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流後幾日,就是新年了。連假期間進校園,在冷清的文學院四樓長廊上,看見一隻死去的小小的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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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躺在公共行政系教授的研究室門口,輕輕的,風大時稍稍晃一晃,修長的黑翅膀蓋住白色的身體,像是一片枯葉子,掩著一枚發霉的毬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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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來,研究所時我似乎沒在學校裡看過這樣的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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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十餘年,再次回到校園,很多東西都變了。還是沒見到飛翔起來自由得近乎狡猾、近乎魔法的燕子,但到處都是鳥禽──現在的學校裡,已經成了鴿子的練飛場。文學院,共同科,人文學科這一區的建築物屋頂上,幾乎都棲停滿了灰撲撲的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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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於燕子,鴿子倒是我以前唸研究所時就有了。但那時,頂多是久久看到路燈上落拓著停了一兩隻,轉頭張望的樣子,看上去有些茫然。或許是那樣的情境和當時的我們心境太像,又被附會了什麼自由平和的象徵,每次遇見,心裡常常是沉靜、同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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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現在完全不是這樣。寬闊的縱谷天空下,鴿子群不去別處,不由分說沿著文學院的簷頂屋脊停了一整排,咕咕噥噥,歡快熱鬧。「現在學校的鴿子啊,比我老家的鴿舍還多」,學弟這樣說,口中是輕佻、誇大的語氣,是那種青春而戲謔的快樂。(遠遠離開家鄉抵達這裡,對他來說,是一件得意的事嗎?)我凝視著鴿子一次又一次飛起,但哪也不去,盤旋著繞文學院飛過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群體龐大綿延無盡,像一條氧化的金屬鎖鏈,像一隻鏽唱針重複讀取著黑膠唱盤。沒有盡頭的日常練習,讓人看著不由有些不耐,但為什麼不耐?我卻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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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日復一日、重複軌跡的飛行,是現在天天瑣碎忙碌的我能夠做到的事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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鴿子持續飛行,給人與時間拚博的聯想。飛行,但哪也不去。若是那些年自認遲遲沒有準備好、而遲遲不願畢業(但同時又這麼恐懼出社會後日復一日的辦公桌人生)的自己,看到這樣群鴿繞圈飛行的場景,不知道會是什麼感覺。
說不定也沒有什麼感覺。對長久生活在都市裡的我而言,鴿子並不常見,賽鴿的鴿舍更是遙遠的童年記憶了:舉著紅旗子的人高高站在天台上,在陰霾、但更顯飽滿有力的天空底下,偶爾揮動,遠方的鴿群感應到什麼一樣低低飛近,掠空而過,像是受著魔魅的超自然力量招喚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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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下養鴿是為了賽鴿,賽鴿的用途則是賭博。文學院的鴿子──文學院裡停著的這麼多、這麼多的鴿子,能有什麼用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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鴿子多到一定程度,對衛生或許是有一點影響了。學校能處理手段不多,放毒或擊殺,觀感上都太殘忍。聽說想來想去,曾嘗試引入天敵,一度請人帶了訓練過的老鷹來驅趕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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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是口耳相傳,問了幾個學弟妹,其實都沒有親眼看過。只知道曾有這樣合理、但似乎有點好笑的事。為什麼好笑呢?一時也說不太上來。是覺得那種「人為模仿自然食物鏈」的做法太可笑了,還是覺得「以為這樣比較不殘忍」的心態可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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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老鷹的驅趕計畫最後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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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像那樣習於滑翔的巨大禽鳥,在學院寬敞、但對牠而言實在還是太過狹小的上空,勉力拍著翅膀,撲飛追趕鴿群而不可得的樣子,有些不忍。老鷹沒有久留,聽說還曾一頭誤撞上學院大面透明的玻璃窗。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追問過幾個朋友細節,大家不置可否的說說笑笑,把話題帶過。那就是一個非常有趣、合乎我們期待的故事吧?是不是真的,很重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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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鷹受傷,終於走了。鴿群在交頭接耳的鼓譟中,重新佔據了文學院設計典雅的屋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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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難說這樣一定是不好的。老鷹回去休息,去更大的地方做自己擅長的事。鴿群在美麗的文學院,繼續溫暖、快樂、安全的生活。日子一樣過去,很難說這不是一種各安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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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最後只好在各間教室、各個研究室的窗台外側拉上了鐵網,避免鴿群逗留,衍生衛生問題。鐵絲太細太利,鴿子的腳爪無法久握。所以,原本敞亮的窗戶,現在看出去都是緊緻的鐵窗風情了。我每天進研究室,隔著窗戶觀望曾經熟悉、但疏遠太久的校園,像一個學畫、學書法的人,在輔助的格線上確認線條與顏色理想、確實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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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很難說這樣一定是不好的。原先詩情畫意的大塊風景,現在看上去,都有精確的座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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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網的網目大概是眼鏡的大小,密密注視著天空盤旋的鴿子。鴿子再也不能隨隨便便停在窗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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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以前唸研究所時,上小說家老師的課,老師講到精采處,真心在乎處,偶爾會停下來深思,看著窗台上孤獨的鴿子出神,鴿子往往也偏著頭注視老師,久久不動。修課的我們也停下來,窗外的風景也停下來,時間也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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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停下來,沒有為什麼。那曾經是我最喜歡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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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照這樣看,從前的那種狀態是不會再回來了。所有的窗台拉上鐵網,整個文學院像是武裝起來的堡壘。泊車困難的鴿子群,只能停到更上層熟悉的屋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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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頂也很好,只是不知道下雨的時候怎麼辦呢?花蓮的冬天那麼容易下雨。又冷又漫長的冬天,曾經帶給習慣南台灣陽光的我極大的絕望。躲進外套裡,房間裡,棉被裡,書本裡,濕氣如影隨形,讓人覺得無處可去。人都這樣了,何況是只能停在屋頂的鴿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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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台不能停,停地上總可以,例如,或許能躲進走廊裡避雨吧?我確實這樣想過,但很快就知道為什麼不可行───一天晚上,我走文學院的長廊去研究室,昏暗的燈光裡,不小心驚動了一隻雨天躲進走廊的鴿子,牠驚慌地在走廊和樓梯間拍翅亂飛,撲上頂燈、玻璃窗,又摔下來,四處找尋亮處想逃,或至少努力想停留在半空中、爭取時間找尋出口。我靠牆站著,大氣也不敢喘,注視著那隻絕望、瘋狂的鴿子。不是怕牠,是怕牠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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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也是有點怕牠吧?或許我也有點怕我。那樣以為自己受困、恐懼、而近乎瘋狂的樣子,我並不是陌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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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以後的校園裡,鴿群又排排站滿了學院的屋頂。雨繼續下,或許還要下整個冬天。鴿群咕咕咕咕,停留在文學院的屋頂,我仰頭去看,無法分辨飛禽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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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其實還變了很多。單是文學院內就有許多不同。建築還是一樣的建築,但時間過去,不可能沒有留下任何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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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院中的大樹長高了。印象中以前唸研究所時,樹梢大概只到二三樓的交界。以前我們創作所設置在英美系上,所辦位置在文學院三樓的西側,一出門,就可以看見中庭對面的中文系。但現在樹紛紛長高,已經完全看不到了。以前的東華中文系後來也改制了,叫華文系,併校後我還來不及認識的花師的朋友們來了,繼承下中文系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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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系佔據了文學院長長的ㄇ字型走廊。這次回來學校,我繞著走過幾次,有些迷惘,慢吞吞沿走廊看過一個個布告欄,像一個失去國籍的水手沿著海岸找尋港口。鴿子在文學院裡咕咕叫著,很熟悉。可是現在,我誰都不認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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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高的大樹上,現在棲著擅長學舌的八哥,非常神奇,像精通多國語言那樣,能夠多聲道用不同音色彼此唱和,好像在溝通,但也難以確定,畢竟牠們飛也不飛,整天就那樣勉力叫著。會不會是單純想發出聲音而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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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樹上幾乎沒有鴿子,沒有老鷹沒有燕子,就只有八哥。我有時研究室忙累了,出來趴在窗台看他們,整天鳴叫不休,站在枝頭迎風擺盪。他們似乎是以發出聲音這個行為本身為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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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有趣,但好虛無。只是想想,牠們就是八哥啊,八哥做著八哥擅長的事,這有什麼不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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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無論是從前唸研究所時,或者這次返校,印象裡,我從來沒有在文學院裡外遇見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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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後門外的小路上倒是四處都是燕子,個頭小小黑黑的,速度飛快,像是活的音符,樓房間低空穿梭,貼地飛行,突然拔高又急轉,彷彿轉音出色的爵士歌手似的。我有些佩服,燕子從來都飛得如此好看,從來沒有撞上人車樓房,最後總能輕輕巧巧落在細細的電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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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不出那是一種艱難高超的生存方式,或者單純炫技的遊戲。飛翔的燕子來來回回畫過空中,有時就這樣一整個下午,好忙碌,但乾乾淨淨什麼也沒有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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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或者傍晚買飯回租屋處,走在小徑上,總看見燕子就這樣來回在天空裡寫畫著無人知曉的符號,彷彿正興奮地連起空中隱藏的星星圖案,我常常興起羨慕的感覺──感覺那是什麼神祇正向我顯示某種充實、自由、又率性的生活方式,暗示我,勾勒另一種更理想的、更盡其在我的生命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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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除了羨慕,還能怎麼樣呢?人類無法飛行,這我已經知道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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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是夏候鳥,秋冬理應要往南飛走避寒,壽命約十年。這是我看見走廊上那隻死去的燕子後,回研究室上網查詢才知道的。(但那些在鄉間小路上亢奮飛翔的燕子,為什麼沒有離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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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回來之前,我畢業離開東華,也已有十年之久。常常返校,找朋友,講座,更多是純粹旅遊,多半也挑在夏天。若無必要,真是沒有興致再經歷一次花蓮的冬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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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即使這樣,幾乎年年夏天回來的我,仍然對文學院裡的燕子毫無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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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晚起,瞎忙一陣,入夜了才回到文學院。連假後的期末考前,走廊上師生皆臉色木然默默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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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到四樓,刻意去看昨天燕子死去的地方。但整條走廊乾乾淨淨,淡淡反光,甚至連打掃的痕跡都幾乎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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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去的燕子消失了。我四下張望,一無所獲。鴿子在夜裡的文學院裡咕咕鳴叫著,有些委屈,像是摀著棉被偷哭的聲音,小小聲、低頻率的幼獸哀鳴一般,迴盪在夜裡的文學院。因為已經知道那是鴿子了,咕咕,咕咕,所以毫無恐怖的感覺,我靠著欄杆凝視一片漆黑的文學院中庭,只覺得好苦,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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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在文學院看過真正活著飛翔的燕子,只看見死去的。還未想清楚那是怎樣的事,一天過去,死去的燕子也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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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從哪裡來,為什麼來到這個校園,自己大概總有一套說法,即使心裡其實並不一定那麼確定。不過想假裝條理分明、有意說得頭頭是道、引據證明自己收穫豐碩或所言不虛,並不是多困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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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燕子從哪裡來,為什麼來,怎麼生活,因著什麼死,我完全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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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研究所時學校後門還沒拓寬的、窄窄的志學街,季節到了常有盤旋飛翔、特技演出一般的燕子。但太常見了,那時的我似乎從來沒有把那當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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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的我唸著文學,忙碌著學過很多奇異、艱難、與我無關的敘事技術。現在回想,收穫是真的,但不是我以為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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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也是真的。只是我那時不知道。現在的我真想專注看看那隻死去的燕子。真想好好寫牠。可是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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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年前夕,一隻燕子死在公行系教授的研究室門口。屍體不知道是被連假結束後的清掃工人清理走,還是被貓狗或其他鳥類叼走了?想起《快樂王子》的故事,寒冬裡分送雕像上的寶石給窮人、因而錯過南遷時機而凍死的小小燕子。我想那不是真的,但那成就了故事裡最快樂、也最憂愁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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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裡,燕子死前輕輕的親吻了雕像,那讓我想起學校後門的長長巷子裡,燕子特技飛行的最後,輕輕迴身、降落在黃昏天空中的電線上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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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著感傷的心情,在研究室待到深夜。關燈離開時,意外看見窗外的鐵網上,卡著一小片鳥類脫落的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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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新的。在研究室的窗前來來回回幾個月,我從未看過這片羽毛。實際上我沒有在這面窗景裡看過任何靠近的飛鳥。現在深夜裡看不清楚,但單就毛色來看,似乎是鴿子留下的。當然,也可能是別種飛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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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樣無法久棲的位置,在我不知道的某個深夜時刻,曾經有飛鳥撲翅趨近,嘗試停留。停著停著,或許痛了,最終只能匆忙選擇飛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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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真是奇怪的感覺。我們全力避免飛鳥靠近所設的鐵網,竟然反而為我們全力避免的飛鳥,留下了奮力飛翔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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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飛翔的證據/林達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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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聯合副刊2021.04.09
同時也有5部Youtube影片,追蹤數超過4,310的網紅伊格言Egoyan Zheng,也在其Youtube影片中提到,☞〈直子的心及其變奏──駱以軍〉全文連結:https://www.egoyanzheng.com/single-post/2020/05/02/%E3%80%8C%E7%9B%B4%E5%AD%90%E7%9A%84%E5%BF%83%E3%80%8D%E5%8F%8A%E5%85%B6%E8%AE...
言葉之庭小說線上看 在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如何抵達真實—— 讀馬永波《致永恆的答謝辭》 ◎邱伊辰
一、前言
詩人馬永波(1964-)生於黑龍江伊春市,其創作歷史可追溯至一九八六年,畢業於西安交通大學計算機軟體專業後,始正式發表大量作品。其創作時序與「第三代詩人」群的崛起大抵雷同,然而,或因地緣故,並未受到大潮流、詩歌集團的美學影響,始終專注在自身的創作與翻譯工作中,因而發展出有別於整個中國詩壇主流聲音的詩歌語言。
中國詩壇在九零年代中期,新生代詩人們開始由抒情、朦朧轉向使用敘事性較強烈的詩歌語言。馬永波則在這個時間段,著重關注其客觀敘事的詩歌語言實驗,並提出「偽敘述」之詩歌觀點。在他九零年代創作的一批長詩作品如〈小慧〉、〈以兩種速度播放的夏天〉、〈夏日的軀體〉及〈致永恆的答謝辭〉等,皆可觀察到詩論在作品中的具體實踐。其中〈致永恆的答謝辭〉由八首子題詩所構建而成的百行組詩,語言複雜、縝密,卻是較少評論者著重討論的作品。故本文望藉此詩作為主要分析對象,舉證馬永波之詩歌觀點,並挖掘詩人作品裡的其他語言特質。
二、客觀化寫作
為回應九零年代中期所盛行之口語化、敘述的詩歌語言所帶來的「對真實的又一重遮蔽」,詩人認為人所能認識的極限僅是現實,因此單一向度、主觀的敘述,宛如「一頭被描述的大象」,「當你仔細地研究它時,它便消失,它就變成了它自身的一種描述。」。為使詩歌抵達真實,需超越個人主觀的、經驗的敘述,他提出客觀化寫作,並包含了「複調寫作」、「散點透視」及「偽敘述」三個重點技術。
複調寫作援引自巴赫金對於複調小說的定義:「有著眾多的各自獨立而互不相融的聲音和意識,由具有充分價值的不同聲音組成真正的複調。」,在複調寫作的理論基礎下,文本中的主體意識只是眾多意識的其中一個,各意識間的不相融合,使文本不再屬於一個具統一性的主觀視界。散點透視則是詩人觀看事物的方式,借鑿中國捲軸畫的視覺技術,視點是動態的,依循一定的規律做各種方向和線路的移動,最終一個畫面裡並存多種視點、多重透視的疊影。偽敘述的「偽」,可解作人為之意,以詩人語:「它重在揭露敘事過程的人為性與虛構性以及敘述的不可能性,它是自否的、自我設置障礙的、重在過程的敘述,它將對寫作本身的意識納入了寫作過程中。」藉由對詩歌結構的處理,攪動敘述的可信性,以虛構開啟真實。綜合以上三種技術,能夠看出詩人試圖透過在詩中或再現、或建構一個多重性的、眾聲喧嘩的敘述場域,以抵達真實。
三、文本細讀
〈致永恆的答謝辭〉組詩由八首子題詩合成,每首三節。觀察八首子題詩的敘述共性,會發現詩與詩之間的主體意識是有序地被取消,敘述者就像是一個不斷拉遠的鏡頭,在敘述上不斷遠離「主觀」的視角,從〈混亂的開場白〉以「我」來到一個非現實性的空間,具有明確自我意識的「我」的迷失與混亂;〈在停頓與停頓之間〉裡具不確定的、仍在變動、形成為某物某觀念或某人的「陰影」;〈無人稱之物〉取消了「人」剩下一存在、一形象如幽靈態;〈隱蔽的詞〉中「你尋找隱蔽的詞」,敘述者拉遠至第二人稱的觀察視角;〈公開的獨白〉「作為一名無名者,他有各種理由宣布自己」,敘述的主體意識為第三人稱他者;〈此時此地〉中敘述對象轉為「此時此地」和在其中的「你」(永恆)的關係;〈在地圖上〉鏡頭從「此時此地」拉遠至一個更為廣闊的地理概念,觀察此一地理範圍內種種事物的發生;最後一首〈四季存貨〉是為一種綜覽的、鋪展開來的鏡頭語言,「最終它們變成了一些清單,在牛皮紙封面的/帳冊中無法更改,在夢中連成一個天文數字」、「一個句子分散在詞典中。兩個正在分離的色塊/離得再遠些,是一個女人一條狗。一隻鳥和一粒石子」事物被並置,彷彿在一整體裡實際卻彼此分離,「我」、「陰影」所有的東西都此一空間之中,回扣到第一首詩〈混亂的開場白〉裡的非現實性的空間。
子題詩中以不同角度切入對主體的敘述所產生之多重的觀察視角,詩作以引語形式呈現的詩句,如〈混亂的開場白〉第三節:「“是陰影,對稱和漫長的歲月讓我迷失“」、〈四季存貨〉第二節:「”寫詩就是造假幣。我們收藏草稿吧,互相收藏“」引語所形成與主體意識不同之具對詰意味的他者觀點,皆是詩人複調寫作的技術實踐。
子題詩在內容上皆是從不同的視角觀察、敘述主體意識在空間裡的狀態,詩人以詩語言黏合,透過相似的語言使用方式,連結每一首子題詩裡存在的空間,架構出具有統一性的、廣泛的詩性空間。詩人如何藉由語言的統合性,使得此一空間能夠貫穿整首組詩,筆者整理出詩人所架構之詩性空間,具有以下幾點語言特徵:「時間空間化」、「否定的語言方式」及「實象與虛象交融」:
1. 時間空間化
詩人在架構此詩性空間時,將實景與空間化後的時間並置,形成一非現實性的空間,如〈混亂的開場白〉「燦爛的街區,一排刷白的平房/來到時間與時間的空隙,還未公開的日子/清水的碼頭,在漂浮的鳥巢,浮筒」詩中所形構出的空間是一街區,而街區的狀態被詩人附加上「時間」的屬性,且這裡的時間會因空間裡的變動而變動,「自從最後一個客人離去,時間也停滯了/具有了重量。不辨晨昏的日子」;〈在停頓與停頓之間〉「在停頓與停頓之間,陰影降落/從十字架上,從寒冷的尖頂,鳥的翅膀」;〈隱蔽的詞〉「為正午保存了音色。萬物都是時間的刻度/由高塔,樹木,行人標在地平線上」後兩首詩,詩人以視覺性的實像為時間定位出其空間性。將時間空間化後,詩性空間便不再受到常識性的線性時間所影響,時而快速流動、時而停滯,甚至取消了時間。
2. 否定的語言方式
詩人擅以否定的、取消屬性的語言邏輯,營造出現象的非現實感,將形而上的思想,形塑在兩個常識裡相互違背的狀態中,如〈無人稱之物〉「無人寫下這些字句,他卻一直存在/用不可完成的整體污染過去和未來」取消了「人」而形象所引發的現象則一直存在;〈隱蔽的詞〉「隱蔽的詞」、「羊角中消失的雨」、「蒸發的詞組」、「一個從不存在的人」、「一個無法完成的院落,被大風光顧/被寫作的不真實威脅,尋找著自己的軀體」詩中「你」所尋找的事物,全部被詩人附加上否定存在的屬性。詩人否定的語言方式是對於存在有無的哲學辯證,兩首詩可互相對照,〈無人稱之物〉以現象去驗證不在場的存在;〈隱蔽的詞〉「你」的主動尋找,使不存在之事物有其存在。
3. 實象和虛象的交融
若將詩中的所敘述的畫面分為實象與虛象兩種,詩人的虛象所使用的意象時常是實象的延伸、發展,〈無人稱之物〉「那裡無人移動雪花堆積的燭台,無人轉身/面對內心更加微弱的燭火」從想像情境中的實象「燭台」,主體動態的移動後轉至心象世界的「燭火」,以視覺語言貫穿從情境空間到心靈空間的移動;〈在停頓與停頓之間〉「一場雨始終在下但一直未落到地面/它變成了生與死之間一團怪誕的雲霧」,「雨」本身即蘊含著具有終點的意義,而詩詩人以否定的語法,創造出一個違反物理現象的實象,雨被定義在一持續運動朝向終點而尚未的狀態,詩人又以「生與死之間」之虛像補充說明此一空間的屬性,以雲霧態去詮釋雨的形象;〈四季存貨〉「正在坍塌的一切。一個無數向度的點/把宇宙向我們滾來:落葉中的一只蘋果」抽象概念的「點」藉由宇宙與蘋果此一對互為指涉的意象,在讀者的視覺上構築出一實象的滾動的蘋果,沿滾動的軌跡回到的原點是虛象的,詩人透過這樣的寫作技法,使詞語具有一種運動感,讀者視線隨著敘述的流動在虛與實之間游離。
四、小結
馬永波在《返回無名》一文中曾如此描述書寫的經驗:
「你覺得有什麼就要降臨,你微微警覺,感覺自己如容器正在慢慢倒空。你等待著,耐心而機警,像雪地上的猛獸一樣寧靜。在這樣的時刻,你的自我似乎已經在消融,變得遲滯而被動。對,就是這種『被動』,使你聽命於比你的自我更大的存在,使你傾聽和凝神。你傾聽的就是語言。」
對詩人而言詩歌的書寫是超越個人經驗的,接近神秘學的精神狀態。組詩〈致永恆的答謝辭〉是詩人較為晦澀的作品,本文試以語言的藝術表現分析其在客觀化寫作的框架底下如何架構其詩性空間。空間是非現實性的,而空間中所訴說的事物諸如「生活」、「集體的孤獨」卻是現實性的。詩人曾言其詩歌是為了抵達真實,而此真實往往與現實仍隔著一層遮蔽、有時甚至是相反的,唯有在詩歌世界,詩人得以誠實地以想像、以虛構更靠近真實。
五、參考文獻
(一)書籍
1. 馬永波:《以兩種速度播放的夏天》(台北:唐山出版社,1999)
2. 巴赫金著,白春仁、顧亞鈴譯:《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北京:三聯
書店,1988)
(二)期刊論文
1. 馬永波:〈客觀化寫作-複調、散點透視、偽敘述〉,(《當代文壇》2010卷
第2期,2010年3月,頁96-99)
2. 馬永波:〈返回無名〉,(《文藝評論》2005卷第5期,2005年,頁58-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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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Sorrow沙若
圖片來源:Sorrow沙若
附錄原詩
致永恆的答謝辭 馬永波
混亂的開場白
我來到這裏。我曾在何處
燦爛的街區,一排刷白的平房
來到時間與時間的空隙,還未公開的日子
清水的碼頭,在漂浮的鳥巢,浮筒
和牆壁之間,上個季節的存貨黯淡下去
石灰變硬。逃不脫此時此地
實體掙扎著變成影子。在這裏
一場雪和草完全一樣,不依賴名字存在
金雨從最高的雲端落下,依次經過鳥巢
大腿,甘草,它可曾帶來新的消息
或者依舊陳腐地用鯨魚之路比喻大海
同一事物經過不同的門,到達同一凹型庭院
有多少扇門,便存在多少次
我既不在這裏也不在那裏:我在何方
“是陰影,對稱和漫長的歲月讓我迷失”
菱形的彩窗,光線很久都不移動
自從最後一個客人離去,時間也停滯了
具有了重量。不辨晨昏的鏡子
吐著沈悶的青色圓圈。是否還需要拖延
辯解,抓住經過的東西,再造一片幻景
我總在另一個地方:我永遠到達不了現在
在停頓與停頓之間
在停頓與停頓之間:陰影降落
一只錶在夢中鳴叫,放射光芒
尚無形式的東西,在遙遠的地平線上
停下來,發現了什麼。一些零星之物在聚集
將體重均勻分布在一個正在形成的觀念上
陰影降落,緊張的大腿,鬆開的大腿
在開合之間暗藏了變化與玄機
令人暈眩的知識像一枚旋轉的蘋果
多麽可怕:在停頓與停頓之間
一隻鳥在霧中開始鳴叫,彷彿被一根
不連續的線懸掛,追隨那只蘋果
正向反向地旋轉。在兩次停頓之間
拉長的音節取消了名字
一場雨始終在下但一直未落到地面
它變成了生與死之間一團怪誕的雲霧
如何像人一樣生活,猶疑的陰影
在未說出的東西之間隱藏了悲哀
個人的,集體的孤獨。去成為別人
去搜集靈魂,安置在十字地獄
在停頓與停頓之間,陰影降落
從十字架上,從寒冷的尖頂,鳥的翅膀
乾燥的土地上,鐵絲網,平臺
綠色的槍矛柵欄,慢慢整理一個人的容貌
無人稱之物
那裏無人移動雪花堆積的燭台,無人轉身
面對內心更加微弱的燭火
拿起又放下一個脫離了門扇的球形把手
無人緩慢地上樓,察看腐爛的葉子和絲綢
無人下降得比水更低,低於黑夜
無人寫下這些字句,它卻一直存在
用不可完成的整體污染過去和未來
空氣中揮發的形象,留下沒有反義詞的符號
像無行為能力的精神病人,各行其事
只是不能攀得比頂峰更高,因為虛無
就藏在雲煙和星群之間。不可能用時間中的軀體
抗拒時間帶來的一切。狹窄的房屋中
更狹小的臥室,膨脹成一個客廳
冷卻下來,被許多貼近的眼睛觀察
在每一個放大的瞬間發現了自身
有如夢中的文字,在看清之前混成一團
黎明的書頁一片空白。被換掉的血液
改變另一個生活。永恆緩慢地進入世界
先是在夢中,後是在血管裏的廢墟中
啟示早已寫下,只是無人能在夢中讀出準確的發音
寫下“生活”,並在上面停留死亡那麼長的時間
隱蔽的詞
你尋找隱蔽的詞,海的影子,圓柱
陰影下睡覺的狗,大氣腐爛的嘴唇
你尋找羊角中消失的雨,一個蒸發的詞組
裏面有樹林,河流,失蹤的十字城堡
臥室裏骯髒的盔甲,粗糙的黑色酒器
你尋找一個從不存在的人,他閃爍的目光
從黑暗邊緣出現,像藍色的流蘇
命運的一個實驗品,從他的表情
推測命運在你身上實現的程度
但是否可靠,將你帶到一個隱秘的領域:
玫瑰的多重眼瞼,或者公共汽車
拋下一個正在收縮的廣場,排泄出
琉璃粉末,燃燒的手套,各種尺寸的扳手和票據
在那裏你將一個人長久地散步
等待長腳蚊滑過水面,帶來拯救之血
一個隱蔽的詞,像喉結在海上升起
為正午保存了音色。萬物都是時間的刻度
由高塔,樹木,行人標在地平線上
一個無法完成的院落,被大風光顧
被寫作的不真實威脅,尋找著自己的軀體
透明的籠子,取消了身份,權勢和利潤
將僅僅是重複的變化,凝結在單純的眼瞼
公開的獨白
作為一個無名者,他有各種理由宣布自己
已提前進入不朽者的行列,高聲提醒上帝
這裏來了一個不速之客,他的謊言需要論證
他來自多岩石的地區,美與恐懼培育他
謙卑的品行,對不可言說之事保持沈默
他保持了玫瑰和暮色,保持了塵土在他手中
現在是讓塵土發光的時辰了
天鵝潔白的羽毛遮蔽流水,在秋天降臨之前
來不及數清它們。他不曾到過那裏
但同樣經歷了精神奇異的恐懼和豐富
凝視整個世界在一枚酸蘋果上出現
這觸摸過美的瘋子徹夜不眠,把道路扛在肩上
用所有黑暗日子的酒杯敲打肋骨,不需要
莊園、城堡和夫人,他在水中的茅庵酬謝知己
現在他的目光轉向過去,像一隻佬松鼠
拼命轉動著轆轤,卻汲不出清水
在傾斜的午後松林,在陽光陰影的地毯
向高處積雪的山峰舉步,吟嘯
為沮喪找到優美的形式,但並不會
因此贏得死亡的憐惜
在他的沈默中,你們的聲音如此響亮
他有理由不想念任何人,包括人類
此時此地
此時此地是一座牢房,沒有入口也沒有出口
但你已在其中。海水高過了窗口和電線
在燈柱上雕塑不斷瓦解的波浪
鳥和草籽隨波逐流。此時此地是你自我的形式
透過電腦屏幕不斷成形又不斷改變
沙丘,水銀,火焰,反光,那一切沒有本質之物
一面永遠醒著的鏡子窺視你,也讓你失眠
生存,是在所有光滑表面複製自己
再讓黃昏從反方向一一擦去
暫時恢復真實的面夢。面收縮成一點
在放大鏡下顯示出性別:不可避免的此時此地
我們分明切除了命運冗餘的關節
但網格的每一次細分都留下完整的整體
此時此地,一片無法清理的建築工地
將荒涼向未來的城市擴散。燈壓住的藍圖
石頭,帆布,墜落中分裂得更細小的砂粒
一天的昏暈平均分配給許多明暗不同的玻璃窗。
街道擺脫每個房間,從陽臺上跌成一汪積水
白色的巨輪在水面升起又落下,浪花噴濺在
麻木的臉上,那清冷冷的“生活”
你在每一時刻存在,又被每一時刻取消
在地圖上
已經是十一月,事態仍沒有明顯的變化
北部多封的地區仍是白色在統治
寂靜抹平了所有的峰頂,在地圖上
相似性來源於縮小的差異。更大範圍的散步
囊括了所有未竟之物,半圓形的塔樓,虛線
重複的色塊,標誌,衰草和箭頭
目的是讓人迷失。也許一支箭終於射穿了雲霧
鉛筆,放大鏡,時隱時現的手。波浪消失在
破碎路基的盡頭。事物依然無法真實起來
瓶子,防波堤,活動房屋,越來越多的人工之物
散佈在石頭,湖水和空虛之間
在玻璃窗上描下遠物的輪廓,取消透視的距離
被忽略的細節在另一時刻,衍化成
午睡,不同的區域,相鄰的燈光
迫害者與受害者之間唯一真實的人性
一個人死去,為了讓生者重新聯繫再一起
他們擁抱,哭泣,盡釋前嫌
彼此糾正或補充死者生前的故事
在遊戲中可以互換的棋子,向對方投射
淡淡的陰影,辨識著公正的界限
大量的泡沫混淆了海洋陸地的邊緣
漂移的飛機場。未來沒有著陸之處
五種顏色窮盡了氣候,歷史和變化
在放大鏡模糊的玻璃下面
四季存貨
⋯⋯最終它們變成了一些清單,在牛皮紙封面的
帳冊中,無法更改,在夢中連成一個天文數字
像財富在記憶中閃耀。無用的劍,暗淡的鏡頭
泥濘,地圖,鉛筆,硬幣上的花紋,方頭瓶子
一個既無希望也無恐懼的動物,零散的句子
“男孩要是不比女孩強,那就比撒謊還糟”
或者“一個色塊浸到另一個之中,
卻使後者得到了強調“
一個句子分散在詞典中。兩個正在分離的色塊
離得再遠些,是一個女人一條狗,一隻鳥和一粒石子
響亮的音節漂浮在臺階上,像剛撕下的海報
“寫詩就是造假幣。我們收藏草稿吧,互相收藏”
越數越少的,在反射中增多,從鏡中
浮上來。我卻始終沒有加倍。陰影支撐著
正在坍塌的一切。一個有無數向度的點
把宇宙向我們滾來:落葉中的一只蘋果
所有的東西聚集到一條街上。兩個方向的街
薄如錫紙有無數個方向的行人
綠色無花果中的蝮蛇,悄悄轉動的百葉窗
暗示後來的動作將吻合光線的變化
而與愛情無關。門廊斑駁的色彩
枯萎的藤蔓⋯⋯為什麼總是這樣結束
以致無法讓周圍的事物成為你的一部分
無法變得真實,因為時間,灰塵,遺忘
1996.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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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馬永波 #致永恆的答謝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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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王牌也不是冤家:「無瑕心靈裡的永世陽光」背後的各種因緣】
#葉郎電影徵信社 #舊文更新重貼 #遲到的學測解題
1.達文西密碼的 A. Pope 也有份:
How happy is the blameless vestal’s lot!
純潔無瑕的修女多麼愉悅!
The world forgetting, by the world forgot.
忘卻了紅塵,也被那塵世忘卻。
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
無瑕心靈裡的永世陽光!
Each prayer accepted, and each wish resigned;
祈福每每如願,俗念每每淡忘。
「王牌冤家 (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的英文片名來自著名的英詩〈Eloisa to Abelard〉,描寫法國神學家阿伯拉與他的學生哀綠綺思的愛情故事。台灣的中文片名,則來自企劃人員被天外隕石砸到的難解靈感。
這首詩的作者 Alexander Pope 正好是電影《Da Vinci Code 達文西密碼》中一道解碼的關鍵線索 A. Pope。不過電影和其根據的原著小說中的描述不盡然正確:Alexander Pope 並沒有出席牛頓的葬禮,而是寫了多年後才設立的紀念碑上頭的墓誌銘。
2. 差點不會變成電影:
電影的靈感來自於導演 Michel Gondry 的好朋友、著名的法國觀念藝術家 Pierre Bismuth。
Bismuth 有一次聽到一名女性友人抱怨她的男友,於是問她說:如果有機會的話,你願不願意將他從自己的記憶中抹除掉?她則點頭說願意。稍後 Pierre Bismuth 原本打算把這次對話變成一個觀念藝術行動,寄發卡片給A,告訴他說你的好朋友B把關於你的記憶抹掉了。但 Michel Gondry 說服 Pierre Bismuth 說這個點子更適合寫成電影劇本,並且讓 Bismuth 在電影中掛名為"story by"。
導演 Michel Gondry 以及真正動筆把點子寫成劇本的 Charlie Kaufman 工作到一半,突然看到 Christopher Nolan 的新片《Memento 記憶拼圖》。兩人隨即心灰意冷,準備放棄這個案子。理由是這兩個故事基本上都是失去記憶的人在交錯的時間線中拼湊真相的過程,本質上太過接近。
最後是製片親自督軍,說服他們倆至少把劇本弄完。
3. 連諧仿本片都會得獎:
這個點子之好,好到連諧仿這個故事線的作品都能得獎。2007年12月6日《The Simpsons 辛普森家庭》第19季播出一集名為《Eternal Moonshine of the Simpson Mind》的節目,描繪 Homer 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睡在雪地裡,完全不記得過去24小時發生什麼事情,然後花一整集的時間去追溯他為何被抹掉24小時記憶,以及他的家人到底為什麼一夜人間蒸發。這個綜合了《王牌冤家》和《記憶拼圖》的故事線,不僅被評為整個19季最好的一集,更讓《辛普森家庭》為此再度拿下一座艾美獎最佳動畫節目獎。
4.我們差一點看到 Nicolas Cage 和 Björk 的組合:
Nicolas Cage 原本是導演 Michel Gondry 心目中的男主角第一人選。但 Cage 的檔期正被他日後的代表作《Leaving Las Vegas 遠離賭城》給緊緊佔據,不得不放棄該案。
Jim Carrey 最後出線的理由是他是一個不想成為好萊塢巨星的人,那個對於自己的存在感到非常不安的特質正好是導演需要的東西。為了用攝影機捕捉到 Jim Carrey 本人焦慮不安的真實性格,而非那些經過表演直覺帶領的角色演出,導演 Michel Gondry 經常偷偷讓攝影機開機,拍下完全沒有警戒心狀態下的 Jim Carrey。
冰島歌手 Björk 則是導演 Michel Gondry 原本心目中的女主角第一人選。兩人已經在音樂錄影帶《Human Behaviour》中合作過,已經有一定默契。不過 Björk 讀過劇本之後決定婉拒,因為她擔心沒有太多表演經驗的自己會因為這個情節而使個人情緒受到影響。畢竟幾年前 Lars Von Trier 的《Dancing in the Dark 在黑暗中漫舞》已經對 Björk 造成了非常大的陰影。
Kate Winslet 最後出線的理由是她比任何來試鏡的大明星都更敢於提出自己的意見,甚至是對這個劇本的批評。她說整個故事線太過重複,並認為應該更放大膽去描繪角色的陰暗面。導演 Michel Gondry 對於她的意見非常驚豔,甚至去威脅片廠說如果最後不是 Kate Winslet 演女主角的話,他也要退出劇組。
5. 如夢似幻的場景不在劇本裡:
因為導演 Michel Gondry 刻意引導兩位主角放開心胸聊自己的感情經驗,電影的成品含有大量來自即興演出的對白。而整部電影中最美的一幕更是完全不在劇本裡的因緣巧合。
電影中由 Kirsten Dunst 飾演的忘情診所員工說出「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 無瑕心靈裡的永世陽光」這段破題的美麗詩句,接著畫面便轉向夜半時分紐約街頭的這場馬戲團遊行,男女主角 Jim Carrey 和 Kate Winslet 擠在人群中觀看大象遊行隊伍。
然後,Kate Winslet 突然消失在人群中。
這夢幻的一幕不只是不再 Charlie Kaufman 原來的劇本中,更是連拍攝日程表中都沒有的行程。
劇組正在紐約曼哈頓拍攝的某一天下午,有人發現著名的玲玲馬戲團 (Ringling Bros. and Barnum & Bailey Circus) 正好當天深夜要遊行到麥迪遜花園廣場。導演 Michel Gondry 聽到消息,第一個反應就是叫大家趕快打包器材準備出發。幾個小時後,Jim Carrey 和Kate Winslet 就已經在大象之間即興演出了。
有趣的是最後一個畫面,導演 Michel Gondry 特別私下指示 Kate Winslet 偷偷離開現場,攝影機拍下了 Jim Carrey 驚慌地在人群中找 Kate Winslet 的真實反應,事實上他還大喊了一聲 "Kate!"。
雖然突如其來闖入遊行群眾拍攝出現了許多意外 (比如現場民眾一直大喊 Jim Carrey 的名字),但這一幕彌足珍貴,導演 Michel Gondry 一直認為這是整部電影裡他最喜歡的段落。
6. 馬戲團遊行已經成為記憶:
有百年歷史的玲玲馬戲團(Ringling Bros. and Barnum & Bailey Circus)幾年前宣布永久停業。電影中這場夢幻泡影一般的超現實遊行,如今真的成為夢幻泡影了。
這場超級不真實的夢幻馬戲團遊行每年都會在紐約舉行,是已經持續了三十幾年的夜間嘉年華傳統。
成立於1871年的玲玲馬戲團與紐約大蘋果馬戲團、太陽馬戲團合稱世界三大馬戲團。 鼎鼎大名的暹羅雙胞胎曾是馬戲團的臺柱。玲玲馬戲團每年到紐約做例行演出的時候,都會大張旗鼓地以遊行的方式搬進演出的劇場。遊行隊伍中最惹人注目的永遠是盛裝打扮的大象們,所以這場年度遊行還被紐約人稱作「Elephant Walk 大象遊行」。
昔日動物表演的風尚如今已成為罪惡,玲玲馬戲團因為違反日益嚴格的動物保護法令而先後多次被罰款。 也一度順應時勢宣布停止動物表演,但來得太晚的做法已經無法阻止票房急遽下滑,終究走向永久停業。
值得一提的插曲是當年順應動保趨勢的變革,當時還引來日後的美國總統 Donald Trump 酸言酸語嘲弄,說馬戲團想降低成本就不要拿什麼動保之類的說法來唬弄,並揚言沒有動物就拒看馬戲團。
時代的巨輪終究不可能隻身抵擋,隨著馬戲團的停業,每個紐約人的夢幻遊行記憶也將一點一點消逝、淡忘在空氣中,就好像從來沒有來過一樣。
直到有一天他們在好幾年沒穿的外套中發現了忘情診所的過期約診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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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以軍 #華文小說 #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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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集我們談論了駱以軍的小說特色:他常常在一篇小說中雜揉了看似並不相關的故事;而這些故事卻在核心有著深層的聯繫。
他的主題往往關乎生命中「最根本的原因」──所謂「真相」,所謂「直子的心」,那些「一大箱倒翻的傀儡木偶箱後面的動機是什麼」。
他善於叩問生命中那些無解、待解的問題。
而接下來我們要討論的,是駱以軍2001年出版的小說《遣悲懷》,其中一篇名為「發光的房間」的章節。
故事情節如下:主角「我」是個高中男校學生,成績差,外貌亦不突出,除了羨慕高大帥氣的同學在女人堆中吃得開之外,唯一的慰藉只能是在學校樓梯間偷窺對街老公寓裡的「裸體家庭劇場」。
這家庭劇場甚是奇異,是個室內天體營,成員在家一律不穿衣服。
所謂不穿衣服,還真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爸爸、媽媽、姊姊、弟弟四人皆全裸上陣。
這很奇怪對吧?然而時日遷延,共同窺看的同學們看膩了天體秀一一離去,只剩下主角「我」依舊癡迷地留守閣樓。
「我」為何留在那裡?除了想看裸體之外,應該也有「想知道為什麼他們都不穿衣服」的成分吧。
但當然,再一段時間之後,終於連「我」也離開了。
許多年後,「我」再次回憶,當時究竟為何就此離開了那座陰暗的閣樓,那霧濛濛的、窺看的窗洞?
扣下那「最後的離棄」之扳機的,究竟是什麼?
「我」想起原來有一天,「我」居然看見了家庭中的弟弟,一個人在踢毽子。故事如此述寫:
我心裡想:這不是真的吧?男孩專注盯著那枚染得嫣紅豔藍的羽毛毽。所以他的兩手像企鵝行走時退化羽翼擺放的位置。他的頸子甚至隨著右腳抬起踢接毽子的韻律一伸一縮。......且因為他為了和那枚他追逐踢上踢下的毽子之間保持著一種重心的恆定,他整個人在那個房間裡,其實像是慢速舞蹈般地旋轉著。所以從我那個位置看過去,在那白日天光未退而集中景象難以聚焦的框格裡,一會兒你看到一只青白青白的光屁股蛋;一會兒你又看到在他抬腿接毽子的空隙裡,他那團尚完全沒長毛的男孩小卵囊,像塊贅肉那樣一左一右搖晃飛揚。
小說結束。是不是覺得既荒謬、又寂寞、又好笑呢?
這篇小說題名為〈發光的房間〉──是否讓你直接聯想到前兩集裡提到的「直子的心」呢?
那個在電動遊戲畫面冰涼冷光裡,「道路十六」裡沒有入口,無法進入的一寸方格。那「最後的格子」。
然而〈發光的房間〉的窺看者「我」,隨著漫漫長日,在所有痛苦的臆想之後,不知為何,在某天,透過閣樓窗洞,突然魔幻地、超現實地看見了老公寓裡那樣的畫面──
一個小男孩,那裸體家庭的弟弟,在發光的房間裡踢著毽子──那最後的「景觀」終究如此可笑、荒謬,令人無言以對。
伊格言分析,駱以軍在此組織的意象極其精準──
男孩踢毽子的持續旋轉象徵著生命的徒勞與重複;而所謂「贅肉」(一塊無用的、多餘的身體)同樣指向某種虛無與廢棄。
整個畫面的青白色晦暗光度則隱喻了生命實相之冰冷,荒涼且不忍卒睹。
那意象既精準又奇特,正確展示著主題,使生命的「真相」遂如曠野暴雪般瞬時洶湧襲至。
那是生命最後的虛無與困惑,就像〈降生十二星座〉說的,「那像一大箱倒翻的傀儡木偶箱後面的動機究竟是什麼」──舉世孤寒,而我們無處容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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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格言,小說家、詩人,《聯合文學》雜誌2010年8月號封面人物。
著有《噬夢人》、《與孤寂等輕》、《你是穿入我瞳孔的光》、《拜訪糖果阿姨》、《零地點GroundZero》、《幻事錄:伊格言的現代小說經典十六講》、《甕中人》等書。
作品已譯為多國文字,並於日本白水社、韓國Alma、中國世紀文景等出版社出版。
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自由時報林榮三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長篇小說獎、華文科幻星雲獎長篇小說獎、中央社台灣十大潛力人物等;並入圍英仕曼亞洲文學獎(Man Asian Literary Prize)、歐康納國際小說獎(Frank O'Connor International Short Story Award)、台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小說家等獎項。
獲選《聯合文學》雜誌「20位40歲以下最受期待的華文小說家」;著作亦曾獲《聯合文學》雜誌2010年度之書、2010、2011、2013博客來網路書店華文創作百大排行榜等殊榮。
曾任德國柏林文學協會(Literarisches Colloquium Berlin)駐會作家、香港浸會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IWW)訪問作家、中興大學駐校作家、成功大學駐校藝術家、元智大學駐校作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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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eadmoo專訪1:如果在YouTube,一個小說家
https://news.readmoo.com/2020/01/07/200107-interview-with-egoyan/
☞ Readmoo專訪2:那些關於孤寂的問題,以及......
https://news.readmoo.com/2019/03/21/190321-lonelieness/
☞ 香港文匯報報導:棄醫從文 伊格言闖進精神世界
http://paper.wenweipo.com/2019/09/02/OT1909020001.htm
☞ 關鍵評論網專訪:透過YouTube頻道展示文學,我的小說虛構其實是把刀子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133126?fbclid=IwAR05NUrcGYIO3CsGLtBwld1XzR2nRnADvGqidEEJzqqpytThgaI2-lABsG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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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是什麼?我認為,好的小說是一則猜想──像數學上「哥德巴赫的猜想」那樣的猜想。猜想什麼?猜想一則符號系統(於此,是文字符號系統)中的可能真理。這真理的解釋範圍或許很小,甚至有可能終究無法被證明(哥德爾的不完備定理早就告訴我們這件事);但藝術求的從來便不是白紙黑字的嚴密證明,是我們閱讀此則猜想,從而無限逼近那則真理時的智性愉悅。如若一篇小說無法給我們這樣的智性,那麼,它就不會是最好的小說。
是之謂小說的智性。───伊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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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絲‧孟若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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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上帝討價還價的後果──艾莉絲‧孟若〈柱和樑〉〉全文連結:https://www.egoyanzheng.com/single-post/2020/03/07/%E8%88%87%E4%B8%8A%E5%B8%9D%E8%A8%8E%E5%83%B9%E9%82%84%E5%83%B9%E7%9A%84%E5%BE%8C%E6%9E%9C%E2%94%80%E2%94%80%E8%89%BE%E8%8E%89%E7%B5%B2%E2%80%A7%E5%AD%9F%E8%8B%A5%E3%80%88%E6%9F%B1%E5%92%8C%E6%A8%91%E3%80%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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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若 #小說 #諾貝爾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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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集我們談到,羅娜把堂姊玻莉留在家裡,一家四口出門家庭旅行;
旅途回程中,羅娜一路提心吊膽,始終擔心玻莉將自己吊死在後院裡。
隨著關鍵時刻逼近,答案即將揭曉,恐懼與歉疚在羅娜心中翻騰,
驅使她在心中展開和上帝的協商,一場討價還價,一個「沒有信仰的人的投機禱告」。
羅娜心想:該拿什麼來換呢?
小孩嗎?她的老公布壬登?
還是,她自己?但她隨即又領悟,對了,
「也許在這樣一種情況,由不得你選擇。由不得你設條件。碰見時就會知道了。你必須答應兌現承諾,在無知於是什麼的情況下。」
結果羅娜好容易捱到到了家,撞見的居然是來諾和玻莉的邂逅──
對,玻莉沒自殺;
而且來諾意外來訪(對,就是那個正和羅娜精神出軌的秘密情人來諾),
遇見了獨守家中的玻莉。他們正彼此調笑,
看來如此愉快,情事正在醞釀,幸福彷彿唾手可得。
羅娜突然恍然大悟:
對啊,那就是,那就是上帝自她懷中取去的代價啊!
代價就是她和來諾之間的小祕密,隱密而終未實現的純真之戀。
所以從此以後,伴隨著她對先生布壬登的微小不滿,
她將徹底沉落入婚姻生活的墓穴,深埋其中;
她的美貌將再無用處,不會再有韻事,不會再有追求,不會再有戀曲或任何戀曲之暗示。
而她如此年輕;
在未來,在她的美貌與青春逐日凋萎的漫長時日裡,不會再有任何事發生。
那將是她的冀盼,她的失落,
她的幸福與不幸福,她向上帝討價還價的最終結算。
然後她聽見她的女兒(四歲的伊莉莎白)的聲音,隔著窗戶,隔著庭院──
彷彿隔著他們長日漫漫的後半輩子傳過來。艾莉絲‧孟若這樣寫:
伊莉莎白又叫了:「媽咪。來。」然後其他人也叫──布壬登和玻莉和來諾,一個接一個,叫她,取笑她。
媽咪。
媽咪。
來這裡。
這發生在很久以前。在北溫哥華,他們住在柱樑式房子裡。那時她才二十四歲,對討價還價還是新手。
對,週日下午,天光晴好;
她如此年輕,風華正茂,
然而她的一生居然已經結束。伊格言如此分析:
這收尾極端恐怖:許多年後──「這發生在很久以前」,
作者孟若將時空突然擲向一遙遠而無可逆反之未來,若無其事地暗示時間已過了很久;
「那時她才二十四歲」──
也許,她現在已六十四歲,或七十四歲,或八十四歲,
數十年光陰飛逝,沉重至幾乎若無其事;
「這發生在很久以前」,就那麼一句話一個句點嘎然而止,
無解釋,無延伸,這是真正的舉重若輕。
許多年後,當不再年輕的羅娜回想起這一切,
當我們終於領悟我們當年對討價還價還是新手;一切已然太遲。
這是〈柱和樑〉,孟若老太太的時空技術。
這突如其來的時空切換讓我們瞬間對一輩子裡和上帝的討價還價進行了結算。
事實上,也唯有把時空尺度拉大,
才能真正對一個人的生命進行結算,不是嗎?
放棄一輩子所有的風流韻事,你感覺如何?
你覺得可惜嗎?但有穩當可靠的家庭生活不好嗎?
那算是幸福還是不幸呢?
那其實既幸福又不幸福,對吧?
然後伊格言說,他額外想到的是,
孟若老太太會不會對自己的生命進行結算呢?他這樣寫:
2013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艾莉絲‧孟若出生於1931年,幾乎一輩子生活在加拿大南安大略小鎮。
六十年來她維持著規律的寫作生活,日復一日。
她或許不是具有狂野爆發力或想像力的那型,她過得與她筆下那些小人物們的凡常哀喜並無二致。
但她知道生命的祕密就在其中,喜悅與悲傷,快樂與無奈,滿足與遺憾;那是常態。
在生命的長流中,或許即便是諾貝爾獎皆如此輕盈,輕得不值一提,
幾乎沒頭沒腦像個隨機事件。
或許孟若老太太在年輕時也曾試圖和上帝討價還價過──
我想至少在當時,上帝不曾允諾她什麼,或即使有也拒絕透露。
她不會知道。
那時,她對討價還價也還是個新手。
我們每個人都是。
─────
伊格言,小說家、詩人,《聯合文學》雜誌2010年8月號封面人物。
著有《噬夢人》、《與孤寂等輕》、《你是穿入我瞳孔的光》、《拜訪糖果阿姨》、《零地點GroundZero》、《幻事錄:伊格言的現代小說經典十六講》、《甕中人》等書。
作品已譯為多國文字,並於日本白水社、韓國Alma、中國世紀文景等出版社出版。
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自由時報林榮三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長篇小說獎、華文科幻星雲獎長篇小說獎、中央社台灣十大潛力人物等;並入圍英仕曼亞洲文學獎(Man Asian Literary Prize)、歐康納國際小說獎(Frank O'Connor International Short Story Award)、台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小說家等獎項。
獲選《聯合文學》雜誌「20位40歲以下最受期待的華文小說家」;著作亦曾獲《聯合文學》雜誌2010年度之書、2010、2011、2013博客來網路書店華文創作百大排行榜等殊榮。
曾任德國柏林文學協會(Literarisches Colloquium Berlin)駐會作家、香港浸會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IWW)訪問作家、中興大學駐校作家、成功大學駐校藝術家、元智大學駐校作家等。
Readmoo專訪1:如果在YouTube,一個小說家
https://news.readmoo.com/2020/01/07/200107-interview-with-egoyan/
Readmoo專訪2:那些關於孤寂的問題,以及......
https://news.readmoo.com/2019/03/21/190321-lonelie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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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是什麼?我認為,好的小說是一則猜想──像數學上「哥德巴赫的猜想」那樣的猜想。猜想什麼?猜想一則符號系統(於此,是文字符號系統)中的可能真理。這真理的解釋範圍或許很小,甚至有可能終究無法被證明(哥德爾的不完備定理早就告訴我們這件事);但藝術求的從來便不是白紙黑字的嚴密證明,是我們閱讀此則猜想,從而無限逼近那則真理時的智性愉悅。如若一篇小說無法給我們這樣的智性,那麼,它就不會是最好的小說。
是之謂小說的智性。───伊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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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若 #小說 #諾貝爾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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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集我們談到了故事中,年輕人妻羅娜與丈夫的學生來諾,兩人間產生了曖昧情愫。
他們的雙人探戈正踩在紅線上,猶疑地,正要踏出下一步。今天我們繼續來看羅娜的故事。
正當羅娜陷入與來諾曖昧的隱密心事,家中卻來了個不速之客──
堂姊玻莉出現了。
玻莉沒比羅娜大幾歲,但從小就沒了母親的羅娜其實根本就是被玻莉帶大的。
對於羅娜而言,那是個亦母亦姊的存在。
玻莉來找羅娜,帶了個行李箱,就此住下,似乎沒有要走的意思。
羅娜大概猜得到怎麼回事:
她自己出身底層,父親和母親現在都過得不好;
而玻莉的境況也不遑多讓。
她是走投無路才投奔到羅娜這兒來的。
因為親族們總認為羅娜過得比他們好些──她嫁得好。
藉由美貌與婚姻,她兵不血刃地實現了自己的階級流動。
但事實真是如此嗎?羅娜在這個家能有多少自由呢?
她畢竟不是一家之主。她能夠自作主張讓玻莉賴著這個家不走嗎?
就算她很願意,老公布壬登也不會同意吧?
所以羅娜和玻莉狠很吵了一架。
不巧的是,就在玻莉為此崩潰大哭之後,羅娜和布壬登一家四口出門進行了一趟家庭小旅行。
他們將玻莉獨自一人留在家裡──
這使得羅娜在整整兩天一夜的度假行程中一直提心吊膽。
她相信自己的直覺;
直覺是,當他們到家時,將會看見玻莉將自己吊死在後院裡──
為了玻莉自己無解的困境,也為了控訴羅娜的無能為力。
於是整個漫長的回程,焦慮不已的羅娜在心中持續看見玻莉在門後上吊的幻象。
隨著關鍵時刻逼近(他們就要回到家裡了),恐懼與歉疚在羅娜心中翻騰。
她終於受不了了,在心中展開和上帝的協商,
一場討價還價,一個「沒有信仰的人的投機禱告」──
如果,如果能讓玻莉一切平安,她願意拿什麼去換?
作者孟若這樣描寫羅娜的內心掙扎:
不能是小孩。她一把抓住那想法丟掉,好似把孩子們從火裡抓出來。不能是布壬登,為了相反的理由。她不夠愛他。可以說她愛他,到某一程度,而她要他愛她,然而和她的愛平行有點恨的微鳴,幾乎總是在那裡。因此以他來討價應該受譴責──也沒有用。
她自己?她的容貌?她的健康?她想到也許她的取徑不對。在這樣一種情況,可能由不得你選擇。由不得你設條件。你碰見時就會知道了。你必須答應兌現承諾,在無知於是什麼的情況下。答應。
可是和孩子們無關。
伊格言說,我們或許都做過類似的事吧?
向神許願。求神應允。和神討價還價。
或者,這根本也稱不上「討價還價」,而僅僅只是交付自己的一些什麼──
向神示弱,向神表達自己獻祭的意圖。
向命運臣服。誠心誠意。
美麗的羅娜心中千迴百轉;
在此,她的恐懼重合疊上了童年時期,那寒冷雪天裡,對廣播劇裡小人物們的擔憂──
同時也是對命運的擔憂。這是同一主題的再次顯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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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格言,小說家、詩人,《聯合文學》雜誌2010年8月號封面人物。
著有《噬夢人》、《與孤寂等輕》、《你是穿入我瞳孔的光》、《拜訪糖果阿姨》、《零地點GroundZero》、《幻事錄:伊格言的現代小說經典十六講》、《甕中人》等書。
作品已譯為多國文字,並於日本白水社、韓國Alma、中國世紀文景等出版社出版。
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自由時報林榮三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長篇小說獎、華文科幻星雲獎長篇小說獎、中央社台灣十大潛力人物等;並入圍英仕曼亞洲文學獎(Man Asian Literary Prize)、歐康納國際小說獎(Frank O'Connor International Short Story Award)、台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小說家等獎項。
獲選《聯合文學》雜誌「20位40歲以下最受期待的華文小說家」;著作亦曾獲《聯合文學》雜誌2010年度之書、2010、2011、2013博客來網路書店華文創作百大排行榜等殊榮。
曾任德國柏林文學協會(Literarisches Colloquium Berlin)駐會作家、香港浸會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IWW)訪問作家、中興大學駐校作家、成功大學駐校藝術家、元智大學駐校作家等。
Readmoo專訪1:如果在YouTube,一個小說家
https://news.readmoo.com/2020/01/07/200107-interview-with-egoyan/
Readmoo專訪2:那些關於孤寂的問題,以及......
https://news.readmoo.com/2019/03/21/190321-lonelie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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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是什麼?我認為,好的小說是一則猜想──像數學上「哥德巴赫的猜想」那樣的猜想。猜想什麼?猜想一則符號系統(於此,是文字符號系統)中的可能真理。這真理的解釋範圍或許很小,甚至有可能終究無法被證明(哥德爾的不完備定理早就告訴我們這件事);但藝術求的從來便不是白紙黑字的嚴密證明,是我們閱讀此則猜想,從而無限逼近那則真理時的智性愉悅。如若一篇小說無法給我們這樣的智性,那麼,它就不會是最好的小說。
是之謂小說的智性。───伊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