《故事新編》比讀,傑作〈寺內〉以詩的形式寫小說,語言上的詩化實驗比《酒徒》更上層樓,而改寫的是傳統的《西廂記》故事。他其他篇章如〈蛇〉、〈除夕〉以至收在《黑色裡的白色 白色裡的黑色》中的〈盤古與黑〉,都是吸納中國傳統文學/文化,將之現代化的創作。
除上述之外,劉以鬯的「本土性」當然不得不說。王家衛稱劉以鬯為「象徵了戰後南來作家在香港異地開花之時代的終結」。要注意「南來作家」一說,作為事實陳述沒錯,眾所周知,劉以鬯來自上海。但「南來作家」一說有時也可以是一個負擔或固著(fixation),如一個從中國大陸來香港久住的人仍被稱為「南來」者,或多或少意味他還未完全融入本地,或仍未被看作一個地地道道的人。如是後者,以「南來作家」來稱呼劉以鬯便值得斟酌。劉以鬯編有《香港短篇小說選(五十年代)》,對早年南來作家知悉甚詳,也曾批評其中一些雖寄寓於香港,但筆下始終脫離香港現實。而劉以鬯本人的「本土化」卻是驚人的。他一九四八年來港(岔開一筆,不少南來者當年來港乃為避難,但據劉以鬯自述,他當時來港乃為自己創立於上海的懷正文化社續命,試圖為出版社尋找海外發行渠道,足見其文學之心的「純」近於「傻」),時年三十,正值壯年,以此年齡來說,要重新適應一個新地方,說易不易,說難也非完全。但來了不久,他便切入香港現實進行創作。這點,短篇小說〈天堂與地獄〉有其特別位置。這小說寫一隻「青年蒼蠅」(莫非是他自己的化身?),飛到皇后道一座高樓大廈的咖啡館內,目睹六張五百元鈔票從一個徐娘交到小白臉再至女子媚媚再至大胖子最後回到徐娘手上,側寫香港上流的「金玉其外」,這小說今天看來,擬人法、迴圈作為形式不算太新鮮,我看時倒特別留意它寫於一九五○年(收於一九九一年三聯出版的《劉以鬯卷》,作為一九五○──一九五九年的首篇;另小說末處注明「一九八一年三月二十日改」,隔相當日子改寫前作,是劉以鬯作品的另一特色,但篇幅所限,僅此一提),此時他來了香港不過兩年,此後他絕大多數小說都以香港為對象,特別善於城市空間的描寫(以至以場景描述來取代情節故事如《對倒》),即使多是批判性(尤其針對商品社會如《酒徒》),但肯定是切入香港命脈,與香港這城市同呼同吸。當然,他偶爾也把上海回憶或元素寫入小說中,如《對倒》、〈不,不能再分開了!〉等,這又構成有別於張愛玲「到底為上海人而寫」的香港傳奇,倒是另一種鏡像式將上海納入香港文學的城市書寫。是以,劉以鬯認為「在探索一條現代現實主義的創作道路」此說法頗得其心,他的現代主義,實匯聚了西方現代文學、中國傳統及現代、香港現實社會於一身,成就於香港這個曾幾何時也堪稱摩登都市的異地。
潘國靈
《號外》2018年7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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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沒有讀過《一九八四》的人,也很可能聽過Newspeak(新語)這個詞。那是小說中大洋國極權政府推行的新式通用語,特點是通過限制文法和詞彙,達到思想控制的效果。歐威爾深明思想對語言的毒害。不單極權主義思想會毀壞語言的活力,所有教條化的意識型態,以至惡劣的政治環境,也會令語言變得僵化和貧乏。反之,語言也會腐化思想。這就是為什麼極權主義必須先從語言改造入手。
歐威爾是個非常講究語言的作家,但跟現代主義作家的咬文嚼字不同,他主張和實踐的是一種平白直接的英文。一種老嫗能懂的,英國中下層的日常語言。他大概沒有想過死後會被遵奉為文體大師,自己的文章和小說會成為學生在校的指定讀物。「歐威爾體」就算沒有成為權威指標,也至少是二十世紀英語寫作的楷模之一。
歐威爾的代表篇章,除了上次提及的《Why I Write》,還有戰時所寫的精彩長文《The Lion and the Unicorn: Socialism and the English Genius》。此文詳細論述了英國人的民族性格、英國近代政治的敗壞,以及二戰所帶來的社會革命的契機。以文章論,真的是擲地有聲,爽快淋漓,但就論點而言,則不是全都那麼有說服力。特別是主張國人應趁戰爭帶來的機遇,起來推翻資本主義政權,建立(有別於蘇聯共產主義的)英式社會主義國家(English socialism),很明顯只是一廂情願的空想。
另一名篇,是發表於一九四五年的《Politics and the English Language》。這時候,大概眼見早前提出的理想國度暫時無法實現,歐威爾退回比較實際的角度,談論語言的革新(其實是拯救)如何成為建立更好的政治秩序的基礎。簡單點說,就是對「壞英文」的批判。「好」與「壞」(good and bad)可以說是歐威爾文章的關鍵詞。作家分為「好作家」和「壞作家」,書本分為「好書」和「壞書」,或者是「好的壞書」(good bad book);相比較的話就是「最好」(the best)、「較好」(better)、「沒有那麼好」(not so good as)、「較差」(worse)和「最差」(the worst)。所以,縱使歐威爾批判了史威夫特、狄更斯、艾略特等名家,但他最終還是「喜歡」(like)他們的,真心相信他們是「最好的作家」(the best writers)。但是,究竟什麼叫做「好」和「壞」呢?「喜歡」和「不喜歡」背後又意味着什麼呢?這些歐威爾都沒法好好解答。
回到《政治與英語》這篇文章,他一開篇便毫不留情地批評和嘲諷了幾個常見的現代英語用例,當中包括教授的論著、共產黨小冊子和報章上的公開信。它們的罪狀包括濫用已死的隱喻、陳俗的短語、造作的用詞,以及無意義的文字。具體例子我就不在這裏列舉了。歐威爾的出發點完全不是語言潔癖或者藝術品味。他關心的是語言如何決定政治社會改革的可能性。「壞語言」是不可能產生「好政治」的。他當然也承認,政治寫作難免經常是壞寫作,但他認為政治寫作之壞,壞在作者服從黨派的教條多於獨立思考。而且,好的語言環境可以抵抗壞的政治寫作。這就是他力竭聲嘶地提出改革(拯救)現代英語的原因。
要寫好英語,歐威爾提出了六條規則:一、不使用書面上常見的隱喻、比喻和修辭格;二、以短字詞代替長字詞;三、字詞可刪一個就刪一個;四、在情況許可下用主動式,避免用被動式;五、如果有日常英語對等說法,不用外來語、科學用詞和術語;六、情願打破上述規則,也不要寫出胡言亂語。這些規則只是基礎,更重要的是改變人們根深柢固的態度和習慣。把英語導向正途,是走出當前混亂和沉淪的政治局面的方法。他又補充說,上述只適用於一般語言表達,不包括文學語言運用。
我不認為歐威爾的意見對及後的英語發展有過實質的影響。今天的英語(以至世界的多種現代語)依然充斥着令他毛骨悚然的東西。歐威爾自己的文體也不是可以模仿的,因為它的本質是真誠,而真誠是不可以刻意學習的。按照十八世紀法國自然學家兼文體家布封的名言「風格即人本身」,只有歐威爾這樣的人才能寫出歐威爾體。流行文體(無論政治、商業或其他)都是非人化的,人化的都只能是一家之言。最終,對語言的正面(好)政治功能的期待也只能落空。
歐威爾是天真的空想家,但他也是個腳踏實地的人。個性中的雙重性有時會令人覺得他自相矛盾、前後不一。我不知道他戰後有沒有經歷思想轉變。工黨擊敗保守黨上台似乎沒有給他多少鼓舞。(工黨執政距離理想中的「英式社會主義」還很遠。)換了個角度,他的六條好英語規則不正具備了某種「新語」(Newspeak)的雛型嗎?原本旨在改良政治語言的提案,一不小心便會變成政治操控的手段。我不是說歐威爾自打嘴巴,或者利用「新語」反諷昨日的自己,但他早該心知肚明,任何簡化語言的企圖,結果也會導致思想的衰弱,甚至死亡。
只有豐富多姿的語言才有生命力。為了維護語言的生命力,我們就算不擁抱也至少要接受(或者忍受)語言的「雜質」。在連「維尼熊」也成為「敏感詞」的今天,歐威爾的見地非常合時。不過,在對抗語言清洗的同時,也請不要只懂重複標籤、口號和陳腔濫調。缺乏細緻的區別力的語言,就算不「被敏感」,也會因為濫用而失去敏感度。歐威爾很清楚知道,任何貧乏的語言,管它立場如何,都是「新語」的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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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大師艾略特歐維特(Elliott Erwitt),瑪格南(Magnum)圖片社主要成員,以拍攝富有幽默感的紀實攝影而著稱。
#我想今天不冷靜都不行了真的有夠冷#
小編攝於北海道,讓大家更冷靜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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