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物之書】
有被記錄下來的,才算是真正發生過。(Scribere necesse est, vivere non est.)
——茱迪思.夏朗斯基(Judith Schalansky),《寂寞島嶼》(Atlas der abgelegenen Inseln)
清運公司傳來空無一物的房屋室內照,我想:啊,就是這樣了。
客廳的沙發、電視櫃、桌子、冰箱,以及房間裡的床墊、床架、窗簾,到廚房的流理台、瓦斯爐、抽油煙機,悉數消失,只剩下牆的四角。
「再見了。」我看著母親生活的痕跡,知道就此告別與母親一起生活的時光。
在有些地方,會將逝者的東西全數燒去,連照片也不例外,我想大概是要讓生者不再罣礙。而有朋友叮嚀,在七七四十九天內,可以以母親之名布施,物品、金錢,都可以。
「這是我們最後能為她做的事了。」
返回家鄉後,斷捨離過一波,母親的、自己的,有些是趁她住院時清掉的,在環保袋中搜集來的衛生紙、竹筷、吸管,標誌著讓人不忍心的節儉;有些則是在母親出院後跟她一起攜手處理掉的,可能也是出自於丟棄母親東西的罪惡感,也把自己的書賣掉了上百本,以及許多不合時宜的衣服,全數淘汰掉。
彼時正在流行的斷捨離書籍,告訴大家要把東西揣在懷裡,若沒有怦然心動的感覺,便心懷感激地與之告別、丟掉。
說不上那樣的斷捨離方法有沒有用,因為整理遺物的過程,就像是把有感覺的部位悉數割去,不能有太多感受,否則永遠都結束不了。堪用的物品,便捐給回收站,鍋碗瓢盆、櫥櫃、民生用品,甚至是未拆封的衣物、不知道為什麼有許多個的電熱水壺,或是那些擁有記憶的物品,小時候曾經見過的衣帽架、跟著母親許久的傳真機、一起出國旅遊買的紀念品,都選擇不再留下。
來幫忙整理的親友為了不讓氣氛憂傷,看著母親買的許多夾鏈袋、垃圾袋,語帶笑意地說:「妳媽真的很會買捏,」但旋即轉為苦笑,「不用這麼節儉也沒關係啊。」
裝箱,用封箱膠帶黏上,以麥克筆寫上內裝何物,不要的物品則是放進黑色大垃圾袋。
人生最後所擁有的物品,只剩下丟掉、捐掉、留著,這三種選項,而且數量逐漸遞減。
這段期間內,大家多多少少都捎來安慰訊息,「妳這樣是最好的。」比起臥床、長年的照護,母親做了最好的選擇,對她自己、也對妳。人們這樣說著。而我端看著收拾過後、重新安身立命的住處,感覺自己什麼都不想要了,物品以及金錢帶來的是空虛以及遺憾。
許多時候,我寄居在外婆家的小房間裡,那曾經是母親帶著新生的我寄居之處,同樣的磁磚、電燈,但如今對外窗已經用報紙封上,隔壁的建築緊緊貼著牆壁,成為一個外頭陽光照不進來的房間。床單已經洗過,登機箱裡放著我的衣服,基本上都是黑色的,那陣子在靈堂前,都穿著這樣的衣服。
總是要搬出去的,找一個自己的地方。因此我再度瀏覽起租屋網站、網路社團,只想要一個地方可以安放自己,越快越好。
我用最快的速度在一周內找到了新的住處,有著已經簡配好的家具。我感覺自己其實並不缺少什麼,只要有一張床、一扇窗、一個浴室,然後有網路連線,就能稱之為家。朋友們陪著我去逛IKEA,我想著的只有簡單的生活器具,以及早些捨棄的物品如今又要再買回來,似乎有些可笑,因此認為自己不需要買什麼生活雜物。但朋友拉著我,依舊在購物車裡放入腳踏墊、簡單的碗筷、一只垃圾桶,回到家裡時,至少可以好好擦乾濡濕的雙腳。
以為自己可以什麼都不需要了,但在日常裡,仍有些必要的消耗。
——洗衣
洗衣機的聲音響著,獨占了整個空間。最後那一天,我把衣服丟進去,想著要洗乾淨。找到母親後、在等待葬儀社的人繼續程序前,仍有最後的理智要將洗衣機裡的衣服撈起、晾乾。儘管腦袋一片發白,卻依舊內建了不讓一切更糟的反射動作:不想在整理遺物的過程,還得分心洗衣機中濕透的衣服。
距離那日的幾個月後,在陽光極好的這一天,將床單、被單、枕頭套一併丟入洗衣機,然後披掛在陽台的椅子上,想來是令人舒心的一件事。事實上,南部的陽光從未讓人失望。
而我想起母親,有一次她在教會中向其他姐妹說著,還要替我做家事、洗衣服,所以不能垮掉,不能生病。在一旁的姐妹說:她終究要成自己的家,終究會學會這些事情。
是的,我想,母親終於從她這樣的身分卸下,不再為女兒操勞了。
洗衣機的聲響停了,我起身,拿出裡頭的衣物脫水,日常的這些舉動都像是在向母親告別,成為兩個獨自的存在。
——廚房
只要我返家,儘管下班時間再晚,她都要炒一盤菜、或是熱一鍋湯,甚至是買外面的便當重新擺盤。我會邊吃邊笑著說:「妳不是要我減肥?怎麼又給我吃這麼多。」
在母親留下來的筆記本中,她抄寫著許多食譜,那些菜式我一道都不會。自炊的生活裡,也多是煮些簡單的麵、燙青菜或煎肉排,電視機或電腦螢幕裡發光的影像,比菜餚還要吸引人。
看著電腦畫面裡日本偶像吃著鹹鹹的梅子,湧上一股酸鹹感。我曾在租屋處的冰箱裡擺上一盒,是母親寄上來的包裹中安放著的梅子,我曾疑惑沒有出國的她,是怎麼擁有這些日本食材的?直到在她住所附近的百貨裡看到異國食品展,心中約莫有了答案:自己一人在百貨中逛著高級或是陌生的食材,想要試試看、想嘗試更多的味道,因而買下,也想著要與我分享吧。
酸鹹感又再度湧了上來。
——衣櫃
悲傷總是來得有點慢,例如,窩在沙發上看合購版時恍然想起,不知道跟母親去京都玩時買的那個牛皮背包上哪去了,清掉遺物時沒印象看見,可能再也無法覓得,那扇門已經緊緊掩起。比起怦然心動地斷捨離,現在感覺更加深刻的是如何不感到疼痛地捨棄,以及珍惜留下的物件,但不執著,知道這一切終究都會失去,卻也不輕易放棄。
母親的衣櫃裡有幾套好的套裝,本想著百日時化給她,但最後仍是猶豫了,因此就帶在身旁。她已經許久沒有穿過那些衣服,那是在她意氣風發工作時買下的吧,或是她想著要去應徵體面工作時穿的,只是有些從未穿到。平常僅穿POLO衫、排汗衫,搭上黑色長褲,腳踩著我買給她的運動鞋,她還囑咐著不能買白色的,因為做清潔工作時容易弄髒。
而母親送過我幾次衣服,是從成衣賣場買來的,或是百貨中沒有見過的小牌子,尺碼總是不合身,卻也捨不得丟,因此我搬了幾次家,都還是帶上這些吊牌未拆的衣服。在把母親的衣服捐出去時,我也一併將這些衣服裝箱寄出,不再徒留好幾年都沒穿的服裝。
極簡主義愛好者之中,有人拍了一部紀錄片,跟他們的網站同名,裡頭總是提到一句話:「愛人,以及使用東西,並非全數地捨棄或完全不購物,而是好好使用每一個生活中的物件。」(Love people and use things, because the opposite never works.)
——舊照片
選了一日,一口氣掃描好手上的舊照片,那是母親許久之前就整理成相本、放在行李箱內,早早就交付好的存在。不只是照片,還有著我自國小開始的獎狀與文件,直到我碩士畢業那一天。
好像日子就停留在那裡了,在那之後,我去了哪裡?畢業後,工作浮沉,閒暇時出國散心,投身戀愛,母女之間的聯繫轉為網路上的相處、數位的相紙。
這些相紙吸納了碳的味道,不只是記憶與時空,更成為氣味的載具,彷彿又回到母親離開的那一天。還真是4D啊,忍不住跟朋友這樣說道。有些相片已經遭白蟻啃噬,母親搶救下來,我想像著她珍惜地放入相本、夾鏈袋、鐵盒、行李箱的畫面。
許多時刻我都已不記得,包括五歲時去到東京、河口湖以及迪士尼的照片。相片替我記得,母親也都記得,我放進掃描機裡,讓數位的訊號代替我記得。
這陣子以來,我很怕睡著、或看人睡著的模樣,那就像是我早已經預習許多次母親的死亡,躺著、眼睛就再也沒有張開了。但當那樣的畫面真的來到眼前時,當下只有停不住的眼淚。到現在依舊每天重播這樣的畫面。
也許仍有些快樂的事。掃描了三百張舊照片,原以為此生再也找不到父親的照片,但裡頭仍存著幾張與他的合照,還有一張全家出遊的照片,儘管彼時大家都已經破碎,我還曾經在母親與父親吵架時拿出剪刀剪去全家福,留下我與母親的半邊。
我記得母親的美麗,照片裡也是如此。如果母女之間勢必爭論,我想她是贏的,她年輕時的美麗我完全看不到車尾燈,也服氣她總是嫌我胖。
放舊照片的盒子,是我參加高中同學喜酒帶回來的喜餅盒子,裡頭還掉下了幾根母親的頭髮。我知道是她的,因為總是比我的頭髮還要來得細軟。蓋上蓋子,我知道這就是所有了,而我終於悲傷起來。
日子持續往前推進,每一天醒來,知曉自己生命又將延續的那一刻,我想起有人曾這樣囑咐過我:不要責備活著的自己。
結束儀式、收整遺物、打包自己,從寄人籬下到在陌生但屬於自己的床鋪上醒來,一切依舊很不真實。緩慢起床、出門吃早餐的途中,想起袁哲生〈父親的輪廓〉:「好好活下來,不一定要在意別人的話,人生有時候要走自己的路。」
摘自《卸殼:給母親的道歉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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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越來越覺得我的工作不只是收納,
而是【徹底解決生活各種事】,
無論是工作、生活、關係、任何一切,
我們都能適時幫忙屋主。
屋主媽媽三年前就預約過,
但當時預約沒有成功,
時機來的正是時候,
她在家開設美髮工作室,
家裡其實沒有很亂,
但就是覺得哪裡不順,
我請他把所有問題點告訴我,
我們一個一個來破解。
※問題1 【 客廳好亂,都是小孩玩具】
我們統一把玩具集中到遊戲間。
打造乾淨的遊戲空間,小朋友自然會在裡面玩,
就算把玩具拿出來,也很容易收拾回去。
※問題2 【爸爸收藏的模型堆滿遊戲間,不能丟但又不知道放哪裡?】
我們用防塵袋把所有爸爸的模型收藏裝好,
全部收納到床底下,空間變的很乾淨。爸爸也很開心。
※問題3 【餐桌很亂,食物沒地方放只能放地上,桌上怎麼收都很醜怎麼辦?】
我們到宜得利添購收納架和細縫推車,
把瓶瓶罐罐放在收納架,
零食點心放在細縫推車剛剛好,
桌面整齊收納起來更漂亮。
※問題4 【主臥室的化妝台根本不會用,斗櫃也擺設很奇怪?】
我們直接把化妝台結緣出去,
斗櫃直接靠牆騰出更多空間,
放上衣帽架可以掛旁邊浴室拿出來的毛巾。
※問題5 【爸爸的褲子太重,用傳統衣架掛都變形】
買了褲架收納爸爸的褲子更整齊承重力更好。
※問題6 【客人洗頭區的東西過多,收納地方不夠東西都塞門邊】
我們量好櫃子旁的尺寸,添購了三層鐵架,
用透明收納籃收納美髮材料一目了然。
※問題7 【染膏常常找不到又重複開新的?】
因為染膏新的跟舊的放在一起很混亂,
我教媽媽用最簡單的顏色分類法,
把同顏色放一起,有什麼缺什麼清清楚楚。
※問題8 【染髮的藥劑字太小很難找?】
因為貼紙上的字和保存期限太小了,
我直接用麥克筆寫在包裝上,清楚明瞭。
※問題9 【卷子常常亂七八糟怎麼收才好?】
媽媽各種顏色卷子混在一起,
我們用夾鍊袋一一分開,
再依照他使用頻率擺放,輕鬆拿取輕鬆收納。
※問題10 【別人送的恩典牌怎麼整理?】
很多人送媽媽恩典牌衣服,
但媽媽不會整理,
原封不動放著不是太大就是太小。太小太爛的淘汰後,
教媽媽只需要把太大放一箱,
即將穿到的放在抽屜最下面,隨時都能遞補。
當你可以把你所有問題都釐清並一一解決,
空間自然舒服乾淨好維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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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比:一位男孩朦朧的愛情】
本週分享的短篇小說,是愛爾蘭作家喬伊斯的作品〈阿拉比〉。
故事是一位男孩(第一人稱「我」),喜歡上鄰居的姐姐,為了討好她,想盡辦法去「阿拉比」這個集市的過程。
一起來看看這篇頗有名的短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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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比 / 喬伊斯
里奇蒙北街是條死胡同,很寂靜,只有基督教兄弟學校的男生們放學的時候除外。一幢無人居住的兩層樓房矗立在街道封死的那頭,避開鄰近的房子,獨佔一方。街上的其他房子意識到各自房中人們的體面生活,便彼此凝視著,個個是一副冷靜沉著的棕色面孔。
我們家原先的房客是個司鐸(天主教神父的職稱),他死在後屋的起居室裡。封閉得太久,空氣變得又悶又潮,滯留在所有的房間裡,廚房後面廢棄的房間滿地狼藉,都是寫無用的舊紙張。我在裡面發現了幾本平裝書,書頁已經卷了邊,潮乎乎的:沃爾特•司各特的《修道院院長》,《虔誠的教友》,還有《維多契回憶錄》。我最喜歡最後一本,因為它的紙是黃色的。房子後面有荒園子,中間栽種了蘋果樹,還有些胡亂蔓生的灌木,在一叢灌木下,我找到了司鐸留下的鏽跡斑斑的自行車氣筒。他是個很有善心的司鐸;他在遺囑裡把錢全留給了教會組織,把他房裡的傢俱全留給了他妹妹。
冬季白天變短了,我們還在吃晚飯,黃昏就降臨了。我們在街上碰面時,房子顯得很肅穆。我們頭上那塊天空總是不斷變換著紫羅蘭色,街燈朝著那片天空舉起微弱的燈火。凜冽的空氣刺痛了我們,我們嬉鬧著,後來全身就熱乎乎的了。我們的叫喊聲在寂然的街道上回蕩。沿著遊戲的路線,我們先要穿過房子後面黑暗泥濘的胡同,在那裡會同破爛屋棚那邊來的野孩子交手,然後到黑乎乎濕漉漉的園子後面,園子裡的灰坑冒出刺鼻的異味,最後到達陰暗的臭烘烘的馬廄,馬夫撫弄梳理著馬毛,或是搖動著緊扣的馬具叮咚作響。我們回到街上的時候,廚房窗裡透出的燈光已經撒滿街區。倘若瞧見我叔父正從街角走來,我們就躲在陰影裡,看他走進宅子才算平安無事。或者曼根的姐姐出來到門階上,叫她弟弟回屋吃晚茶,我們就從陰影處看著她沿街東瞅西瞅。我們會等一會兒,看她是否留在那裡還是進屋去,如果她留在那兒,我們就離開藏身的黑影,垂頭喪氣地走上曼根家的門階。她在等我們,門半開著,透出燈光,勾勒出她的身材。她動身子的時候裙子會擺來擺去,柔軟的髮梢甩到這邊有甩到那邊。
每天早晨我都躺在前廳的地板上看她的房門。百葉窗拉下來,離窗格只有不到一英吋的空隙,別人不見我。當她出來走到臺階上,我的心就歡跳起來。我跑到客廳,抓過自己的書本就跟到她身後。我總讓自己眼中有她棕褐的背影,快走到我們得分開的地方時,我便加快步伐超過她。一個又一個的早晨,都是這樣的。我除了幾句日常客氣話,再沒有對她說過什麼,可她的名字卻像一聲傳喚,會調動我全身的血液噴發愚蠢的激情。
就算在最不適合想入非非的地方,她的形象也伴隨著我。每逢星期六傍晚,我的嬸嬸去市場的時候,我得去幫著提包裹。我們在花哨熱鬧的街上穿來走去,被醉漢和討價還價的女人們擠撞著,四周是工人們的咒駡聲,店鋪夥計守在成桶的豬頰肉旁尖著嗓子吆喝,街頭賣唱的用鼻音哼唱著,唱的是關於奧多若萬•羅薩的一首《大家都來吧》的曲子,或者是一首關於我們的祖國如何多災多難的歌謠。這些鬧聲匯集成我對生活的唯一感受:我想像中,自己正捧著聖杯在一大群仇敵中安然走過。我做著古怪的祈禱和讚美,她的名字常常衝口而出,我自己也不明白這些祈禱和讚美。我的雙眼常常熱淚盈眶(我卻不知道為何如此),有時候一陣狂潮從心底噴湧而出,像是要充溢我的胸膛。我很少想到將來。我不知道究竟會不會跟她講話,也不知道當真講話了,又能怎樣告訴她我這茫然的迷戀。但我的軀體就像一架豎琴,她的一言一笑、一舉手一投足就像在琴弦上劃過的手指。
有天晚上我走進了後屋司鐸去世的那間起居室。那晚上夜色很黑,下著雨,房子裡既然無聲。透過一扇窗戶,我聽見雨水砸在地面上,細密而連續不斷的水像針尖一樣在浸潤透了的土床上戲耍。遠處某盞燈或亮著燈火的窗戶在我下面閃動。我很感激我幾乎看不到什麼。我所有的知覺好像都渴望把自己遮掩起來,我感到我所有的知覺都快要溜掉了,就緊緊合起雙掌,兩隻手都顫抖了,我喃喃地說:「哦,愛!哦,愛!」說了好多次。
她終於對我說話了。她向我開口講最初幾個字時,我茫然得都不知怎麼回答她才好。她問我可是要去阿拉比。我忘了自己當時說的是去還是不去。她說,那可是個很棒的集市,她真想去啊。
——那你為什麼不能去呢?
她說話的時候,一圈又一圈地轉動著手腕上的一個銀手鏈。她說,她去不了,她那個星期要在修道院靜修。她的弟弟和另外兩個男孩子正在搶帽子,我獨自靠在門欄邊。她握住一根欄杆的尖頭,朝我低下頭。我們房門對面的路燈映照出她脖頸白皙的曲線,照亮了垂落在脖子上的秀髮,又落下來,照亮了她擱在欄杆上的手。燈光灑落在她裙子的一邊,正照在襯裙的白色鑲邊上,她叉開腿站在那裡的時候剛好瞧得見。
——你倒是走運啊,她說。
——要是我去的話,我說,我給你帶回點好東西。
那個傍晚之後,數不清的蠢念頭便佔據了我的思維,糟蹋了我多少的日思夜想!我巴望著能抹掉中間那些單調無聊的日子。我焦躁地應付著學校的功課。深夜在臥房中,白天在教室裡,她的形象都會來到我和我拼命想要讀下去的書頁之間。我的靈魂在靜默中感受到巨大的快感,阿拉比這個詞的每個音節都通過靜默在我周圍迴盪著,把一種東方的魔力施加在我全身上下。我請求在星期六晚上得空到集市上走一趟。嬸嬸吃了一驚,說希望那不是什麼共濟會的玩意。我在課堂上幾乎回答不了什麼問題。我望著老師的臉色從溫和轉為嚴厲;他希望我不要荒廢時光。我沒辦法把散亂的思緒集中起來。我幾乎沒有耐心來嚴肅地生活,既然這正兒八經的生活擋在我和我的願望之間,那在我看來它就好像是兒戲,醜陋單調的兒戲。
到了星期六的早晨,我提醒叔父,我很盼望能在傍晚到集市去。他正翻弄著衣帽架找自己的帽子,就短促地回答我說:
——行啦,孩子,我知道啦。
他在大廳裡,我就不能去前廳躺在窗下。我心情很糟地離開宅子,慢吞吞朝學校走去。空氣凜冽濕冷,我心中已然不安起來。
我回家吃晚飯的時候,叔父還沒有回來。時候還早。我坐在那裡,呆呆地瞪著時鐘,過了一會兒,滴答聲開始令我煩躁,我就離開了那房間。我爬上樓梯,走到房子的上半截。那些房間又高又冷,空蕩蕩陰慘慘的,卻放鬆了我的心情,我唱著歌一間屋一間屋地串著。我從前窗望去,看到夥伴們正在下面的街上玩。他們的叫喊聲傳到我這裡時又微弱又不清楚,我把頭抵在涼絲絲的玻璃上,遙望著她居住的那所昏暗的宅院。我在那裡可能站了有一個小時,我什麼都看不到,滿眼全是我想像中刻畫的那個身著褐衫的身影,燈光小心翼翼地觸摸著那彎彎的脖頸,那擱在欄杆上的手,還有那裙服下的鑲邊。
再下樓時,我發現默瑟太太坐在爐火邊。她是個嘮嘮叨叨的老太太,當鋪老闆的寡婦,為了很虔誠的目的收集些用過的郵票。我不得不忍受著茶桌上的東家長西家短。飯拖拖拉拉吃了一個多小時,叔父卻還沒回來。默瑟太太起身要走:她很遺憾不能再等了,已經過了八點鐘,她不願意在外面待得很晚,因為晚上的空氣對她有害。她走了後,我開始在屋裡走來走去,緊握著拳頭。嬸嬸說:
——恐怕這個禮拜六晚上你去不了集市了。
九點鐘時我聽到叔父用彈簧鑰匙開門廳。我聽到他自言自語,聽到他把外套搭在衣帽架上,衣帽架搖晃的聲音。我很明白這些跡象。他晚飯吃到一半,我就求他給我錢好去集市。他全忘了。
——這時候了,人們在床上都睡醒了頭一覺啦,他說。
我沒有笑。嬸嬸很激動地對他說:
——你就不能給他錢讓他去嗎?事實上你耽擱得他已經夠遲的啦。
叔父說他很抱歉自己全忘了。他說他很相信那句老話:只工作不玩耍,聰明孩子也變傻。他問我想去哪裡,我又跟他說了一回,他便問我是否知道那首《阿拉伯人告別坐騎》。我走出廚房的時候,他正要給嬸嬸背誦開篇的幾句詩行。
我緊緊攥著一個佛羅林,大步沿著白金漢大街朝車站走去。看見條條大街上熙熙攘攘的購物者和耀眼閃亮的汽燈,我想起了這次旅行的目的。我登上一輛乘客稀少的列車,在三等車廂的座位上坐下。列車好一會兒都沒有開動,真叫人受不了,然後列車緩緩駛出車站。它向前爬行,經過了破爛廢棄的房屋,又跨過了波光粼粼的大河。在韋斯特蘭•羅車站,人群擁向車廂門口;可是乘務員卻讓他們退後,說這是去集市的專列。空寥的車廂裡,我始終是獨自一人。幾分鐘後,列車在臨時搭建的木質月臺前緩緩停下。我走出車廂來到路上,看到亮著燈的大鐘盤上已經是差十分鐘十點了。我的前面是一幢巨大的建築物,上面顯示著那個具有魔力的名字。
我找不到票價是六便士的入口,又擔心集市快要散了,就快步從一個旋轉柵門進去了,把1先令遞給一個滿面倦色的人。我發覺自己進了一間大廳,廳內半高處有一圈樓廊。幾乎所有的攤位都收攤了,廳裡大部分地方都在昏暗中。我意識到一種靜默,就像禮拜結束後教堂裡充溢的那種靜默。我怯怯地走到集市中間。有幾個人聚在仍然在營業的那些攤位前。有個掛簾上用彩燈勾出了Cafe Chantant的字樣,兩個男人正在簾前數著托盤上的錢。我聽著硬幣掉落的聲音。
我勉強記起了自己為什麼到這兒來,便朝一間攤位走過去,細細地瞧著陶瓷花瓶和雕花的茶具。攤位門口有位年輕女士在跟兩位年輕紳士說笑。我留心到他們有英格蘭口音,就含含混混地聽他們談話。
——哦,我從沒說過那樣的話!
——哦,可是你說過的啊!
——哦,可是我就是沒有說過!
——她難道不是說過的嗎?
——說過的。我聽她說過。
——哦,這是……瞎說!
年輕女士看到我,便走過來問我可想要買點東西。她的語調並不很殷勤;好像就是為了盡義務才對我說話。我謙卑地看著在攤位昏暗的入口處像東方衛士一樣挺立兩邊的大罐子,咕噥著說:
——不,謝謝。
年輕女士挪動了一個花瓶的位置,又回到兩個年輕男人那裡。他們又談起了同一個話題。年輕女士回頭斜眼瞧了我一兩回。
儘管我明白自己滯留不去也無濟於事,卻在她的攤位前流連著,想讓我對她那些瓶瓶罐罐的興趣看上去更像回事。然後我慢慢轉身離去,朝裡走到集市的中間。我讓兩個便士在口袋裡跟六便士的硬幣撞擊著。我聽到樓廊一頭有個聲音在喊要滅燈了。大廳的上層現在全黑了。
我抬頭凝視著黑暗,發覺自己是受虛榮驅動又受虛榮愚弄的可憐蟲;我的雙眼中燃燒著痛苦和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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