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中小劇場 第67場 你打過小孩嗎】
「你有打過小孩嗎?」
「有。」
「什麼!」
我的回應,彷彿是一顆意外擊中她腹部的快速直球,我甚至可以感覺到她正在捂著肚子跟我說話。
對方是買了書聽過講座,持續追蹤粉專的讀者。單親,獨力撫養一個過動症的孩子,目前固定會談,十分信任我的專業。因此她的問句,不是為了確認答案,而是為了確認我對「打小孩」的看法,畢竟她正在這個行為裡掙扎。只是沒想到,她得到的卻是一顆快速直球,而這顆球正把我推向專業形象的懸崖,於是她露出某種「你最好給我解釋清楚」的眼神。
那是好幾年前的秋天,女兒將滿兩歲。
當時我們全家到沖繩旅行,那是女兒第一次出國,我第一次右駕,老婆第一次規劃國外自由行,太多的第一次,讓整趟旅程兵荒馬亂。右駕是很刺激的經驗,車子一開出租車公司就得繃緊神經,逼自己注意轉彎方向,適應用左手打檔。在異國的領土上,沒什麼犯錯的餘裕,意外車禍就賠得上億天價,轉錯彎可能就回不到原定路線,就在我不斷把方向燈打成雨刷桿時,女兒抓狂了。
毫無原因地抓狂。
她開始尖叫哭鬧,使勁地踹我的椅背,唯一值得驕傲的,就是腿要夠修長才能做到這件事。折騰持續了一整天,除了食物,任何語言與行為安撫都是枉然,女兒就像一頭執拗的獸,還是被附身的那種。尖叫聲癱瘓了整台車,雨刷不斷在車窗上來回猛劃,看著雨刷,我突然想起《七寶奇謀》(The Goonies,1985)這部電影。裡頭那七個孩子為了尋找寶藏,必須破解海盜設下的重重關卡,其中一幕,有個巨斧像鐘擺一樣,刀鋒對著一條細繩來來回回地猛劃,纖維一根根投降,只要繩索一斷,巨石就會應聲落下。在那當下,我覺得自己的理智線就跟那條細繩一樣脆弱,但女兒的尖叫聲卻比巨斧還犀利。
結果,它還真的斷掉了,在那間濱海燒烤餐廳裡。
混亂持續到夜晚,夜晚比想像得還漫長,女兒進了餐廳就開始亂丟餐具,一被制止就掙扎,把兒童座椅坐得跟電椅一樣。店員的眼神輪番打量,我們很明顯破壞了店裡的平衡,只能一邊使用陌生的語言點餐,一邊進行徒勞的按捺,理智線正在挨刀,身體的資源根本不敷使用。忽然間,桌上的告示牌筆直地飛了出去,滑行到鄰座的桌腳,對方露出善意且理解的笑容。就在那個瞬間,我的理智線斷了,而且是可以聽到啪地一聲的那種。
我隨即起身,用力抓住女兒丟東西的那隻手,直接送上一掌。不是為了教養,不是為了演戲,而是真的崩潰,理智的纖維完全斷裂!我只想停止這些鳥事,順便宣洩積壓了一整天的怒氣,然而沒想到,這一掌竟然產生了效果。因為,
桌上另一張告示牌,飛得比剛才那張更遠了。
這孩子居然偷藏了另一張,這讓我開始有點佩服她的手法,而且接了我一掌之後她並沒有哭,也不打算停手,只是看起來比剛才更火大而已。
此時老婆伸出食指,指著大門,意思就是給我抱出去,後續殘局由她來收拾。入秋的南國沙灘,海天失去界線的夜晚,看不見盡頭的海面,只看得見淡淡的白浪,我們聽著堆疊的潮音,女兒終於安靜下來,而我的記憶也慢慢回來。
我想,這一整天她應該都很緊張,從下飛機後就睡不安穩,澈底水土不服,只好反覆唱著熟悉的兒歌。但我們正忙著摸索異國的輪廓,沒多放心思在她身上,她被困在安全座椅,只能透過肢體與叫聲傳送焦慮。當時,我的同理心就像一條被鎮壓的神經,麻木而無感,存在卻起不了作用。我突然感受到,家長在忍怒的過程中,根本不是在想辦法守住理智線,而是在理智線斷成兩截後,想辦法勉強打個結而已。
因此那一掌,除了洩憤,什麼目的都沒達到,什麼教育都沒完成。慚愧的是,並不是考到了那張執業執照,就能換到粗一點的理智線。我的同理心,也得經過大腦的冷卻,才能從身體深處慢慢浮出來。
這是我唯一動手的經驗。因為我再也無法說服自己,那一掌是為了教養。
對孩子動粗的起因通常有兩種,洩憤或教養。若是洩憤,那是暴力。若是教養,那是白費力。然而一旦動手,最麻煩的不是肉體傷害,而是會養成習慣。
無論是家暴或霸凌,選擇動手,就會和情緒產生連結,次數一多,制約便隨之成形,最後演變成一種被身體使喚的習性。但這不是拿來脫罪的答辯,我們的隨手一掌,可能會讓孩子因疼痛或害怕而住嘴或收斂,問題暫時緩解。但它帶來的影響,卻是對體罰行為的麻木,以及拳腳相向的模仿。
畢竟,教職教養所著眼的,從來就不是當下的狀況排除,而是未來的影響。
衛福部曾在去年4月30號,國際不打小孩日(International Spankout Day)這天分享了「守住理智線」的四種招數,分別是:
● 第一招:「深呼吸 - 恢復冷靜」
● 第二招:「引導孩子 - 嘗試溝通」
● 第三招:「暫離場 - 請家人協助」
● 第四招:「解困境 - 尋求外援」
這四招當然都是可行之道,但若回到現實生活,某些孩子之所自幼受虐,正是因為他們當時缺乏「溝通能力」,導致溝通無效。此外,家長缺乏替手人力或奧援資源,也是讓理智線斷掉的主因。因此對象若是四歲之前的孩子,我最推薦的還是第一招,穩定自己的呼吸,終究是最可靠的。
當然,這不一定適用於每個人,它可以和第三招混搭,也就是「直接抱離現場,順便恢復冷靜」,以隔離取代體罰。暫離現場的好處,除了能抒緩現場的關注壓力,亦能分散孩子的注意力,即便孩子持續哭鬧,也不會讓干擾波及群體。少了現場的壓力,家長換個場合調整呼吸,至少有機會提前恢復理智,重新整理情緒。
只要不動手,就不會讓局面雪上加霜,一旦形成連結,孩子就會明白離開現場的用意。也就是「當我無理取鬧時,我不會被打,但我必須待在外頭,和家長一起恢復冷靜」。根據我的經驗,孩子通常會恢復得比家長還快。
親子互動的品質與走向,會決定孩子干擾行為的持續度與嚴重性。這點我們都明白,然而所有的考量都在一念之間,漂亮話經常拯救不了現實。但只要經過練習,即便是一閃而過的念頭,也會慢慢固定成某種應對模式。
無論採取何種形式,只要動粗,留給孩子的就不會是一記重擊,而是一劑毒液。因為那不只是暴力的短暫印記,而是注入血脈的長久承繼。
#但願每天都是不打小孩日
語言暴力算家暴嗎 在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 關於要不要生小孩 ]
有一次,我和一群朋友聊天聊到要不要生小孩這件事,其中一個友人很堅定地認為,女生就是要在 28 歲結婚,32 歲前生小孩,我問她為什麼一定要生,她說:「大家不都差不多這樣嗎?」我說,「我的意思是,妳覺得生小孩這件事的本身,對妳來說有什麼意義?」她說:「恩...... 就覺得小孩子很可愛啊。」我聽了,就完全懶得再聊下去。
「大家都這樣」、「小孩子很可愛」,在我聽來實在太過輕率。小孩是一個生命,完全不是一個兒戲,「很可愛」就生小孩嗎?我在日常生活中,看過太多父母弄壞太多小孩,甚至直到人都已經成年了,還深陷在各種互相傷害裡,身邊好幾個朋友,隨便一說,就是各種童年創傷精神創傷,聽了真的很難過。
有個男性友人,小時候曾被他爸爸性侵(此故事經本人同意分享),性侵之餘,還各種拳打腳踢言語暴力,直到他後來離家上學才停止,不過從此以後,他便長年憂鬱症纏身。在他和我說這故事之前,我完全無法將這樣的黑暗與他聯想在一起,因為他是我所見過,最正面、最溫柔、最幽默、最善體人意的一個人。他說:「人通常有兩種,一種會慢慢成為和父母一樣的人,另一種會盡力成為和父母不一樣的人。而我想要成為和我父母不一樣的人。」但是他依然活得很辛苦,他在人前陽光正面,背後卻獨自與心魔日夜纏鬥。
一個長年被父親精神暴力的朋友和我說,「我從來沒要求被生下來,為什麼要讓我在這裡受苦?」那時的我是一個天真的理想主義者,聽到她這樣說,內心還覺得她就是個養尊處優的女生沈浸在虛無縹緲的顧影自憐,覺得既然自認受苦,那爲什麼不努力去看看生命的美好,為自己打造更正面更理想的生活呢?但後來等生活經驗多了,才完全能理解她當時為什麼會這樣說。生命有很多難題,而那些在家裡就已經被親密關係多番傷害的人,人生起跑點更是比別人還要崎嶇。
不過,這些難題,卻不是完全不可能被化解。從前我和我父親的關係非常糟糕,兩個人就算在小小的家裡擦身而過,連一句招呼也不打。小時候,我父親曾用許多語言暴力傷害過我,以前不懂為什麼,只把父親視為惡魔,恨他恨了好多年。直到長大後,我才漸漸理解父親這個人,不是什麼邪惡化身,他就只是個一般人,從小就被我爺爺嚴厲打罵(現在看來就是家暴),他也不懂為什麼,只是將這種無力保護自己的憤怒與受傷,轉化到人格深處,往後遇到任何不順心的事情,就會激起他的過激反應,再一次複製創傷。但是我父親是痛苦的,這種人怎麼會不痛苦。為了走出內心牢籠,他這幾年看了很多心理哲學書,慢慢釐清了心中的暴力究竟來源為何。後來有天,我們聊到了這些事情,聊到過去他曾傷害我的種種,他曾被自己家人傷害的種種,我跟他說我很早就不恨他了,因為我理解他,也因為我不想恨一個人,父親流了眼淚,對我說,「對於以前的事,我很對不起」。
那天下車前,我們握了握手,向過去與彼此徹底和解。
當然,曾經的傷害並沒有因為父親的懺悔而消失,那些疤痕都還在,我花了很多年的時間去思考去理解,才學會心平靜氣地面對那些瘡疤的方式。家人之間的愛和恨,往往就是如此複雜。
人都是不完美的,就算成為了父母也一樣。但,人非聖賢無法成為傷害人的藉口,因為很多人的一生中,其實有很多的資源與機會能夠改進自我,但有的人一輩子自我中心懞懞懂懂,從未做好這樣的功課,也有的人像我父親,年近六十才幡然體悟。太早或太晚,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生活無論如何要過下去,而我還算滿意目前的狀態。
要不要生,牽涉到的問題太多,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想法,但回到我自己身上,如果有一天我決定要生孩子,那絕對是抱著十成十的嚴肅準備,不只是生理上、經濟上、國家環境上,還有個人層次上,因為我知道,小孩子一來到世上,我就不再是只為自己一個人活著,我時時刻刻的一言一行,一心一念,都會在潛移默化中傳達到孩子的身上,而我準備好將部分的生命奉獻於此嗎?我的另一半,有能力和我一起擔此重任嗎?
無論如何,我不排斥生小孩,但我不會單純因為「大家都這麼做」「小孩很可愛」「家族要求要傳宗接代」「爸媽要我們生孩子」「養小孩老的時候才不會無聊」這種事生小孩,而我的另一半,當然也不會是有這些觀念的人。不過我也知道,自己的情況相對於很多人算是輕鬆(我和另一半的父母不曾施加過生孩子的壓力),所以才能瀟灑地說這些話,我身邊有很多朋友,從小被父母情緒勒索到大,後來在生孩子這件事上也承受威逼利誘,最後搞到有的情侶分手,有的不得不咬牙硬生。這件事其實很可怕,很多人一生就這樣被父母綁架,就連生孩子這種大事也不倖免。但是家庭關係本就複雜,所以我真的無法說生孩子就是好,或是不生才是好,因為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難處和考量,而我們不過是都在盡己所能的,好好生活下去。
可怕的是從來不思考,只是一生盲目隨波逐流、理所當然服從他人,或是成為那種把自身價值觀套到別人身上、對他人施加控制與壓力的人。(真的別再問別人為什麼還沒生小孩了)
IG:abby_chao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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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子 #親子 #家庭
語言暴力算家暴嗎 在 劉南琦臨床心理師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昨天去上了一堂很有意思的課,「政治暴力創傷助人工作者初階培訓」。
其中分析了國家暴力對於個人心理的長遠影響力,也聽聞了19歲就到綠島「進修」,今年已是93高齡的蔡焜霖先生的歷史見證。
該委員會期待跨領域能投入,心理,社工,醫護等,就其專業參與其服務。概念很好,但只要提到「跨領域合作」這幾個字,本人我就格外豎起兩只耳朵,想聽看看要怎樣的跨領域。
其中彭仁郁委員提到暴力創傷的部分,剛好最近實在對創傷議題很有感觸,發現許多人對受害人的創傷服務不是太過自我,就是太陷入,認為愈接近受害者身邊才有資格照顧他。
彭委員的觀點不免也有這樣的疑慮。她提到帶著某受難者就醫的過程,質疑「為什麼許多受難者『很容易』被診斷為思覺失調症,而不是『PTSD』(創傷後壓力症候群)?」對醫師開出抗精神病藥物也有所質疑。
首先,診斷不是你說了算。任何疾病,包括精神疾病,不一定要聽到完整的生命故事才能下正確的診斷,診斷是根據當下的症狀資料來判斷的,如果病患長期的確有幻聽、妄想,符合精神疾病診斷準則的分類,下思覺失調的診斷有何不對?
是否符合PTSD,那要看醫生當下是否收集足夠PTSD的症狀,可以下這樣的診斷,如果病人只來看那麼一次,沒有回診,就責怪醫師不夠了解病人,我想應該所有的精神科醫師都會拍桌抗議了。
不是你以為他有PTSD,你覺得應該是PTSD,那醫生就要迎合你的想法,這樣的話醫師的專業在哪裡?臨床上我常遇到許多初診病人,信誓旦旦的跟我說,我就是人格分裂,我就是躁鬱症,結果大部分說自己人格分裂的人其實是情緒問題形成的防衛機制,如解離等;大部分說自己躁鬱的人,其實是焦慮。
想要真正的跨領域合作,不能只說漂亮話。站在自己的立場,讓各專業來為你的個案服務,這不叫跨領域而叫傲慢。
想要跨領域,就要在語言上也要基於方便對話來貼近各領域,而不是賣弄傳統精神分析深奧難懂的名詞(對,我就是不惜要得罪某些人,明知大家不懂也要撂名詞吊書袋,你們不能說白話文嗎,還是要證明你們很會?)
要跨領域合作,麻煩請先學習尊重各領域專業,如果不懂,就問,沒有得不到的答案。期待跨領域合作真的可以達成。
#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