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作選篇(之45)
端午與屈原
(以下是由2017年和2010年端午節寫的兩篇文章,彙合而成。)
發表在2017年5月30日的文章。
端午節,又稱詩人節,紀念中國第一位詩人屈原。
屈原(約公元前340-前278)是戰國時代楚國人。與中原各國文化相比,楚文化有顯著不同。屈原之前,中國的詩篇只有無法考證作者是誰的《詩經》,屈原是第一位詩人。魯迅《漢文學史綱要》:「戰國之世……在韻言則有屈原起於楚,被讒放逐,乃作《離騷》。逸響偉辭,卓絕一世。後人驚其文采,相率仿效,以原楚產,故稱『楚辭』。較之於《詩》(即《詩經》),則其言甚長,其思甚幻,其文甚麗,其旨甚明,憑心而言,不遵矩度。……其影響於後來之文章,乃甚或在(《詩經》)三百篇以上。」中國後來成為詩的王國,可說是屈原帶動的。
由於語言年代久遠,《楚辭》也像《詩經》一樣,讀來不似唐宋詩詞那樣流暢易明。但《詩經》中的「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會啟動你無限遐想;《楚辭》中的「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今天讀來仍然艷麗感人。又想起《紅樓夢》中「襲人」這名字,最早典故應該是屈原《九歌》的「綠葉兮素華,芳菲菲兮襲予」。花氣襲予,帶來一陣淒美。
屈原最動人的詩篇當然是《離騷》了,其中一些句子,我年輕時讀後深思,就抄在筆記本上:「世溷濁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路漫漫其脩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那份對百姓和家國的深情,對追求良政的執着,終句是:「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以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彭咸,是殷代賢大夫,諫君不聽,於是投水而死。屈原這個結句預示了他會作出與彭咸相同選擇,並因此而為後世留下悲壯的傳說和端午節的種種習俗。
近年有大陸學者對屈原之自沉,認為是不懂得政治需要妥協的不智,一死無助於政治的改進,反而忍辱妥協還能夠伺機施行良政。這或許是當今一些知識人為與極權政治合作而尋找的心理托詞。但屈原在《漁父》中已作了回答:「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寧赴湘流,葬於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既然是舉世皆濁、眾人皆醉,混入權力層中,除了同濁同醉之外,還能夠有甚麼作為?
不知道從甚麼時候開始,屈原就被稱為「愛國詩人」。他的「愛國」,不是愛統一的中國,而是愛周朝各諸侯國之一的楚國。他畢生的政治追求,是抗擊強秦的侵略,維護楚國的獨立,實行清明的政治。實際上,分離狀態的春秋戰國時期,才是中國文化、思想、學術百家爭鳴的最輝煌時期。秦統一之後,焚書坑儒,百家寂滅,楚文化也消失了。
抗暴秦,避秦,移民潮,讓人想起屈原的《哀郢》。
2007年 6月19日端午節,我發表的一篇文章,講到《哀郢》。89年六四後,畫家黃永玉畫了一幅題為《哀郢》的大畫,全畫是穿大紅袍蓄長髮伏地吟詠的屈大夫,畫的上方,畫家抄下了屈原全首《哀郢》,最後畫家寫:己巳年仲夏日黃永玉接家書後奮筆作之於山之半居。己巳年即89年,這年夏天何以有此奮筆之作?當年我初看此畫,心中已戚戚然。詩句中的「去故鄉而就遠兮,遵江夏以流亡。」和結句的「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棄逐兮,何日夜而忘之?」使人聯想到當時的中國局勢,並引起共鳴。
一年來,香港局勢大變,兩制的人身安全和自由的保障,日日向一國靠攏。《哀郢》的「去故鄉而就遠兮,遵江夏以流亡。」是香港人成為中國人之後,擺脫不掉的秦以後專制時代中國人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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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被劈開的疼痛在大地瀰漫】
——談海子(上)
◎小編陳尚季賞析
1.海子的詩歌畫像
海子的詩歌畫面裡,大致上可看到麥地、鄉土、愛情,以及長詩。
麥地、麥子在他詩中的意象,金松林說:「麥子是這個農耕民族共同的生命背景,那些排列在我們生命中關於麥子的痛苦,在他進入詩歌後便成為折射我們所有生命情感的黃金之光。成為貧窮者崇高的生存者生命之寫實。這一富含生殖力的植物,既是生命力的象徵,也是生存苦難的見證。」可以知道出生鄉村的海子,「麥」對於他來說就是生命的填充物。
「麥子、村莊、土地,是海子三個重要的元素。麥子,是詩人賴以延續生命的麥子。村莊,是詩人居住的村莊。土地則是生養詩人的土地。他們以濃郁、本真的鄉土氣息溫暖著詩人孤獨、流浪的內心,是詩人對中國鄉土最本質的把握,但他們又不是以單純的物質出現在海子的詩篇裡,他們蘊藏的是農耕背景下,一切貧窮崇高的生存者理想的追求,生命的喟嘆,生活的艱辛,甚至是人類生命存在的秘密。在這一觀點上,海子詩歌正是在這一層面上逼近中國鄉土的美麗與悲涼。」由麥子的意象,我們可以看見一種詩人的鄉愁、理想精神的嚮往和應許之地。結合鄉村的意象,進一步可以看見海子對於現實的一種抵抗。
海德格說過:「詩人的天職是返鄉,惟通過返鄉,故鄉才能作為達乎本源的國度而得到準備。」返鄉,對海子而言,不只是回到安慶城外的家,回到那片種植穀物小麥的原野,而是回到精神的故土。家鄉的一切,猶如一個樂園,使詩人得以對抗外在現實世界的殘破不堪。
在海子《詩學:一份提綱》裡他說:「在這一首詩《土地》裡,我要說的是,由於喪失了土地,這些現代漂泊無依的靈魂必須去找一個替代品——那就是慾望,膚淺的慾望。大地本身恢宏的生命力只能用慾望來代替和指稱,可見我們已經失去多少東西。」喪失土地與家園其實和喪失靈魂是一體兩面的,土地的悲劇,所折射出的就是現代社會裡人們痛失精神家園,無可依傍的悲劇。所以海子的家鄉意象不僅是一種詩意的抵抗,或許某種角度上也是一股家鄉的殘影,失樂園的緬懷。
海子的長詩,金松林看海子在《詩學:一份提綱》中提到。他說:「以生命類型的角度將詩歌分為「母體」與「父體」。前者以母為本,追求愛與美的結合,無視藝術造型的力量。因此,它把形式、裝飾和心情作為詩歌創作的目的,將詩歌變成一種柔美的抒情。在海子看來,這樣的藝術儘管並不複雜與深刻,並不缺乏可能性,但缺乏完整性,缺乏紀念碑的力量。後者以父為本,這樣的藝術儘管顯得笨拙、粗糙、滯重,卻蘊含著巨大的造型力,能夠創造出神殿般的壯麗人格。」由此可知,海子創作長詩的動機是想追逐更加有力量,足以撼動人類精神的大詩。
《斷頭篇》是海子詩歌全面轉向的標誌,在代後記《動作》一開篇,海子就這樣寫道:「如果說我以前寫的是她,人類之母,詩經中的伊人,一種北方的土地和水,寂靜的勞作,那麼現在我要寫他,人類之父,我要寫楚辭裡的東皇太一,甚至是奧義書裡的大梵。」
海子的好友駱一禾曾評論海子的長詩。他說:「海子生前真正感奮的軸心是從浪漫主義詩人自傳和激情的因素直取梵谷、尼采、荷爾德林的境地而突入背景詩歌-——史詩,並且在這種詩歌取向上,他是獨自挺進,不但充滿危險而且潛伏毀滅性的道路,這樣的詩歌理想是猛進且孤獨的。」在一禾看來,海子的大詩創作是以西方古代史詩為背景而逐向《摩訶婆羅多》、《羅摩衍那》式的東方古代史詩背景轉換,印度大詩不同於西方史詩系統性的統攝,而更多百科全書式的繁複總合與不斷豐富,但他同時也保留了西方史詩的構造與創造力。
海子創作大詩的原因,是因為他決定在更高的層面展開生命與詩歌的較量。他不再朝向傳統中苦苦尋索,而是背轉身來,以悲天憫人的火熱心腸關注著人類的當下生存和終極命運。有感於當下科學化、制式化的社會,人類的靈性之光逐漸黯淡,而海子想做一位「沙漠的引路人」,為了拯救迷途的人類,寧可孤獨地行走於道上。他已經意識到,悲劇性的抗爭和抒情,本身就是人類的存在最為壯美的詩篇。金松林:「海子的理想,即是為貧瘠時代的靈魂重新找到神性的根基。」
2.海子的語言觀
Hans-Georg Gadamer說:「語言是我們在世存在的基本活動模式。」意味著語言與生存間的不可切割。何謂語言,海德格對於語言本質的探究,他說,「作為語言的語言帶向語言,既還原語言自身的物性,同時又將作為語言的語言帶向人的生存,徹底完成從觀念化的理性語言像靈性化的生存語言的詩意轉換。」海子受到海德格這「生存論語言觀」影像甚深,在詩中也對於語言與存在做了自我的辯論。
《語言與井》是海子一首對於語言本質的辯證。語言和井,語言與井在此不只是兩個概念,也是兩個並排的事物。而語言與井的關聯為何,金認為,語言與井都是生存之必須,生存需要水(井)的庇護,好比語言,只要每天說話或是思考,必觸及語言,就像是生活在語言的家中。
再者,井是一口幽暗,如同語言,我們其實沒有真正進入與看見語言的本質,我們只是使用它,本真的語言總是像井一樣有部分的遮蔽。井水的自然湧現,如同語言的自由敞開與湧現。用海德格的話說,語言言說。不是人在言說,而是語言在言說,人說話,只是由於他應合於語言。這樣的解釋,再現了語言的物性,同時也喻示了語言與生存的密切關係。
語言與井 ◎#海子
語言的本身
像母親
總有話說,在河畔
在經驗之河的兩岸
在現像之河的兩岸
花朵像柔美的妻子
傾聽的耳朵和詩歌
長滿一地
傾聽受難的水
水落在遠方
語言的本身,意味著是站在語言的角度去對語言進行思考,所採取的是以物觀物。這樣的本體論的方式去思及語言,「語言本身就是語言」而不是其他東西。
像母親,母親先於我們存在,如同語言,而我們只是學習著「語言」的表達。
但真正的語言,我們無法本真地去說。
所以與母親所說的本真的語言相比,我們在日常生活中使用的語言其實是經驗上的語言。這兩種語言有明顯的界線,前者是本質的、純粹的,後者是經驗的、現象的。詩中,在河畔、在經驗之河的兩岸、在現象之河的兩岸,都表示著難以跨越的邊界。雖然我們說話,但我們卻永遠無法觸及語言的本質。(就像我們也永遠不知道山是什麼,我們所知道的山也是經驗上的。)
「花朵像柔美的妻子」
作為自然界敞開的景色,他即是一個世界,這個世界裡,它的靜默絕非無聲,僅是在無聲中保持的是聲響的不動,不動的本身也不是真正寧靜,不動彷彿只是寧靜的背面。一朵花朵的綻放與凋謝,都可以是自己的世界裡語言的表達,也象徵了語言的另一特質,作為寂靜之音說話,不說卻說得更多。
省略掉形容詞後,「花朵像妻子」。若說語言就是一種事物,它就像樹木與青草一樣在大地自然的生長。海子透過這個比喻,維護了語言的物性,更將其帶入人的生存面。「柔美的」形容詞,緘默、無聲地說出了語言,表現出語言的敞開性。富有詩意的比喻,將語言的本質表達出來。
「傾聽的耳朵和詩歌
長滿一地
傾聽受難的水」
海子在詩中,運用了兩次傾聽,目的在於強調詩人在面對語言時應保持的狀態,即在順從語言的聽中,跟從被聽來道說。「受難之水」,是對語言的暗喻,意味著道說的語言並非隨時現身,在特定狀態中才能顯現,大地上的心靈並非隨時在道說。
「水落在遠方」
這單獨隔開的詩行,進一步強調聽者通達語言的艱辛。遠方與聽者拉開了距離。為了通達語言,傾聽與領會語言的道說,金松林認為海子奔行在去遠方的途中。這條道路既是通向語言的道路,同時也是人歸屬於存在之真理的道路。海德格說:「語言,它是存在之真理的家。」
在海德格的啟發下,海子擺脫了長期禁錮的流俗語言觀,將語言上升到存在層面,將語言本身與生存連結在一起。金松林又談到,梅洛龐帝從語言哲學的角度,人之所以將語言視為表象工具,是因為沒有注意到語言的雙重性質。語言具有散文性,同時也具有詩意。前者對應的是被言說的語言,這種語言是透明的,它的詞語與詞語之間有著對應關係。後者對應的是能言說的語言,這種語言在傳遞含意的同時,又創造新的含意。於是詩人便是在語言的不透明性中,建構出自己生存的應許之地,使我們能感受到一股生命的真摯流瀉而出。
80年代,中國國內掀起了「存在主義」熱潮。眾西方著名的存在主義大師,如尼采、薩特、海德格等等著作譯介進來。薩特有句名言:「存在先於本質」這就意味著,本質是以存在為前提和基礎的,人是透過行動來實現自己的本質。海子在這一潮流的影響下,逐步建立自己的「本體論生命詩學。」
「生存」是海子整個詩學的主旨。所謂「生存」,它是人的生命展開的狀態。「生存」與「實存」,實存「經驗地」存在於此,而生存卻僅僅作為「自由」而存在。前者在俗世中,是一種當下的生活狀態,而後者則突破日常世界的界限而趨向更高的境界。實存是有限的,生存是無限的。
金松林引用雅斯貝爾斯的話,雅斯貝爾斯認為,「生與死是實存的界限,它扶搖於時間之流的暫時存在,而生存則在跟無限的契接中超越了世俗的時間。」生存作為自由而存在朝向超越,即是「生存最終總是走向超越存在」,對生存而言,「超越存在」是它可以在其中停靠的他者。生存與超越存在的關聯在於,「超越存在」是生存的超越活動,是在世生命的自由展現。
人的本質就在於,他總是懷著無限的溫情默默望著虛靈之際。金松林再提到幻象之於海子。海子的詩學中,「幻象」是比「生存」更高的維度。類似雅斯貝爾斯所說的超越存在。即是追求「此時此刻最為美好的經驗生存」。甚至連超拔於實存之上的生存都是經驗的,唯有幻象才能「提高生存的深度與生存的深刻」,雖然它「並不提高生活中的真實與真理」,但是它以無限逼近那些「偉大而徹底的直觀」。
金松林談到《觀於人道主義的書信》中,海德格將詩、思和語言三者緊密地結合起來:「存在在思想中達乎語言。語言是存在之家。人居住在語言的寓所中。思想者和作詩者乃是這個寓所的看護人。只要這些看護者通過他們的道說把存在之敞開狀態帶向語言並且保持在語言中,則它們的看護就是對存在之敞開狀態的完成。」金認為海子後期的詩作,不再注重意象、象徵等修辭手法的運用,甚至放棄了語言的創化功能,但是他通過對生命的高揚以及對詩的本體的追求,最終還是切入了語言的本質。因此,他們是純粹之詩,是澄明之詩,是關於語言的真詩。
3.海子的詩學觀與詩意的組構方式
實體、元素與主體是海子文論最核心的問題。在海子《尋找對實體的接觸》一書中,他提到對實體的指涉,用來指涉和描述詩歌的動機、詩歌的特質、詩歌是什麼等問題。海子在此書中對於時體有兩個舉例,一個是塞尚的畫,一個是對自己長詩《河流》所做的意象之解讀。
塞尚的畫裡可以看見一種能帶給世界「質量」與「體積」的力量,海子將其稱為「實體」的力量。塞尚的畫中結實突出的幾何結構,厚重沉穩,色彩平鋪給人強烈的視覺衝擊力,都強化了物體的概念,對物體的高度凝視為海子尋找對實體的接觸建立信心。臧棣對海子的判斷從另一方面證明這一點,海子的內心太脆弱,我想它在長詩中過多的借用力的修辭與意象,都和它已意識到並試圖彌補它的脆弱有關。
第二個例證是對於《河流》一詩的自釋。對於「土地」與「河流」,海子毫不掩飾自己對於宏大事物的傾心:我希望能找到對體地與河流—這些巨大物質實體的觸摸方式。」通過以上二例,能夠初步判斷海子的「實體」即是能藉由質量與體積給予人力量的樸素物質,其中,海子特別看重土地與河流這樣體積龐大,且具有源頭意義的實體:
詩應是一種主體與實體間面對面的解體和重新誕生。詩應是實體強烈的呼喚和一種微微顫抖。
實體就是主體,是謂語誕生前的主體狀態,是主體的沉默的核心。
由此海子自己對於主體與實體的解釋之後,可以發現「實體就是主體」的表述顯現出黑格爾的觀念對於海子的影響,將實體帶向哲學的思考維度裡。然而無論是從黑格爾還是亞里斯多德的實體觀出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些西方重要的哲學論點,如何給予海子的論述以邏輯的力量,能夠幫助我們理解海子論述的出發點。
◎作者簡介
海子(1964-1989),原名查海生,出生於安徽省安慶市懷甯縣高河鎮查灣村,中國新詩史上最有影響力的詩人之一。
海子在農村長大。1979年15歲時考入北京大學法律系,1982年大學期間開始詩歌創作。1983年自北大畢業後分配至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哲學教研室工作。1989年3月26日在山海關附近臥軌自殺。
海子的作品被收入近20種詩歌選集,主要作品有:長詩《但是水,水》、長詩《土地》、詩劇《太陽》(未完成)、第一合唱劇《彌賽亞》、第二合唱劇殘稿、長詩《大紮撒》(未完成)、話劇《弑》及約200首抒情短詩。曾與西川合印過詩集《麥地之甕》。出版的詩集有《土地》(1990)、《海子、駱一禾作品集》(1991)、《海子的詩》(1995)、《海子詩全編》(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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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 IG@brocccoliiiii
圖片來源: IG@brocccolii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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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cendalirit.blogspot.com/2020/07/blog-post_9.html
#每天爲你讀一首詩 #每天為你讀一位詩人
#海子 #存在主義 #海德格 #語言
詩經楚辭年代 在 半瓶醋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當秋生與黃帝都不姓黃,老子都不老子啦!】
或
【黃安難題與炎黃子孫:兼論中國信史前的中華民族神話誤導與姓氏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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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中國歷史幾千年?
小時候被灌輸的黨國教育,總是說中國歷史五千年,從愛國歌曲到開國神話總是不斷地強調五千年五千年,作為中華好兒女的我總是為祖國五千年歷史感到驕傲。
後來小時候有兩套啟蒙書籍進來了,糟糕了,中華無菌室被小日本地下啟蒙刊物給偷渡了:一個是《七龍珠》(還沒有出現一大堆莫名其妙的外星人與超能力,還是本格派中國武術格鬥漫畫的時候)、一個是《七笑拳》(如果你聽過你應該跟我一樣是轉個頭脖子很容易就扭到了的年紀了,沒錯,就是辣個完全沒有在管版權的年代,《亂馬1/2》就這樣給翻成七笑拳)。
這兩部漫畫都是以中國為主題,而且兩部漫畫都提到了「中國四千年歷史的古拳法」,後來《聖鬥士星矢》的紫龍一樣是繼承四千年古拳法的廬山昇龍霸,看到這裡身為中華好兒女的我就不能不做聲了。你們日本人也欺人太甚了!八年抗戰跟南京大屠殺蔣委員長都已經寬大為懷以德報怨了,沒想到咱們中國人五千年的歷史你們硬是要吃我們豆腐硬生生減掉一千年,是可忍孰不可忍?!
總之一路到了高中時期,遇到了一位很厲害的歷史老師,成功高中的姜公韜老師(幾年前聽說老師一向身體不好,多年前已仙逝,令人扼腕不已),在他妙語如珠的歷史課程中,我才終於知道以前被洗腦的中國史有多少問題。
姜老師課程中令我至今印象深刻的其中一點,就是中國史(或華夏地域史)的信史,是從具體確定編年的一個事件開始:公元前841年的周召共和,起因是周厲王(諡號是厲就知道這個人有問題)在國人(國人具體地說就是居於城中之人,勉強比喻可以算是有公民權的人)暴動之後逃離鎬京,國內大政由周定王與召穆公共同主持,因非王政、故曰共和。
姜老師很明白地告訴我們,在周召共和以前,史家無法具體確認編年的歷史事件,不管是三皇五帝、堯舜禹湯,都只能算是傳說,或是野史,必須要有相當充分的史料證據互相辨明,否則都不能算信史。
換句話說,所謂的中國史(或華夏地域史)以最嚴格的定義來算,就是2020+841=2861年,也就是將近三千年,日本人稱呼中國史有四千年,已經算是相當給面子。
不過前面也提到,雖然有許多歷史並未能具體確認編年,但是藉由多項史料的交叉辨認與交互證成,我們還是可以確認這樣的歷史可信度很高,只是在最嚴格的定義下,我們會抱持一定程度的懷疑。
舉例來說,武王東征、直抵朝歌,擊潰「大邑商」的部落共主局面;周公二次東征,擊敗管叔蔡叔與商人領袖武庚的聯軍,而後藉由封建制度徹底瓦解大邑商在河南以東的控制勢力,讓周人的勢力首度跨越陝豫邊界,有效控制整個黃淮平原,成為西周的立國基礎,這些事情是史書中有明確記載,我們有很大的信心水準可以確定是信史的部分。
另外,二十世紀甲骨文的大量出土,以及中研院學者董作賓花費了一生的研究精力完成的《殷曆譜》,以及其他的考古證據,將殷商的歷代帝王系譜整理完成,並且精細到能夠追出每位帝王的在位時間(主要是藉由卜辭中的干支紀年),並與司馬遷史記的殷商帝系吻合(在沒有甲骨文考古證據的年代,司馬遷如何得以完成殷曆帝系譜也是個耐人尋味的謎),從而確認了殷商,或是「大邑商」,這個由東方進入中原系統(有一說是殷商來自東北草原,經由河北山東進入中原),曾經有效統領中原諸部落,成為部落共主大約五百多年,並透過高科技(鑄造青銅器與卜筮技術),使他們可以與祖靈保持寬頻通信,在資訊戰上取得優勢,永遠搶先敵人一步維持競爭優勢,並且透過商業貿易賺進大筆資源的政治實權共同體,是具體存在的事實。
但在殷商以前,比如說歷來史書皆載明之夏(我不用朝的原因等會兒解釋),除了二里頭文化之外,相關的考古證據便非常稀少,更遑論一般史書中大禹以前的諸多領導者,其真實性都必須細細考究。
所以,從周召共和往前推,假設補完西周的歷史,再加上將近五百多年的殷商史,用一個寬鬆的標準來估算中原地區「諸夏」的歷史,真的很寬鬆也只能算到將近四千年,在那之前的大致上都只能視為傳說。畢竟日本的中國史學家是非常嚴謹認真的,而且他們也沒有甚麼民族大義的愚蠢考量,而能做出相對公允的評判標準,四千年是相當尊敬的說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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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信史以前的時代:傳說的推理與還原––禪讓制
換句話說,在殷商之前,一直回推到新石器時代晚期,在中原大地上到底發生了甚麼事,那些仰韶文化、龍山文化中開始發展農耕技術、而後部落組織壯大,開始有了文化、有了階級分化,而後成為農耕武裝團體,並且開始部落征伐、部落聯盟以及聯盟間的巨大會戰,這些就只能從極其稀少的文字史書線索當中去推理還原當時的可能歷程。
舉例來說,堯舜禹的禪讓制度,回推到一個比較合理的情境,應該是在中原地區(具體地說應該只有山西南部與河南省中北部、頂多加上河北省南部或山東西部這樣一個小範圍)的諸多部落中,各部落族長從彼此中挑選出一個共主,是為部落共主制。
早期由「堯」這個部落族長取得聯盟首領的地位,後來,堯的年齡漸長,威望與統治能力逐漸衰弱;於是,一個年輕的族長「舜」就暗中開始吸納同年齡的其他部落領袖,等到時機成熟,就跳出來挑戰堯的領導地位,年老的堯為了活命,只好讓出部落共主領袖的位置,政權就這樣順利完成轉移。
但這只是一個較為文明的版本,非常有可能的是,在堯統治的末年,以「舜」為首的部落聯盟,與繼續擁戴共主「堯」的部落聯盟在中原地區展開一場大會戰,結果由舜集團勝出,部落聯盟共主因而轉換。但是經由後世(多半是東周)的大夫史家(多半是孔子)為了強調恢復封建秩序,所以把政權轉移過程美化為禪讓制。
在傳說中,堯禪讓舜、舜禪讓禹,而禹終止了禪讓,把領導者的位子傳給了自己的兒子啟,於是部落共主改為世襲制。但說不定也有可能,堯、舜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支特定部落領導集團的代稱,他們可能並不一定是父傳子的世襲制,但是在堯部落當共主的年代,傳來傳去一定都是這個集團的人,直到政權被舜集團取代。所以攤開禪讓制度這個神話一般美好的理想政治情境,我們可以對部落共主制的年代有比較具體合理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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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夏商周的部落統治集團權力移轉
接著我們來聊聊,為什麼不要把夏商周視為「朝代」。
夏商周這三個政治存在,與其說是朝代,不如應該視為「特定地域的部落聯盟統治集團」。夏的勢力範圍,大致在今天的山西省南部與河南省西部;商的勢力範圍,從安徽省北部淮河流域一直到中後期政治實體的重心在河南省中部;周的勢力範圍,在周公二次東征前,一直都在陝西省的渭水盆地一帶。
為什麼不視為朝代?原因是夏商周三個統治集團沒有一個曾經確實地支配整個中原。即便是藉由封建制度而統治範圍大大擴增的有周一代,也只能說控制範圍大抵抵達黃淮平原的邊緣,甚至還沒進入華中,遑論華南。
直到秦朝實施中央郡縣制,我們才可以勉強地寬鬆定義所謂概念中的中原諸夏地域,被一個中央集權帝國藉由人口、地籍、兵員、稅收的統計與掌握,大致上具有「統一管理」的系統性思維。
但實際上是秦朝太短無法有效落實,漢代又採封國郡縣雙軌並行制,整個魏晉南北朝更遑論甚麼大一統,唐代安史之亂之後就藩鎮割據天子出不了京畿,接著是遼金元大對峙分裂......。仔細想想,中國歷史的兩千多年中,所謂「國家機器確實掌握帝國的每一個角落並納入系統性生產」的時刻,加起來真的不到五六百年。
其次,一個很重要的理由,朝代是革命產生的,有你無我。但夏商周三個實體,有很長時間是並存的。
換句話說,在夏人的統治集團還在掌握中原地區實權時,商人可能正從東方崛起,一開始他們分布在安徽北部的淮河流域,與夏的統治集團並存,雙方可能有商業貿易交流往來,直到後來商開始壯大,並且以各項優勢(技術、財力、軍力)逐漸取代夏的共主地位,雙方可能經過聯盟大會戰,夏人敗北,逐漸退出河南省的中原區域,回到山西省南部的範圍。
商與周也是並存的,周文王的「文王」乃是追封的諡號,是周公在封武王的諡號之後,追贈自己的父親為文王,即便父親從未稱王。周文王在世的身分是「西伯」,是統領中原地區的共主大邑商贈給西方部落領袖聯盟族長的一個象徵性地位,也就是「我敬你是個人物」、但潛台詞就是「我會防著你」。因為西伯勢力巨大,影響到商的統治地位,所以紂王才會忌憚他的實力,將西伯囚於羑里。
所以從堯舜禹的禪讓制,還有夏商周的部落聯盟共主權力轉移,我們可以大致拼湊出一個中原諸夏的權力轉移過程,從這個法則來去解讀熱情奔放、創意無限的史前創世神話,建立一個有所本的歷史事件還原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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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涿鹿之戰:兩種糧食作物生產文化的部落聯盟大會戰
堯舜禹湯各朝,追自己系譜的時候,都要說到自己跟過去的三皇五帝有關連,要嘛連結到少昊、要嘛連結到顓頊,都是為了要連結自己是炎黃子孫。
為什麼要強調是炎黃子孫,主要是為了統治中原的正統姓。我們從小就聽過在在上古傳說中,炎帝與黃帝的聯軍在「涿鹿之戰」中大敗蚩尤的軍隊(小時候漢聲出版的《中國童話》還把九天玄女以及指南車這些傳說全部加進來好不精彩,構成我童年時期的七彩幻夢),黃帝斬殺蚩尤,而蚩尤的部落潰散,部分降於炎黃聯軍,部分則退出中原。
這個精采的神話故事要還原成比較符合現實的歷史推理,一樣先把怪力亂神的部分都先拿掉。黃帝與炎帝,可以理解成是兩支不同的部落聯盟,而且從史家的推論,非常可能都是由西方(可能是河西縱谷地區或是隴西高原地區)進入中原的。
進入中原後,黃帝集團控有山西南部至河南北部的區域,炎帝集團則偏東南,控有河南南部一直到山東西部,隨著部落活動範圍的重疊與衝突,兩支部落聯盟因此發生過「阪泉之戰」,黃帝集團打敗炎帝集團,其中集團聯盟中的炎帝系統降於黃帝、夸父集團逃往東方、刑天集團則繼續反抗。後來炎帝部落在東方的勢力範圍與在中原東方及南方活動的九黎部落產生衝突,遭到部落聯盟首領蚩尤的驅逐,而有了這場炎黃部落聯軍大敗九黎聯軍的跨部落集團大會戰。
假如這些記載屬實,那麼涿鹿之戰可以視為是來自西北方的部落聯盟與來自東南方的部落聯盟的一次決定性戰役。我大膽地假想西北方部落聯盟的立國基礎來自旱作,種的是高粱、玉米與大麥、小麥;東南方聯盟的部落則活躍於北緯三十度以南的濕潤地帶,種的是稻作與小米。這場可能發生在距今四千多年前到五千多年前的大會戰,很可能間接引發黃土高原北方旱作民族的大規模南侵與東侵,而位於中原南方的稻作民族則被迫放棄家園南遷,從山東南部、安徽北部、湖北省等地繼續遷到湖南、閩浙、嶺南與四川廣西等地。
這樣的大擴遷,也一直與千年以來往復的東亞層級式大擴遷循環有關。這個層級循環依序是:北方遊牧民族南下,中原人南遷,原本的百越人與南方民族只好南遷東南亞,而更早的住民南島語系則是從五千年前就從中國大陸南方開始了跨越太平洋與印度洋的海上大擴遷,東達復活節島、西至馬達加斯加。
但至於黃帝與炎帝到底是不是美索不達米亞來的?我覺得太跳躍了,容我保持質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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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從氏到姓:封建制度與中國人「姓」的由來
史書記載中,舜姓媯(念作規)、禹姓姒(沒錯,褒姒的姒,念作似)、殷商諸帝姓子、周朝列王姓姬。除了殷商其他人的姓都是女字邊,表示當時為了釐清血源,姓都是由「你媽媽是誰?」來確認的,因為常常「父不詳」,所以問爸爸是誰沒甚麼用。這是為什麼禹的世襲制如此重要,那個時代(假設鯀、禹、啟這祖孫三代皆有其人),父系社會的組織架構開始壓過了尊崇母系社會的部落,而父系社會部落則明顯在武力上、組織架構上、部落總體產能上勝過了母系社會的部落架構。
我們現在概念中的姓,絕大多數來源於周代的封建制度。封建是周公給一個姬姓宗族人,比如說你是昭王的弟弟好了,我命令你帶著姬姓的族人,還有一批其他非姬姓的宗族,比如說跟姬姓友好的姜姓宗族,還有一批是你原本封地上的殷商舊貴族,你們這些人都不同姓,但是你們現在要成立一個新的國,叫做「陳」,你們以後都是陳國人,陳就是你們的「氏」。
而在東周以後,隨著國與國的兼併、各國人的跨國交通大大增加,於是「氏」取代了「姓」成為「新的姓」,從現在開始,我們雖然會四散各地,但我們都是世世代代的陳國人,我們都姓陳。
這是中原諸姓的由來,我們可以確定,管、蔡、陳、宋、齊、韓、衛等等大約都是封建時期以來就存在的姓(也就是原本的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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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華夏開放系統與北方游牧民族
但是,我們千萬不要忘了一件事,中原華夏系統看似封閉,但其實北方門戶一直大開。從前面提到,黃帝與炎帝從西方來,進入中原後壓制了南方民族然後成為黃淮平原新主人,這樣的歷史在中國不斷不斷地發生。
漠北草原,我們把它想像成一個機場裡面的人行輸送帶,從長白山的山腳,一直向西到匈牙利大平原為止,所有的遊牧民族在此間行動自由、來來去去,只要今天你的騎兵有經過訓練,武器系統不至於太爛,基本上整個歐亞大陸你是愛去哪就去哪,想打誰就打誰,一個得來速的概念。
中原這個系統,東方南方有大海、西方是世界屋脊青藏高原,唯獨北方防禦近似真空。自古以來,侵略者皆是由北方來。兩千多年來,匈奴、鮮卑、突厥、契丹、党項、女真、蒙古、韃靼、瓦喇,最後還來了俄羅斯人。這些外來民族的侵略,中原系統有效檔下的極少;最常發生的狀況,就是內亞一有新情勢,中國馬上換主人。
換句話說,在這兩千多年來的過程中,北方遊牧民族大舉南下,成為中原新主人,然後慢慢漢化,取中國姓、學中國字,然後統治者的子弟全都被中原人感染了貪腐逸樂的習氣,徹底成為中國人。然後下一批精壯的遊牧民族又從草原誕生,然後再徹底經歷成為中國人的歷程,成為永劫循環。
舉例來說,整個魏晉南北朝到唐末,就是鮮卑統治集團長達六百年的漢化史;大遼、大金、大元、大清,各自花一百年到三百年不等的時間。在這段一兩千年的時間裡,北方遊牧民族變成了姓李、姓楊、姓王、姓趙、姓高、姓馬都不意外,反之只剩下極少數的宇文、耶律、完顏、愛新覺羅、紐祜祿,殘存一些過往祖先馳騁在蒼穹下、馬背上得天下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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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華夏邊緣
除了北方民族的融入以外,中原帝國一次次向南方侵略的歷程,都是將南方各民族強制漢化的過程。從西周的東夷、東周的楚人、吳越、三國的巴蜀、秦漢的交趾,還有唐宋的大理、南詔、明清的琉球;這些語系、信仰,甚至遺傳特徵本來就不是漢人的民族,除了某些退居湘桂黔山區,維持傳統信仰與部落組織的少數民族,絕大多數還是被漢化了。他們一樣可能姓吳、可能姓張、可能姓錢、可能姓鍾,他們都不是原本西周分封諸姬姓家族時賜予國號而為姓的漢人,但在兩千年後,他們半自願、非自願地,成為了廣義的漢人。
北方遊牧民族也好、南方少數民族也好,雖然不是漢人,好歹也是黃種人,但在唐代,有大量的西域人到長安生活、做買賣,來自西域的粟特人、來自西亞的景教傳教士、來自波斯的祆教傳教士,來自印度的佛教徒,甚至是來做生意的猶太人,他們都在時代變遷中得到了漢姓,原本深邃的輪廓在幾代的混種之後逐漸與黃種人無異。
元代的市泊司亦是如此,世界第一大港泉州月港,集合了阿拉伯人、猶太人、印度人、波斯人,他們都是為了在這世界最繁忙的十字路口討生活;有人一生存不到錢回家,有人因為時局變動無奈留在中土。就這樣,一代代的混血淘洗,他們都被動成為了中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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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海賊時代
時間一晃眼來到了十七世紀,縱橫台灣海峽的大海賊鄭芝龍降服於大清國,嫡子鄭成功與之恩斷義絕,他收攏了效忠於鄭家可以有效控制的艦隊,將指揮基地從廈門轉移到了海峽對岸的大園。
那個詭譎多變的海上大博弈當中,有為了明朝海禁假扮成倭寇的泉州人、有父祖在關原之戰選錯了邊、不見容於新興的江戶幕府,只好脫藩成為浪人,在薩摩與琉球的沿海做起海賊勾當的日本人,有海上勢力全面衰退只剩下傳教士活躍的葡萄牙人、有努力維持日不落封號的西班牙人,還有十七世紀新近崛起橫掃全世界的荷蘭人。
一條海峽,萬千帆影,人人都豪氣萬千、人人都身不由已。江湖不再是江湖,成了浩瀚翻湧的黑水溝。
打退了荷蘭人,在大園灣倉皇落腳的東寧王朝,從台江內海向內陸輻射的固定範圍內,設置了多個兵營,取明代衛所兵制精神,平時開墾、戰時充兵。這些男丁皆無女眷,因此開始與原居於台島上的平埔族通婚。及至施琅攻台,大清國領台,一只禁海令仍然令唐山人只准男丁來台工作,不准舉家遷徙。嚴重的男女不均衡,使得平埔族大量女性在漢人半欺半騙的情況下強制漢化,化身中國好媳婦,冠上了夫姓、告別了祖靈,從此三從四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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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有唐山公無唐山嬤
這些在半自願與非自願的過程中接受漢化的平埔族女性,不管變成姓陳、姓林、姓廖、姓蔡、姓施、姓王、姓許、姓吳、姓江、姓劉、姓謝......,她們的族裔的歷史被漢文化與一個天上掉下來的姓一舉抹去了。
她的族人曾經沿著山麓拓荒、在某條溪邊的豐饒平原成立他們族人世世代代居住的社,簡單地務農、有時獵殺水鹿,剝了鹿皮滑著小舟去海濱地帶與外來者交易的歷史,她的爸爸用粗壯的手臂收割小米,拉開弓箭抵禦外來的高山族,她的媽媽熟練地織布,在夏天燠熱的晚上唱歌哄著年幼的她睡覺,這些記憶都在她嫁入了一個漢族家庭中逐漸抹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開墾、找水源、耕作、為全家人縫縫補補、清明祭祖、過年拜拜、端午、中秋......,她對這塊土地的互動、她的時間感、她對著大自然祈禱、對話的對象也改變了。她從祖靈的後裔,變成了媽祖的女兒、觀音菩薩的女兒、三山國王的信女。
幾個世代之後,她所繁衍的後裔,都對自己是漢人這件事深信不疑。
而她的祖先,原是前面提到南島民族五千年前大遷徙時,不知因為何種原因沒有隨族人揚帆遠去,而是繼續留下大遷徙起始跳板的島嶼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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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代稱結論:中文使用者、中文姓氏者、中華民族與中國人之間複雜理不斷的關係
一個故事莫名其妙講了好久,其實重點只有一個,中華民族本是一個矛盾、虛幻的想像體,以同姓來攀親帶故更像是聊星座血型,相當有趣好破題但很難找到科學證據。
一百多年前,梁啟超等人為了革命肇建新中國,開始以中華民族這樣一個統合性想像體概念來指稱一個政治實體中其實存在各異的億萬個體,俾使帝國的疆域與統治實權不因為帝國的崩解而四散流失盡入列強之手,方便在政權轉換過程中持續過渡這些統治正當性。但這個虛無飄渺的概念通常是經過幾個殘酷的提問就會被打到面目全非的,比如說在大蒙古治下怎麼布達佩斯不是我大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中文的使用更是一個奇特的孤例,現今埃及人無法解讀古埃及文,伊拉克人基本上沒人會使用楔形文字,唯有中文這樣一個奇特的書寫系統,它的「以型辨意」的基本原則迥異於世界上所有其他文字的拼音原則。
中國文字一開始的目的並不是為了拚寫語言,就只是為了紀錄世間萬物的「象」,因此解讀權力也被嚴格把持在少數卜筮祭司階級與王公貴族手裡;中國文字可以讀,還可以跟日常語言聲韻結合是《詩經》以後的事。
所以,即便在兩千年後,一個識字的國中生可以完全理解明清小說,也能大致透過註釋讀懂《論語》、《孟子》、《詩經》的內容,即便我們幾乎可以百分之百的肯定,孔孟等人在他們那個時代講的語言,現在幾乎沒有人聽得懂。
這個奇特的習慣讓所有讀得懂中文,說著各種漢語方言的廣意上的華人們,至今還是可以想像自己是一支古老民族的後裔,標榜自己是「炎黃子孫」,即便他們有更大的可能性是「蚩尤子孫」、「東夷子孫」、「百越子孫」甚至「南島子孫」。
在二十一世紀的認同政治中,中國人的認同陷入了有史以來最尷尬的境地。尤其是發源自中國的瘟疫爆發以來,自我認同是中國人這件事,從來沒有如此地丟臉、千夫所指,以及變成全世界人人喊打的街頭鼠輩境遇中。
認同是一種選擇,而語言與文化是建構認同的最主要趨力,超越了膚色、基因等等自然遺傳條件。中國人、華人、漢人,這些字詞所涵蓋的複雜的語源、語境與區辨的方法,其精細與複雜的程度,相較於本島媚共者強制將中文使用者及中文姓氏者一律打為中國人的粗暴邏輯,實乃雲泥之別也。
但這何嘗不是一個好機會,試想下次有人指著你大罵:「你敢說你不是中國人你就不要講中文!去給我姓日本姓!」的時候,你能夠辯才無礙地舉例分別出中文使用者、中文姓氏者、中華民族與中國人的差別嗎?
讀書與思辨真的好重要,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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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漢聲中國童話——二月的故事》,〈二月一日 黃帝大戰蚩尤〉,圖畫局部。漢聲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