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牢十五年的賭約】
今晚要分享的短篇,是契訶夫的短篇作品〈打賭〉。
如篇名,故事要從一場賭約說起。一位銀行家和年輕的律師,打了個「坐牢十五年」的賭。他原先以為律師不可能熬下來,然而......
來看看這場看似荒謬的打賭,最終會如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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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賭 / 契訶夫
一個黑沉沉的秋夜。老銀行家在他的書房裡踱來踱去,回想起十五年前也是在秋天他舉行過的一次晚會。在這次晚會上,來了許多有識之士,談了不少有趣的話題。他們順便談起了死刑。客人們中間有不少學者和新聞記者,大多數人對死刑持否定態度。他們認為這種刑罰已經過時,不適用於信奉基督教的國家,而且不合乎道德。照這些人的看法,死刑應當一律改為無期徒刑。
「我不同意你們的觀點,」主人銀行家說,「我既沒有品嘗過死刑的滋味,也沒有體驗過無期徒刑的磨難,不過如果可以主觀評定的話,那麼我以為死刑比無期徒刑更合乎道德,更人道。死刑把人一下子處死,而無期徒刑卻慢慢地把人處死。究竟哪一個劊子手更人道?是那個幾分鐘內處死您的人,還是在許多年間把您慢慢折磨死的人?」
「兩種刑罰同樣不道德,」有個客人說,「因為它們的目的是一致的──奪去人的生命。國家不是上帝。它沒有權利奪去它即使日後有心歸還卻無法歸還的生命。」
客人中間有一個二十五歲的年輕律師。別人問他的看法時,他說:
「不論死刑還是無期徒刑都是不道德的,不過如果要我在死刑和無期徒刑中作一選擇,那麼我當然選擇後者。活著總比死了好。」
這下熱烈的爭論開始了。銀行家當時年輕氣盛,一時興起,一拳捶到桌上,對著年輕的律師嚷道:
「這話不對!我用兩百萬打賭,您在監牢裡坐不了五年!」
「如果這話當真,」律師回答說,「那我也打賭,我不是坐五年,而是十五年。」
「十五年?行!」銀行家喊道,「諸位先生,我下兩百萬賭注。」
「我同意!您下兩百萬賭注,我用我的自由作賭注!」律師說。
就這樣,這個野蠻而荒唐的打賭算成立了!銀行家當時到底有幾百萬家財,連他自己也說不清,他嬌生慣養,輕浮魯莽,打完賭興高采烈。吃晚飯的時候,他取笑律師說:
「年輕人,清醒清醒吧,現在為時不晚。對我來說兩百萬是小事一樁,而您卻在冒險,會喪失您一生中最美好的三、四年時光。我說三、四年,因為您不可能坐得比這更久。不幸的人,您也不要忘了,自願受監禁比強迫坐牢要難熬得多。您有權利隨時出去享受自由──這種想法會使您在監牢中的生活痛苦不堪。我可憐您!」
此刻銀行家在書房裡踱來踱去,想起這件往事,不禁問自己:
「何苦打這種賭呢?律師白白浪費了十五年大好光陰,我損失了兩百萬,這有什麼好處呢?這能否向人們證明,死刑比無期徒刑壞些或者好些?不能,不能。荒唐,毫無意義!在我這方面,完全是因為飽食終日,一時心血來潮,在律師方面,則純粹是貪圖錢財……」
隨後銀行家回想起上述晚會後的事。當時決定,律師必須搬到銀行家後花園裡的一間小屋裡住,在最嚴格的監視下過完他的監禁生活。規定在十五年間他無權跨出門檻、看見活人、聽見人聲。允許他有一樣樂器,可以讀書、寫信、喝酒和抽菸。跟外界的聯繫,根據契約,他只能通過一個為此特設的小窗口進行,而且不許說話。他需要的東西,如書、樂譜、酒等等,他可以寫在紙條上,要多少給多少,但只能通過窗口。契約規定了種種條款和細節,保證監禁做到嚴格的隔離,規定律師必須坐滿十五年,即從一八七0年十一月十四日十二時起至一八八五年十一月十四日十二時止。律師一方任何違反契約的企圖,哪怕在規定期限之前早走兩分鐘,即可解除銀行家支付他兩百萬的義務。
在監禁的第一年,根據律師的簡短便條來看,他又孤獨又煩悶,痛苦不堪。不論白天,還是夜晚,從他的小屋裡經常傳出鋼琴的聲音!他拒絕喝酒抽菸。他寫道:酒激起欲望,而欲望是囚徒的頭號敵人。再說,沒有比喝著美酒卻見不著人更煩悶的了。菸則熏壞他房間裡的空氣。第一年,律師索要的都是內容輕鬆的讀物:情節複雜的愛情小說、偵探小說、神話故事、喜劇等等。
第二年,小屋裡不再有樂曲聲,律師的紙條上只要求古典作品。第五年又傳出樂曲聲,囚徒要求送酒去。那些從小窗口監視他的人說,整整這一年他只顧吃飯,喝酒,躺在床上,哈欠連連,憤憤不平地自言自語。他不讀書。有時夜裡爬起來寫東西,寫得很久,一到清晨又把寫好的東西統統撕碎。他們不止一次聽到他在哭泣。
第六年的下半年,囚徒熱衷於研究語言、哲學和歷史。他如饑似渴地研究這些學問,弄得銀行家都來不及訂購到他所要的書。在後來的四年間,經他的要求,總計買了六百冊書。在律師陶醉於閱讀期間,銀行家還收到他的這樣一封信:
親愛的典獄長:
我用六種文字給您寫信。請將信交有關專家審閱。如果他們找不出一個錯誤,那麼我請求您讓人在花園裡放一槍。槍聲將告訴我,我的努力沒有付諸東流。各國歷代的天才儘管所操的語言不同,然而他們的心中都燃燒著同樣熱烈的激情。啊,但願您能知道,由於我能瞭解他們,現在我的內心體驗到多麼巨大的幸福!
囚徒的願望實現了。銀行家吩咐人在花園裡放了兩槍。
十年之後,律師一動不動地坐在桌旁,唯讀一本《福音書》。銀行家覺得奇怪,既然他在囚年裡能讀完六百本深奧的著作,這麼一本好懂的、不厚的書怎麼要讀上一年工夫呢?讀完《福音書》,他接著讀宗教史和神學著作。
在監禁的最後兩年,囚徒不加選擇,讀了很多的書。有時他研究自然科學,有時要求拜倫和莎士比亞的作品。他的一些紙條上往往要求同時給他送化學書、醫學書、長篇小說、某篇哲學論文,或者神學著作。他看書就好像他落水後在海中漂浮,為了救自己的命,急不可待地抓起沉船的碎片,或抓住另一塊浮木!
老銀行家回憶這些事後想道:
「明天十二點他就要獲得自由。按契約我應當付他兩百萬。如果我付清帳款,我就徹底破產了,一切都完了……」
十五年前,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個一百萬,如今卻害怕問自己:他的財產多還是債務多?交易所裡全憑僥倖的賭博、冒險的投機買賣,直到老年都改不了的急躁脾氣,漸漸地使他的事業一落千丈。這個無所畏懼、過分自信的、傲慢的富翁,現在變成一個中產的銀行家,證券的一起一落總讓他膽戰心驚。
「該詛咒的打賭!」老人嘟噥著,絕望地抱住頭,「這個人怎麼不死呢?他還只有四十歲。不久他會拿走我最後的錢,然後結婚,享受生活的樂趣,搞證券投機。我呢,變成了乞丐,只能嫉妒地看著他,每天聽他那句表白:『多虧您,我才得到幸福,讓我來幫助您。』不,這太過分了!擺脫破產和恥辱的唯一辦法,就是這個人的死!」
時鐘敲了三下。銀行家側耳細聽:房子裡的人都睡了,只聽見窗外的樹木凍得嗚嗚作響。他竭力不弄出響聲,從保險櫃裡取出十五年來從未用過的房門鑰匙,穿上大衣,走出房去。
花園裡又黑又冷。下著雨。潮濕而刺骨的寒風呼嘯著颳過花園,不容樹木安靜。銀行家集中注意力,仍然看不見土地,看不見白色雕像,看不見那座小屋,看不見樹木。他摸到小屋附近,叫了兩次看守人。沒人回答。顯然,看門人躲風雨去了,此刻正睡在廚房裡或者花房裡。
「如果我有足夠的勇氣實現我的意圖,」老人想,「那麼嫌疑首先會落在看門人身上。」
他在黑暗中摸索著臺階和門,進了小屋的前室,隨後摸黑進了不大的過道,劃了一根火柴。這裡一個人也沒有。有一張床,但床上沒有被子,角落裡有個黑糊糊的鐵爐。囚徒房門上的封條完整無缺。
火柴熄滅了,老人心慌得渾身發抖,摸到小窗口往裡張望。
囚徒室內點著一支昏黃的蠟燭。他本人坐在桌前。從這裡只能看到他的背、頭髮和兩條胳膊。在桌子上,在兩個圈椅裡,在桌子旁的地毯上,到處放著攤開的書。
五分鐘過去了,囚徒始終沒有動一下。十五年的監禁教會了他靜坐不動。銀行家彎起一個手指敲敲小窗,囚徒對此毫無反應。這時銀行家才小心翼翼地撕去封條,把鑰匙插進鎖孔裡。生銹的鎖一聲悶響,房門吱嘎一聲開了。銀行家預料會立即發出驚叫聲和腳步聲,可是過去了兩三分鐘,門裡卻像原先一樣寂靜。他決定走進房間裡。
桌子後面一動不動坐著一個沒有人樣的人。這是一具皮包骨頭的骷髏,一頭長長的女人那樣的鬈髮,鬍子亂蓬蓬的。他的臉呈土黃色,臉頰凹陷,背部狹長,胳膊又細又瘦,一隻手托著長髮蓬亂的頭,那模樣看上去真叫人驚嚇。他的頭髮早已灰白,瞧他那張像老人般枯瘦的臉,誰也不會相信他只有四十歲。他入睡了……桌子上,在他垂下的頭前有一張紙,上面寫著密密麻麻的字。
「可憐的人!」銀行家想到,「他睡著了,大概正夢見那兩百萬呢!只要我抱起這個半死不活的人,把他扔到床上,用枕頭悶住他的頭,稍稍壓一下,那麼事後連最仔細的醫檢也找不出橫死的跡象。不過,讓我先來看看他寫了什麼……」
銀行家拿起桌上的紙,讀到下面的文字:
明天十二點我將獲得自由,獲得跟人交往的權利。不過,在我離開這個房間、見到太陽之前,我認為有必要對您說幾句話。憑著清白的良心,面對注視我的上帝,我向您聲明:我蔑視自由、生命、健康,蔑視你們書裡稱之為人間幸福的一切。
十五年來,我潛心研究人間的生活。的確,我看不見天地和人們,但在你們的書裡,我喝著香醇的美酒,我唱歌,在樹林裡追逐鹿群和野豬,和女人談情說愛……由你們天才的詩人憑藉神來之筆創造出的無數美女,輕盈得猶如白雲,夜裡常常來探訪我,對我小聲講述著神奇的故事,聽得我神迷心醉。在你們的書裡,我攀登上艾爾布魯士和勃朗峰的頂巔,從那裡觀看早晨的日出,觀看如血的晚霞如何染紅了天空、海洋和林立的山峰。我站在那裡,看到在我的上空雷電如何劈開烏雲,像蛇般遊弋;我看到綠色的森林、原野、河流、湖泊、城市,聽到海妖的歌唱和牧笛的吹奏;我甚至觸摸過美麗的魔鬼的翅膀,它們飛來居然跟我談論上帝……在你們的書裡我也墜入過無底的深淵,我創造奇跡,行兇殺人,燒毀城市,宣揚新的宗教,征服了無數王國……
你們的書給了我智慧。不倦的人類思想千百年來所創造的一切,如今濃縮成一團,藏在我的頭顱裡。我知道我比你們所有的人都聰明。
我也蔑視你們的書,蔑視人間的各種幸福和智慧。一切都微不足道,轉瞬即逝,虛幻莫測,不足為信,有如海市蜃樓。雖然你們驕傲、聰明而美麗,然而死亡會把你們徹底消滅,就像消滅地窖裡的老鼠一樣,而你們的子孫後代,你們的歷史,你們的不朽天才,將隨著地球一起或者凍結成冰,或者燒毀。
你們喪失理智,走上邪道。你們把謊言當成真理,把醜看作美,如果由於某種環境,蘋果樹和橙樹上不結果實,卻忽然長出蛤蟆和蜥蜴,或者玫瑰花發出馬的汗味,你們會感到奇怪;同樣,我對你們這些寧願捨棄天國來換取人世的人也感到奇怪。我不想瞭解你們。
為了用行動向你們表明我蔑視你們賴以生活的一切,我放棄那兩百萬,雖說我曾經對它像對天堂一樣夢寐以求,可是現在我蔑視它。為了放棄這一權利,我決定在規定期限之前五個小時離開這裡,從而違反契約……
銀行家讀到這裡,把紙放回桌上,在這個怪人頭上親了一下,含淚走出小屋。他一生中任何時候,哪怕在交易所輸光之後,也不曾像現在這樣深深地蔑視自己。回到家裡,他倒在床上,然而激動的眼淚使他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大早晨,嚇白了臉的看門人跑來告訴他,說他們看到住在小屋裡的人爬出窗子,進了花園,往大門走去,後來就不知去向了。銀行家帶領僕人立即趕到小屋,證實囚徒確實跑掉了。為了杜絕無謂的流言,他取走桌上那份放棄權利的聲明,回到房間,把它鎖進保險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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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迪:我早就放下了!】
分手後卻放不下對方,在感情中是很常見的事。
而其中最典型的,莫過於明明放不下,卻強撐著自欺說已不在乎。
這樣迂迴輾轉的情感,在歐·亨利的這篇〈忘憂果與瓶子〉中,展現得淋漓盡致。
一起來看看這部短篇作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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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憂果與瓶子 / 歐·亨利
美國駐柯拉里奧領事威拉德·格迪,正在從容不迫地寫他的年度報告。古德溫每天都要進來閒逛,在那惹人喜愛的走廊裡抽上一支。此刻,他發現領事如此專心於工作而沒接待他,便在離去之前很委婉地數落了一番。
「我會向民政部申訴的,」古德溫說。「這算得上是一個部嗎?也許只是一種理論上的東西。從你這兒,人們既沒享受到禮貌,也沒享受到服務。你不說話,你也不擺出任何可以喝的東西。什麼樣的方式才是代表你政府的方式?」
古德溫蹓躂出來,走到街對面的旅館,看看是否可以強迫那位檢疫醫生與他在柯拉里奧唯一的撞球桌上玩一玩。他截獲首都逃亡者的計畫已經完成,現在他要玩的遊戲只是等待罷了。
領事對自己的報告很感興趣。他才二十四歲;他在柯拉里奧待的時間還不夠長,他的熱情在熱帶的火熱天氣裡還沒有冷卻下來——這種怪事在南、北迴歸線之間是可以讓人接受的。
有這麼多的香蕉,這麼多的桔子和椰果,這麼多的砂金、橡膠、咖啡、染料和菝葜——事實上,出口佔了百分之二十,比上一年還要多!
領事心裡感到一絲得意。他想,國會在看他的介紹時,也許會注意到——想到這裡,他不禁仰身靠在椅背上,笑了。他跟其他人幹得一樣糟糕。這會兒他居然忘了柯拉里奧不過是處在一條次要航海線旁邊的、一個無關緊要的共和國中的一個無關緊要的小鎮。他想起了格里格,那位檢疫醫生,他曾訂閱倫敦的《蘭斯特》雜誌,期望發現上面登載著他寫給國內衛生部的有關黃熱病細菌的報告。領事知道自己在美國的熟人,五十人中都沒有一人曾經聽說過柯拉里奧。他知道有兩個人無論如何一定會看他的報告——國會裡的某個下屬和公文印刷處的某個排字工。或許,排字工會注意到柯拉里奧的貿易增長情況,然後,在喝酒吃飯時會向一位朋友提起。
他剛寫下「難以解釋的是,美國的大出口商們如此懈怠,竟讓法國和德國的公司實際上控制了這個富裕豐饒的國家的貿易利潤」——這時,他聽到了汽船嘶啞的鳴笛聲。
格迪放下筆,拿上他的巴拿馬帽子和傘。憑聲音他知道是英烈殿號,這是為委瑞委尤公司效力的其中的一列水果運輸船隊。若退回到五年前,柯拉里奧的每一個人都能憑鳴笛聲告訴你每一艘進港的汽船的名字。
領事通過一條迂迴的林蔭道漫步來到海灘。因為長期練習,他的步伐掌握得非常精準,當他到達沙灘邊時,海關官員們的船正從汽船那兒往回劃。他們根據安楚里的法律進行了登船檢查。
柯拉里奧沒有港位。英烈殿號吃水較深的船隊必須在離海岸一里處下錨。當它們裝水果時,要用駁船和單桅小貨船來轉運。索里塔斯有一個良港,在那兒可以看到很多種船,但在柯拉里奧海邊的錨地上,除了水果船,難得看到其他船隻停靠。偶爾,一艘不定期的沿海貿易船,或一艘神秘的西班牙方帆雙桅船,或一艘漂亮的法國三桅帆船,在未經許可的情況下,會在遠處海面上擱置幾天。這時,海關的船員們會變得雙倍地警惕和小心。晚上,一兩隻單桅船會奇怪地沿著海岸時進時出。到了早晨,人們會發現柯拉里奧漢尼西三星公司的庫存貨——酒和紡織類東西——大大增多了。還有人說,海關官員們的紅杠褲子口袋裡銀幣叮噹作響,而他們的登記本上顯示出所收到的進口稅並未增加。
海關船和英烈殿號上的小艇同時到達岸邊。當它們在淺水處停下後,與乾沙灘之間仍有五碼遠的拍岸碎浪。這時,半裸著身子的加勒比人衝向水裡,背著英烈殿號事務長和穿戴著棉布襯衫、紅杠藍褲、輕便鞋帽的本地官員們上了岸。
大學時,格迪曾是一壘棒球手而備受重視。現在,他把傘收攏,直端端地插進沙裡,屈著身子,雙手放在膝上。那位事務長仿照這位棒球投手的扭曲姿勢,把那捆沉重的用繩拴著的報紙(報紙總是由這艘汽船帶來)朝領事猛然投來。格迪高高躍起,隨著「嘭」的一聲重響,報紙被接住了。海灘上的閒人們——鎮上大約三分之一的人——高興得鼓掌大笑。每個星期,他們都期望看到那捆報紙以這種方式接送,而且從沒乏味過。在柯拉里奧,不時興創新行為。
領事重新舉起傘,走回領事館。
這個來自一個大國的代表的住所,是一座有兩間屋子的木結構建築,它的三條邊都是用木棒、竹竿和棕櫚葉搭成的帶有本地風格的走廊。其中一間屋子用作官邸,陳設簡陋,只有一張平面桌子、一副吊床、三把坐著不舒服的藤條椅。駐在國的第一任也是最近這一任總統的代表性雕刻作品懸掛在牆上。另一間屋子是領事的寓所。
他從海灘上回來時已十一點了。這是早餐時間。恰恩卡,為他做飯的那個加勒比婦女,正在走廊靠海的那邊——柯拉里奧有名的最涼爽的地方——料理飯菜。早餐有魚翅湯、河蟹燉肉、麵包、鬣蜥烤肉、新鮮菠菜、紅葡萄酒和咖啡。
格迪坐下後,很安閒舒適地打開那捆報紙。在柯拉里奧這兒,他隔一兩天或更長時間總要讀讀報紙,以便知道世界上發生的事情,就像我們這個世界的人讀到那些異想天開的描述火星人行為的文章,那些文章的科學性是不精確的。這些報紙他先讀完後,再送到鎮上其他說英語的居民那兒,供他們傳閱。
他首先拿在手裡的報紙,是那種內容龐雜的大報紙的一張,這種報紙是紐約一些報刊讀者在安息日上教堂時為了打瞌睡而看的。領事打開報紙,把它平放在桌上,一把椅子的靠背支撐著它的部分重量。然後,他不慌不忙地一邊用餐,一邊不停地翻動報紙,悠閒地瀏覽著上面的內容。
突然,他被一張看上去挺面熟的照片吸引住了。這是一艘船的照片,翻拍得不太好,佔了半個版面。他打起精神,傾身仔細一看,才看清照片旁邊豎著的一欄絢麗標題。
是的,他沒看錯。那幅版畫就是八百噸位的遊艇艾達麗亞號,屬於交際圈中的那位王子、金融市場上的邁達斯(希臘神話中的人物,能點物成金)、社會的完美化身,丁·沃德·托列弗。
格迪一邊慢慢品著咖啡,一邊讀著那一欄文字。首先是把托列弗先生的不動產和合同列舉出來,然後描述了該遊艇的裝置,再然後就是那條並無多大意義的新聞。托列弗先生帶著一群貴客,將於次日沿著中南美洲各海岸,和巴哈馬群島間作一次六星期的巡遊。客人中有來自諾福克的坎伯蘭·佩恩夫人及艾達·佩恩小姐。
作者考慮到讀者喜歡妄加推測的需要,便編造了一套適合他們口味的羅曼史。他把佩恩小姐和托列弗先生的名字一直相提並論,直到他們幾乎快要舉行婚禮時為止。他故作羞態而又竭力想討好似的玩弄著「有人說」、「謠言夫人」、「一隻小鳥」、「沒人會覺得驚奇的」等等這類字眼,最後以祝賀告終。
格迪用完早餐後,拿著報紙來到走廊邊上,在他特別喜愛的那把汽蒸椅裡坐下,雙腳放在竹欄杆上。他點上一支雪茄,眺望著大海。他發現自己並沒有被剛才報上那些事攪亂心理,因而感到一陣得意。他當初是帶著一種傷感心情,自願離開本國而來到這片遙遠的忘憂之鄉的。現在,他自認為已克服掉了那種傷感。當然,他永遠忘不了艾達,但每每想到她時,已不再覺得痛苦了。當他倆經過那次誤會和爭吵後,他便氣沖沖地找到領事這一差使,想通過離開她那個世界、不與她相見來報復她。在這一點上,他已徹底成功了。在柯拉里奧這十二個月期間,他倆之間從未通信,儘管他有時通過仍在斷斷續續寫信聯繫的幾位朋友那兒聽說過她的情況。當得知她還沒有嫁給托列弗或其他任何人時,他還是抑制不住一絲得意。不過很明顯的是,托列弗還沒有放棄希望。
唉,這事現在與他無關了。他已是一個知足安樂的人。他對這片永恆的土地感到幸福滿足。在美國的那段舊時光就像一場惱人的夢。他希望艾達與他一樣幸福。這兒的氣候像遙遠的阿瓦隆(亞瑟王傳說中的精靈國度)那樣溫和;這個懶散、浪漫的民族裡的生活是一種充滿音樂、鮮花和粗俗笑聲的生活;大海和高山都近在眼前;多姿多彩的愛情、魔法和佳麗盛開在熱帶的不眠之夜裡——這一切,他滿足得不能再滿足了。況且,還有波拉·布朗尼根呢。
格迪打算與波拉結婚——當然,如果她會同意的話;不過他頗自信她會同意的。由於某種原因,他一再推遲求婚。有好幾次,他差點就求婚了,但某種神秘的東西總是使他退卻下來。也許僅僅是那種無意識的直覺中的東西使他深信,這樣做會斬斷他與他的舊世界之間的那條最後的紐帶。
他同波拉一起會非常幸福的。本地女孩中很少有能與她相比的。她曾在新奧爾良一所修道院學校上過兩年的學,只要她樂意表現她的才能時,沒有人能看出她與諾福克或曼哈頓的姑娘們之間有什麼差別。但真正妙不可言的是看到她有時候在家裡的裝束:穿著本地人的服飾,雙肩裸露,雙袖飄拂……
伯納德·布朗尼根是柯拉里奧的大商人。除了店鋪外,他擁有一支載貨騾隊,與內地的村鎮進行著活躍的貿易。他娶的是一位有著卡斯蒂利亞(西班牙中部的一個省)高貴血統的本地女士,橄欖色的臉頰顯示出她略帶一點印第安人的紅棕膚色。愛爾蘭血統和西班牙血統的結合,使造就的後一代天生麗質、出類拔萃(直到今天也常常如此)。他們的確是非常優秀的人物,而且他們那座房子的上一層,只要格迪一旦下定決心說出來,他和波拉隨時都可以使用。
兩個小時的看報時間打發過去了,領事也看累了。他的周圍盡是報紙,散開在走廊裡。他斜靠在那兒,朦朧中看到了一座伊甸園。一簇香蕉樹,猶如一道屏障,橫擋在他與太陽之間。從領事館到海邊的那段緩坡地帶,被鬱鬱蔥蔥的樹葉覆蓋著,那是一片正欲含苞怒放的桔樹和檸檬樹。一塊鋸齒狀、水晶般閃著深色亮光的環礁湖伸入陸地,它的上空有一棵淡色的木棉樹,幾乎直插雲端。沙灘上的椰樹隨風搖曳,綠色的樹葉透出點點亮光,背後是那片藍灰色的幾乎靜止不動的大海。他的感官覺察到了那片綠色灌木林中夾雜的鮮紅色和赭色,覺察到了水果和花朵的芬芳,以及恰恩卡在那棵葫蘆樹下的黃泥火爐上燒飯的煙霧;他還覺察到了那些本地婦女在茅屋裡的刺耳笑聲,知更鳥的歌聲,帶有鹹味的微風,輕輕拍打海岸的漸弱的浪花聲——此外,他也覺察到了一塊白色斑點,慢慢變得模糊起來,闖入這片毫無生氣的海景中來。
他懶洋洋地觀望著那片模糊的東西逐漸擴展開來,直到它變成艾達麗亞號,沿著海岸全速駛來。他一動不動,雙眼緊盯著那艘漂亮的白色遊艇在柯拉里奧的對面快速駛近。然後,他坐直身子,看到它從眼前昂首而過,繼續向前。這遊艇離岸邊差不多有一里,但他還是看清了不斷閃著光澤的黃色銅管和甲板遮篷上的條紋——能看清的不過也就這些。艾達麗亞號像幻燈片上的一艘魔法般的輪船,穿過領事館這一彎明亮的小世界,遠去了。若不是那一小團仍留在海邊上空的煙霧,這船就好像一個非物質的東西,是他空白腦子裡的一片幻覺。
格迪走進辦公室,坐下來閒翻著他的報告。如果說讀了報上那篇文章後他心沒有為之而動的話,艾達麗亞號的平靜駛過使他更是如此。它帶來了平靜安寧的氣氛,一切不安都化為烏有。他懂得,人有時候抱有希望卻不一定能意識到希望。現在,既然這船從兩千里以外而來,經過時又沒發出任何信號,那麼他無意識中的自我也不必再依戀過去了。
吃過正餐,太陽下落到山的後邊去了。格迪到椰樹下那片小沙灘上走了一會。風朝岸上柔和地吹著,海面上蕩起鱗鱗水波。
一束小激浪發出一陣輕柔的「窸窣」聲,鋪白沙灘,隨之夾帶著一個圓而閃亮的東西。這東西隨著潮落跟著滾了回去,但當潮水再次湧來時,它被沖上了岸灘。格迪便把它撿了起來。原來,這是一個無色玻璃製成的長頸酒瓶。瓶塞被緊緊地卡在瓶口內,末端用深紅色的蠟封了一層。瓶裡只有一張看上去像紙的東西,由於在塞進去時經過了一番處理而變得皺皺巴巴的。在封蠟裡面是封印,好像是一隻圖章戒指的印記,上面有幾個綴在一起的縮寫首字母;但那印記是匆匆做成的,那幾個字母肯定是一個巧妙的字謎。艾達·佩恩總是戴著一隻圖章戒指,而不太喜歡其他手飾品。格迪認為自己能猜出「IP」(暗指艾達·佩恩這個名字的首字母縮寫)這兩個熟悉的字母;為此,他全身感到一種奇特的不安。她無疑就在他剛才看到的那艘船上,而這件勾起對她回憶的東西比看到那艘船顯得更直接、更親切。他回到屋裡,把那個瓶放在桌上。
他扔下帽子和外衣,點上燈——因為夜幕猛然間已罩住了短暫的暮色——便開始認真研究這件海上打撈品。
他把瓶拿到燈邊,仔細地把玩著。他推測,那裡面是一張雙面便箋,密密麻麻寫滿了字;此外,這紙的型號大小和色彩濃淡與艾達一貫用的是一樣的;再者,最使他放心的是,這手跡是她的。這瓶有缺陷的玻璃使反光變形得很厲害,他認不出一個字來;但某些大寫字母,他看出了全貌。他敢肯定是艾達的。
格迪把瓶放下,在桌上並排擺出三支雪茄。他的眼中流露出一絲既困惑又快樂的笑意。他把他的汽蒸椅從走廊上搬進來,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他要一邊思考這個問題,一邊抽完那三支雪茄。
因為這已經成了一個問題。他真希望他沒有發現這個瓶;但瓶已經在那裡了。為什麼它竟會從海上漂來?哪來的這麼多煩心的事,打亂了他的安寧?
在這塊讓人喜歡空想的土地上,時間顯得大大過剩。他已養成了即便對芝麻小事也要作反復思考的習慣。
他開始推究與這個瓶子故事有關的種種怪論,但馬上又一條條地推翻了。
處於遇難或無法使用之危境中的船隻,有時候會拋出這類不太可靠的信使去求救。但不到三小時前,他還看到艾達麗亞號既安全又快速。設想一下船員嘩變,把下面的旅客關了起來,那資訊是來乞求援助的!但是,假定真是這樣一種不太可能的暴行的話,哪些焦慮不安的俘虜們會用上四頁篇幅、不辭辛勞地認真寫出去營救他們的依據。
這樣,通過排除法,他很快排除了那些更不可能的推論,而縮小到——儘管不大情願——那個比較能夠站得住腳的推論,即,這瓶裡裝著一份給他本人的信息。艾達知道他在柯拉里奧;她一定是在遊艇駛過、風正好向岸邊吹的時候拋下這個瓶的。
格迪一得出這個結論,便雙眉緊鎖,嘴角倔強地緊繃著。他坐著,從門道那兒望出去,只見成群的螢火蟲飛越在寂靜的街道上。
如果這是艾達傳遞給他的資訊,無非是她主動表示妥協,其它還能意味什麼?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她為什麼不使用郵遞的途徑而選擇這種不可靠的、甚至是輕率的通訊方式?空瓶裡裝一張字條,然後投進大海!這事做得有些輕薄無知,如果不是真正輕蔑無禮的話。
這一想法挑起了他的自尊心,並使他剛才因發現瓶子而產生的激情消退了。
格迪穿上外衣,戴上帽子走了出去。他順著一條街來到那個小廣場旁邊;那兒,一支車隊正在演奏,人們無憂無慮,懶洋洋地閒逛著。幾個怯生的少女,因為螢火蟲騷擾她們烏黑發亮的辮子而急得團團轉,她們用羞怯但諂媚的眼神看著他。空氣因菊花和香橙花的味道而顯得沉悶。
領事在伯納德·布朗尼根的房前停住了腳步。波拉正在走廊裡的一副吊床上盪著。聽到格迪的聲音,她站了起來,像一隻出窩的鳥,臉蛋紅撲撲的。
他被她那一身裝束迷住了——她穿了一件荷葉邊的平紋薄衣,套了一件小巧的白色法蘭絨短外衣,全都製作得勻稱得體。他提議去走一走,於是他倆走出去,走到山坡上一口印第安人的古井邊。他倆坐在井欄上,就在這裡,格迪說出了早就想說而一直未說出的話。儘管他早有信心她不會拒絕他的,但此刻看到她一往情深地徹底歸順,他仍覺得喜悅無比。這兒的這顆心無疑是充滿愛和堅定不移的。這兒沒有變卦,沒有懷疑,也沒有那套吹毛求疵的陳舊標準。
當天晚上,格迪在波拉的門邊吻了她。他以前從沒感到這樣幸福過。「在這塊空幻的安樂鄉,一旦住下來,就躺下不走了。」這種生活對他來說,正如一直對許多水手來說,既是最容易的,也是最美好的。他的未來將是美妙的。他得到了一塊沒有毒蛇的「樂園」。他的夏娃將真正是他的一個部分,未曾受到過誘惑,因而使他更覺快活。他今晚作出了這一決定,他的心充滿了安詳和愜意。
格迪一路吹著口哨,哼起那首最美好、最傷感的愛情之歌《燕子》,回到了住所。剛進門,他那隻馴服的猴子便從書架上跳下,歡快地吱吱叫著。領事走到桌邊,想取幾顆他平時放在那兒的堅果。在昏暗的房裡,他的手伸過去,恰好碰著那個瓶。他驚跳了一下,好像碰著了一條毒蛇的冰冷身子。
他忘了那個瓶還擱在那兒。
他點上燈,給猴子餵食。然後,不緊不慢地,他點上一支雪茄,手裡拿起那個瓶,沿著小路朝海灘走去。
天上有月亮,大海真是美極了。微風每到晚上便改變了方向,此刻,正一個勁地朝海上吹著。
走到水邊,格迪使勁把那個未曾打開的瓶子扔向遠處的海中。它消失了一會,接著冒了起來,好像變長了一倍。格迪一動不動地站著,觀望著它。月光非常明亮,他能看見它隨波上下起伏。慢慢地,它遠離了海岸,一邊離去一邊波動發光。風正把它帶向大海深處。很快它變成了一個小點,偶爾有間隔地模模糊糊地顯露一下;再接下去,它的神秘便被大洋更大的神秘吞沒了。格迪站在海灘上,一動不動,吸著菸,看著遠處的水面。
「西蒙!——喂,西蒙!——快醒過來,西蒙!」一個洪亮的聲音在水邊叫道。
老西蒙·克魯茲是個混血漁夫兼走私者。他就住在海灘上一個小棚屋裡。他剛剛睡著便這樣被叫醒了。
他趿上鞋子,走了出來。英烈殿號的一隻小船停在那兒,船上的三副是西蒙的一位熟人;另外還有水果船上來的三位水手。
「上岸去,西蒙,」那位三副叫道,「去找格里格醫生或古德溫先生,或任何跟格迪先生是朋友的人。把他們馬上帶到這兒來。」
「我的天啊!」西蒙還有點睡眼惺忪。「格迪先生沒出什麼事吧?」
「他在那張油布下。」三副指著那只小船說道。「他快被淹死了。我們當時從汽船上看到他在離岸將近一里的水面上發瘋似地游著,追著一個朝外海漂流的瓶子。我們放下輕便快艇,朝他駛去。他幾乎快要抓到那瓶子了,但就在那時,他精疲力竭,沉下去了。我們及時把他從水裡拖出,也許他得救了,但要看醫生的最後決斷。」
「一個瓶?」這老頭問道。他擦了擦眼睛,還沒完全醒過來。「瓶在哪裡?」
「在那遠處什麼地方繼續漂著。」三副對著大海豎起拇指說道。「快去吧,西蒙。」
艾 爾 登 法環 什麼 時候 燒 樹 在 文茜的世界周報 Sisy's World News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政治人物的下台與上台:我不可以對不起,「戴高樂」這個名字 | 陳文茜:戴高樂五講》
音頻:https://m.qingting.fm/vchannels/287003/programs/11183298/
法國巴黎在二次世界大戰中的各種羞辱、各方綏靖主義(投降主義)下仍奇跡般的被保留了下來,它光復了!
可是你們很難想象,原本戴高樂應該叫民族英雄,他應該享受榮耀,可是在二戰以後沒多久,他主動選擇立即下台了。
很多人對歷史的記憶是跳躍的,是沒有細節的。
我今天要講的第五講就是戴高樂在二戰後立即下台的智慧。俗話說政治人物上台容易,下台難:轉身的背影要優雅。但身處權力中的人,往往會迷失於權力的虛榮,並且恐懼失去權力後的落魄。這是平凡人的毛病,他或她只是一時之選當上了大位,這裡頭太多諂媚,太多虛名,也太多利益。下台,對一個政治人物如斬首,如何瀟灑?如何優雅?
但戴高樂不是平凡的人物。他帶著使命感走入權力,帶著遠見流亡海外,帶著愛國之心打回巴黎。這一生,他始終不是一個只為權力謀利的庸俗政治人物。
他隔海看到了英國,看到了他最忠誠的盟友丘吉爾的下場。
丘吉爾在大戰時組成了戰時內閣,丘吉爾無私的把反對黨領導者艾德禮變成副首相,而這個副首相在戰爭之後不到二個月發動了對他的不信任案投票,也就是倒戈,丘吉爾只好解散國會,舉行大選。
最後由於艾德禮以謊言告訴民眾,「你看我們雖然是戰勝國,但我們每一個人卻像乞丐一樣,每天仍然領奶油、麵包,我們是乞丐國!」
我曾經在丘吉爾九講中告訴各位,這實在是太不講理。因為二次世界大戰英國之所以可以一直抵御希特勒,除了英吉利海峽之外,很大的原因是丘吉爾固執地把所有的工廠下令變成軍工廠;而英國民間的民生物資全部從美國進口。
我曾開玩笑說,養一隻雞、要生個蛋,也要需要時間:但英國人不給丘吉爾生蛋養豬養雞的時間,他們像豬一樣愚蠢地選擇相信艾德禮。這場戰後不過三個月的大選,丘吉爾輸了,下台了。
好笑的是,艾德里上台以後以為拿到了權力,但是權力是榮耀也是檢驗。抱歉,雞蛋也沒有、奶油也沒有、麵包還是沒有,什麼都沒有。這是我在講丘吉爾的故事時告訴各位的。
沒有多久丘吉爾就去了義大利的莊園裡畫畫,開始寫他的《二次世界大戰回憶錄》。
1951 年他沒有浪費時間嘲笑工黨,也沒有不甘心,也沒有發言,他沈默,他知道時間會拆穿艾德自己挖的坑,自己造的謊言。老百姓會看穿這一切,但丘吉爾也看穿了這些老百姓;六年之後他所領導的保守黨又贏了,他又回去做首相,但他也完成了人生最主要的文學作品,1953 年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在二戰時期倆位像知己一樣的朋友,戴高樂親眼目睹英國發生的一切。
那個時刻,法國是戰勝國,是世界超級四強,擁有聯合國的常任理事國享有否決權地位:但和英國不一樣,因為法國幾乎沒有抵擋希特勒,所以農村很快就恢復了生產力。
法國光復後一年,老百姓的平均生活水平瞬間恢復到 1939 年大戰之前的狀態,所以法國情況比英國好太多了。但戴高樂也是很快就下台,而且是他自己選擇的。
純粹一個原因——他認識到所謂老百姓,太現實。
法國的人民在那個時刻所要的不只是戰勝國,也不只是物質方面的滿足,他們很感激戴高樂:但是對他仍然不滿。
戰後法國左派崛起,許多左派知識分子開始攻擊他,並且引發共鳴。很大的一項原因是很多法國人認為戴高樂代表太強烈的權威,一種「父權」形象。戰爭時期他們需要戴高樂爸爸,戰後他們要個人的自由!
我常常覺得法國文化一方面有著強烈的英雄崇拜情結、另一方面又有著強烈的反英雄傳統.如一個精神分裂的社會。這是我長期看法國歷史的一個觀察。
很少國家像法國這麼崇拜所謂的英雄,也很少國家像法國這麼喜歡擁抱無政府主義。所以這個國家很容易一會兒左一會兒右,而且左非常左,右非常右。這是法國最大的特徵。
戰勝之後,人們很感念他,但請記住,所有的感謝往往不會超過一年,丘吉爾甚至只有三個月。
1946 年的元旦,戴高樂對全法國人民說:
「如果你們不重視這個政府,它必須擁有絕對的權威來恢復戰後的秩序、戰後的責任,你們終有一天正如我所預料的,會陷入一種絕境。到時候你們一定會後悔當初所做出來的選擇。」
那段時間整個法國雖然物質生活恢復了,吵吵鬧鬧各種主張都有,從極左到極右。
1946 年 1 月 20 日剛巧禮拜天,那時候丘吉爾已經下台半年了(1945年7月),戴高樂可能看到了丘吉爾下台,預知了自己的危機:他做出重大決定:主動下台!
法國大革命的時候,英國的皇室看見「不得了,都上斷頭台,殺光了」,趕快全面深化君主立憲,就是要保住皇室的頭,所以英國的皇室一直保留到今天。這次倒過來,丘吉爾先被趕下台,戴高樂已經從他的好朋友,也是他的恩人身上看到了民眾是如何無情地拋棄他們曾經崇拜的英雄。
我覺得這是人性,所以以後你們如果覺得有一個人稱你叫恩人,請記住他只會感謝你三個禮拜或三個月或一年,過了就沒有了。
戴高樂完全看清楚這件事情!(其實人要看清楚這事有多難,但偉人,我覺得就是了不起!)
我前面告訴大家很多關於戴高樂在每一個最光榮的時刻、每一個最挫折的時刻,都會提醒自己:
我的堅持是對的,不要忘記,從此不能對不起戴高樂這個名字。
1946 年 1 月 20 日禮拜天,戴高樂召集了一個內閣會議,通常內閣會議不可能在禮拜天召開,除非非常緊急的狀況,所以那些內閣成員以為法國發生了什麼特殊事件,到了總統府以後,戴高樂走進會議室,面容嚴肅,跟閣員一一握手,然後請大家就坐。他什麼話都沒有鋪陳,第一句直接宣佈:我要退休了。
我們看現代,全世界每個人都在想辦法維持自己的權力,怎麼有這種人,沒有人逼退他,也沒有黃背心燒街抗爭,自己主動宣佈退休?
戴高樂認為他的命運是恢復法國的偉大,一旦法國人民覺得已經不需要一個強大、團結的法國,或者是他們討厭這樣的人,戴高樂式的使命感,使人們在戰後覺得太沈重。
既然如此,戴高樂認為他的人生任務已經完成了。
之後他說到做到,戎馬半生,使法蘭西恢復自由與尊嚴的戴高樂將軍,離開了總統府的位置,離開了將軍身份,一無所有,走出愛麗捨宮,沒有帶走任何一個禮物,沒有保留任何頭銜,成了一介平民。
我自己常接觸一些擁有權力的人,其實很多人對一些有權力的人的印象與這個人實質的品格,真相差距很大:往往溫文儒雅的人內心很狠毒,往往看起來高傲嚴肅的人其實很溫暖,戴高樂正是如此。
一恢復平民身份的戴高樂,和以往莊嚴硬邦邦的形象完全不一樣。過去他認為我既然是代表愛國的情操的領袖,就要尊貴、正直、高水準風範;但變成一介平民以後,他的鄰居們說他非常斯文有禮,而且很溫暖,也很重視家庭關係。
戴高樂的私宅在巴黎東北 150 里洛林省境內的拉帕斯立,房子造型相當樸實,一般法國鄉村有的石頭的房子,在小叢的樹林,也不是什麼大莊園;他的樹林外就有一個相當廣闊的厚重的大草原,周遭的環境某個程度跟戴高樂的性情很像,相當的簡樸、嚴謹。他自己也把日子過得跟整個社會保持距離,很徹底。
這個地點對戴高樂來講很重要,因為 1968 年那一次下野,整個法國的戰後嬰兒潮鬧哄哄,他把修憲公投交付給民眾投票,輸了,於是依照諾言下台,也是回到這裡。
有一些他的廚子後來做了一些相關的記錄:他的生活很簡單,有點像軍事紀律,全家早上 8 點在一起吃早飯,吃完以後,戴高樂回到書房裡處理信函、閱讀書籍,還有寫作,他寫作的能力沒有像丘吉爾那麼好,也沒有那麼勤奮,但是他很安靜;接近中午的時候他會停止工作去散步,做做運動,他說這樣中餐才吃的下。
對法國人來說,中餐是一天主要的一餐,和中國人重視晚餐不同。
但戴高樂中午只喜歡在鄉間花園喝杯酒,有時候喝一杯水,再加上一些簡單的三明治就可以了;通常下午會在書房裡消磨時光。
我發現所有了不起的人都很愛閱讀,在閱讀歷史跟哲學的書籍中,他們會找到自己所在的地方,理解他們所處的時代,而不會跟著外面鬧哄哄的東西,心情起起又伏伏。
戴高樂很愛他的家,而且珍惜家人相處的時光。所以晚間完全是家庭所有。他規定家中全家小孩早餐一起,晚餐一起。夫妻感情很好,他們很喜歡在花園草地上散步閒逛;兩人共有三位子女,第一個是女兒叫伊麗莎白,兒子叫菲利浦,第三個是女兒叫安妮。他們大部分的生活時光也都是在家中度過,訪客就是一般的人,他們也不會特別想要再繼續和巴黎的上流人士往來。
有一個很特別的故事,我剛剛講他們第三個女兒叫安妮。安妮從小是一個智障的小孩,得了蒙古痴呆症,有些虛榮的父母親,會想把她藏起來不讓外界知道,有些父母親就會覺得「我怎麼會生這種小孩」。
戴高樂怎麼對待她?
退休後他花最多的時間疼愛安妮。安妮呢?雖然很笨,對音樂有一點感覺,所以戴高樂花很長時間陪伴她,幫她放很多不同的唱片、讓她聽收音機📻裡各種音樂節目,然後記錄下安妮喜歡哪一些特別的歌曲;也經常對她講很多的故事,完全不會嫌棄。
他的太太伊馮娜,喜歡在花園工作,編織衣物,到附近的村鎮裡買先生喜歡吃的乳酪及肉皮。
戴高樂剛離開總統職務時,他曾經想要組織政黨,但後來他看到了丘吉爾的狀態,和丘吉爾通了書信,知道丘吉爾在寫《二次世界大戰回憶錄》,丘吉爾告訴他說,這些人是不知感恩的,等一段時間吧。他接受了老朋友丘吉爾的建議,很快的就打消了念頭,聰明人,完全沒有想要保持權力,準備隨時東山再起。
於是,就在離巴黎 150 里的鄉村石頭屋裡,他看著一屆一屆的政府在巴黎倒台,他對法國整個政治的走向也越來越悲觀。某程度他心灰意冷,覺得這不該是他曾經努力來的法國,那個時刻他根本不想再從政。
有的時候他會在日記裏這麼寫:
我希望我能夠為法國再做出偉大的貢獻,法國不該是如此。
有的時候他又會寫:
這就是我當初努力的偉大之火焰?現在已經完全熄滅。
所以你感覺得到他自己的拉扯,因為法國那個時候的狀況實在是太可笑了。
到了 1958年,也就是戴高樂離開法國總統位子整整 12 年了。法國有多荒唐?他們已經換過了 23 屆法國政府,12 年換了 23 屆!
我只知道法國人換情婦很快,還不知道他們換政府速度這麼快。
所以有的時候時局太亂,你寧可離場,保持距離。
丘吉爾等了六年東山再起了,12 年,戴高樂有辦法一個人在鄉下這樣過日子,了不起!當然,他看到國家的處境很難過,想要救這個國家,但也很瞭解,不可為!所以在他的日記中,不斷地出現各種不同相反的聲音。
1958 年 5 月 13日,有一群法國的高級將領,他們不願意接受當時的法國總理菲姆林處理阿爾及利亞的危機模式,於是致電給戴高樂,請求他重掌政權。對戴高樂來說,他的信念和身體中,一直都有一個部分是他必須對法國做出高貴的貢獻。
但這一刻他就立刻衝出去嗎?想一下,如果是你會怎麼樣?
他保持了沈默,沒有回復那封電報,因為他認為如果他回復這些將領的話,他們會搞軍事政變。
他認為如果要取得權力,必須是合法的。
所以我一直非常佩服戴高樂。
到了 5 月 19 日,過了 6 天,戴高樂召開了一場記者招待會,這是他多年來第一次的公開露面。他告訴法國人民,他瞭解法國人民這個時刻有著強烈的危機感。
某個程度來說,當時的法國中央簡直就像他所預言的,既有的體制根本解決不了問題,他認為要解散國會,要訂一個新的憲法——既要總統,也要總理,也就是後來很著名的「雙首長制」。這個總統要有絕對的權力,但也要擁有絕對多數的選票。
當他提出這個要求的時候,一些知識分子立即攻擊他「你是獨裁者」,這是巴黎知識分子的特色。但是同一個時間,阿爾及利亞的危機越演越烈。
我剛才忘了告訴各位,在上一講我們談到,每次戴高樂的遠見被人們攻擊的時候,都有一個時局的發展會挽救他。好比戰前他選擇流亡,人們開始批評他,結果維琪政府貝當跟希特勒見面,就挽救了他。這次也是,當他不斷地被左派知名知識分子罵是獨裁者的同一時刻,阿爾及利亞危機一直擴大,那個時候戴高樂決定重返政壇,就在巴黎和他的鄉間別墅,來回奔波了好幾趟!
當時的總理菲姆林承認自己沒有辦法控制大局,於是辭職不幹了,法國幾乎是屬於無政府的狀態。
戴高樂在廣播節目中告訴那些認為他是獨裁者的人:
我沒有企圖傷害過國家任何多數人的基本權利,相反的,從戰前到戰後,我都盡力的在恢復它!更何況我已經 67 歲了,我為什麼要在 67 歲的年紀開始做一個獨裁者?
5 月 31 日傍晚,事隔 18 天,法國政府宣佈戴高樂終於同意出面組織新內閣。
這些很愛變心的巴黎人,聽到消息後,瘋狂了,所有天主教堂的鐘鳴不已,市民們情不自禁地一遍一遍唱著馬賽國歌,然後衝到街上很浪漫的跳舞......那夜法國徹夜未眠,尤其是巴黎。
這個國家的人民真是太善變了。
6 月 1 日,戴高樂正式宣誓就任總理。
這次他再回來的時刻他已經瞭解法國人難搞。請注意,在二次世界大戰的時候,他本來寄希望於英國跟在歐陸的法國人起來起義,結果沒有反應,後來是靠北非;他對北非是很熟的,所以他到了阿爾及利亞時,當地的法國人把他奉為英雄,而且他們說阿爾及利亞是法國的,但戴高樂沒有吭聲,因為他打從內心並不同意。
他目睹了當地的回教徒和阿爾及利亞的法國人混雜而居自安其業的景象,他其實有一個自己內心的看法,認為當地的阿爾及利亞回教徒,應該擁有跟法國人相同的權利;他認為法蘭西的殖民帝國時代一去不復返。
其實當他上台的時候,他已經下定決心想讓阿爾及利亞自治了,可是他太瞭解法國人的善變。
於是在登上台的時候,他沒有說出任何他的這些主張,就像當時巴黎被光復時,把兩只手舉起來,比出「V」字,只說了一句話:我瞭解你們。就這樣。
在這個過程當中,他為了讓自治這件事情可以達成,他知道在當地的回教陣線組織太激進,所以他先出兵,目的就是逼回教激進陣線和巴黎政府談判,然後他才宣佈考慮讓阿爾及利亞獨立。
你能想像戴高樂又將面臨一個風暴了!
在阿爾及利亞的法國人驚訝透了!本來覺得戴高樂是我的英雄,叫你來處理阿爾及利亞危機,保住法蘭西的這塊殖民地,結果你在主張什麼?阿爾及利亞獨立?
我告訴你偉人就是這樣幹的。
於是,戴高樂和法國軍隊包括陸軍僵持了將近兩年,當時叫他出來組閣的人,本來是希望他把阿爾及利亞打的片甲不留,法國可以繼續統治這裡,沒想到他主張是如此。
他和陸軍之間的衝突到什麼狀況?
那個時候的激進分子是巴黎的,不是阿爾及利亞的,巴黎的激進分子幾乎每一天都到巴黎市內各個地方投放炸彈,汽車內,建築物,咖啡館內,街頭示威也是家常便飯,甚至有人試圖暗殺戴高樂。
一個文獻顯示出來,法國軍隊當中,某些陸軍將領甚至策動了兩次政變的陰謀,但沒有成功。
接著,當他知道有人要對他發動政變陰謀的時候,他在危機的前夕,向全法國的廣播電視發表了他堅定、但很少見的感性演講,他希望全法國人民支持他,防止法國淪為一隻破碎的玩物,他認為和平談判才能解決問題。
1962 年,在他苦口婆心的和陸軍對峙兩年後,先是派兵鎮壓了國家試圖軍事組織,再處理好幾次可能發生的政變陰謀,還有不斷的在電視在廣播中向全法國人的遊說,長達三年,終於他讓法國人點頭同意,阿爾及利亞獨立!
在這個過程當中,他當然是受傷慘重,而那個時候支持他必須擁有更高權力的人,只佔了 60%,比他恢復上台下跌了20%左右。
戴高樂在那次憲法修正之後,再次的就任,這次他的職位是總統,他的就職演說激怒了反對阿爾及利亞獨立的人,尤其是激進的右翼法軍將領。
但是我剛剛說了,到 1962 年,他說服了大家,這真的很不容易。
一個人得到了權力,經過了 12 年,年輕的你有理想,自己決定下野可能是天真,經過 12 年,有的人就會覺得「我當時都敢下台,現在為什麼不敢下台?」有的人會覺得「我好不容易得到了權力,我一定要緊抱著它。」
但戴高樂不是,他就是戴高樂,他永遠記住他自己在戰爭中對自己寫的那句話:我不可以對不起戴高樂這個名字。
於是他在日記中寫下:
儘管一位政治家意志堅強、不屈不撓、廣受各方擁護與支持,組成穩定的聯盟關係,但如果他無法掌握他所身處的時代的特性和脈動,無法堅持他的理念,他最終還是會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