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章
今年春天, VERSE 來邀稿,希望我書寫我從小長大的地方— 台北東區。四月底,我在疫情升溫前的、走過千萬遍的街區晃蕩,訪談、散步、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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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發表於VERSE 6月號/2021 第6期)
My Town / 台北東區:並未沒落的城市之心
VERSE 官網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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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仁愛圓環上,醒目的日本潮牌店「BAPE STORE」,前身是「溫蒂漢堡」。學校中午放飯,如果沒帶便當,作為一介小學生,我最期待的,就是家人拎著溫蒂漢堡的提袋出現在校門口。
裡面沒有漢堡,那太普通了。我十之八九要求的,爸媽從善如流的,是義大利麵與烤馬鈴薯。現在想想,那真是不怎樣的義大利麵與烤馬鈴薯,麵都軟了,起司是人造的,在我幼小的心目中,那卻是堂堂正正的美食,伴隨一絲絲優越感。小學生的世界,真正樸實無華,不過是省略家裡的便當,就是不平凡的小確幸。
我念的學校,就是溫蒂漢堡後方的「台北市私立復興中小學」,從幼稚園小班直至國中畢業,每天的活動範圍,就是家裡與學校之間,敦化南路一段至敦化南路二段來回的短短距離。
#水鄉澤國滄海桑田
敦化南路縱貫大安區,原先不在日治時期的都市計畫內,其修建者,是1950年代至1970年代台灣重要黨外政治人物,高玉樹。他曾二度當選省轄市時的台北市市長,1967年台北市升格為直轄市後,他也續任行政院官派台北市市長直至1972年。
台北市如今著名的林蔭大道,敦化南北路與仁愛路,以及連結二者的仁愛圓環,就是高玉樹任內的政績。他聘請本土藝術家顏水龍擔任顧問,拓寬仁愛路,修建仁愛圓環,而從敦化北路經仁愛圓環至仁愛路的L型路線,正是松山機場通達總統府,五十年前的國家門面。
這優雅氣派的L字型,正好切出了台北東區的左半側。
具體來說,台北東區究竟在哪裡?
仁愛路以北,市民大道以南,復興南路以東,延吉街以西,繪在地圖上的一個歪斜梯形,是台北東區的正身;忠孝東路與敦化南路是X軸與Y軸,劃分其四個象限。
你一定想像不到,台北東區原是一個大水池。仁愛路、敦化南路、忠孝東路、延吉街一帶,曾是作為灌溉水源的陂塘,十八世紀時,此湖邊聚落被命名為「大灣」,後被雅化為「大安」,亦即大安區的由來。日治時期仁愛圓環周邊是泥田,種植許多菱角;SOGO百貨台北忠孝館的基地,作為大灣之一部,原屬瑠公圳的灌溉轄區,後於1911年被排乾填土,成為農田,現為台北市瑠公農田水利會的財產,1983年設定五十年地上權給太平洋建設,就是後來的「太平洋崇光百貨」。
1980年代,台北西區已發展得飽和擁擠,中華商場的去留成為問題,鐵路地下化、捷運開挖箭在弦上;反觀東區,自從台北市於1967年升格為直轄市後,已是政府有意識帶動發展的區域,忠孝東路由西往東修築三段、四段、五段,像是牧羊一般,有效驅動人口至此。
1971年,全台唯一新型超市「頂好超級市場」在忠孝東路四段開幕,聲名大噪,生意風火;1987年,香港惠康併購台灣頂好企業,成為台灣第一間「頂好Wellcome超市」,頂好商圈已然繁華;1987年11月,太平洋崇光百貨開張大吉,日式服務開人眼界;1989年,第一間「誠品書店」在仁愛圓環開幕,1995年搬遷至「敦南金融大樓」,首創二十四小時營業書店。
東區崛起時,錢潮漲起時。1989年6月,台股衝破萬點;1989年8月,為抗議房價飛漲,萬人夜宿忠孝東路,無殼蝸牛積極運動。
#東區沒落了嗎?
作家韓良露在其著作《台北說城人》中訴說,第一代年輕消費世代的文化從80年代台北東區孕育而生,她購物泡吧聊是非,青春狂飆,卻也摻雜滄桑,黯淡語境是為了鋪陳「東區沒落」—她以「孔雀收屏」形容東區在2000年代風華老去。
哪有老,哪有收屏。前輩揮灑年輕時,七年級生我才嗷嗷待哺,台北東區育我養我,是我家鄉,我從小到大享受此區的涵養與底蘊,吃喝玩樂,食衣住行,離不開東區的恩澤。
當然清楚,「東區沒落」這二年聲量大。上網一搜,報導多出現於2019年,檢討的重點不脫租金太高、其他商圈崛起、網購興盛。於是你看見了風水輪流轉:東區繁華後而黯淡的西門町,因捷運開通、翻新成功而再度活躍;比東區更東的信義計畫區,在政府刻意開發下,百貨、商樓拔地而起。東區有空店,服飾業者走得多,老餐廳撐不住,永福樓歇業時,唏噓遍野。
可大家怎麼就沒關心那些或歷久不衰、或摩拳擦掌的角色呢?
說起台北的酸菜白肉鍋,「圍爐」是必須被提起的名字。圍爐鮮少接受國內媒體採訪,這天,我卻與店主大聊特聊,只因我與二代老闆楊尚寧是兒時玩伴,我的父親是圍爐的股東。我從小吃圍爐長大,酸菜白肉鍋等於圍爐,圍爐等於酸菜白肉鍋。這事關人格養成。
圍爐開幕時,我九歲,1993年。楊尚寧稍長我二歲,講起自家餐廳,仍不時把「我們北方人」掛在嘴邊。她的爺爺來自中國東北吉林,曾任國大代表,把冬天醃白菜的習慣,續行於南方的台灣,媳婦學起來了,改良得精緻,用於宴客,當年在飯桌上鼓吹「開一間店吧」的友人們,包括我爸媽。圍爐不太做媒體行銷,是因為往年靠著爺爺、爸媽的人脈,就已建立堅強的顧客基礎,偏向高端的設定,與火鍋的供應模式,也讓圍爐挺過二十八年的時間沖刷。
紫銅鍋、相思木炭,和中國東北幾分相像,這在南方另起的爐灶,卻處處是文化融合。酸菜,是台灣大白菜在經年吹送冷氣的中央廚房自然發酵28天而成;白肉,必須選台灣豬子排部位的五花肉,切除軟骨,重石壓去八成油脂,片薄後,晶白透光如玉;醬料,必須有芝麻醬、韭菜花、豆腐乳,醋要加烏醋,至於白醋、紅油、辣椒,楊尚寧不加:「那是台灣口味。」江浙點心、私房炒菜,則是因應夏天淡季而生的菜色。
楊尚寧說,圍爐剛開時,台灣火鍋市場不若現今火熱,酸菜白肉鍋在當年是很特殊的存在。與東區一起走過三十年,圍爐生意始終穩定,老中青三代客人都有,不受東區景氣影響。
如果圍爐是老前輩,「SEASON Artisan Pâtissier」就是中生代了。由知名甜點主廚洪守成在2011年創立,SEASON起初落腳大直,2013年進駐仁愛圓環後巷,看準的就是方便的交通與市中心的集客力。這裡不是正東區,但就在東區邊上,保有生活感與悠閒調, SEASON與附近的畬室、某某、Fly Café等等店家,也形成甜點咖啡的一級街區。
洪守成甜點創作精神暢旺,他店裡不僅供應各式蛋糕甜食,也有精美趣味的盤式甜點。他不把SEASON設定為社區型甜點店,「因為社區需要的是麵包,不是蛋糕」,他希望客人是真正喜歡甜點的人士,從四面八方來。但他也提到,每當信義計畫區有新的百貨開幕,店內生意就會下滑二週,「百貨一直在稀釋我們的客人。」不過,百貨蜜月期也縮短許多,開幕熱潮過後,客人就回來了。
若論百貨坪效,東區仍是績效王。《食力》報導,忠孝與復興SOGO,二間百貨一年就能吸引三千二百萬人潮,相較於信義計畫區十四間百貨瓜分一年三千四百萬人潮,數字說明一切。新光三越因而插旗東區,正義國宅都更案的「Diamond Towers」,將含新光三越睽違七年的展店,預計2022年下半年開幕。
#老東區人的吃食提案
一區老不老,端看水活不活。我打開Google Maps,畫出東區界線,標記常去店家,呼吸喝水的日常躍然眼前:太多我喜歡造訪的好店了!其中不乏五年內開幕的年輕好手。
以汲飲式雞尾酒聞名的「Draft Land」;米其林主廚林泉引進的質感泰菜「Baan Taipei」;重新詮釋素食與豆製品的「上善豆家」;蔬食魅力全開的「小小樹食」;日本知名燒肉的台北分支「梵燒肉」;米其林主廚林明健的舒適法餐「Chou Chou」。以上僅舉數例。
在東區吃飯,絕對吃得滋潤。身為一個東區囡仔,我給各位提幾個東區覓食方案:
去「老友記」吃一盅臘腸滑雞飯、一碟芥蘭菜,再去敦化SOGO「COFFEE LOVER’s PLANET」喝咖啡;COFFEE LOVER’s PLANET的酪梨蔬菜三明治也很好吃,我時常去吃午餐,就著天光看書。如果不想吃老友記,頂好名店城也很近,直入地下室的「美景紅油抄手」或「頂好紫琳蒸餃館」,爭取排隊時間。再不然,大安路轉角的「頂好哨子麵」快速美味,記得加點蘿蔔乾、淋點烏醋,配碗綜合丸湯。
如果臨時起意想吃義大利麵,我就走進「Solo Pasta」。
如果外國友人來訪,「伍佰雞屋」是體驗台灣家常菜的好地方。我曾帶美國來的朋友先去吃伍佰雞屋,再去吃第二輪訂位的「MUME」。
如果是約會夜,我的首選是「赤綠」,店主小野龍哉手藝很好,創意活潑,台灣食材被他用得精神抖擻,又不失日式小料理的輕鬆自在,非常適合小酌。
如果可以,我想奉送我的東區地圖給各位,上頭來不及標記溫蒂漢堡,以及許許多多灰飛煙滅,但有當下這刻的尋常足跡,台北東區的生活底蘊,一目瞭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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蝸角之爭原文 在 美食家的自學之路 Self-taught Gourmet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新文章 #料理台灣專欄
一直忘記跟大家分享我在《料理.台灣》雜誌Ryori.Taiwan 的專欄。《料理台灣》是雙月刊,2020年的三四月、五六月、七八月這三期,我都在談 #在地,也因為二月時開始寫第一篇在地的連載文章,才起心動念做了Taster 美食加 的「在地進行式」專題。
半年的時間拖了很長,現在一次把三篇文章貼給大家看,會比較連貫,也希望大家會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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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三篇原文刊載於《料理台灣》第50期、第51期、第52期
/回溯「在地」興起的推理過程/
日本和牛的沙朗肉片,捲起生蠔醬與酸黃瓜,上頭一撮黑光燦爛的小山,是魚子醬。儼然奢華感的經典符號,任何餐廳的任何料理,需要爭取客人多一點點的認同與滿足時,就會放上這一粒粒烏亮晶瑩的珍饈。
現時在台灣的餐廳吃飯,你嚐到的魚子醬有高概率產自台灣本土。
訝異嗎?吃貨早就見怪不怪。畢竟,台灣已有義式手工乳酪坊,用台灣牧場的優質生乳新鮮製作莫札瑞拉起司(Mozarella)或布拉塔起司(Burrata);台灣也有歐式風乾熟肉工坊,用台灣豬進行義式培根(Pancetta)、義式沙拉米香腸(Salami)、西班牙煙燻紅椒臘腸(Chorizo)等等加工。台灣是新興葡萄酒產區,台灣產葡萄酒近年來屢屢在國際競賽脫穎而出;台灣產可可製作的精品巧克力逐漸打開知名度,台灣的咖啡業界人才濟濟,更不用提台灣的茶,向來享譽世界。
米其林星級餐廳擁抱本土食材,台灣的蔬菜、水果、肉類、海鮮太好發揮了。攤開台灣幾間指標性西餐廳的菜單, 主菜不想出牛排要出什麼?台灣的品牌雞、品牌豬本來就好用,想獵奇一點,屏東乳鴿一度曝光率極高,胭脂鴨近來竄起,鵝有之、羊有之,甚至連鴕鳥都登場。過貓、山蘇不唯山產店愛用,皇宮菜、龍鬚菜被換上新風貌,以前看著稀奇的晚香玉筍、火龍果花,在季節允許時也能變身固定班底。主廚去崁仔頂挑魚買魚,台灣好的漁獲做成生魚片毫不遜色,日本料理店還用台灣產柴魚來做高湯呢。
如此洶湧翻騰的在地風潮,除了選用台灣產食材,還表現在文化認同上。皮蛋豆腐可以拿來拆解再重組,錦上添花一匙魚子醬(台灣產的,當然),就是星級餐廳的開胃菜;牛排主菜做膩了,結合上沙茶醬,就產生沙茶牛肉的趣味;麻辣鍋繁複沉鬱的辛香,也能被鎖進醬汁裡,優雅襯托鴨肉。台灣的飲食文化,成為主廚揮灑創作的靈感資料庫。
上述種種顯得理所當然,或有讀者閱讀至此,以為我在說廢話。其實我正在採取一種倒敘法。沒有錯,「在地」很夯,「在地」政治正確,大前提已經被建立起來了,而我們要問,它是怎麼被建立起來的?
回溯這個過程,有點像瞎子摸象。「在地」起一個頭,拉起來才知關鍵詞是一整串,慢食(slow food)、本土飲食主義者(locavore)、從產地到餐桌(from farm to table);牽涉的議題一個扣一個,糧食生產、環境保護、全球化與反全球化,分析的角度有如萬花筒,折射出農牧業、生態學、貿易、經濟學、社會學等等領域。
可不可以單純從「愛吃」出發?
尤其,當你明白,「吃在地」的一位代表性人物,美國的慢食教母愛莉絲.華特斯(Alice Waters),開設加州柏克萊傳奇餐廳「帕妮絲之家」(Chez Panisse)的緣由,只是因為她很喜歡在家做菜招待親朋好友……
/在地、反文化運動與美國慢食教母/
說起美國慢食教母愛莉絲.華特斯(Alice Waters)開設加州柏克萊傳奇餐廳「帕妮絲之家」(Chez Panisse)的故事,必須回到1960年代反文化運動盛行的美國。彼時的柏克萊校園充斥著搖滾樂、性解放與學生抗爭,大四生愛莉絲.華特斯與她的「言論自由運動」男友大衛.戈因斯(David Goines)住在一起。那是1966年。
華特斯與戈因斯的公寓成了某種知識份子沙龍。言論自由運動的老鳥們會聚集在這裡,享用華特斯精心烹調的蝸牛或巧克力慕絲,這類當時頗不尋常的法國食物。華特絲非常受不了她的革命同志老是啃白麵包與工業火腿做的三明治,「單單政治上的解放、性事上的解放是不夠的,你必須解放所有感官。」
華特斯對於食物滋味的追求,源自1965年的一趟法國行。1950年代起,美國餐桌已被冷凍食品霸佔,華特斯震驚於法國人是如何在乎食物,在乎地買、在乎地烹、在乎地上館子,她對食物的感官幡然覺醒。在一間布列塔尼的鄉村石屋裡,她親眼看到餐廳的男主人抓了一隻活跳跳的鱒魚,送到她面前,趕回廚房,不消多久,就與庭院裡現摘的蔬菜一起作為主菜正式登場。這簡直是一種天啓:當季在地食材在最新鮮的狀態下被調理,有多麽美味。
「帕妮絲之家」真正誕生,必須等到1971年。華特斯已經與戈因斯分手,改和另一位柏克萊校友湯姆.勒迪(Tom Luddy)同居,他們主持的晚餐派對更加盛大了。勒迪經營一藝術電影院,在藝文圈、電影圈人脈甚廣,華特斯因此認識了她的餐廳投資人、勒迪的好友與柏克萊的年輕教授保羅.阿朗托(Paul Aratow)。阿朗托為華特斯注入現金與信心,整修了一棟老屋,雇用了一位主廚,華特斯辭去蒙特梭利老師的工作,擔任外場經理。1971年8月28日,帕妮絲之家開門大吉,端上法式肉派、鴨肉與橄欖及沙拉、杏仁塔,三道菜的套餐售價三塊九毛五美元。
帕妮絲之家很快就大獲成功。文人雅士都來了,還有客人專程從舊金山出城來吃飯,前所未見。這種簡單直接、用心烹調、注重食材品質的料理,當時令人耳目一新,和東岸的高級法餐或家庭裡的電視餐完全不同。華特斯也很快就理解到,她不能用美國工業化農業生產出來的食材,滋味差太多了,她必須仰賴在地小農,唯有他們才在乎風味。
華特斯與帕妮絲之家觸發了80年代「加州料理」(California Cuisine)的興起以及「從產地到餐桌」的運動。在風味大旗的號召下,許多美國人意識到,原來自己可以吃得更好、過上更好的生活。60年代以降的反文化運動,至此也與傳統上美食(gourmet)的追求合流,個人消費選擇服膺於風味的統治。「好吃」也添上了更複雜的意涵,「在地」則是其一。(未完待續)
/美味是在地的終極目標?/
上一回說到,美國慢食教母愛莉絲.華特斯(Alice Waters)開設加州柏克萊傳奇餐廳「帕妮絲之家」(Chez Panisse),觸發了80年代「加州料理」(California Cuisine)的興起以及「從產地到餐桌」的運動。「在地」成為美國飲食文化的重要價值,四十年來躍為主流,強調在地當季食材並融入美國多元文化的「新美式料理」(New American Cuisine) 也堂堂誕生,開枝散葉。
閱讀這段歷史,我不免想到台灣飲食圈近幾年火紅的「台灣味」。二相對照,確有相似脈絡,尤其目前台灣味的論述是以西餐作為火車頭,江振誠主廚與「RAW」餐廳的聲量最大,與RAW性質相近的餐廳大多是以法式烹飪技法詮釋在地食材,這與帕妮絲之家的基本設定並無二致。這當然是簡化後的陳述,台灣過去幾年的在地風潮不能只歸咎於一人一事,物產、職人、工藝的互相串連都造就了台灣味的暢旺,吃在地、烹在地也不是新時代的發明,然而若要謂喚起問題意識、梳理身份認同,以西餐作為主軸的台灣味探討確實構成在地風潮的重要論述。
同樣作為多元文化融合的移民國家,如果說美國透過飲食發掘自我的過程走在台灣前面,其有關在地飲食運動的討論值得台灣借鏡。首先,帕妮絲之家的成功,代表二種價值觀的匯流:傳統美食家崇尚法餐的美學賞析,以及60年代以降反文化運動對於工業化食品的厭惡。足以統合二種平行觀點的堅強理由,正是美味。換言之,不論是偏好高級法餐的上流階級,或是左派理想的革命份子,都認同「運用在地當季食材用心烹調的料理比較好吃」。這就是主流形成的起點。再者,「好吃」的內涵也變得更複雜了,從此以後,選擇食物的價值判斷多了某些政治意味,當你站在超市貨架前,你會拾起恆春洋蔥、放下美國洋蔥;當你閱覽餐廳菜單時,你會注視彰化胭脂鴨、忽略澳洲牛小排。如此選擇的原因,除了味道,可能還有以下考量:減少溫室氣體排放、縮短食物哩程、支持在地小農、更營養更健康。
然而,對於吃貨(foodie)而言,支持在地的壓倒性理由仍然是味道:在地食材最新鮮、最有風味,因此具有美學上的巨大優勢。如果美味才是終極目標,小心,美味也會回過頭來推翻在地存在的意義。這樣的矛盾,在異國食材上最明顯,好比為了追求西西里菜的正統滋味,不得不使用產自當地的橄欖油與鹽漬酸豆;台灣的日本料理餐廳,仍然崇尚築地市場直送的魚鮮。台灣產的葡萄酒、魚子醬,如果最佳品質仍無法比擬國際水準,就會被自家人嗤之以鼻:不應該為用而用。
面對「美味」,環境保護、永續發展、身體健康未必不可拋。兼顧是理想,不能兼顧的時候呢?雖然沒有必要一刀二斷,複雜的價值判斷,我仍在內心辯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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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場加映:
Taster 美食加 #在地進行式 專題:
https://taster.life/202006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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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常就好,何必快樂》推薦序
如果電話亭|
內文|
日本岩手的海邊有座純白的電話亭,人們從或近或遠的地方跋涉而至,拿起老派的黑色轉盤電話,想說的話很難說出口,沉默或哭泣都是有的。與其他的電話亭不同,這具電話並沒有接線。興建者是日本311震災的倖存者,他將此命名為「風之電話亭」,無法輕易轉達的,就交給風吧。
讀《正常就好,何必快樂》時,我腦中反覆浮出這個畫面。在冬夜的一座電話亭裡(因為背景是英國,想像的電話亭自動置換為紅色),珍奈・溫特森正透過話筒,把這本書的內容一字一句傳遞過來。
書中的確有著難以忘懷的電話亭場景,她在出版《柳橙不是唯一的水果》後,收到母親怒氣沖沖的來信,信中命令她打電話回去。此時她們已有數年沒有見面,沒有太久之後,她們將迎來最後一次見面。她的住處沒有電話,她找到一座電話亭,溫特森太太家也沒有電話,母親也走到一座電話亭去等電話。
她們當然看不見彼此,但珍奈・溫特森幾乎完整地看見了母親。穿著醫療用褲襪、平底涼鞋與連身裙,身材高大、127公斤的母親,勢必擠滿了整座電話亭。母親在那,電話通了很久,只是母親也始終不在,如同她生命中許多場景。
如果可以的話,我會推薦對這本書有興趣的讀者,也去讀《柳橙不是唯一的水果》。作者在25歲寫下的第一本小說《柳橙》,與她在51歲寫下的自傳《正常就好,何必快樂》,如同一張紙的兩面,在適當的光線角度之下,讀者可以看見另一面的字跡。例如,小說裡的主角是被丟棄在教堂的孤兒,現實生活的她,是被溫特森夫妻領養的棄嬰。
但也無妨,單獨讀這本書,並不會減損其鋒芒。是的鋒芒,本書是利器,開過光,刀尖沾的是自己的血。這也不是形容詞,她也算死過一次。
書名來自溫特森太太跟她說過的話,她在16歲因為性傾向跟母親起爭執,母親質問:「若你可以正常,你為什麼要快樂?」
之後她離家,蝸居在朋友的小車上,為了建立生活的秩序,她在前座吃飯閱讀,後座睡覺。不上學的時候拼命工作,跟女友見面,去圖書館照著A-Z的順序讀書,以考上牛津大學為目標在生活。在學校與老師爭論文學作品時,被英文科主任注意到,萊特婁太太收留她。珍奈・溫特森生平第一次,擁有一把可以開啟屋子大門的鑰匙。
遲了一年,她還是考上牛津,長久的閱讀轉換成真正的入門票,工人階層的子女在某種意義上翻身了。忍耐著牛津的性別歧視、父權姿態,導師對女性的貶損,試圖找到自己滿意的生活方式,想要不被嘲笑也不帶罪惡感地去愛另一個女人。
溫特森太太在1990年過世,《柳橙》出版後、那通電話後的五年。從書裡的線索看,她最後一次返回那個名為「家」的地方,仍在讀大學,她跟母親可能有十年沒見過面。
父親後來再娶,結婚幾年後,開始打第二任妻子。她開車到父親與繼母居住的老人安養中心,把父親從房間接出來,開車到河谷,喝著保溫瓶的熱茶。她想談談家暴事件,父親竟然哭了,沉默的人難得多話,說起戰爭與前一段婚姻的惡夢。摘錄原文如下:
「我真的愛過他......」他喃喃說著。
「你愛過她,但你現在愛的是莉莉安,而且你絕對不可以對她丟茶壺。」
「康妮不會原諒我再婚的。」
「沒關係的,老爸,她會因為你幸福而感到高興的。」
「不,她不會。」
而我心想,除非天堂不過是人間一隅,或者她的人格被整個移植,否則,不,她不可能......但我沒辦法說出口。我們只是靜下來,吃巧克力。然後他說:「我一直很害怕。」
「別怕,老爸。」
「不怕,不怕。」他得到安慰,點了點頭,像個孩子一樣。他一直是個小孩,我很難過沒能好好的照顧他,難過有那麼多的孩子從未被妥善照顧,使他們沒辦法長大。他們會變老,但長不大。長大需要愛。如果你走運,那樣的愛會在往後的生命中到來。如果你走運,就不會朝愛的臉頰揮拳打去。
不懂愛的父母,教育出不懂愛的孩子。學習愛很難,尤其是當你的童年就像某種恆河猴實驗,愛從最初就被剝奪,那要從何處去拆解愛的本質呢?
早年生活與母親困擾著她,她自述,成長於習慣暴力的工人階級,在書中坦言,曾經打過幾個女朋友,直到理解那樣不對才收手。路途艱鉅,道阻且長,要耗費許多年的自省與痛苦,她才能修煉出火眼金睛,看見父親與已逝的母親,都不過是沒學到愛的孩子。包括自己,終於可以放自己一馬,學習愛,也接受被愛。不再追求不穩定回到的對象,不再陷入複雜的關係。
有個著名的思考問題是:如何把大象放進冰箱?在珍奈・溫特森的世界裡,問題被更改成:如何把母親拿出電話亭?一是打開門,二是,讓擠滿電話亭的母親走出來。
本書最初的篇章名為〈錯誤的嬰兒床〉,尾聲之前的篇章為〈傷口〉,前者來自母親的口頭禪,她發脾氣時總說:「魔鬼把我們帶錯了嬰兒床。」珍奈・溫特森覺得自己不會有人要,她就是錯誤的嬰兒床。至於傷口,她後來體認到,傷口是種禮物、是種象徵、也是標記,如同哈利・波特的閃電,那是劫後餘生的印記。傷口銘刻來時路,你來、你見、你活過。
從那個錯誤的嬰兒床翻身下床,她踏上尋找身世之路,與各種行政程序纏鬥,從泛黃的文件中,尋回自己最初的名字。本書是地圖,也是她的生命史,她在路途中以全知視角,盡力趨近、理解了這兩個母親。紙的正反兩面、透光隱隱可見的所有線索,最後兜在了一起,成為生命與書寫的莫比烏斯環,被拋棄的孩子最終把自己生了回來。降生在殘暴與冷酷之中,踏過絕望幽谷,但這扎扎實實是一本教人如何去愛的寬恕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