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她二十七歲,在淺水灣度過了失戀後的那個冬天。
每個星期六早上,她開車來到那幢海邊的房子,一個人安靜地獨處整個周末,直到星期日晚上再開車離去。
那幢房子在臨海的小山丘上,有一個小小的院子,院子裡有一棵非常漂亮的欖仁樹,樹幹上掛了鞦韆,她常常坐在鞦韆上輕輕搖晃,眺望著不遠處的灰藍色海面,讓自己沉浸在某種無我的冥想裡。她也常常走到海邊,沿著沙灘慢慢散一段長長的步,看著浪花去而復返,成住壞空,不斷輪迴,像是看著生生滅滅的無常。
她的好友E說得對,她需要一座海洋給予的慰藉和領悟,來幫她度過失戀之後的痛苦時光。
那幢房子是E的男友J買的,為的是兩人偶爾在海邊度假用,室內小巧溫馨,小倆口還把隔間全部打通,成為一房一廳一衛的開放式空間,並且做了一個小小的中島廚房。除了浴室,全都鋪了原木地板,牆壁則漆成溫暖的黃綠色。這是個很舒服的地方,充滿療癒的能量,正適合修復她受傷的心。
「可是妳把這房子借了我,你們要來的話怎麼辦?」
「沒關係,我們本來也就不常來,而且妳的失戀總有復元的時候,那時再還給我們就好。」E說著就把鑰匙遞給了她,同時還給了她一個擁抱。
她深深感謝E的一番好意,也希望自己快快從低落的心情中平復,於是每個不上班的日子,她都會到這裡來小住。她的工作是電視台的行銷企畫,平常十分忙碌,正好填補了所有可能胡思亂想的時間,但也因為壓抑悲傷的緣故,常常都有快要承受不住的感覺,於是每個星期六日來到這裡放空發呆,紓解情傷,就成為了一種必要的平衡。
她原先並不知道這場失戀竟會讓她這麼難過。這段感情走了七年,從大學二年級到現在,什麼都經歷過了,而最後的分手是兩人共同的決定,因為彼此都承認對於對方已沒有愛情的感覺,與其為了結婚而結婚,不如尋回各自的自由。話雖如此,但這終究是一場痛苦的斷捨離,她這七年來的人生和這個人息息相關,與對方之間一旦回不去,生命中的許許多多也就跟著喪失。所以讓她痛苦的或許不是失去一個人,而是因為失去一部份的自己。
無論如何,她正在經歷回到一個人的狀態,在其中重新建構一個新的自我。她並不知道這段時間需要多久,只知道自己正在慢慢復元的漫漫長路上。
一段時間過後,E告訴她,J也把房子借給了他的一個朋友,可是她不用擔心,因為那個朋友是在週一至週五過來,正好與週六與週日過來的她錯開,所以她仍然可以保有完整的空間。
「噢,那個人也失戀了嗎?」她隨口問。
「不,他借我們的房子是為了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專心寫小說。」E笑了起來,「他說在這裡連電視也沒有,正好可以斷絕一切誘惑,假日時再回到五光十色的城市裡去放縱。」
「所以他是個作家?」
「算吧,可是是個不出名的作家。他出過一本小說集,據說連一版都沒賣完,如果妳有興趣,我把他的書找來給妳看看。」
她微笑搖頭表示婉拒。不,她只想保持某種安靜與低調,並不想耗費任何能量在不相干的人事物上。
但她很快就發現,他的存在感以一種沉默的方式在她的世界裡侵城掠地,令她無法忽視。
首先是浴室裡洗臉台上多了陌生的牙刷牙膏,還多了刮鬍水和刮鬍刀,毛巾架上掛了從未見過的深藍色毛巾,與她的粉紅色毛巾並排在一起。再來是冰箱裡出現了她從不喝的啤酒,和她從不吃的洋芋片之類的零食,茶几上也出現了她從不看的運動類雜誌,以及她從來沒玩過的魔術方塊之類的小玩物。尤其是衣櫥裡那幾件男人的T恤與外套,更擺明了這個空間除了她還有另一個男人存在的氣息。
她原先有些不自在,但慢慢也就習慣了。畢竟不是自己的屋子,想太多就太超過了。
有一天冰箱上出現了一張紙條,以磁鐵吸附上門上,紙條上是一行龍飛鳳舞的字:「昨天深夜忽然一陣饑餓來襲,抱歉吃掉了妳蘇打餅乾。」下面還有PS:「這個牌子另有一種青蔥口味的也很好吃。」
過了一星期她再來的時候,冰箱裡出現了一包青蔥餅乾,門上則是另一張紙條:「嚐嚐看。」
她無法拒絕這樣的好意,配著茉莉花茶吃了半包青蔥餅乾,再把剩下的半包連同花茶茶包一起放入冰箱,也用紙條回應:「謝謝,配茶更好,請享用。」
從此冰箱成為兩人分享食物的小密室,她會刻意把一些自己喜歡的糕餅點心放進去,也會好奇他下回又帶了什麼樣的東西給自己。門上的紙條也開始會交待一些食物以外的瑣事:
「前天晚上停電,我買了一把手電筒備用,放在第三個抽屜裡,再停電時記得拿出來用。」
「廚房的水管有點漏水,使用完後請記得關緊。」
這樣的聯繫簡直像是家常夫妻的生活對話,讓人產生某種錯覺。有時她在浴室裡刷牙,看著另一把牙刷,會恍惚覺得,自己是這屋子的主婦,丈夫上班去了........待一回神過來,她總是悚然一驚,天啊自己在想什麼哪!當她坐在沙發上看書的時候,又彷彿感到對面那張椅子上有個男人正坐在那裡喝啤酒看運動雜誌........躺在床上的時候,她總是忍不住要想,他也是睡在這裡的,他會打鼾嗎?曾經失眠嗎?會做什麼夢呢?..........
那張床重疊了她與他的溫度,這間屋子累積了她與他生活的痕跡,他們在同一個空間裡卻不在同一時間裡,對彼此而言既存在又不存在,這樣的關係既疏離又親密。
她意識到自己有些微妙的分心了,哎,她是因為失戀才在這裡的,可是現在她卻會開始想像從未謀面的他可能的樣子。她對這樣的自己有些不安,因為現在的她是不該對任何人產生期待的。
某天她蹲在浴室裡清理自己掉落的髮絲時,看見洗手台下的角落裡有個東西,她撿起來一看,是一管陌生的口紅,那不是她會用的顏色。她心中瞬間一沉,上星期她也清理過浴室,那時並沒有這管口紅,換句話說,這是來拜訪他的某位女性不小心遺落的。
她在屋子裡走來走去,說不出的心煩意亂,決定去海邊走走。這時已是深夜時分,天空下著細雨,又濕又冷。她出門時看見他的風衣正掛在門口的衣帽架上,也不多想就穿上了。
夜晚的海邊朔風野大,迎面而來的細雨沾濕了她的頭髮,她把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裡沿著浪花的邊緣往前走,盈耳都是潮來潮往的濤聲。這個世界如此喧囂也如此寂靜。她的內心深處湧起一種荒涼的孤獨,覺得自己彷彿是天地之間的過客,沒有什麼可依靠,也沒有什麼可擁有。
他的風衣鋪了法蘭絨的內層,而且他顯然很高大,長度足以蓋住她的小腿,穿在身上確實溫暖,但這件衣服畢竟不是屬於她。
那天從海邊回來,洗完濕髮泡在浴缸裡的時候,她心裡下了一個決定,該是離開這幢房子的時候了。她該做的是好好自我修復,而不是再掉入另一個情感的漩渦。
下一個星期六,她專程來收拾東西時,冰箱上有他留的紙條,上面寫著:「北海道夕張的哈蜜瓜巧克力是我姊帶來的,請幫我消滅它!PS.我姊找不到她的口紅,她一口咬定一定是掉在這裡,妳有看到嗎?」
原來來拜訪他的那位女性是他的姊姊啊,她心中旋緊的什麼悄悄一鬆,可是同時也立刻意識到,他的存在已在不知不覺之間掌控了她的心思和她的情緒。這樣太危險了!她本來是來療傷的,禁不起再多一道傷,也犯不著再多這道傷。在這道可能的傷可能發生之前,她必須掐斷這個可能。
但那管口紅到哪裡去了?她找了半天,終於想起那天她順手就把它放進他的風衣口袋裡。她收拾完自己的東西,把口紅放在浴室的洗手台上,一句話也沒留,然後就離開了。
多年以後,她坐在一間咖啡廳裡,隨手翻一本文學刊物時,讀到一篇散文式的小說,內容是一個男人借用朋友的房子寫作,在日積月累的幻想中漸漸愛上了另一個也借用同樣的房子但從未謀面的女人,後來她沒有說再見就忽然離開了,從此成為他的懸念。這篇文章也許寫的是某種矇朧的情感,但她讀得出來,作者更想表達的是一個人單獨面對自己時那種荒涼的孤獨。
她讀完了才回頭過去找作者名字,是的,是他的名字。她笑了,卻不能抑止地流下淚來。不是因為傷心,而是因為一種謎底在多年之後揭曉的了然。
他對她確實也是曾經有過某種情愫的,只是一切在還來不及發生之前就結束了。
她告訴我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們正在海邊散步。雖然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但她在訴說的時候,臉上依然有著甜美中帶著感傷的表情,像是回到了二十七歲那年的冬日海濱。
「妳後悔過嗎?本來可能是另一種結局的。」
她搖搖頭。「我那時很脆弱,才剛剛要從前次的失戀中慢慢復元,並不適合再展開另一段感情。那時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並不是遇到別人,而是找回自己。所以,我無法後悔,也終究是錯過了。」
我明白。許多事是無法後悔的,也無須後悔,因為誰也不知道做了另一種選擇是不是會更好。
「如果是在另一種時空之下遇到他,也許會是一場很美好的發生。」她沉默了一會兒,又說:
「但現在回頭再看,什麼都沒發生其實也是另一種很美好的發生。」
確實如此。有些時候,有些事情,就是因為沒有開始,所以也不會有後來的敗壞和必然的結束,才能在回憶裡保持那種未曾被現實摧殘的純粹。而那樣的純粹,在經歷過大風大浪之後的人生回頭再看時,彌足珍貴。
我們沿著浪花的邊緣繼續往前走,看著眼前的浪花不斷去而復返,彷彿成住壞空的不斷輪迴,而我在想,雖然過去的事都像夢了,但這片滄海總是真實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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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存在與不存在的身影
專欄:聽樹君說故事
作者:彭樹君
刊於 皇冠雜誌768期/2018‧二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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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樹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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