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那根針還在 ◎游善鈞
這還是頭一遭
有人上門問自己為什麼和自己分手
我請他進來,換雙拖鞋並且脫下外套
像主人對待客人那樣
要他把這裡當做自己的家
他一度把這裡真的當做自己的家
我泡茶
他靠坐沙發,那張椅墊差一點點就要留下他屁股的形狀
我幹過的地方
他怎麼不跟這壺水一樣趕快滾開
他時常要我形容對他的愛:
我覺得你是癌,
多一點點就要命。
他不是很高興我提起他父親的死因
我以為他要的只有愛
伯爵茶、烤過的司康搭鮮奶油佐柑橘果醬
我想問他:
嘿!你有沒有喝出這杯熱茶裡
沒有添的一小滴蜂蜜
那就是我們之間需要的東西
他說我真的沒有想過我們會走到這一步
我多想打他的耳光
啪啪啪啪打到我們其中一人笑出來
我不好意思說曾經有一段時光
每天都希望他死在門外
我很壞
壞到不會出席他的喪禮
壞到想把全身脫光把自己的脖子吊起來近距離看他,的笑話
如果他上的是天堂
──雖然他一向是被上的那個
他用完下午茶
所有的食物都還在
大概是沒等到想聽的話
他起身去上廁所
我縮在沙發裡懷念那些很冷的笑話
他一直沒有出來
沒有。我敲門
然後再敲
我把嘴唇緊緊貼住光亮的木板告訴他
不可以在這裡住下來
他過了幾天才回來拿鞋子和外套
掉進馬桶前要我形容對自己的不愛
嘩啦──我沖水讓所有髒東西從人間流過
被蜂螫過的地方
感覺那根針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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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游善鈞,曾獲優良電影劇本獎、拍台北劇本獎、林榮三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時報文學獎、周夢蝶詩獎等獎項,作品並曾入選文化部改編劇本書推薦、臺灣文學館文學好書推廣專案。
已出版有:長篇小說《完美人類》、《骨肉》、《隨機魔》、《虛假滿月》、《神的載體》。短篇推理小說集《大吾小佳事件簿:送葬的影子》。詩集《水裡的靈魂就要出來》。
臉書粉絲團:友善君的推理上鋪
(選自《瞬間正義》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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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林宇軒賞析
在2020年林榮三文學獎新詩首獎〈感覺那根針還在〉公布的貼文底下,有許多讀者對這首得獎作發表了不同於評審的看法:「將完整句子自以為地分段的傳統變得更不堪入目了」、「美感在哪裡?修辭技巧在哪裡?叨叨絮絮的分行散文沒有詩的凝鍊,反而比較像是極短篇故事,評審真的夠專業嗎?合理懷疑!!」即使作品無法獲得部分人的接受,但既然是經過五位評審投票認肯,必然在美學上的判準經過了一層檢驗。在大肆批評以前,或許可以從文本以及評審的看法來探討、分析作品「哪裡好」。
從詩中所出現的角色與書寫手法來切入,整首詩圍繞著「我」和「他」開展,所有文字所建構出的情節都是依憑著兩人、以第一人稱視角所呈現的;而從段落安排的形式上來探尋,可以觀察出這是一首節式工整的五聯句,視覺上規律的推進也使得內容一併產生時間往前的速度感。在各行安排上,錯落最多26個字的長句與最少3個字的短句,除了配合戲劇張力外,最後兩句的收束感也讓整首詩的餘韻有呼應前面全文、更深層而值得思考的意味,可謂將內容與形式結合得很完整。
在這首詩中,至少就包含了四個較為明顯的文字遊戲:跟這壺水一樣趕快「滾開」的語意雙關、「愛」與「癌」的諧音雙關、「上」天堂與「被上」的語意雙關,以及「他,的笑話」標點停頓造成意義的歧義。在情節上的衝突,則有客套行為的誤解、矛盾與不合常理的荒謬性,這些帶有惡趣味式的荒誕語言,驅使讀者不會在規律中感到疲乏;同時敘事也隨著段落向前推進時間,明快的節奏讓整首作品更容易讓讀者閱讀、進入其中的氛圍。
另一點值得探討的是,在這首以敘事為主、雜揉抒情的詩作中,在節與節之間並非斷裂地切換,而是有著微妙的關聯的。以第一二節的「家」、第七八節的「廁所」、中間下午茶的連結都可觀察出,尤其在「希望他死在門外」連結到「葬禮」,再從自己甚至不會出席葬禮的「壞」延伸到看「他,的笑話」,詩句之間的雙方互動與權力關係不斷置換,這些宰制與被宰制的文字流動狀態,都讓這首詩作顯得有趣、生動。
「我幹過的地方」、「雖然他一向是被上的那個」等句對於「性」的描寫直白露骨,而在這些句子前後都以各類語言的手法將這種散化的表現方式分散,同時扣合整首詩的調性,因而不會過於突兀。除了對於性直接敘述,詩中也寫到屁股、脖子、嘴唇等身體意象(或者,更大膽地猜測,這些意象也若有似無地在「『頭』一遭」、「分『手』」也顯現出來)。另外,這首詩並不是透過某一意象進行全篇的串連,主要還是在時間與空間的流轉中,將「愛情」的意義突顯出來;而「他一直沒有出來」更能與最後一句、同時是詩題的「感覺那根針還在」,顯示出精神與身體的雙重概念。
回頭來檢視,在人稱與這篇作品的對話對象上,全詩不同於時下常見的「你我體」,反而採取了另一種語言策略,直接地敘述我和他之間的故事。雖然只有簡單的兩個角色,但如此卻更顯得對話的對象是「你」,意即閱讀這首作品的各位,讓讀者在閱讀時能感受到自我在作品中的參與感提升。
讀完小編初步的分析,來看看決審的評審們是如何看待這首詩的吧!
評審陳大為提出這首詩呈現出的人生態度明確、語言調性鮮明、念頭自然而不刻意。零雨談及這首詩時,指出它的獨特性在於「荒誕」、「黑色幽默」、「大膽直率的用語」,這些語言的運用驅動了原始的生命力,而詩中角色我與他的「兩個焦點」更是體現出自我與自我的距離;而唐捐也提出這首詩如同自我的「照鏡」與「辯證」。不同於大多評審陳述優點,另一位評審羅任玲則認為其具有小說的「戲劇性」而「詩質」相對稀薄,而陳義芝亦對詩中某些描述「性」之太口語的部分存疑。
對於歷屆林榮三文學獎新詩首獎,似乎大多都是在語言使用上較為突出的作品,包括同音造成歧異的曹馭博〈與蒂蒂復健一日〉、勤於複沓的蕭詒徽〈並不〉與角色置換的〈乘客〉、以聲音形式出發的林儀〈注音練習〉到這首游善鈞的〈感覺那根針還在〉,似乎隱隱建構出一種不同於抒情傳統、以意象見長的美學典律。也許這類的作品並非能獲得所有創作者與讀者的認同,但無可否認的是,它們的確為被獎金獵人以「得獎體」所獵捕殆盡的文學獎中,帶來了一種新的泉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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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文學獎的不重要冷知識|
2016年~2019年的林榮三,每年都有「小上班族好慘、資本主義異化我QAQ」的社畜詩。
——By 小編A
美術設計:驀地
圖片來源: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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複沓修辭 在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約瑟夫‧布羅茨基詩中的巴洛克敘事 ◎蕭宇翔
“It seems that what art strives for is to be
precise and not to tell us lies, because
its fundamental law undoubtedly
asserts the independence of details.”
from The Candlestick by Joseph Brodsky
|賦格與俄語
布羅茨基曾自言,最早教會他詩歌結構的啟蒙老師即巴赫(J.S. Bach)。與其說音樂值得詩歌嚮往,不如說這是藝術具備的公分母,在這點上,布氏幾乎發展了一整套韻律理論,藉音樂的特性深刻地反觀詩歌。他認為:「所謂詩中的音樂,在本質上乃是時間被重組達到這樣的程度,使得詩的內容被置於一種在語言上不可避免的、可記憶的聚焦中。換句話說,聲音是時間在詩中的所在地,是一個背景,在這個背景的襯托下,內容獲得一種立體感。」(註一)「包括音質、音高和速度,詩歌韻律本身就是精神強度,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替代,它們甚至不能替代彼此。韻律的不同是呼吸和心跳的不同。韻式的不同是大腦功能的不同。」(註二)音樂是以音符與節拍承載時間,而對詩歌而言則是韻律和語氣,如何藉此重構時間(或說面對消逝),此即作詩法。
從各種層面來講,巴赫的作曲法和布羅茨基的作詩法的確相像得不可思議。譬如巴赫窮盡一生不斷改進的的賦格曲式,宣示了一整個巴洛克時代的成就。賦格可分成兩大類:一種輕快簡單如舞曲,風格飄逸;另一種則結構嚴謹,由層層模進所交織串聯,厚重而壯麗。這兩種風格剛好可以蓋括布羅茨基一生的詩風。
如同巴赫的音樂,布羅茨基的詩風同樣既古典又現代,事實上,布氏認為:「現代主義無非是古典的東西的一種邏輯結果──濃縮和簡潔。」(註三)這是因為在俄羅斯,布氏生長的城市,彼得堡──基本上就是這樣一個混合體,古典主義從未有過如此充裕的空間去填充現代,幾百年裡義大利的建築師紛至沓來,抑揚格節奏在這裡自然如鵝卵石,布氏認為,彼得堡不僅是俄羅斯詩歌的搖籃,更是作詩法的搖籃,在曼德爾施塔姆的詩中足以看見彼得堡的天使壁畫、金色尖頂、柱廊、壁龕,當然還有文明的末日景觀。(註四)
於是我們看到布羅茨基在遵守嚴格韻律之餘,常以古典的耐心,巴洛克式的句法層層雕琢、延展,甚至在長詩〈戈爾布諾夫與戈爾恰科夫〉裡,將兩名精神病患的交談分切為片斷的組詩,相互衝突而又離不開彼此的兩人,類似區分大腦兩半球官能的對稱,這表現在詩章結構、內容的平行現象和各章編排的對稱與反差。十四章標題的總合構成了「十四行詩」一樣的文本。對稱嚴格之外,十四章的篇幅是均等的:各有一百行,第一章和第十三章例外,是九十九行。所有「對話」的各章都用十行詩節,每節各有五個同樣的對偶的韻腳,這無疑是强調二重性的又一種方法。(註五)巴赫以同樣的方式創作賦格曲並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在音樂裡,這稱作對位法。總總精妙的巧合不僅讓我揣想,巴赫之於布羅茨基,是否如坂本龍一之於德布希,認為自己是前者的轉世。
然而,詩歌畢竟是獨立於音樂的另一種藝術,其最重要的素材不是音符與節拍,而是語言。布氏對於自己的母語同樣有著系統性的見解,他認為俄語是一種曲折變化非常大的語言,你會發現名詞可以輕易地坐在句尾,而這個名詞(或形容詞或動詞)的字尾會根據性、數和格的不同而產生各種變化。所有這一切,會在你以任何特定文字表達某個觀念時,使該觀念具有立體感,有時候還會銳化和發展該觀念。從句複雜、格言式的迴旋,是大部分俄羅斯文學的慣用手段。(註六)
就語法的錯綜而言,名詞常常自鳴得意地坐在句尾,對於主要力量不在於陳述而在於從句的俄語是相當便利的。此非「不是/就是」的分析性語言──而是「儘管」的綜合性語言。如同一張鈔票換成零錢,每一個陳述的意念在俄語中立即蕈狀雲似地擴散,發展成其對立面,而其句法最愛表達的莫過於懷疑和自貶。(註七)
因此俄語詩歌總的來說不十分講究主題,它的基本技術是拐彎抹角,從不同角度接近主題。直截了當地處理題材,那是英語詩歌的顯著特徵。但在俄語詩歌中,它只是在這行或那行中演練一下,詩人接著繼續朝別的東西去了;它很少構成一整首詩。主題和概念,不管它們重要與否,都只是材料。(註八)
依憑著俄語的不規則語法,離題這件事可想而知卻又非同尋常,原因是它並非由情節的要求而引起,更多是語言本身──意識流不是源自意識,而是源自一個詞,這個詞改變或重新定位你的意識。(註九)數世紀俄語聖殿的「文字辮子」,不可避免地要提到尼古拉‧列斯科夫對高度個人化敘述的偏好(skaz),果戈里的諷刺性史詩傾向,杜斯妥也夫斯基那滾雪球般、狂熱得令人窒息的措辭用語大雜燴。(註十)
總的來說,布氏認為,俄羅斯詩歌樹立了一個道德純粹性和堅定性的典範,並在很大程度上反映於保存所謂古典形式而又不給內容帶來任何損害。(註十一)而他與普希金、曼德爾施塔姆、阿赫瑪托娃、古米廖夫,繼承了這些傳統。除此之外,俄羅斯歷史與現實的噸級質量,同樣可視為此種巴洛克作詩法誕生的要素,因為通過在細節上精確複製現實,往往便能產生足夠超現實與荒誕的效果。
布羅茨基身為一個現代人,其語言與內容定然比起生活在古典時期的人更感飢渴、躁動,正因如此,布氏所使用的古典形式與韻律乘載了一股力量,這力量總是從內部試圖吞噬並篡奪本體,形成詩歌內部的最大靜摩擦力,一旦觸發就會以加速度往前衝破。對付這種力量,人類需要古典的耐心,無怪乎布羅茨基經常引用奧登的話:「讚美一切詩歌格律,它們拒絕自動反應,強迫我們三思而行,擺脫自我之束縛。」(註十二)
|呈示部──黑馬
這是一首完成於1962年7月28日的短詩,只有三十五行,布羅茨基只有二十二歲,然而已暴露出布氏善於綿延鋪陳的作詩法──布氏開頭動用了二十八行,傾全力試圖描述黑色的荒野中一匹馬到底有多黑,一系列的形容包括:那馬腿比夜色還黑因此不能融入夜色、黑得沒有影子、黑如針的內部、如穀糧正藏身的地窖,或肋骨間一座空洞胸腔,眼中甚至傾瀉出黑色的光芒......有人說這是俄羅斯式的想像力,實際上,不如說,這是俄羅斯現實的質量,其形容依靠的不是修辭,而是物理或光學,當然還有作者敏感纖細的一顆心。布氏曾引用芥川龍之介的話來形容自己:「我沒有原則,我擁有的只是神經。」(註十三)
一首詩的主要特徵必然是最後一行,不管一件藝術作品包含甚麼,它都會奔向結局,而結局確定詩的形式並拒絕復活。(註十四)〈黑馬〉驚人的結尾,的確拒絕了復活,但與其說是死亡的手勢,毋寧說是「第二次誕生」,這手勢的反轉向讀者指認生活的嶄新,正如馬奎斯《百年孤寂》的開篇:「世界太新,很多事物還沒有名字,必須用手指頭伸手去指。」〈黑馬〉是一首奇蹟之詩,其震懾力或許只有里爾克的〈無頭的阿波羅像〉能匹敵。因為它們做到了同一件事:提醒一個人的被動地位。當我們以為是我們是主格,是觀察者,是生活的主宰,並因此可以置身事外。實際上,某種東西正在高處端詳、物色,伸手指向我們。我們的生活是被選擇的,遠非自己所選。這匹黑馬或是繆斯的化身,也可能是黑帝斯,無論如何,宿命引領牠找上我們,並且,我們必須學會如何駕馭,否則將就被牠踐踏或遺棄。
「為何要將蹄下樹枝踩得沙沙作響?
為何要湧動眼中黑色的光芒?
他來到我們之中尋找一名騎手。」──〈黑馬〉末三句,蕭宇翔譯
|展開部──給約翰‧多恩的大哀歌
〈給約翰‧多恩的大哀歌〉創作於〈黑馬〉的隔一年,顯然他自覺抓到了某種可善加發展的作詩法。這兩百二十七行的輓歌體詩作,十足展現了俄羅斯古典式的耐心,那年布羅茨基只有二十三歲。誰敢將巴黎聖母院的工程交給一個二十三歲的小夥子?因此,當阿赫瑪托娃讀到此詩時驚嘆:「約瑟夫,您自己也不明白您都寫了什麼!」也並非沒有道理。但誰能料到這是讚賞?
布氏的作詩法顯然是致敬,因為他曾譯過多恩的詩作。其詩意冥想往往表現於展開、放大的隱喻。這樣的隱喻和比擬方式又稱為「協奏曲」(來自意大利語concetto,「虛構」,在這裡的意思不是臆想,而是思想的提煉,想象的建構 )。「協奏曲」是全歐洲巴洛克風格的典型特點。(註十五)布氏透過這種方法來重構現實,試圖藉現實質量的高度來還原多恩的死亡。
開頭以「約翰‧多恩入睡了,周圍的一切都已入睡」作為梁柱,接著便是繁複的雕塑、大量裝飾、戲劇性的突出處,其中有關睡眠的動詞出現了五十二種:沉睡、入睡、酣睡、安眠、打盹、睡了,諸如此類,並附上了一百四十三個睡著的物件,包括門閘、窗幔、木柴、窗外下著的雪、監獄、城堡、貓狗、倫敦廣袤的大地、森林與海、大批書籍、人們頭頂上的天使們、地獄與天堂、上帝與惡魔、所有詩行、語言之河、韻律、真理、一切,全都睡著,一步步將敘事的時空拓幅,同時以特寫鏡頭加強景深,並不時跳回重覆的同一句:「全都入睡了,約翰‧多恩入睡了」,彷彿約翰‧多恩既渺小、單一,又等同於萬物──這輕盈、飄逸與向下俯瞰的視角正暗示多恩的死亡,因為只有靈魂可以達到這樣的高度與抽離。這是大沉寂。而到了第九十九行,布氏的聲音才終於介入,扮演多恩的靈魂,這究竟是多恩的獨白,還是布氏與多恩的對話?或許兩者皆是。但絕不可能是布氏的獨白,因為他抗拒以別人的死亡來行自我的抒情,他害怕自己的呢喃蓋過了死者的哭聲。
「是你嗎?加百列,在這寒冬
嚎哭,獨自一人,在黑暗中,帶著號角?
不,這是我,你的靈魂,約翰‧多恩。
我獨自在這高空滿懷悲傷
因為我用自己了勞動創造了
枷鎖般沉重的情感、思緒
你帶著這樣的重負
在激情中,在罪孽中卻飛得更高」──節錄〈給約翰·多恩的大哀歌〉,婁自良譯
|再現部──歷史的填縫與增長
布羅茨基的傳記作者列夫‧洛謝夫認為,顯然由於某些內在的原因,布氏感到有必要完成十七世紀的功課,彌補俄羅斯詩史的缺口。這種巴洛克式的敘事詩體在20世紀俄羅斯抒情詩中被視為陳舊的或處於過渡狀態。19世紀「詩體故事」是相當流行的:普希金的《未卜先知的奧列格之歌》、雷列耶夫的《沉思》,托爾斯泰的歷史題材的抒情敘事詩,或如普希金的《箭毒木》、萊蒙托夫的《將死的鬥士》、涅克拉索夫的《毛髮》——這些只是九牛身上的一根毛。(註十六)
到20世紀這種體裁過時了。這些大量有故事情節的詩「是民眾容易懂的」,其實就是蘇維埃俄羅斯文化產品的思想檢查官容易懂,當然,也只有這樣的詩才能服務於宣傳目的。但高雅的現代派俄語詩幾乎完全排除了故事情節。於是早期馬雅可夫斯基或茨維塔耶娃激情洋溢的抒情詩,阿赫瑪托娃情感含蓄的自我反思,曼德爾施塔姆關於文化學的冥思,便傾向於極其準確的自我表現。這種純抒情詩的理想是——作者和作品的「我」的完全同一。這一類抒情詩總是充滿激情,而且詩里的情感總是明確地表現。甚至俄羅斯現代派的長篇敘事詩也是內心的傾訴。(註十七)
然而,俄羅斯的過期品,在那個時期的英語詩歌中卻是典範。托馬斯·哈代、W.B.葉慈、羅伯特·弗羅斯特、Т.S.艾略特、W.H.奧登同樣地既寫第一人稱的詩,也寫關於「別人」的故事。他們對虛構人物進行細致的心理描寫,詳細地描述他們的生活場景,往往在詩中使用直接引語。(註十八)弗羅斯特尤其受布氏推崇,他在訪談中提到:「弗羅斯特的敘事的主要力量——與其說是記述,不如說是對話。弗羅斯特筆下的情節照例發生在四壁之內。兩個人彼此交談(令人驚嘆的是他們在彼此之間什麽話不說!)。弗羅斯特筆下的對話包含一切必要的情景說明,一切必要的舞台指示。描述了佈景、動作。這是古希臘意義上的悲劇,簡直就是一齣芭蕾舞劇。」抒情作品的戲劇化,利用「舞台」、「演員」,使他可以包羅萬象地轉述日常生活的可怖、荒誕,而在浪漫主義抒情獨白的傳統形式中,存在主義悲劇很容易就被偷換成個人的抱怨。(註十九)
布羅茨基從海洋的另一頭提領了勇氣,證明了復古與先鋒並非反義詞,而是「創造」的兩種釋義。前文提到的某種「內在的原因」,正是這跨洋閱讀的效應,從海的另一頭遠望,看到的不是自己的祖國,而是整個世界。因此俄羅斯歷史自覺的根本問題才會產生:是歐洲還是亞洲?對布羅茨基來說,歐洲從它的希臘化源頭開始,就是和諧(結構性)、運動、生命。亞洲是混亂(無結構性)、靜止、死亡。布羅茨基總是把地理(或地緣政治)主題表現於嚴格的對立模式的框架之內:亞洲——西方,伊斯蘭教——基督教,樹林——海洋,冷——熱 。「那裡的氣候也是靜止的,在那個國家……」(〈獻給約翰·多恩的大哀歌〉),與此同時西方文明正往前邁進。(註二十)
「……死亡是模糊的,
就像亞洲的輪廓。」──節錄〈1972年〉,婁自良譯
|結語──未完成的賦格
某些「內在的原因」以其迴避、模糊、朦朧的句式,提醒了我們作者論的重要性。布羅茨基之所以會大量閱讀英美詩歌,是因為那時候他被放逐到俄羅斯北方的諾林斯卡亞村去做苦役,這荒涼之地人口稀少,被森林和凍原所覆蓋,蘇聯時期甚至用做核彈試爆。然而重點在於,那裡的環境從17世紀起就很少變化。那是一個停滯甚至往回走的時空,作為放逐和讀詩的場所再適合不過,某種層面上來講,兩者是同一回事,因為緊接而來的總是孤獨,和絕對的遠景。
布羅茨基在那十八個月裡研讀翻譯了大量的英美詩歌,這直接造成了布氏詩體範圍的急劇擴大。這急劇的變化表現在詩的個性的結構,因而布羅茨基急需自我表現的新形式,或者說,新的作詩法找上了他,而他逼迫自己學會如何駕馭,並樂在其中。
其後的流亡也是意料中事,因為詩人的倫理態度,事實上還有詩人的性情,都是由詩人的美學決定和塑造的。這就是為什麼詩人總是發現自己始終與社會現實格格不入。(註二十一)故而當同時代的俄羅斯詩歌傾向減法與抒情時,布羅茨基則使用加法,並盡可能隱匿自己的音色;當蘇聯政府在拆除舊建築、發射衛星、造火箭時,布羅茨基則面向女神柱、迴廊、雕刻與大理石紋。而數十年的流亡經驗在時空幅度與心靈程度上的擴大比起放逐有過之而無不及,帶給布羅茨基更強的漂流加速度,一種從語言本身向外的擴張與膨脹,並且更多謙卑,及更加堅定的作詩法。
奧登曾對布羅茨基說:「J.S.巴赫是非常幸運的。當他想讚美上帝時,他便寫一首眾讚歌或一首康塔塔,直接唱給全能者聽。」的確,只要聽過巴赫最後的「未完成的賦格」,便能感受到那竭力向上攀升的意念,與其說巴赫試圖趨近完美,不如說是親近上帝。
然而在普希金說過「上帝像俄羅斯一樣哀傷」,並且布羅茨基模仿了這個句式,寫出:「死亡像亞洲的輪廓」之後,上帝不再是信仰的對象,或許死亡才是。但這並不妨礙布羅茨基的幸運,或許他比巴赫更加幸運,因為上帝畢竟不是一陣音樂,而就布羅茨基對死亡的信仰而言,他認為,寫詩正是練習死亡。因為死亡並非逃避,而具備激活現實的效用,藉此我們活下去,傾全力。(註二十二)這就是為甚麼詩人之死這個說法比起詩人之生聽起來更加具體,因為「詩人」與「生」本是同義反覆,而詩人之死揭示了一首詩的完成,因為藝術終將奔向結局。
世人最後一次見到布羅茨基是在1996年1月27日,亞歷山大‧蘇默金和他們的共同朋友鋼琴家伊莉莎白‧萊昂斯卡亞拜訪了他。妻子瑪麗亞準備了美好的晚餐,以及提拉米蘇,布羅茨基狀態良好,在庭院的草地上喝了高強度的瑞典伏特加,並且一定,他抽了好幾根菸,伊莉莎白即興彈了幾曲鋼琴。深夜,在祝妻子晚安後,布羅茨基說他還得繼續工作,便走進書房。窗外,一團世紀末的烏雲在月亮的催化下像是一顆孤獨的大腦,而星星閃亮如電子迴路,閃爍著隱藏的靈光。他站著抽菸,吸氣的時候眉頭深鎖,那貪婪的胸腔彷彿要將所有元素納入懷中,就像他所使用的語言,永遠不滿,於是只能撲向自己。而當他吐氣時,就像是壞掉的噴火器,以掃射的方式噴濺煙硝,不時岔出幾道烈焰,其熱度足以蒸發貝加爾湖。瑪麗亞在早晨的地板上發現了他,門開著,他正試圖離開房間,臉流血,眼鏡也撞壞了。一根尚未點燃的香菸掉落地面,開門時必然還在滾動,而布羅茨基的心臟必然也還在跳動,儘管再微弱。
最後順帶一提,「賦格」的字源一般認為來自拉丁文的「追逐」或「飛翔」,在義大利語中則是「逃走」。而在俄語裡,如果由布羅茨基親自發音的話,應是絕對的沉默,其理由無比高貴。因為「流亡」這個詞對他而言從來都是一種傲慢或張揚,他認為,這無非是將個人的苦難作為標籤特別化,但他仍難擺脫這段經驗,包括接踵而至的加冕與議論。如今,他以永遠的沉默終結了它。正如布氏自己的詩句:
「黑暗恢復了光明修復不了的東西。」——節錄〈論愛情〉,曹馭博譯
|註解
註一: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1940-1997)《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哀泣的謬思〉p.37-41, 〈在但丁的陰影下〉p.80,〈論W.H.奧登的《1939年9月1日》〉P.263-304,〈取悅一個影子〉p.314
註二: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文明的孩子〉p.118
註三: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空中災難〉,p.236
註四: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文明的孩子〉p.109-110
註五:參見《布羅茨基詩歌全集‧第一卷‧上》,上海譯文出版社,〈佩爾修斯之盾〉p.77
註六: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哀泣的謬思〉p.28
註七: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自然力〉p.133-134
註八: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文明的孩子〉p.105-106
註九: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自然力〉p.134
註十: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空中災難〉,p.249
註十一: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文明的孩子〉p.119
註十二:奧登(W.H. Auden,1907-1973)英語詩人,生於英國,1947年入籍美國,是將布羅茨基引入國際詩壇的關鍵人物。此兩句詩引自奧登的組詩〈短詩集之二〉。
註十三: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水印‧魂繫威尼斯》,上海譯文出版社,p.19
註十四: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文明的孩子〉p.102
註十五: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布羅茨基詩歌全集‧第一卷‧上》,上海譯文出版社,〈佩爾修斯之盾〉p.55
註十六: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布羅茨基詩歌全集‧第一卷‧上》,上海譯文出版社,〈佩爾修斯之盾〉p.58-60
註十七: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布羅茨基詩歌全集‧第一卷‧上》,上海譯文出版社,〈佩爾修斯之盾〉p.60
註十八: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布羅茨基詩歌全集‧第一卷‧上》,上海譯文出版社,〈佩爾修斯之盾〉p.61
註十九: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布羅茨基詩歌全集‧第一卷‧上》,上海譯文出版社,〈佩爾修斯之盾〉p.61-62
註二十: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布羅茨基詩歌全集‧第一卷‧上》,上海譯文出版社,〈佩爾修斯之盾〉p.92
註二十一: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文明的孩子〉p.117
註二十二: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文明的孩子〉p.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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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Sorrow沙若
圖片來源:Sorrow沙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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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cendalirit.blogspot.com/2021/02/2021020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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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X 詩.聲.字】
風鈴 ◎楊牧
雨止,風緊,稀薄的陽光
向東南方傾斜,我聽到
輕巧的聲音在屋角穿梭
想像那無非是往昔錯過的用心
在一定的冷漠之後
化為季節雲煙,回歸
驚醒
想像那是記憶
記憶的風鈴
大聲搖過我們的曾經
秋之午後,當陽光試探了
水缸冷暖又將反影投射
天花板上,不斷波動
凝視一張喧嘩澌濺的床
我仰首默數光彩如潮
洶湧,在正上方變化
如暈,如雲,如星隕
依序升沉
如韻
我聽到
鈴聲跌宕過
收穫的瓜園
阻於圍牆,遂反彈到半開的窗前
再不猶豫,飛踴到床上依偎
依偎著通紅的頰。飄零
是髮,是惺忪的眼──
那音樂,這時,充滿了
亢奮的血管,一萬條支流
發源於夢的古潭,上下
頡頏,又一萬條支流
發源於夢的古潭
接觸,匯合
滂沛若洪水
想像那是記憶
記憶的風鈴大聲飄過
我們曾經的
秋之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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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楊牧(1940年9月6日-2020年3月13日),本名王靖獻,臺灣花蓮人,著名詩人、散文家、評論家、翻譯家、學者。花蓮中學、東海大學外文系畢業,愛荷華大學創作碩士、柏克萊加州大學比較文學博士,親炙徐復觀、陳世驤兩位學人。曾執教於多所大學,如西雅圖華盛頓大學、國立東華大學(文學院院長);亦曾擔任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特聘研究員兼所長,並參與香港科技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創院。
楊牧自中學便矢志新詩創作,並共同主編詩刊。早年筆名「葉珊」,浪漫主義詩人的影響溢於筆端;1966年赴柏克萊攻讀博士學位,見證六零年代學生運動,三十二歲而改筆名為楊牧,嘗試以詩介入社會。詩文曾譯為多國語言。曾獲時報文學獎、中山文藝獎、吳三連文藝獎、國家文藝獎、聯合報讀書人最佳書獎、花蹤世界華文文學獎、紐曼華語文學獎蟬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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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聲.字」特約撰稿人 賴位政 賞析
第一段:序曲
王國維說「人生過處惟存悔」,愈是看重的,悔恨也特別多。以此觀入,〈風鈴〉不啻是一部斑駁的懺情錄,寫一段「對不起,我曾經愛過你」的自剖。情之所起,自需觸媒,楊牧先用三行喚起興發的瞬刻:
雨止,風緊,稀薄的陽光
向東南方傾斜,我聽到
輕巧的聲音在屋角穿梭
「雨止」預設了兩個前提──主人公必知曾下過雨,同時曉得這場雨在此刻已結束了。「風」、「雨」在詩中常用來隱喻苦難與波折,故「雨止」便像是說:我曾一步一創殘地領受過一段感情,而現在它已成為過去式了。雖然往事早成明日黃花,但「風緊」卻傳達了並未真正放下的事實。「風」可看作情緒的暗喻或是撩動情緒的外力,急吹的風表達了「我的心卻仍不得平靜」。「雨止」(事已了)、「風緊」(心未平)乃拉開了最初的張力。自然物象賡續發展,由「雨」、「風」過渡至「稀薄的陽光」,一個魔幻經驗就此迸現:「我聽到/輕巧的聲音在屋角穿梭」,從光到聲,視覺轉聽覺的模式,烘托了詩題「風鈴」。在「風鈴」二字尚未正式登場前,楊牧先定義這聲音:
想像那無非是往昔錯過的用心
「往昔」曾「用心」過,但終究「錯過」,不禁讓人好奇這裡頭究竟有何銘心刻骨、陽差陰錯?「往昔」、「錯過」,故曰「止」; 因「用心」,所以「緊」,結構呼應精巧。次三行黏合甚嚴,宜與此行一氣貫讀:
在一定的冷漠之後
化為季節雲煙,回歸
驚醒
人遭逢重大傷痛時,心理會發動「刻意疏遠」或「自然遺忘」的功能以為保護,「冷漠」恰好透露「往昔錯過的用心」原有的熾熱。主人公曾試著以「冷漠」自我療癒,無奈事與願違,這些記憶總「化為季節雲煙,回歸」。「雲煙」可見而不可網羅,與記憶質性相似──非無非有、亦無亦有。第三行只有兩個字──「驚醒」,像樂譜上的表情記號,為這盤旋的意緒安上跳動的心律。
費了偌大工夫,楊牧才拋出三行,讓「風鈴」正式登場,「聲音」真相大白:
想像那是記憶
記憶的風鈴
大聲搖過我們的曾經
第二段:過份炫耀的展開部
第二段開頭,楊牧將莫大創造灌注於「傾斜的陽光如何運動」一事,空間高低、視角物我、節奏緩急,騰挪移轉。這是全詩最教人血脈賁張、氣管收縮的炫技段落。
秋之午後,當陽光試探了
水缸冷暖又將反影投射
天花板上,不斷波動
凝視一張喧嘩澌濺的床
「秋」和「午後」分別是一年、一日「高峰已過而終局未來」的過渡期,給人已沒法努力卻又不好放棄的「躊躇式徒勞」,點染慵倦疲憊的氣氛。「試探」則是面對未知、恐懼的一種警戒反應,這個擬人修辭,把波光粼粼的動態寫得物性、人情兩盡其妙;「試探冷暖」更把「重將往事思量過」的心情取象得十分熨貼,彷彿陽光之手簸搖了缸中淨水使之晃漾,為底下的「不斷波動」埋下伏索。舊憶、風、光、聲、鈴、水缸以及更後頭的大水(流、潭、洪),庶可看成是主人公之心不斷借殼、變形、換位的同質異態,那粼粼光影複誦著「我的心將不再平靜了」。
陽光射入水缸,乃由高向低;「又將反影投射/天花板上」,則低而復高。繼之,楊牧安排了一個定焦鏡頭:「不斷波動/凝視一張喧嘩澌濺的床」,結裹前行,陡然視角轉換,「凝視」一語換置了物我主客的對待關係,從「我看 光」翻作「光見我」,並帶出新的擺置──「床」(此即「睡」的變奏、「醒」的 伏兵)。「喧嘩澌濺」是波光而非床的質性,如此表述,則有光影又從天花板返照在床上的婉曲,又是一次由高向低的運動。這種起起伏伏的動態,象徵了不能平靜的心情。
我仰首默數光彩如潮
洶湧,在正上方變化
如暈,如雲,如星隕
依序升沉
第一行的「仰首」透露了主人公的位置與行為,只有位於低處才需「仰首」,而 光影的正下方便是「床」,由此可知主人公應是坐臥在床上。「光彩如潮」是「反影投射」、「不斷波動」的變奏,嚴守著意象連接著意象發展的結構技巧。「默數」有沉湎思量的意味,而「彩」字則給人奇崛不凡的想像;整句話有檢視心中舊憶何等奇崛的意思。楊牧接著抓準「洶湧」,連用三個意象,寫出先緩後疾的節奏──「如暈」,像油彩初滴入水中,中心濃而周圍淡,整體呈規律的圓形緩慢向外擴張;當擴張到臨界,圓形裂解,無方向地朝八方流散「如雲」;最後像「星隕」般飛速劃過。暈、雲、星「依序升沉」,形成如觀洪荒開闢般極隨機又極秩序的壯盛之美,這如潮光彩怎樣洶湧變化,便彷彿在目前了。
本段最終收在「如韻」二字,一方面表達光影、往事固有的情致(情韻)外,更重要的是完成「由光轉聲」的變換,亦即這個「韻」更多指涉了「聲韻」,也就是第一段所謂「輕巧的聲音」、「記憶的風鈴」,並攏絡了第三段的第一行「我聽到」。由第二段轉向三段,呈現了從光的運動到聲的運動之轉變。
第三段:開誠布公的再現部
第三段以「我聽到」承襲上一段的「如韻」,極力敷衍風鈴之聲如何運動。「跌宕」是一種不穩定的高低行進,這個動詞機巧地回應了前一段光影的上下騰挪,該模式再次讓人聯想起坎廩不平的心境。底下兩個障礙物乃脫胎於楊牧所深諳的《詩經•大雅•文王之什•綿》,其中「緜緜瓜瓞」成為後世子孫昌盛的題辭,而常語中又以「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表示事物的完成。故從懺情的角度解析,「收穫的瓜園」當是暗示對方婚姻的完成與發展,此即雖心繫之卻不得不「阻於圍牆」的癥結。此心受制於外在現實,已不容妄加探觸,正如鈴聲受物體阻絕而勢將反彈,「運動」由此持續:
遂反彈到半開的窗前
再不猶豫,飛踴到床上依偎
依偎著通紅的頰。
此「窗」既非暢行無阻的全開,也非閉籠深鎖的禁閉,「半開」反映的是徘徊可否之際的曖昧!然而既知瓜園有穫、圍牆阻隔,還存著可否之念,便可推想舊人舊事之可戀。但現實催促著理性發用,主人公毅然決然地「再不猶豫」,鈴聲從「半開的窗前」再「飛踴到床上依偎/依偎著通紅的頰」,由「窗-床-頰」,除了以空間轉移書寫主人公的思慮過程,更點明了他的位置與狀態──即「寤寐之間」。敻虹有詩曰:「不敢入詩的/來入夢/夢是一條絲/穿梭那不可能的相逢」,大概只有在夢的國度,人方能跨越阻隔,一親現實不能滿足的願望。頰所以「通紅」,可解作濃睡留下的紅印,也可說是思及舊夢所引發的赧然與激動,而作為下文的伏筆。「飄零/是髮,是惺忪的眼」乃睡眼惺忪、頭髮凌亂的描繪,更有力地支持了「寤寐之間」的推斷,而「飄零」則是對這個事件的直截論斷。楊牧既而就何以「通紅」大肆發揮,將想像從醒後回溯至夢中:
那音樂,這時,充滿了
亢奮的血管,一萬條支流
發源於夢的古潭,上下
頡頏,又一萬條支流
發源於夢的古潭
接觸,匯合
滂沛若洪水
在「夢的古潭」中,一切感覺、企望都得到昇華、放大,鈴聲變成了更複雜的「音樂」,並一變為磅礡的視覺摹寫──支流之數以萬計,血管亢奮,上下頡頏。頰的「通紅」顯示了潛意識的狂烈程度。在夢中,非但我可以想望她,甚至還自顧自地相信「我思君處君思我」,早已不得交接的彼此,竟可在夢中以同等的盛情「接觸,匯合/滂沛若洪水」。有多大的匱乏,便引發多強烈的補償欲望,主人公的心情始末,在第三段作出最不遮不掩的表白,將全詩推向未有的高峰。
第四段:尾聲
最末段,楊牧掇拾已用過的句子,從第一段「驚醒」後三行對幻聲真相的剖析,來到了第二段開頭的「秋之午後」。由主觀歸於恍若無情無感的外在客觀,以形式的復沓迴旋發揮了如戲劇收束的「疏離」作用,讓心由第三段的激昂回復平靜,張力獨具。而舊有的句子,又因一個「的」字之調動,使「我們的曾經」一變為「我們曾經的」,續以「秋之午後」,造成了欲說還休、不言而言的餘韻──「我們曾經的/秋之午後」內情如何呢?大抵「無非是往昔錯過的用心」吧!
美術設計:泱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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