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故事:【欺凌】
七月,大暑。
午後的陽光依舊炙熱非常,讓每個排隊候車的人群汗流浹背。
在刺眼的光線照射下,我發現了一個很熟悉的舊臉孔。
在每個闊別的昨天,不一定會有再次相見的一天。
但原來說了再見是真的有機會再見。
那一年,同樣是蟬鳴的季節,天氣熱不可耐。
老師把我帶到一間名為「心理輔導室」的房間裡,他坐在我的對面,拿出筆記本和原珠筆,他望向我的臉龐,但沒有直視我的雙眼,開門見山地問:「可以講述一下你被同學欺凌的情況嗎?」老師托了臉上的眼鏡,準備把案詞寫進本子裡。
「她經常會用粗言穢語罵我,生氣時會用拳頭擊打我的手臂,最近那次她更往我臉上打了一記耳光 ⋯⋯」老師聽後皺了一下眉,沒有說話,輔導室隨著我的聲線落下,只聽見他用原珠筆在紙上寫字的聲音。他突然開口問道:「那麼你覺得她為什麼會欺負你?」
老師就這樣問了我這個無稽的問題。
我頓時愣住了,無語凝噎,我在腦海𥚃聯想了許多的答案,但都無法把話說出口。因為無論哪一個答案,也不足以說服自己這就是她用來傷害我的藉口。
「我不知道。」最後我只是緩緩吐出了這四個字。我垂下了頭,焦慮的時候我會習慣性不斷去捏壓自己的雙手,淚水也隨著我的臉龐悄悄滑落。
第二學期的開始,班上來了一位插班生,她叫 Moon。
老師介紹她是非洲人,小時候便隨家人搬到香港定居生活,所以會說廣東話。
她擁有黝黑的皮膚,身材較為圓潤高大,天生的烏黑大捲髮編織了數條的麻花辮子,外表看起來比我們這個年紀還要成熟。
課堂結束後,Moon 輕拍前座同學的背部,想借他的筆記本一用。同學回頭瞥望了她一眼,身體很嫌棄地向前傾,示意不要碰他,因為她黝黑的膚色感覺很髒。鄰座的同學紛紛一起和應,說她的身體有股臭味,便用力地推開她的桌子,要求她坐遠一點。我在遠處看見她收起所有的笑容,像是一個做錯事的小孩子不知所措。
我突然憶起自己被欺凌的過程,一開始也是被嘲笑侮辱,後來就慢慢演收成暴力對待。我的心臟開始不規律地張狂跳動,開始捏壓自己的雙手,安撫自己焦慮不安的內心。
放學後我在她的桌子上放了一本很整齊的筆記本。
就這樣兩個有相同經歷的人成為了朋友。
Moon 是我認識的朋友當中最溫柔的人,她說話時輕聲細語,但個性又很外向樂觀,給予人一種很溫暖的感覺。她笑起來時眼睛會呈現一個彎月的形狀,就像她的名字一樣,特別可愛。
我不再需要從罅隙裡尋找光,因為 Moon 成為了我心裡的一道盎然曙光。
最後一次目睹 Moon 在班上被欺負,是暑假前的一個月。
她被班上的男同學強行搶走了課本,把書中的其中幾頁撕碎,紙碎揮散在她的座位附近。她來不及反應,只想把書本搶回來,但那名男同學使勁地把她推開,她失去了平衡,額頭直接撞向桌角的位置,然候摔倒在地。
課室霎時止了所有喧鬧的聲音,那本書被隨意丟在一旁,大家紛紛回到座位上。
老師進來暼見混亂一片的課室和緩緩在地上站起來的 Moon,沒有去追問事情的來龍去脈,也沒有發現她瘀青一大片的額頭,只指著她破口大罵,隨後便拾起那本只剩下殘骸的書本狠狠地拍落在她的桌子上。
Moon 沒有說話,也沒有解釋,拉開椅子便重新坐回去。
課室彌漫著嚴肅的氣氛,Moon 在角落的位置默默地低頭啜泣,我只懂得在遠處靜靜地凝望她,看見她委屈的模樣,我卻連替她說話的勇氣也沒有,我很焦慮地再次捏壓自己的雙手,視野開始被淚水沾濕模糊。
課堂結束後我陪伴她去醫療室處理傷口,一邊擦藥的時候我哽咽地說了句對不起,Moon 聽後像從前一樣溫柔地微笑,隨後就牽著我的手一同離開。
每次望向 Moon 堅強的模樣,我也會很討厭自己的懦弱,我很難過,但我無能為力。
我沒有勇氣保護 Moon,連學校也沒法替我保護她。
在那年暑假後,我們升讀了不同的班級,我們碰面的機會變得很少,其實我很想問她一句,最近過得還好嗎,但每次都只是擦肩而過。
直到她要轉校,我在抽屜裡發現了她送給我的天使吊墜和一張紙條,「我要轉校了,希望你會幸福快樂地成長,我們一定會再見。」
對於還是小孩子的我們來說,再見這個詞語太模糊了,再見是不是代表其實不會再見。
我第一次感受到,原來失去一個朋友,是如此的疼痛。
但所有的痛,或者都總有屬於它的意義。
陽光突然變得柔和,我慢慢地走向你的面前,我們之間的身高還是有些差距,你低頭用那雙彎月形狀的笑眼與我溫柔對視,你思索了一會兒,然後笑著對我說:哈囉,我們真的再見了。
從被蹂躪過的世界走出,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慶幸的是我們都有自成長,各自安好,等待看見彼此一個更成熟的模樣。
我們在夏天裡揮灑的汗水,流過的淚水,終會在大暑過後銳變成一棵更茂盛的大樹。
Storyteller:Crescent @beelytung
Illustrator:黑豆 @blac_bean
#EveryoneisStoryteller #睡前故事 #Crescent #beelytung #黑豆 #blacbean #沒有你的故事也是你的故事
📚 成為 Reading Club 會員,支持 StoryTeller 繼續創作美好的故事:
https://bit.ly/2MNRcPK
📻 收聽 StoryTeller Radio :https://store.story-teller.com.hk/pages/podcast
👉🏻Tag us at IG @everyone.is.storyteller to be featured
📮投稿你的故事/藝術作品:https://bit.ly/2FwN6G3
→Follow @ztorybook.official 留意最新動向
蟬鳴狀聲詞 在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答案就在說與不說之間——以也斯〈除夕盆菜〉談其「食物詩」的蒙太奇敘事 ◎賴奕瑋
0. 也斯、九七、食物詩
0.1
如果香港詩歌如其環境在都市中聳立著層巒疊翠的群山,我想有一座容易親近但難以登頂的山,那是著名的香港本地詩人也斯(1949—2013)。也斯是香港戰後第一代作家的代表,其詩從早期的現代主義漸漸得回向以香港為題材的本土抒情,從其作品中對於香港這塊土地的認同,展現了香港文學在其複雜的文化脈絡下,亦東亦西的特性。除小說外,以詩為人所稱讚,在去年每天為你讀一首詩的「香港詩選」中也曾以一週的時間介紹也斯。也斯一生的著述眾多,在出版的詩集中以書寫香港的《形象香港》、以詠物、食物詩為主其中間雜許多游詩的《帶一枚苦瓜旅行》、《東西》、《蔬菜的政治》,而〈除夕盆菜〉則來自出版於2002年的《帶一枚苦瓜旅行》。
0.2
也斯與其食物詩,或許就如黃禮孩所述:
「很少有人像梁秉鈞(也斯)一樣對食物充滿熱忱,他是一位可以與事物對話的詩人,在對食物做細膩的描述之時,他已解讀了食物與文化之間的謎語。他把養活人類地上糧食放在一個很高的位置,他看到的不僅僅是日常生活,的詩意,他也看到自我的人生,他的人生,還有低層的艱辛和人間多變的世相。」
這樣的詩作可以在我們曾經介紹過寫於一九九七年的〈鴛鴦〉中看到:「還能掌握得好嗎?若果把奶茶/混進另一杯咖啡?那濃烈的飲料/可是壓倒性的,抹煞了對方?」用奶茶的製作過程寫九七回歸前夕東西混雜多元的香港文化,末句:「散漫的......那些說不清楚的味道」,香港的味道是未定的、是模糊不清,而香港學者李小良、陳清僑、王宏志(1997)以「否想(unimaged)」的懸而未決來定義香港文化無法溯源自單一源流的歷史以及未來,自身獨立於中英之間、漂浮於塵土之上的獨特過去與未來(陳國球,2016),而也斯關於九七的作品時常也透露出香港這種妾身未明的感發,而接著要介紹的〈除夕盆菜〉即完全的展現了九七回歸前夕香港的不安、未定,但又期待著遠大前程的駁雜景緻。
1. 敘事蒙太奇
1.1
「蒙太奇(montage)一詞源自法語,指一個物體或建築體被「組裝」起來、「建構」起來的意思。用於電影上,指的是特別具有藝術表現力的電影剪接手法,可以帶領觀眾跳脫空間與時間的限制,並向觀眾傳達更為深刻的情感或思想。」
1.2
文學的寫作手法時常與電影的敘事高度貼合,同時現代詩意象的經營、回行、意象的組合與敘事畫面的跳接多是在討論與分析現代詩的一環,而也斯「生活化」的詩歌主張和其散文化的句式書寫出一種介於普通話與廣東話之間可以被閱讀的書面語(周蕾,1995),這樣便於唸讀的語體使得在其詩作呈現意象與文字的蒙太奇,得以如電影畫面般順利的拼裝嫁接,在〈除夕盆菜〉這首長詩裡就可以觀察到也斯的文字如何在不同意象間流轉,同時保持言說者順暢的語法。
2.
2.1除夕家中桌上的盆菜
從一堆肉中間翻出一片蘿蔔。
不要問我九七。我回答過許多次了。
九七就在門檻外。就在進來和離去的人身上。
黄金海岸要放煙花,我們塞了四個小時的車。
村長一定已經吃過了。現在開始有人燃放爆竹。
有人拉開橫額。去年不是這樣的。
盆菜為宋代以來流行於中國珠江流域的菜餚,而香港盆菜則來自新界圍村的原居民過年過節餐桌上的傳統雜燴菜式,多用木盆或銻盆盛裝,上層多擺放名貴的魚蝦肉類,下層則擺放能吸附湯汁的菜葉類食物。這首詩的第一句描寫的就是過節團圓人們從市區回到新界屯門圍村的景況,但第二、三句寫的是「九七回歸」、第四句寫過節返鄉的塞車、第五、六句寫的是除夕時村子的氣氛,也斯的敘事策略則是藉由這幾個在不同時空的場景的拼接來充實「食物」本身的意涵,在上開提及的也斯透過詩與食物的對話,讓書寫食物本身,添加了背後的敘事結構與文化厚度,又猶如中後段的:
你在一堆深褐色的東西裏不知嚐了一口甚麼。
是肉?是菜?這裏面可有我想吃的菜?
煙花。特首。冬菇。炸頭腩。髮菜。金針。
都混在一起了。香港協會新界西地區委員會。
和航運界舉行除夕餐舞會。慶回歸。
迎九七。錦繡年華。風雲羣英會。
前段用的是畫面拼貼的蒙太奇,而到了這一段,則是利用物件的隅舉將兩個不同時空場景的畫面巧妙地如同電影的「轉場」將餐桌上的場景轉至在香江上政商歡慶九七回歸的除夕晚宴。同時,在也斯的詩作中時常去用品嚐食物的味道、色澤、作法等方式提出懸問,製造出在「說與不說之間」之間懸而未決的提問,而這樣的提問同時也連結著其詩中對於香港主體意識的提問,如本文一開始提到的〈鴛鴦〉,和「你在一堆深褐色的東西裏不知嚐了一口甚麼。/是肉?是菜?這裏面可有我想吃的菜?」那個「不知嚐了一口甚麼」的味道即是香港的味道,即是混雜在本土與東西方視野的香港文化自身的隱喻。
2.2塞車的除夕
車沿着彌敦道前行,滿街的聖誕燈飾猶未拆去。
新的排樓豎起來了。我們回答同樣的問題許多次了。
青山還是那麼塞車。屯門還是那麼塞車。
這兒是過去的十七咪半?叫做黄金海岸還是那麼塞車。
我們一直不知甚麼時候才來到你家的祠堂。
翻修的文物徑。許多代人走過,看事物換了名字。
牆上掛滿橫匾。長者都退席了。
塞車的場景若照著「直敘」的邏輯,似乎這段應該擺在詩的一開始,然而在詩的第四句已經提及了在黃金海岸塞車的場景,也斯所使用的敘事蒙太奇的技巧讓敘事的組成不再是平舖直敘,讓塞車的敘事夾在食用盆菜的動作中,這樣的扭曲敘事本身所造成的帶狀畫面為詩製造出詩意。也斯寫塞車,同時也在寫香港的街道,從九龍的彌敦道到連結新界的青山公路,從80年代開始的古蹟保育運動的挫折看到歷史的消逝,規劃於1993年的元朗屏山文物徑多了觀光,景色依舊,但人事已非。
3結語:說與不說之間的九七敘事
一個坐在車廂裏的人。一個走路的人。
一個露宿的人。一個有粉紅色勞斯萊斯和馬桶的。
一個在牆上塗鴉自稱九龍城皇帝的人。手舉起。
筷子舉起在半空。有些說不分明的甚麼就在門檻外。
造成詩意的技巧,在詩中很常以重複句式來達成,詩的最後一段以不同的面貌香港人,拼貼出共同面臨「門檻」的所有人,那門檻是什麼?是詩中開頭第三句的:「九七就在門檻外。」,「就在門檻外面。外面攤子燈火澄亮。/吃東西的人照舊吃。做買賣的人照舊做買賣。」是除夕前攤販街坊在外互動等待過年的場景,九七在即,「離開一個舊的關係。進入新的。快樂嗎?/教徒集會為香港祈禱。怡和照舊子夜鳴炮」,敘事者友人的情感關係作為香港從殖民地變成特區的新關係,詩中的「門檻」對於香港的未來意味著什麼,「應該向前看的。」「明天會更好的。」敘事者這樣說,但沒有人知道。這是在1984、1989後香港社會在九七前瀰漫的不確定感,鄧小平說「五十年不變」、「馬照跑,舞照跳」,整首詩也感染了這樣的氣氛。
也斯這樣蒙太奇敘事手法的跳接,除了使得「除夕盆菜」這個「食物詩」的主角在詩中仍舊處於主題的中心,但除了在描述食物外,食物本身的故事、作者自身的經驗都可以透過詩的敘事展開,然在詩的進行中破碎的片段意象經過組合後形成了有別與僅僅談論食物本身,更加展現詩人企圖在「食物」講一個更大的敘事,而那敘事就在蒙太奇的碎片裡如「說與不說之間」之間的懸而未決,這首詩所面對的即是那否想未來的香港,也斯在其詩裡從不為其發問提供解答,也斯在詩的第二句寫道:「不要問我九七。我回答過許多次了。」與其他首詩不同的是,當時也斯在寫這首詩的九七除夕,恐怕沒有人知道這鍋盆菜嚐起來是什麼滋味,這也是也斯說的:「香港的故事為什麼這麼難說?」的原因。
4.參考資料
周蕾:《寫在家國外》(香港:牛津出版社),1995年。
谷淑美:〈香港城市保育運動的文化政治:歷史, 空間,及集體回憶〉收於呂大樂、吳俊雄、馬傑偉編:《香港・生活・文化》(香港:牛津出版社),2011年,頁89-103。
陳素怡編:《僭越的夜行:梁秉鈞新詩作品評論資料彙編:從雷聲與蟬鳴(一九七八) 到普羅旺斯的漢詩(二○一二)》(香港:文化工房),2013 年。
蕭欣浩:〈也斯的跨文化飲食地圖――以其詩作為研究核心〉,《中央大學人文學報》 第 53 期(2013 年),頁 105-137。
吳風編:《香港當代作家作品選集也斯卷》(香港:天地圖書),2014 年。
王家琪:〈抒情與寫實:重釋也斯的「生活化」詩歌主張〉,《中國現代文學》第 28 期 (2015 年 12 月),頁 129-148。
陳國球:《香港的抒情史》(香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6 年。
徐詠欣:〈從也斯看飲食文學的後殖民書寫 : 以《蔬菜的政治》、《帶一枚苦瓜旅行》為例〉,輯於嶺南大學中文系編,《考功集2019-2020 : 畢業論文選粹》(香港 : 嶺南大學中文系),2020年,頁249-263。
--
美術設計:Sorrow沙若
圖片來源:Sorrow沙若
--
https://cendalirit.blogspot.com/2021/02/20210205.html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也斯 #除夕盆菜 #食物詩 #九七 #蒙太奇敘事
蟬鳴狀聲詞 在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異地的漂流者】
——廖偉棠1999-2005年意象與風格轉換
◎小編張詠詮賞析
廖偉棠寫作時期至今(2020年),約稍可粗略分為三個時期,第一個時期是1999-2005、第二個時期是2006-2012、第三個時期是2013-2019,當然詩人本不能如此簡單的作分期。
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教授余麗文曾指出:「他(廖偉棠)的詩歌往往呈現了一種流動性,那是一種形式上的流動、在時空上的流動、更或是空間上的流動。流動成為一種有效的手段,讓詩歌跨越了固有的樊離」( 〈流動的廖偉棠,流動的城市詩〉)
或如涂書瑋〈波西米亞台灣:地理漂移、情境建構與景觀碎片-廖偉棠的台灣行旅與地誌書寫〉所言:「當主體經由『漂移』連接域外,詩人(指廖偉棠)異質性的感知經驗與台灣原有的時空符號體系出現了象徵式的溝通或交換關係,這時候,建構局部的『情境(situation)』,成為了廖偉棠為異域的『地方』重新編碼,以抵抗普遍人類精神貧困的重要途徑。」
在詩作與詩作連結的意象與情境本身為之交融並跨越城市、國家與時代的語言現象之前,我們或者可以試著就某一面向進行廖偉棠在特定時空下的詩質與意象討論解釋,但卻不能依此作為單一且完整的廖偉棠概述。
本文因篇幅考量,將僅暫以第一個時期,亦即1999-2005年之詩作意象變化遣字為例,進行相關討論。
詩人黃粱在〈浪蕩三地的苦天使——關於廖偉棠〉中提到與廖偉棠共同參訪的經驗,我認為正巧可以為此段時期做引言:
「2004年廖偉棠來台,一夥年輕詩人同遊北投鐵真院與公館寶藏巖,今年5月我倆參訪面臨拆遷壓力的新莊樂生院,廖偉棠都以詩篇留下了心靈蹤跡,幾乎要在當代絕跡的吟遊詩人的本色,但寓意似乎不止於此。04年的《波希米亞行路謠》和05年《苦天使》兩部詩集,清晰刻劃了廖偉棠的詩學蛻轉與心靈變革。《波希米亞行路謠》歷史典故與生活現實在歌謠風的敘事魔法下,變幻出一系列組曲式即興剪接的詩歌影音;而《苦天使》的序文自剖:『我的苦天使,也許是這樣的天使,在冰雪中熾熱,乃至赤條條,乃至五內俱焚,抉心自食,驚覺其味焦苦,然而從遠處望來,只見我光明的模樣』。……前書是遍歷荊棘的私密歡歌,漂泊於流水舟車;而後者定靜將生活雕刻,仿似笑臉吞嚥石頭。」
要談論此一時期,我們需得從〈一個無名氏的愛與死之歌——對 Bob Dylan 的五次變奏〉與〈致一位南比克瓦拉族印第安少女〉兩首詩作說起,前者獲1999年中國時報文學獎新詩首獎,後者則在隔年拿下2000年聯合報新詩大獎,並非是因為拿到大獎之故所以我們非要討論,而是此兩首與相同時期之詩作相比較,更有主題意象性的指涉,並同時在用字上更為斟酌凝鍊。
一個無名氏的愛與死之歌 ◎#廖偉棠
——對 Bob Dylan 的五次變奏
1
如果我木立不動像一支路標你會帶我走嗎?
如果我吹起笛子像一個男孩在哭泣你會帶我走嗎?
你會帶我走嗎?鈴鼓手先生,如果你忘記了所有的歌。
你的聲音沙啞而快樂就像一面真正的鈴鼓,
它曾經在蘭波的非洲跳躍,美麗如瞪羚的舞。
我不想睡也沒地方可去,除非你敲響,除非你敲響。
我將會是隻被你忘記的醉舟,在旋轉,在旋轉 。
如果我敲破了自己沉下了水底你會帶我走嗎?
我不想睡也沒地方可去,印第安人的高速公路插滿了我全身。
2
「射他!快樂的印第安孩子們。」上帝對你的吉他說。
如果我能在哪裏睡下,做一個夢,那只能是在61號高速公路:
整夜我聽見我的回憶呼嘯而過,我的愛人們像星星墜落。
鈴鼓手先生,我殺了一個人,他只不過說他是我的兒子
可以跟隨在我的斗篷後面,為我的歌伴唱。
我殺了一個人,他只不過在公路盡頭,拔出了我的槍。
那只能是在61號高速公路,我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一隻黑鳥落在我的帽簷,變成了一個女孩,
咬破了我的嘴唇。我殺了一個人,一顆染血的石子向我滾來。
3
是的,我曾經美麗而且唱着異鄉人的歌, 那又怎麼樣呢?
我曾經是一隻暹羅貓在樹枝上留下我的笑,
那又怎麼樣呢?她就像一塊滾石滾來,磨滅了我的名字。
我曾是那向她乞討她的愛情的乞丐,也是那騎着紅馬
忘記了自己要去的國度的外交家。
她就像一塊滾石磕碰出火花,是的,那又怎麼樣呢?
她現在是個大女孩了,就像牆上的一塊磚,
那又怎麼樣呢?我走在斷牆的下面,等待着黑雨降臨。
當子彈擊穿我的傘,黑雨充滿了我的心 ,像純潔的血流淌。
4
別擔心,媽媽,我只不過是在流血,呵呵呵⋯⋯
你看我還能笑得這麼響!他們逮捕了我用更多的笑聲,
他們折斷了我的吉他,黑雨將把他們的手洗乾淨。
那是一個卡夫卡的早晨他們把我在高速公路上叫醒,
那是一個甲蟲的早晨,他們把我無用的翅膀折斷。
別擔心,媽媽,我看見妹妹在她夢中的列車上歡笑。
我只不過在用監獄的烈火修補我的琴弦,
當他們把我像一個影子扔到角落時,我還能唱我影子的歌。
別擔心,媽媽,他們剝光了我的衣裳,卻為我打開了伊甸園的門。
5
伊甸園之門沒有果實在裏面,果實有沒有蟲子在裏面?
我只不過想找一條溝渠靜靜的死去,他們卻為我打開了你的門,
好讓我去回憶,去品嚐,血紅的果實的滋味。
伊甸園之門有沒有天使在裏面,天使有沒有魔鬼在裏面?
我的審判被禁止旁聽,我的傷口被禁止申辯,
我嘗試為你唱一首麻雀之歌,那麻雀是一個天使被擊落。
現在我被獨自拋棄在黑雨下,我自由了。
伊甸園之門有沒有生命樹在裏面,生命樹有沒有死亡在裏面?
黑雨撲熄着我唇邊的呼吸,彷彿一個雨天吻我的女人⋯⋯
前者運用Bob Dylan轉設,語言流暢、突出且跳躍。評審蔣勳稱其:「這首詩具有原創性,他將Bob Dylan的歌轉變成心靈的調子,一再地重複那個絕對孤獨的荒涼心境。在讀這首詩的時候,我完全被帶入那樣的情境。詩中某些語言的重複性也非常迷人。」
而另一位評審鄭樹森則說:
「事實上過去在海外、香港都有人嘗試寫Bob Dylan的變奏,而其中詩的意象看起來也很熟悉。但是這首詩最大的優點就是它的語言,這種非常散文式的語言相當平白,但在平淡白描中卻有轉喻、換喻;甚至矛盾語法,語言非常突出。這首詩脫離幾十年來寫詩多以意象為主、而不以語法為主的路向,這點相當有突破性。」
致一位南比克瓦拉族印第安少女 ◎#廖偉棠
我在憂鬱的熱帶看見你,
在李維─史陀滴瀝著雨水的文字之間,
像篝火熄滅後的餘燼般暗紅色的,是你的笑。
你天真地笑著,猴子「魯西達」爬在你的頭上。
苦澀的河水斷續地流著,又快到乾旱的季節;
你是否聽到了你父親和兄弟們狩獵歸來的歌聲?
星星籠罩荒涼的四野,而陽光
還是照耀著你的臉,你瞇著眼。
李維─史陀已經老去,印第安的森林、
森林的神祇已經枯萎--那金剛鸚鵡的羽毛
已經不能帶著一個孤獨的民族飛向遠方。
在遠方,你也蒼老了,也許是最後一個部落中
最後一個記得森林的傳說的老祖母了;
沒有蒼老的,只有你留在人類學家照片中的微笑。
以你赤裸的身體、你除了頸上
一串蚌殼項鍊以外一無所有的幸福生命,
你告訴他:昨晚你夢見什麼。
一百年來你夢見什麼,一百年來你的族人夢見什麼,
數千年來我們、這些終將消失的人們夢見什麼。
老祖母,我們內心祭壇中永遠的少女之神,
猴子「魯西達」爬在你的頭上,森林「母親」摟抱著你。
就像你的母親--酋長的妻子用樹皮巾背著年幼的你
走過一片片沼澤和荒原,遷移到一個新的世界--
也許是一個更貧瘠的世界,但是新的世界。
數千年對你算什麼,一串蚌殼項鍊,一句濕潤的
求雨的歌將把你帶到時間源初的泉水深處。
我們的文字與憂鬱又算什麼?
當一個時代最終腐朽的風吹過,
另一個時代嶄新的風又迎面吹來,我仍會記得
你的傳說:
男人死去後會變成月光下的美洲豹
尋找著黑夜的乳房;
而女人死去後,她們的靈魂
會飄散於狂風暴雨之中,隨著洋流、
時光的變幻,吹入大洋彼岸一個新生兒的唇間。
這兩首詩中並無用難字並少用古典意象做喻,這一時期的廖偉棠曾說:
「我熱愛音樂,我現在想將它轉為技巧,不只是內容。馬驊問其:你是說現在更重視詩歌裡的音律和節奏?廖:不,我想學音樂的自由吟唱、學民歌、學他們的精神。馬驊:我發現你最近詩裡的長句越來越多了,是不是也有這方面的考慮呢? 廖:對,這是不由自主的,符合呼吸的節奏。」(馬驊、廖偉棠訪問〈靠稿費和獎金生活的詩人〉)
我認為同時亦貼切地說明了這兩首詩的不同。在《苦天使》、《黑雨將至》中(約莫2002-2005年間),我猜測也許是少掉文學獎的寫作壓力,廖偉棠更願意釋放出自己情感中對於字詞的融入,如以〈我們寫,寫不過生活〉與〈世界毀滅許多年了〉為例,開宗明義即說明,再如何比不上生活;活著。世界已經毀滅。
我們寫,寫不過生活 ◎#廖偉棠
我們寫,寫不過生活。
無須羅列,你的身體比稿紙皎潔
比夏天熾熱。也無須看
那些看不見的人的臉色,
我們生活,而生活像情人的觸撫
雨水綿綿,濕潤我們的筆
在這一刻敘事即開脫
即打馬、潛水、看月亮和吃西瓜。
而抒情卻代表了我們
向東方人致敬:他們悄悄的掰下
一棵石榴的片片玉石樹葉
我們綻開,開得比小火車快,
它們手牽手散步來著,
在五道口鐵路,它們把欄杆放下
它們說:慢一些,慢一些,
哦我已心領神會,可是手中書卷
在江河湖海中策馬揚鞭。
輕一些,輕一些,
向生活過和正在生活的人致敬。
向農貿市場中被高高舉起的小茄瓜致敬,
也向不三不四的流浪者致敬。
哦,向你雨中的自行車致敬
它是快樂的。
別得了感冒,好生活
得為我們付診費。
雨停了不妨數一數我們的花蕊
上面有多少個世界
多少人已經噤聲。
我願意在這一刻聽見真實的蟬鳴。
我認為破題亦是廖偉棠詩風格上另一鮮明特色,尤其在越接近現今的詩作當中更可以明顯地發現,他的詩題並不會藏入難懂或需要解釋的意象氛圍,我認為詩人已經在詩作當中,將意象帶至其他的空間與場域——如同廖偉棠本身在中國、香港、台灣之間的游移,當詩作本身在不定性極高的狀態下,沒有明確指涉的詩題易造成讀者的發散與混亂,對於詩人想闡述的中心思維與理念,更無法表達與凸顯,為此而型塑了廖偉棠詩題淺白易懂的特色風格。
例如:「無須羅列,你的身體比稿紙皎潔」「在江河湖海中策馬揚鞭。」「少年時一顆玻璃球在我手中裂開/隨即群星分崩離析。/其後我長大並飽嘗倖存者的苦味」、「我換過幾份工作(清理廢墟/或是修編殘籍)、愛過幾個人」、「木窗櫺的木、窗外廢墟和工地上的勞作」等句式,與前面相比較,可發現不僅用字遣詞明顯充滿中國古典意象,甚至開始出現字象意念較為繁複的字眼例如「木窗櫺」等語,另外〈三岔口〉一詩也很明顯。
三岔口 ◎#廖偉棠
人如何與影子鬥爭
這一夜他們看得分明,
總有這麼一夜,你活著突然像做夢
做夢卻像表演:
作為一個有匡國之志的游俠
我潛龍勿用,卻在開幕處落單。
投宿黑店,正好剖開
身上小鬼的心肝,他翻著筋鬥出現
仿佛災星,在我的天靈蓋亂轉。
他送來的燭火,我一會
就把它熄滅,反正碎步的小鬼
在臺上凌亂。
聲小小,待我枕刀
弓腰,在這方寸之桌
容下我的噩夢:夜氣凜凜
窗外樹在游泳,我看不見
這是哪年哪春?水聲嗡鳴
我緊閉著眼突然和你打個照面。
然後相撲騰,學鴿子飛,燕子旋,
鑼鼓時靜時喧。我們舞著一樣的形勢
在致死的決心中雌雄莫辨――
刀在喝酒,拳是空拳。舊戲台
展出灰塵。眼迷離,腳撲朔
傷了我鬢邊的一朵花木蘭!
且莫問,又是誰
把你三年前的柳葉眉折彎。寂靜
這夜已經無邊。別急,
總有黑衣大漢閃躲一角,
突然把我倆擺平。
就這樣,你去夜深處撿燈,
我再把自己滅了:我的命又分作三岔
那在黑暗中垂釣的一位
已經明白,準備收場。
〈三岔口〉原為傳統京劇,原取自《楊家將演義》第二十七至二十八回,為傳統京劇中短打武生的劇目,主要劇情敘述任堂惠暗中保護焦贊至三岔口夜宿,後與店主劉利華因誤會而引起搏鬥的故事。
本詩有如親領我們觀看京劇一般,卻在京劇之外岔出意象,藉由中國古典與現在現實之間的跳接,比喻戲內同時意欲戲外,用字遣詞亦使用中國古典詞意如:「潛龍勿用」「夜氣凜凜」「水聲嗡鳴」「展出灰塵。眼迷離,腳撲朔/傷了我鬢邊的一朵花木蘭」恰恰好將現今與古代兩者融為一體,捏成一氣。
最後我認為廖偉棠此一時期的古典意象特色融入,在現今詩質中仍存在部分線索,以鴻鴻對於《八尺雪意》的評論作結:
「他以採訪與攝影謀生計,以詩謄寫生命史。這就不可避免把他引向了後來的現實主義道路。中國古典的養分,在他找到現實切入點時忽然躍入他的寫作當中。這和我們熟悉的,許多台灣現代詩人中年後對古典文化的回歸,大不相同。台灣詩人的轉向有如「回頭是岸」,是一種彌補現實隔閡的文化回歸,以古典文學的奶水哺育失落的鄉愁。廖偉棠則是剛好相反:他從眼見當代中國的現實苦難中,體會到古典詩人憂患意識的根由;對著古人的肖像,看見的竟是鏡中的自身。」
以廖偉棠甚至以部分詩人而言,詩確實為生命,也因為文化性與深層的古典文化涵養,型塑有別於台灣詩人迥異面貌的獨特風格。
-
美術設計:unsplash
圖片來源:unsplash
-
http://cendalirit.blogspot.com/2020/07/blog-post_13.html
#每天爲你讀一首詩 #每天為你讀一位詩人
#異域 #現實苦難 #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