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間閱讀，吳珊珊的這段文字：
「在此我想借用我朋友（人稱「告別父母系」高材生）的人生金句：不要因為一個人的名字（稱謂），而選擇去愛他或者留在他身邊，但請因為一個人來愛你，留在你身邊，而去記得他的名字。
簡言之，我愛媽媽不是因為她是我媽媽，是因為她以『個體』的存在，付出了對我這個『個體』的極大善意，然後好幸運地，她是我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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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最近的風起雲湧，我會想到許多故事。
比如說 A。
A 的父親，長年不務正業。A 由母親胼手胝足地撫育成人，這一家人關係並不甜蜜，試圖分開居住卻仍有聯繫。在這些聯繫裡，A 的父親的開場總是伸手向 A 要錢，A 一路付出到經濟窘迫，其父還追到公司大吵大鬧。
不堪騷擾壓力，A 自殺了。
並且自殺未遂。
從此 A 的身體有了殘缺，每次看到他，我總會記起他曾經是那麼青春無敵的樣子。而看到他的父親，我無法友善的問好。正好青春期之間我們沒機會碰上面，等到我長大了，A 的父親已經認不出我了。
當我站在收銀機櫃台看到 A 的父親前來結帳，我只說了，這裡是您的發票，謝謝光臨。
作為旁人，我並沒有當下湧起太大的憤怒。但我常會想，在 A 無法像以前一樣順利自然的工作、與人自然來往（我們總說人只要有自信就不必畏懼歧視的眼光，但那真的好難），A 的父親從來沒有幫過他。
他們只是默默的平行。
A 若像我一樣，在毫無預期的情況下，遇到了他的父親，收銀台裡沒有轉身不理的空間、一時沒有同事可以代替出面，他會怎麼做？他的父親會看著孩子變成另一個樣子，表示懺悔與疼惜、甚至彌補他什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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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每次看到別人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父母養育你們很辛苦的，不要去想太多有的沒的，報恩就對了。
若當下想起 A 現在的樣子，我總是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去年為了書接受訪問時，一位採訪者俏皮地問，既然紀伯倫說你的孩子不是你的，那，孩子到底是誰的？我那時有些疲倦了，有些衝動地說，當我說「我的男朋友」時，我的男朋友是誰的？我的嗎？
說完，我們相視，都笑了。
「我的」，有時表示之中的連結，如我親愛的阿嬤（順便告白），有時表示所有權，如我的小被被。其中最容易產生誤會，往往是太過深刻的情感，深刻地想要實現「佔有慾」，讓連結與支配重疊，誤認自己是擁有對方的，是可以擁有對方的，尤其是孩子。
但這想法要挑戰，在台灣是困難的，許多父母仍習慣將小孩視為自己的所有物，對小孩具有完整的支配權。「聽話」可以作為一種正面價值，相反地，違逆父母的想法，不問想法對錯，就有「不孝」的帽子扣上。
今年在人本演講時，我討論到一個現象，有一段日子，我的Line群組長輩很喜歡分享一段文字，大意是：「父母把你們養到這麼大，你們只會抱怨父母不了解你們，為什麼父母要了解你？你們有主動去了解父母嗎？」
父母的辛勞是需要被認識的，但以下要講的話不太動聽。
如果我們承認生命有時是一連串無法逃避的災難，那我們也必須面對，出生也可能是一種暴力，小孩無法決定，卻被帶來這個世界，而有時這世界是可怖的，可能有冷落、長期挨餓、肢體施虐、或者是幽微的情緒傷害⋯⋯但他卻不能說，不，我不要出生在這樣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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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川龍之介《河童》一文裡，作者寫道，在河童的世界中，要成為父母，是需要經過小孩的同意的，河童（準）爸爸會詢問還在子宮裡的小孩願不願意出生啊？如果小孩說不，助產士就會打一種針，然後懷孕的母河童大大的肚子就會像洩氣的皮球一樣消風。
有位朋友說，看到這一段時很羨慕河童的小孩。
聽到他說羨慕，我冷不防感到很難過，我知道他在否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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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讓出生不要成為暴力，或者至少降低其暴力的本質，也許就是讓他在出生後、長大後，幫助他，讓他得以「個體」的方式認識自己，認識這個世界，雖然是你選擇把他接來這世界，但這世界仍是他的，他有他的理解方式，他的情緒感受，一如Hermann Hesse所言：「一隻鳥出生前，蛋就是他整個世界，他得先毀壞了那個世界，才能成為一隻鳥。」（《彷徨少年時》，遠流出版）
而你引領，協助他，共同尋找他來這世界的價值。
如果連這份協助、引導都不想承擔，還在糾結「憑什麼要我去了解你」，那講一句實在的，別生，真的別生。《母親這種病》在日本熱銷十幾萬冊，更甭提《父母會傷人》儼然親子諮商的聖經。這麼大的讀者群哪來的？實在是有這麼多「真不確定自己幹嘛被生下來」的小孩啊。
（心臟大顆一點，再推薦佐野洋子的《靜子》一書，裡頭把「身為我媽女兒真是有夠悲哀」毫不保留地一口氣發洩出來，很暴力，但也很治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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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因為有太多讀者問說，該怎麼告別自己父母，即設下被傷害的停損點，在此我想借用我朋友（告別父母的過程好比孫中山革命）的人生金句：不要因為一個人的名字（稱謂），而選擇去愛他或者留在他身邊，但請因為一個人來愛你，留在你身邊，而去記得他的名字。
簡言之，我愛媽媽不是因為她是我媽媽，是因為她以「個體」的存在，付出了對我這「個體」的極大善意，然後好幸運地，她是我媽媽。然而，即使她的名字不是媽媽，我也是要愛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