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來寫】#刻在你心底的名字, 觀影筆記與其他 // 鄭雋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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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刻在你心底的名字》以解嚴初期台灣為背景,描述阿漢與Birdy兩位大男孩刻骨銘心的戀情,巧妙運用1980年代的文化符碼喚醒許多人的鄉愁,而劇情圍繞著兩人對愛與性別意識的探索、對人生迷惘、對社會屈從,以及年華老去的遺憾。上映後佳評如潮、並獲頒金馬獎「最佳攝影」殊榮,日前票房更衝破新台幣1億,以國片中屬小眾的同志題材、導演首次執導來說是極出色的成績。我們不妨藉此機會回顧本作的相關話題,也分享筆者自己的觀影感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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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灣影視的精緻化轉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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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片由早期以偶像劇起家的「氧氣電影」製作,從初期漫畫改編作品《薔薇之戀》(2003)、《惡作劇之吻》(2005)…到原創劇《我可能不會愛你》(2011)、文學改編劇《#花甲男孩轉大人》(2017),整體風格與製作品質很明顯地日益茁壯,在高雅文化對美感的需索、大眾品味與商業價值間取得了適當的妥協,和日本1990年代迄今的影視類型劇轉變類似,相較於世紀初重視話題性的偶像劇,近年作品更重視演技與內涵,為「#富有質感的大眾文化」豎立了里程碑,表現可圈可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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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浪漫戀情主線更該細看的劇情脈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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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格(Carl Jung)在〈尤里西斯:一段獨白〉提起年輕時與叔父的對話:「魔鬼在地獄裡讓靈魂 #保持期待 以折磨他們」,這個文脈的「期待」,恰巧也適合套用在阿漢與Birdy的處境:男女合校沒有讓性別不平等消失,而是在男/女校區間架起柵欄、解除髮禁沒有讓成年人的宰制軟化,而是加劇監視、解嚴沒有讓世界開放得能自由戀愛,連告白都要用暗號代替、成年人也只會對青少年不斷開出廉價的 #道德保證支票(考上大學再給你買車)…甚至宗教的制約也阻止了他們像《孽子》那樣拋棄所有逃往「新公園」的情色烏托邦。建構人權觀念的路程,跟尤里西斯的歸途一樣漫長。反覆在對體制的挑釁中尋求希望、也反覆受挫與心碎,如此背景下,兩位男主角為尋求希望而更加相依,對抗著體制促成的 #習得性無助(Learned helplessness),甚至為保護對方奮不顧身、身心都佈滿傷痕,這樣的關係因而顯得更加悲愴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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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不妨借用傅柯(Michel Foucault)的理論看待這些境況,人之所以在解嚴後仍在社會體制內成為「順從的身體」,正是因為規訓在現代生活如同氣體般的瀰散性(pervasiveness),導致權力的散布(dispersion),由於社會的異樣眼光如監視般無所不在,因此人會被自己規訓。從阿漢的母親回答與父親關係「愛就愛了啊」、Bird後來與班班結婚,最後都證實在那個年代仍不得不屈就於 #異性戀霸權 的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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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筆者推測,比起宣傳照、預告片大量對青春愛戀的呈現,導演更想闡述的「潛文本」很可能是解嚴初青少年對家父長主義、威權遺毒、宗教信仰等處境(也是規訓的範疇)的控訴,沒能與真愛在「對的時機」走在一起的 #遺憾、對學妹犧牲成全卻有婚無愛的 #罪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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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有上映版本的剪輯缺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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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上映版本的剪輯刪去許多抑鬱的描寫,聚焦於浪漫愛的呈現,雖能減低悲劇衝擊、提升票房,但也導致整體劇情取向「BL化」,削弱同志文本原有的作者性與思辯力度。BL(Boys’Love)來自日本近代文學、現代動漫畫中女性作者描寫男同性戀的文類,與同志文本對應「#他者凝視」(gaze)的關係完全不同,主要由女性視角凝視男同志而獲得審美愉悅(陳盈璇,2018),滿足異性戀的窺探,而非同志探討自身議題,內容也易與同志族群脫節(過度美化或情慾化)而引起爭議。故文學與性別研究通常視為兩種文類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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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套險計目前在票房上看來是成功的,但筆者也常耳聞好友認為本片明顯地「剪掉很多預告出現的部分」、「歐神父跟班班的戲份太少」。這些文脈刪減造成的缺憾應該能在台北電影節限定版、Netflix加長版補足,但只怕會讓人在既有的悲情下更加心痛。這些批評通常也伴隨著認為阿漢的嘶吼「演得太用力」,但筆者反而持相反意見,相信 #解嚴前 出生的世代會很有感觸,青少年的生活基本上是被規訓噤聲。當情緒的壓抑達到極限時,這種(沒有台詞但暗藏千言萬語的)嘶吼其實相當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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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什麼平權後的同志文本還需要悲情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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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華人或西洋,古代的悲劇戀情文本都有著「#以情反理」的敘事傳統,莎翁名著《羅密歐與茱麗葉》、民間傳說《梁山伯與祝英台》、崑曲《牡丹亭》都是經典範例。悲劇能凝聚巨大的 #情感動員 力量,促使觀者淨化情緒,引亞里斯多德語,就是『滌罪』作用(Karthasis),悲痛欲絕後更會深思何以上天允許各種不公不義折磨人。悲情敘事的存在,正是暗暗地告訴世人,即便在同性婚姻專法通過的現在,仍有太多舊時代留下的遺憾無從解決、需要被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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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慾表現也可以是痛徹心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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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漢與Birdy在學校浴室的情慾戲可說是本片相當重要的一個環節,這種讚許並不是因為帥哥演出肌膚之親,而是這場戲本身暗藏的情緒極為複雜且豐沛,外顯情感的 #防衛機制 藏不住生理反應,證明了「在乎、愛、慾求」這些複雜的情緒一直是並存在兩人身上。Birdy嘴上說著「對不起…對不起」,但 #潛台詞 是「是的我也愛你,但這種愛有罪,我不想拖你下地獄」。任誰也沒想到如此青春的劇情裡,也能在短短幾分鐘用表面是情欲呈現,骨子裡是羞恥與掙扎的一幕,讓戲劇張力飆升到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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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驚艷的配角表現與視覺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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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片在配角方面也被刪剪掉不少頗具可觀的部分:歐神父其實是深櫃同志、在信仰與保護學生的理念間掙扎、班班淪為主角戀情的犧牲者、瘦瘦學弟正視性向、出櫃卻飽受霸凌,可說是三個亮眼的映襯、對照關係,構成了文本內重要的 #互文性 (intertextual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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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不得不提本片兩個視覺極美的橋段,阿漢跟神父一起倒在沙發上偷抽菸,望著滿牆的聖母與基督畫像、桌上放著帶有虛空靜物畫(Vanitas)意味的經書與水果,明顯可見的葡萄通常被美術史解讀為靈糧、 #基督寶血 的象徵(宮下規久朗,2015),學弟瘦瘦(童星出身,《星空》男主角)向阿漢坦言性向時背景是畫著白鴿的彩繪玻璃,白鴿在基督宗教圖像是 #聖靈 象徵、神祕主義中代表靈魂,但四周卻降下訓誡異味濃厚的聖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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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組視覺上極美、充滿宗教色彩的表現使得本作對宗教的詮釋有著極端的兩面特質,信仰同時默許學生假借輔導之名向神父尋求安慰,但又相反的在性別意識上形成另一個壓迫,使得神父與學弟在實質上分別有著 #罪人與殉道者的身分隱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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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希望大家看完《刻在你心底的名字》,也能藉機關注台灣的性別運動史,以及仍在進行中的各種人權議題,那麼,『#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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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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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為「偽學術」目前所有與本篇有關的議題,含氧氣電影前作《花甲男孩轉大人》、性別研究、家庭形式、階級與文化符碼、美術史等跨領域相關議題…幫你旁徵博引,知識量大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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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長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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禰豆子的八重齒 | 為什麼牙齒亂才「萌」(規訓實例)
www.facebook.com/Pseudoscholarship/posts/1645727662281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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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的各種可能形式:日劇《房仲女王2》
www.facebook.com/Pseudoscholarship/posts/1078219682365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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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名換「性」:《裝扮遊戲》的性別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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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柏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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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甲男孩轉大人──由離別展開的蛻變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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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 Before You》當言情小說文本中的階級和文化符碼遇到一路玩到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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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雋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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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規定粉紅色等於女生?憲法還是地球聯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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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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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格(Carl Jung)著,馮川、蘇克譯(2014)《心理學與文學》,南京市:譯林出版社
傅柯(Michel Foucault)著,劉北成譯《規訓與懲罰──監獄的誕生》,苗栗縣:桂冠圖書出版
亞里斯多德著,陳中梅編譯(2001)《詩學》,新北市:台灣商務印書館
宮下規久朗著,楊明綺譯(2015)《這幅畫,原來要看這裡》,台北市:時報文化
陳盈璇(2018)〈台灣網劇新型態 BL劇崛起〉《喀報》第298期,2018.10.21
虛空魔境漫畫 在 每日一冷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時事 與 #分享 秉持科學的懷疑論者、頭號打假魔術師、超能力者的剋星,詹姆斯藍迪 (James Randi, 1928 - 2020) 於前天以 92 歲高齡過世。
特地分享一下 Kayue 的優文。〈一生都在騙人與揭穿騙局的魔術師——看《誠實的說謊者》〉2016/03/09
[[ 傳送門 www.thenewslens.com/article/37657 ]]
值得一提之冷:超能力系神奇寶貝(←即寶可夢,我就老,改口不過來)凱西→勇吉拉→胡地。其實取名是在捏他三個美國人,預言家愛德加·凱西(Edgar Cayce,1877-1945)、超能力者尤里·蓋勒(Uri Geller, 1946 -),最後當然是脫逃大師胡迪尼(Harry Houdini, 1874 - 1926)。
藍迪的天敵就是中間那位號稱超能力者的蓋勒——讀心術和折彎湯匙之類的。蓋勒紅到海外,就連浦澤直樹《二十世紀少年》的大反派「朋友」都有幾分在致敬 (?) 的用意。
當然,藍迪的例子告訴我們血淋淋的真相:就算竭力揭穿假象,深信不疑的人神奇的腦袋依然會想方設法的去維持深信,維穩的自我說服,高效把異議化解閃躲反射。就算藍迪在電視上直接複製蓋勒的「超能力」並解說那是經典魔術手腕,後者還是能販賣能量水晶大賺其錢。就算藍迪、卡爾薩根等人高調狂批也無用。
並不是裝睡叫不醒,而是人們往往真心相信,並有種「如果我不再相信我曾深信的事,就好像受傷一樣,真心會痛」的感覺。於是一旦信了,人就會盡量用忽視、拒斥的方式把和自己信念相反的資訊統統彈開。例如「師父只是普通人,天靈蓋並沒有一道金光」「水晶只是普通的礦物」「說全世界八十億人只有十二種性格和運勢蠢爆了」......那怎麼行呢,沒看見沒看見。#沉沒成本謬誤
藍迪就是一生打假,也一生被信眾彈開無視的那些懷疑論者中,幸運的比較有名的一位吧。比起破滅虛空無聊的正常世界,人們更渴望奇蹟充實的超常。有的人藉由電影、小說、漫畫、TRPG 來彌補這種渴望——在遊戲的架空中獲得樂趣需要「擱置懷疑」(suspension of disbelief)的修養,去融入他人創造的狂想。也有蠻多人卻是在日常生活中使用了擱置懷疑,照著他人想像出的教典上的遊戲規則戰戰兢兢業業地在過生活。
即使博學如亞瑟柯南道爾,或是二十世紀的科學家,只要他們心中有一點點小小聲先入為主的悸動,說「我想要相信」,即使在實驗室用科學儀器測量什麼的,都會被詐術給騙過去。最主要的是人腦運作的方式非常的有 BUG,一般稱為「#動機推理」(motivated reasoning),我稱為「先有了結論再找理由」。
若人已經隱隱約約想要「證明」鬼魂或是超能力撓場的存在,總是能無所不用其極蒐羅出一些異常信號去加強上述信念的。對此科學儀器與公式都愛莫能助,只是些自我催眠的道具。#卡爾波普 的教誨:科學就是要通過無止盡否證的檢驗(的一種自虐狂),在此通常會被無視XD
* 話說 2020 年有非常多糟糕的一廂情願科學,趁著守備空虛一窩蜂跑出來作亂,尤其醫學是重災區。也許和酒的年份一樣,未來的學子會在看到 2020 這個糟糕年份的充滿疑點的低品質論文時皺眉。
套 Atlantic 雜誌 2017 年關於假新聞、後事實時代的超級長優文
〈這篇文章並不會改變你的想法〉(This Article Won’t Change Your Mind) 的驚點總結:
"人是社會性的動物,因處在群體中而有力。比起錯信沒有根據和事實相反的事情,要是你事事持懷疑態度而被群體排擠,代價通常更大。"
也就是說盲信常會帶給群體合群之優勢,於是在人類的基因庫裡根深柢固。副作用是常有名為某某師(還是蝨)的超大吸血蟲開心接受盲信群眾的鑲鑽跑車供奉。信徒則獲得在無聊的日常生活中玩著修仙的擴增實境遊戲(是 AR 耶有夠先進)的消遣而感到法喜充滿。
其實當我發現山達基教的教主是個蹩腳科幻小說家,整個山達基教的教典根本是一本蹩腳科幻小說的時候。我超震撼的。從此所有宗教在我腦中的解讀統合為一:根據一本科幻小說(教典,裡頭建構了「人從哪裡來,人該怎麼活,會往哪裡去」的某個解答)在現實人生中玩的多人擴增實境遊戲。有時還會觸發國戰事件。
其實照《人類大歷史》作者育瓦‧哈拉瑞的觀察,人類社會高度依賴著這樣多層次的共有 AR 才能順利運行:文化、品德、金錢、公司、民族國家——想像建構的共同體。如果懷疑論深到骨子裡就連那些文明社會的基礎(基於習俗,通常也沒啥根據)也排斥的話,明顯是無法生存的。
甫過世的藍迪教我一件事:不需也不該去挑戰深信者的信念,那無益且無效,但你可以迎合他的信念,再狠狠的騙他一頓,直到他被騙的痛超過改信的痛的時候就自然會醒了,執迷不悟者早日超生。趕緊來建立【超能力科宅 - 運勢股市與前世、地震和世界末日靈感大預言】的粉專發大財哩(本段大誤)。
by 科宅
虛空魔境漫畫 在 喬靖夫 刀筆志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台灣武俠小說家沈默兄,對《武道狂之詩》最後幾卷的感想。透徹。
【內有大量劇透,未看畢全書的朋友留意】
#武道狂之詩 #武道狂 #SangreYAcero #血與鐵 #狼派武俠 #沈默 #喬靖夫 #寫作魂 #武俠 #武俠故事
《武俠故事》第九十期
沈默之聲
在《武俠故事》第二十五期寫了一篇【目擊武俠】:〈技藝都知道──閱讀喬靖夫《武道狂之詩》卷14─17〉,當時只讀到卷17。這幾天把已然完結的剩餘部分都讀完,非常痛快啊。本週就來分享《武道狂之詩》卷18─21的想法吧。
沈默
寫於2018/03/15
【目擊武俠】:
〈從狼走成了羊──閱讀喬靖夫《武道狂之詩》卷18─21〉
沈默/寫
眼下還在專志寫武俠的寥寥同行裡,我最喜歡的無疑是喬靖夫。主要是他還有所可能地推拓著武俠的疆界,還在想武俠是什麼、可以是什麼、可以達到什麼樣的境地。這是一股面對末世狂瀾也要隻手挽起的雄心壯志,教我激動。
我始終相信,最精彩的武俠,其實都是一個人的天下無敵。你得在無人時光裡面對著孤生獨命處境,念茲在茲寫著,全力以赴驅策自己,逼近,再逼近無窮一點,哪怕只是一點點都好。
當然了,喬靖夫的下一步還是不是武俠,不得而知。畢竟他是一個以文字橫跨、演繹武俠片、功夫片與動作片的類型小說書寫者。只是,但願啊十年《武道狂之詩》之後,他還願意也還能繼續寫出他個人的武俠下一輪盛世之書。
☉當戰鬥置身於戰爭中
就想起了《銀河英雄傳說》──尤其是王守仁(陽明先生)面對軍勢龐大的寧王朱宸濠叛軍,其調度義軍的充足戰略認識與靈活銳利戰術,都不可避免地讓我聯想到田中芳樹筆下的帝國金髮皇帝萊因哈特與黑髮楊威利總督(被封為奇蹟的楊)的舉世(宇宙)大戰。當然我也沒有忘了黃易《邊荒傳說》開卷寫的符堅百萬大軍對上東晉謝玄八萬北府兵的淝水之戰。只是我少年時,對戰略(對戰爭的全面準備)、戰術(點的突破)的理解,全都來自《銀英傳》這套二十本、兩百一十二萬字的超級娛樂小說。
戰略理當是大壓小、多勝少的,是沒有奇蹟的,你有一百萬人就是比十萬人更強大,可以全面傾軋弱小大獲全勝──前提是你如果沒有犯錯,戰略崩散的話。而戰術則是在最狹隘的空間裡盡力施展的魔法,彷似起飛(或如Michael Jordan自道的,他在籃下各種神乎其技突破都是源自九0年代那些高壯禁區悍將的封鎖而誕生的。沒有怪物巨塔,也就不可能有籃球之神的華麗幻術)。先天差距是沒辦法克服的,但你的戰術,如果夠改變對手的戰略,將之切割、碎裂、零散化,就有可能以小勝大,完成非凡的奇蹟。
如要舉別的例子,就是你大可以設想《七龍珠》、《死神》、《航海王》之流的,對上《JoJo的奇妙冒險》、《Hunter x Hunter》等,一個是能量至上,勝利的那一方就是純粹力量更強(賽亞人、超級賽亞人、超超級賽亞人或一檔、二檔、三檔一路啊沒完沒了爬上去),另一個則是可以倚靠機智、觀察與運氣轉化劣勢。即使是絕對大魔王也會有弱點,只要你看見了,運用腦袋,就有可能打敗。大概是這樣。
而在《銀英傳》卷15亂離篇裡,有段敘述是:「……就外在條件而言,這是一場支配幾乎整個宇宙的空前大帝國,與一支流亡的個人兵團之間的戰爭。如同恐龍與小鳥由正面相互攻擊的抗爭。就這一點看來,勝敗的歸屬並不具有討論的價值。但是從內在要素來說,這場戰爭無異是一場精神雙胞胎之間的戰鬥。像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一般同時兼具長遠廣闊的眼界、豐富的構思、以及對前後方的優越組織能力的戰略家,就只有楊威利一人。而像楊這般具備深徹的洞察力、正確的判斷力及臨機應變力,同時又深得軍心的戰術家,也只有萊因哈特。他們是常勝和不敗之間的對決。」
我老覺得《武道狂之詩》對決戰場景的描繪與忽然抽離開來的武術闡述,其實更接近田中芳樹結合戰鬥畫面的摹寫與對戰術、人心的講論的寫法,反倒不大像前輩黃易──黃易雖然也擅長在高手對壘時討論武學技藝種種,但喬靖夫與田中芳樹筆下人物都有對勝利異常執著熱烈的渴望,黃易寫來則是超脫勝負的,總是看望著比人生、命運更高的地方。勝利是為了通向天人之道、破碎虛空,而不是勝利的本身、不是技藝的完美境界。
在《銀英傳》裡,最重要的兩大角色都英年早逝。一個在卷15被暗殺,楊威利死於那場伊謝爾倫回廊大戰後,他勝利了,但被另一股勢力擊斃;另一個病亡,回廊大戰敗給楊威利的萊因哈特終歸活得比楊威利久,直到卷20才死,但後來的銀河大戰幾乎是政治力的角逐。田中芳樹看似非常捨得讓角色在合宜的時間地點死去,但其實是依依不捨的,譬如楊威利吧,到了卷20開頭,仍然有他的話語與思維存在(尤里安整理楊威利留下的備忘錄),彷如還魂於世,更不用說後來衍伸的《銀河英雄傳說外傳》(四卷)、《銀河英雄傳說新傳》(一卷),往前探索死去的眾多銀英角色更早以前的生命經歷,於是他們也就是不死了。
死亡不是一個人物死了而已那麼簡單。以往的武俠,關於人之死,總是輕易的,像是他們一死,就真的完全退場了,不復提及,徹底遺忘。然死亡的後面,還有無窮的回憶。對死者的記憶與追索其實會不斷的來,且還會累積產生成新的觀點與認識。《武道狂之詩》不也是嗎,開篇就死去的何自聖,真的死了嗎?他不一直被燕橫記憶著,追逐著,直到山螺修練,直到卷19與斷去一臂葉辰淵的湖船之戰,直到卷21化身狂獸屠殺江彬,都還是有何自聖的存在,不是嗎?我以為,這也是喬靖夫傑出的地方,他不讓死人只是死人,而是讓死人活在後來者的內心深處,這才是人真實的情感,總忍不住要回過頭去望去想逝者種種。
另外,喬靖夫這樣寫荊裂的內在想法:「由廬陵之戰到這一仗,荊裂很清楚自己所指揮的那一張張臉孔,有些以後都會在世上消失。而用激勵的言詞送他們去死的就是他自己。無論那是多麼必要的戰鬥,為了多麼崇高的理想,這事實也不會改變。/而他唯一能夠做的,就是拒絕對死者麻木,就是拒絕遺忘。……沒有犧牲,就沒有勝利。然而荊裂時刻提醒自己,永遠不要忘記那些生命的重量。每個戰士的命都是平等的。要是忘了這一點,就只會被權力和慾望吞噬,總有一天再沒有人會為你而戰鬥。」
這真的只是在講戰爭、戰鬥嗎?這難道不是做為一個書寫者應該對筆下人物所懷有的珍惜心腸嗎?香港大小說家董啟章不止一次說他不讀武俠小說,只因為裡頭角色太多死了,也死得太容易了。但其實,我一直很想對他說,不是這樣的,至少我的武俠不是,喬靖夫的武俠也不是。武俠是很溫柔的藝術啊,已經有一些武俠人非常認真沉重面對生殺死亡之事。就連武俠電影也是啊,侯孝賢的《刺客聶隱娘》又何嘗不是非常慎重以對,所以聶隱娘終究拋下了殺人技藝,回到世間凡塵,不是嗎?
而《武道狂之詩》的荊裂跟姚蓮舟,於我來說,正如楊威利與萊因哈特之爭,一個是野莽出身,另一個就是名門之首,一個狂放不羈,另一個就必是正統大器,非常有意思的對比,但同樣的是,對武術(戰略戰術)的猛烈執念。別的就不說了,單講卷19,因為被明朝軍隊狂轟濫炸遇真宮發現個人武力再強也無能為力、原本已經決定要捨棄原有的天下無敵(武術),改採以另一種天下無敵(權力)之道的姚蓮舟,在寧王大軍對上王守仁義軍的關鍵時刻,一看見荊裂正在施展絕對刀法,整個人就不行了,「第一次目睹『浪花斬鐵勢』,把姚蓮舟的武者魂魄完全喚醒。」他也激狂地就迫使水兵將船艦駛前,要與荊裂一戰,渾然忘了自己的決定,又變回原來的姚蓮舟。
萊因哈特呢,他無疑也是這樣子的,他企望與楊威利一戰,兩個軍事天才之戰,多麼璀璨絢爛啊,「『……深入敵軍內部,速戰速決,取得完全勝利。這個華麗的夢想,不知使得古往今來多少的用兵家、征服者,只落得埋骨他鄉的淒涼下場。即使是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這樣的戰爭天才,也無法抗拒如此甘美的誘惑。』/這不是誘惑,而是自己的生存意義。在旗艦伯倫希爾的私人房間裡,萊因哈特確定了自己的信念。」
說起來,心思清明之人,到底是懂得的,終極是不在的。或者說,終極就在過程裡,就在追擊終極的日復一日刻骨鍛鍊艱難堅持裡,感覺似乎觸及了極限,感覺自身無與倫比堅實的存在感──如同日本導演今敏的動畫《千年女優》裡的千代子始終追逐那個不存在的愛情幻影,重要的已經不是能不能見到那個男人,而是她喜歡一直保持追逐意志的自己。這才是最根本的,也是所謂的熱情。沒有用盡此時此刻自己的所有,哪裡能夠稱之為熱烈名之為熱情?
喬靖夫不就這麼坦白地寫著姚蓮舟摸上皇帝的船挾持了正德朱厚照嗎:「『你可知道我在武當山這許多年,見過多少有才能的人,在修練的道路上死亡殘障,或是半途而廢,一生沒沒無聞,從來沒有發揮過天賦嗎?』姚蓮舟說。『天賦越高的人,所走的道路,往往也得越危險狹隘。因為對這樣的人來說,若是作其他輕鬆的選擇,人生都算是一種失敗。』」
有才能不過是最基本的──誰不都有一些才能呢──但那遠遠是不夠的,不夠讓你逼向獨一無二,唯有自己所能成就的那種獨一無二。你得要有運氣,得要有健康的體魄,得要有長期的毅力,經歷無數次的失敗,才有可能找到那條無人小徑。
☉當人生像詩一樣
《武道狂之詩》的終點大決戰,分別是燕橫與葉辰淵、荊裂與姚蓮舟,就像黃易《覆雨翻雲》的浪翻雲與龐斑,就像吉川英治寫劍即一切一切是劍《宮本武藏》的武藏與佐佐木小次郎,終究是無可避免的對決。在我個人的武俠閱讀經驗,史上寫得最好的決戰,當然是浪翻雲與龐斑。而決鬥寫得虛實並濟的喬靖夫,也把最後的戰鬥寫得極好,寫得像詩歌一樣。
先讀燕橫如何悟得雌雄龍虎劍譜的極致,「──世上無龍,燕橫自然無法真的去『借』。他是透過純粹的想像,在面對猛虎時擬想一種能夠擊敗牠的生物,並在心中成形。……『龍相』乃是青城派最高奧義,但也幾乎無法傳授。因為它本來就是一種幻想,一種憑空創造的意念。/──正因不實,故此沒有方法,但也沒有極限。」
還有燕橫被朱厚照囚禁大牢裡,日以繼夜的透過想像錘鍊自身劍藝:「他們並不知道:此刻的燕橫,正在一個他們肉眼看不見的世界裡,一次接一次跟敵人比鬥,身體才會如此燃燒得燙熱。/那個敵人,一身黑衣,只有獨臂。/就像何自聖死後,葉辰淵仍不斷在心裡再次與他決鬥;燕橫這段日子,同樣無數次以回憶中的葉辰淵當對手。」
很難不想到板垣惠介的【刃牙三部曲】,尤其是第三部《範馬刃牙》,刃牙也是這樣經由想像,不斷地與敵人決鬥,甚至身體會出現傷勢。而《範馬刃牙》的無敵之戰,落在父範馬勇次郎與子範馬刃牙上,刃牙傾付一切力量,仍然擊倒不了勇次郎而倒地,但其鬥志依然,即使身體軟癱了,他的意志力仍然持續攻擊有所感應的範馬勇次郎。最後,勇次郎用想像中的空氣宵夜(一碗默劇也似做出的豆腐味噌湯),刃牙的回應是喝了以後就翻桌,仍然保持挑戰者的態度。
勇次郎真是敗給刃牙了,他的兒子無論如何都不屈服,都仍然擁抱火熱的戰意,於是勇次郎同意把地表最強讓給刃牙,他說:「強的最小單位就是/展現任性的力量/和貫徹意志的力量」。
就連這樣的格鬥漫畫也都能如此展現詩意的一刻啊,所以喬靖夫這麼寫囚室中心心意意於劍道修練的燕橫:「他這低頭踱步的姿態,就像一個專心在斟酌字句的詩人,沉浸在一種無人能理解的美麗之中。」
而為什麼是詩呢?詩是對人生日常的脫離術,它並不是逃跑,相反的,它是往生命最基實處做神祕挖掘的動作,宛若飛翔。《武道狂之詩》不止是源自於日本文化而已,它應當有喬靖夫個人的價值觀,亦即生命如同詩歌篇章一般。
再看看同樣是破門六劍的圓性,如何擊敗魔性化的衛東琉:「此刻的圓性也是完全地靜止,但是你感到那靜止不是死的;他甚麼想法都沒有,好像你隨便就能在任何一個方為下手,但同時又決定不了往哪個方位、用哪一招進攻才好。圓性是湖。/而那幽深寧靜的湖水,把衛東琉散發的殺氣完全吸收消失。/他甚至感到圓性連求生的意欲都沒有。/而他從未殺過一個沒有求生意欲的人。」
如果說詩是人(類)精神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那麼在殺戮戰場懂得何以太師伯要跟他說「看看這萬丈紅塵。用你的棍棒拳頭去結緣。」的圓性和尚,那一刻就像真正的詩人一樣,放開了一切,沒有欲求,只有滿心空無地迎接詩歌靜靜到來。
也因此,圓性的遺願極有意境:「『把我燒了。骨灰要撒到山野裡,滋養樹木和眾生。兵器和護甲的銅鐵把它折去熔掉,打成耕田養人的器物;木棍劈成柴枝,冬天給人生火取暖。』/『我的一切,不要留下點滴。』」
何等明亮深邃的心懷。本來就是無,就回到無吧。本來是萬物,就回到萬物之中吧。如同井上雄彥的《浪人劍客》,後來武藏不再著魔砍殺,反倒開始種田,與土地、水源、氣候對話,面對如詩似歌的萬物自然,他才活得像人一樣。
☉當狼如羊般的活著
被滅門的青城派,終究讓弱少年燕橫(燕小六)復興了。因為他不屈的意志,因為他有最強的靈魂。唯人生不止是戰鬥與毀滅,還有創造。燕橫必須從零開始地建造巴蜀無雙的青城派。他是何自聖、雌雄龍虎劍最強的繼承者。一如《銀河英雄傳說》,即使楊威利死了、萊因哈特病逝,總還是有人繼承他們的遺志,讓銀河故事繼續推演。
那麼,荊裂和姚蓮舟之戰的結尾也就不意外了,終歸得要有人把這一路以來學到的東西傳承下去。是故,姚蓮舟在最後時分想像到了金頂決戰的可悲結尾:「荊裂只能比姚蓮舟多活不夠半個時辰。/──這樣……能算勝利嗎?/每個人最終都會死。有的人比敵人多活了二十年。十年。五年。一年。一天。一個時辰。半個時辰。/那條勝利的界線在哪裡?」
而姚蓮舟的抉擇是:「──不可以。/──我與荊裂二人,至少要有一個活下來。把領會到的傳下去。/──假如我們的東西,就此一起消失,那實在太可惜了。……接受了自己最終的命運。/──由你延續下去。/『單背劍』上的力量,驀然消失。/姚蓮舟平生第一次,沒有在決鬥裡用盡全力。」他也就死在了荊裂的刀下,但心滿意足。因為他所目睹的所知道的景色,荊裂會帶著,繼續傳遞下去。
《武道狂之詩》某個部分是回應了《笑傲江湖》的主題,但更傑出更真實,也以更現代的精神,呈現了孤獨與群體的關係,不是孤獨的離棄與崩毀,而是更深的,讓孤獨者擁有交給下一代孤獨者求生備忘錄的信念。
最近出版、堪稱地表最強穿越術的《匡超人》,在〈破雞雞超人大戰美猴王〉一章寫到破雞(雞)超(人)回到明朝的王恭廠大爆炸案時,目睹了美猴王被施以酷刑的地獄場景,他想著:「……或是一種經驗法則的對『疼痛』的理解:剪開你的皮囊,用鐵鉗拔掉你一顆顆牙齒、一枚枚指甲蓋,讓你鬼哭神嚎,在破成碎片的過程,屈服、恐懼、認罪、懺悔。但這實在是缺乏想像力,不,那是一個個體和個體,只能直來直往,一個人能兜在手上的經驗,就是他一生能經驗的全部。他不知道會有『影分身術』,以無數分離出去的影子,去盛裝接收像蟲卵繁殖的『全部的感覺』。如果紅衣胖子活在後來的這個時代,他的想像力不會局限在,對一具孤獨的身軀,施以這些殘酷的凌虐。」
能夠兜在手上的經驗,就是一生經驗的全部。而如果這些經驗能夠往下遞解、連接呢,這麼一來,每個人都是複數的,複數的經驗,不止是個體的經驗,而是個體們的合成。那麼也許,人就不會再對其他的個體、自身的孤絕遂行慘暴吧。喬靖夫在《武道狂之詩》想要發散出去的訊息,恐怕不僅僅是對武道的瘋魔狂迷,而是更後面的東西,也就是理解人生如詩,然後一再一再地把人類的總體經驗有效且充滿溫柔地往下接續吧。
就像詩一樣柔軟,像詩一樣自由吧。
詩歌是最最自由的,它無形無體,是不斷變換、歧異開去的、無以名之、不可制式定義的技藝(記憶)。日常無詩。要讓日常長出詩,需要有足夠認真凝視想像思維的眼睛。一旦有了詩歌之眼,日常皆詩。而那樣的眼睛,也許是狼眼。
自以為是狼的羊,或者被當成羊一樣養大的狼,也許終歸是要活在羊群裡,活在某種矯飾、偽作的日常裡。但他們等待著,發掘著詩歌的可能性。其實,這個世界上還有狼嗎?也許沒有了吧,所有人都是羊,只是有些人是偽狼。真正的狼早不在廣大的羊群裡。但在沒有狼的世界裡,應該還有某些羊還能夠變身為狼。或者我們再進一步說吧,世上哪裡有狼與羊之分呢?就連孤狼也是從狼群裡生出來的,甚至還要回過頭去找另一隻狼交配,產下下一代啊。
我想到島國七世代最好的詩人吳俞萱──在我認識的所有人裡,她最像狼,美麗、野生而且寬闊,但這樣的狼,也結婚生子懷孕,成為教育者,好像長成了羊──但她目前仍舊正狼一般地養著孩子。她的作法不是把羊教成羊。她是要把羊教成狼。是了,是要給羊自由。有了自由、願意理解自由更多、擁有深刻意志的羊,不就是狼嗎?
或者島國大小說家之一的駱以軍,他長年透支自己的生命和身體,就為了完成最偉大作品。唯在新近的訪談裡,他也說到願意平庸地活下來,看著兩名兒子長大。這樣是顧念群的羊,還是巨狼呢?還是一頭獨行在創作曠野的狼嗎?
但我曉得,他們沒有忘了自己是狼。就像我也沒有。狼是自由之心的完整體現,是膽敢面對現實,不逃不避地,竭盡所能地開展自身的極限,持續追求永不可及的境界。
是的,我萬分堅信,狼是境界,是羊的下一階段進化狀態。
每個人都是羊。每個人都能夠變成狼。只要你開始。
由你開始。現在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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