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抓XX的故事
今天嚇出半條命....
本來就在想住穀倉的貓應該很會抓老鼠. 這一年第一次一起過的夏天應該會很驚悚. 因為兩隻貓常抓我最怕的老鼠應該會讓我很崩潰. 老貓抓行動不便鼠. 青壯年貓抓跳跳鼠.
結果~~~~
沒想到牠抓鳥也很可以😱😱😱
這隻應該是雛鳥. 因為還有一些小灰毛在頭頂上. 但好像是牠剛好抓住一隻蟲才被Teresa "黃雀在後" .
一直到放飛都還沒有想要把蟲放掉!
才剛變熱沒很久. 一直都還在考慮怎麼處理變成攀藤植物的茉莉. ( 這兩週外面的花比較吸引我!)
現在.... 得繼續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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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又世故,決絕中顯真情:讀帕麗夏《一小片安靜的壞天氣》 ◎莊丞志
初次見到詩人帕麗夏,是在2018年的「太平洋詩歌節」,她打扮中性,表情淡然,迅速簽完名就進入會場。沒有跟她交談,也沒機會聽到她的座談,但她身上就是散發著一種魅力,使我直覺這個人如果寫詩一定很有趣,當下就上網查了她的名字,找到這本《一小片安靜的壞天氣》。
讀帕麗夏的詩,會有一種誤入童話世界的感受,小動物、擬人化的玩具等物件時常出現在詩中,如「節日只差燈光了/樹枝腋下結出糖果/士兵暫時還只是玩具」(〈附近的聖誕節──紀念貓和爺爺〉)、「從海邊退走的男孩/誠心與每一塊石頭告別/他說:再見,獅子,再見,兔子/再見,小豬兒。」(〈男孩之死〉)。但這絕對不是純粹天真可愛的幼兒頻道,而是一個細緻複雜的成人世界,殘酷與童趣並存,這是一名詩人的隱密心靈。《一小片安靜的壞天氣》是帕麗夏第一本詩集,收錄55首詩,寫作時間介於2011年至2017年間。能夠辨識主題的,大致圍繞著親情與愛情以及情緒的抒發。在這些常見的題材中,帕麗夏的語言靈巧,意象清新,特殊的視角經常帶給人驚喜,有別於部分小清新(?)詩人的矯揉造作也無法開創出新意,帕麗夏顯得既認真又誠懇。
帕麗夏寫親情既輕盈又哀傷,情緒拿捏恰到好處,如她在〈附近的聖誕節──紀念貓和爺爺〉一詩塑造出哀而不傷的氛圍,更透顯出一種堅毅的質地:
節日只差燈光了
樹枝腋下結出果實
士兵暫時還是玩具
揭開湯鍋蓋子
歌聲也從教堂屋頂飄出來
可惜你園丁的天賦無人繼承
白愛我吞食蔬果的一派天真
每一扇遵命的窗戶
每一扇樸素的窗戶
嘴與耳朵一樣彼此傳遞
今晚人人頭頂分到一放煙花
和一噸火藥的吻
今天下午白雲劇烈
我在鐘聲中遊蕩,直到對它置若罔聞
直到教堂和藍天
以一種誠實垂直出現
首句塑造出將來未來,情緒布景皆完備但主角尚未降臨的氛圍,成為這首詩的背景音樂。的二段從揭開鍋蓋轉換到歌聲從教堂屋頂飄出,意象轉換迅速但以「飄出」做為接點卻不至讓人感到突兀。接連幾句情景的描寫早已為這首題為紀念的詩安排好適切的氛圍,「可惜你園丁的天賦無人繼承」一句輕巧的連結上主題,情感表露節制,卻又能在後半部渲染開來。結尾,以劇烈形容白雲,製造出風雲湧動的畫面感,連用兩次「直到」將壓抑的情緒一次釋放,最後兩句教堂與藍天、誠實與垂直更新了整首詩的畫風,給人一種嚴肅而帶有希望的感受。
第一首寫親情的詩就讓人印象深刻,但我認為帕麗夏寫愛情更讓人驚豔,〈保羅的春天〉一詩具有韻律感,在輕盈的音聲間,詩人慘忍打斷愛情美好的想像,將那逼人的現實推至讀者面前:
斧頭開花,石頭開花
炎熱的古老的白花在開
鞦韆是從不搬運的
樹下好多芳香的骨頭
舌頭開花
你吻過的眉心開花
「燙」,一個立刻在風中降溫的詞語
春天的眼睛在貓尾巴上
招搖著,是你的寵物
牠擅用你的步子,使地板的縫隙也開花
一個呼吸清晰的
「愛」,立刻在吻中老去
我聽見你聽覺裡的蝴蝶,全部飛起
整首詩連用多次開花,韻律與意象配合,塑造美好的愛情想像。但「鞦韆是從不搬運的」、「芳香的骨頭」隱隱透顯著危機,緊接著兩句「『燙』,一個立刻在風中降溫的詞語」、「『愛』,立刻在吻中老去」不僅打破花開的韻律感,更把讀者從美好的愛情想像中拉開,巧妙又殘忍地揭開愛情的常態。最後一句似乎又將愛情中兩人連結在一起,一面營造精緻的畫面感,但順著整首詩的脈絡看下來,這樣的愛情更像是無法收拾的殘局,早已貌合神離。
問世間情為何物?詩人探究這個巨大的命題時,往往無意間將真情表露無遺,詩人寫的是寫實殘忍的愛情,有時深陷其中,有時卻又決絕的將自己剝離開來,這種時候就體現出帕麗夏詩的另一個特點:
我看見一路下山時
手臂上的雨水長成緊湊的鱗
今晨我趴在窗口
像倒念著你的詩句──
逆著一片一片刮去(〈翌日〉)
或是:
我要在這裡建一座圖書館
這需要比食物更多的書
比書更多的食物
因為我需要活很久
老實說,我對死亡已經不抱太大希望了
對你的愛也必須活著
──必須活著,這是鐵鎚對釘子的命令(〈牆中信〉)
從上面摘錄的兩段可以見到詩人對身體感的營造,將雨水化成鱗片再一片一片刮去,或將愛情比喻為鐵鎚對釘子的命令,不論是愛或是不愛,詩人都以暴烈的方式處理。但似乎能夠看到,詩人一邊傷害自己,臉上卻是一片淡然的表情。上引的兩首詩都偏向主動的自我傷害,此處的身體感塑造便顯現出詩人的決絕與堅毅。
除了抒情之外,帕麗夏的敘事詩也相當可觀,且看這首〈爸爸要種世界上最好的橄欖〉:
爸爸重複講的故事有三個:
一個是三好學生沒評上,他去搔掉了班主任田裡的絲瓜
一個是同學請他吃一段一毛錢的甘蔗,他沒有要
一個是跟一姑娘處了半年要散,怎麼讓女方父母相信自己沒睡了她
自從出了鳥木村,就不再過問一座山的籍貫
他出差過許多地方,只給我傳過一次訊息:「我在黃土高原上」
他開過摩的,開過藥房、KTV,全都倒閉後
學習舞蹈、書法、聲樂和太極,全都放棄後。一個下午
坐在客廳的電視聲裡,自己單手在鋼琴彈了一支草原小夜曲Si Do Re Si Si
Si La La Si Do La Re Si,一些遺憾就不藥而癒了,也不再戒菸
開了一陣子新車,人然不厭倦這個毫無信譽的小城
今年夏天,他租了幾十畝地在郊區,心裡的計畫已經不再和我媽說
但他告訴我,這裡要種世界上最好的橄欖、最好的葡萄和最好的蓮霧
我問爸爸什麼是最重要的──
爸爸說,當然是橄欖
我曾以為所有人都會回答自由
前段的結構鬆散,漫無目的地說著些無關緊要的事,刻劃出父親的形象:樂天、一事無成。整首詩最重要的是最後一句,賦予這首詩意義,父親以為最重要的是橄欖,敘事者以為是自由,但父親早已擁有自由,前述種種皆是父親自由的生活,整首詩的結構得到收束。
在這部詩集末尾,出現幾首題材、語言都有別於前的作品,詩人似乎開始拓展寫作的疆域。例如〈排隊〉,語言變得稀釋,意象不再接連而生,談論的主題也從親情、愛情轉換成對時間流逝的焦慮。或是〈星期五十七時有雨時作〉:
有些風景讓我唸出從沒背過的古詩
千里,暮雲,更上一層樓,有燕兒回來
雨巷子裡,有人在滴水的屋簷間,連著線跳回家
他頭上也是,千里暮雲平
有時,紅燈,停車,有撐傘的美人經過
此刻,給誰自由,我都不會心疼
好似,前方路口,看羅馬衰亡星下,麻雀跳格子
你去不去都好,千里暮,雲平平
詩人化用古典詩詞資源,重新組裝拼貼,敷衍一則在現代都市相遇離合的故事,頗有新意。王維的「千里暮雲平」不斷被拆解拼裝,結合「更上一層樓」、歸燕等古典意象,讓古典詩詞在現代語境中作畫,最後一句「你去不去都好,千里暮,雲平平」完全消解王維原詩的廣袤與氣勢,反而顯得俏皮可愛。
綜觀這本《一小片安靜的壞天氣》,已經十足展現詩人的才華,語言與意象皆讓人驚豔,但仍有些許不足之處。例如上引的敘事詩〈爸爸要種世界上最好的橄欖〉,雖然末句收束了整首詩的結構,對自由的辯證不足,可能招致內涵過於單薄的批評。或者是〈排隊〉這首詩略顯單調,沒有展現詩人的語言魅力。但這些並無損帕麗夏是一名優秀詩人的事實,不管是關於親情與愛情的描寫,或是後來新的語言風格的嘗試,我認為都非常成功,期待她繼續創作,也必須繼續創作,「這是鐵鎚對釘子的命令」。
參考書目與註解:
唐捐,〈銀河的一小片肌膚〉,收於帕麗夏,《一小片安靜的壞天氣》(臺北市:聯合文學,2017.12),頁14-25。
帕麗夏,〈附近的聖誕節──紀念貓和爺爺〉,頁28-29。
帕麗夏,〈翌日〉,頁30-31。
帕麗夏,〈保羅的春天〉,頁32-33。
帕麗夏,〈牆中信〉,頁44-47。
帕麗夏,〈爸爸要種世界上最好的橄欖〉頁54-55。
帕麗夏,〈男孩之死〉,頁136-137。
帕麗夏,〈星期五十七時有雨時作〉,頁144-145。
帕麗夏,〈排隊〉,頁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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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Sorrow沙若
圖片來源:Sorrow沙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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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cendalirit.blogspot.com/2021/02/20210226.html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帕麗夏 #一小片安靜的壞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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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瑟夫‧布羅茨基詩中的巴洛克敘事 ◎蕭宇翔
“It seems that what art strives for is to be
precise and not to tell us lies, because
its fundamental law undoubtedly
asserts the independence of details.”
from The Candlestick by Joseph Brodsky
|賦格與俄語
布羅茨基曾自言,最早教會他詩歌結構的啟蒙老師即巴赫(J.S. Bach)。與其說音樂值得詩歌嚮往,不如說這是藝術具備的公分母,在這點上,布氏幾乎發展了一整套韻律理論,藉音樂的特性深刻地反觀詩歌。他認為:「所謂詩中的音樂,在本質上乃是時間被重組達到這樣的程度,使得詩的內容被置於一種在語言上不可避免的、可記憶的聚焦中。換句話說,聲音是時間在詩中的所在地,是一個背景,在這個背景的襯托下,內容獲得一種立體感。」(註一)「包括音質、音高和速度,詩歌韻律本身就是精神強度,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替代,它們甚至不能替代彼此。韻律的不同是呼吸和心跳的不同。韻式的不同是大腦功能的不同。」(註二)音樂是以音符與節拍承載時間,而對詩歌而言則是韻律和語氣,如何藉此重構時間(或說面對消逝),此即作詩法。
從各種層面來講,巴赫的作曲法和布羅茨基的作詩法的確相像得不可思議。譬如巴赫窮盡一生不斷改進的的賦格曲式,宣示了一整個巴洛克時代的成就。賦格可分成兩大類:一種輕快簡單如舞曲,風格飄逸;另一種則結構嚴謹,由層層模進所交織串聯,厚重而壯麗。這兩種風格剛好可以蓋括布羅茨基一生的詩風。
如同巴赫的音樂,布羅茨基的詩風同樣既古典又現代,事實上,布氏認為:「現代主義無非是古典的東西的一種邏輯結果──濃縮和簡潔。」(註三)這是因為在俄羅斯,布氏生長的城市,彼得堡──基本上就是這樣一個混合體,古典主義從未有過如此充裕的空間去填充現代,幾百年裡義大利的建築師紛至沓來,抑揚格節奏在這裡自然如鵝卵石,布氏認為,彼得堡不僅是俄羅斯詩歌的搖籃,更是作詩法的搖籃,在曼德爾施塔姆的詩中足以看見彼得堡的天使壁畫、金色尖頂、柱廊、壁龕,當然還有文明的末日景觀。(註四)
於是我們看到布羅茨基在遵守嚴格韻律之餘,常以古典的耐心,巴洛克式的句法層層雕琢、延展,甚至在長詩〈戈爾布諾夫與戈爾恰科夫〉裡,將兩名精神病患的交談分切為片斷的組詩,相互衝突而又離不開彼此的兩人,類似區分大腦兩半球官能的對稱,這表現在詩章結構、內容的平行現象和各章編排的對稱與反差。十四章標題的總合構成了「十四行詩」一樣的文本。對稱嚴格之外,十四章的篇幅是均等的:各有一百行,第一章和第十三章例外,是九十九行。所有「對話」的各章都用十行詩節,每節各有五個同樣的對偶的韻腳,這無疑是强調二重性的又一種方法。(註五)巴赫以同樣的方式創作賦格曲並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在音樂裡,這稱作對位法。總總精妙的巧合不僅讓我揣想,巴赫之於布羅茨基,是否如坂本龍一之於德布希,認為自己是前者的轉世。
然而,詩歌畢竟是獨立於音樂的另一種藝術,其最重要的素材不是音符與節拍,而是語言。布氏對於自己的母語同樣有著系統性的見解,他認為俄語是一種曲折變化非常大的語言,你會發現名詞可以輕易地坐在句尾,而這個名詞(或形容詞或動詞)的字尾會根據性、數和格的不同而產生各種變化。所有這一切,會在你以任何特定文字表達某個觀念時,使該觀念具有立體感,有時候還會銳化和發展該觀念。從句複雜、格言式的迴旋,是大部分俄羅斯文學的慣用手段。(註六)
就語法的錯綜而言,名詞常常自鳴得意地坐在句尾,對於主要力量不在於陳述而在於從句的俄語是相當便利的。此非「不是/就是」的分析性語言──而是「儘管」的綜合性語言。如同一張鈔票換成零錢,每一個陳述的意念在俄語中立即蕈狀雲似地擴散,發展成其對立面,而其句法最愛表達的莫過於懷疑和自貶。(註七)
因此俄語詩歌總的來說不十分講究主題,它的基本技術是拐彎抹角,從不同角度接近主題。直截了當地處理題材,那是英語詩歌的顯著特徵。但在俄語詩歌中,它只是在這行或那行中演練一下,詩人接著繼續朝別的東西去了;它很少構成一整首詩。主題和概念,不管它們重要與否,都只是材料。(註八)
依憑著俄語的不規則語法,離題這件事可想而知卻又非同尋常,原因是它並非由情節的要求而引起,更多是語言本身──意識流不是源自意識,而是源自一個詞,這個詞改變或重新定位你的意識。(註九)數世紀俄語聖殿的「文字辮子」,不可避免地要提到尼古拉‧列斯科夫對高度個人化敘述的偏好(skaz),果戈里的諷刺性史詩傾向,杜斯妥也夫斯基那滾雪球般、狂熱得令人窒息的措辭用語大雜燴。(註十)
總的來說,布氏認為,俄羅斯詩歌樹立了一個道德純粹性和堅定性的典範,並在很大程度上反映於保存所謂古典形式而又不給內容帶來任何損害。(註十一)而他與普希金、曼德爾施塔姆、阿赫瑪托娃、古米廖夫,繼承了這些傳統。除此之外,俄羅斯歷史與現實的噸級質量,同樣可視為此種巴洛克作詩法誕生的要素,因為通過在細節上精確複製現實,往往便能產生足夠超現實與荒誕的效果。
布羅茨基身為一個現代人,其語言與內容定然比起生活在古典時期的人更感飢渴、躁動,正因如此,布氏所使用的古典形式與韻律乘載了一股力量,這力量總是從內部試圖吞噬並篡奪本體,形成詩歌內部的最大靜摩擦力,一旦觸發就會以加速度往前衝破。對付這種力量,人類需要古典的耐心,無怪乎布羅茨基經常引用奧登的話:「讚美一切詩歌格律,它們拒絕自動反應,強迫我們三思而行,擺脫自我之束縛。」(註十二)
|呈示部──黑馬
這是一首完成於1962年7月28日的短詩,只有三十五行,布羅茨基只有二十二歲,然而已暴露出布氏善於綿延鋪陳的作詩法──布氏開頭動用了二十八行,傾全力試圖描述黑色的荒野中一匹馬到底有多黑,一系列的形容包括:那馬腿比夜色還黑因此不能融入夜色、黑得沒有影子、黑如針的內部、如穀糧正藏身的地窖,或肋骨間一座空洞胸腔,眼中甚至傾瀉出黑色的光芒......有人說這是俄羅斯式的想像力,實際上,不如說,這是俄羅斯現實的質量,其形容依靠的不是修辭,而是物理或光學,當然還有作者敏感纖細的一顆心。布氏曾引用芥川龍之介的話來形容自己:「我沒有原則,我擁有的只是神經。」(註十三)
一首詩的主要特徵必然是最後一行,不管一件藝術作品包含甚麼,它都會奔向結局,而結局確定詩的形式並拒絕復活。(註十四)〈黑馬〉驚人的結尾,的確拒絕了復活,但與其說是死亡的手勢,毋寧說是「第二次誕生」,這手勢的反轉向讀者指認生活的嶄新,正如馬奎斯《百年孤寂》的開篇:「世界太新,很多事物還沒有名字,必須用手指頭伸手去指。」〈黑馬〉是一首奇蹟之詩,其震懾力或許只有里爾克的〈無頭的阿波羅像〉能匹敵。因為它們做到了同一件事:提醒一個人的被動地位。當我們以為是我們是主格,是觀察者,是生活的主宰,並因此可以置身事外。實際上,某種東西正在高處端詳、物色,伸手指向我們。我們的生活是被選擇的,遠非自己所選。這匹黑馬或是繆斯的化身,也可能是黑帝斯,無論如何,宿命引領牠找上我們,並且,我們必須學會如何駕馭,否則將就被牠踐踏或遺棄。
「為何要將蹄下樹枝踩得沙沙作響?
為何要湧動眼中黑色的光芒?
他來到我們之中尋找一名騎手。」──〈黑馬〉末三句,蕭宇翔譯
|展開部──給約翰‧多恩的大哀歌
〈給約翰‧多恩的大哀歌〉創作於〈黑馬〉的隔一年,顯然他自覺抓到了某種可善加發展的作詩法。這兩百二十七行的輓歌體詩作,十足展現了俄羅斯古典式的耐心,那年布羅茨基只有二十三歲。誰敢將巴黎聖母院的工程交給一個二十三歲的小夥子?因此,當阿赫瑪托娃讀到此詩時驚嘆:「約瑟夫,您自己也不明白您都寫了什麼!」也並非沒有道理。但誰能料到這是讚賞?
布氏的作詩法顯然是致敬,因為他曾譯過多恩的詩作。其詩意冥想往往表現於展開、放大的隱喻。這樣的隱喻和比擬方式又稱為「協奏曲」(來自意大利語concetto,「虛構」,在這裡的意思不是臆想,而是思想的提煉,想象的建構 )。「協奏曲」是全歐洲巴洛克風格的典型特點。(註十五)布氏透過這種方法來重構現實,試圖藉現實質量的高度來還原多恩的死亡。
開頭以「約翰‧多恩入睡了,周圍的一切都已入睡」作為梁柱,接著便是繁複的雕塑、大量裝飾、戲劇性的突出處,其中有關睡眠的動詞出現了五十二種:沉睡、入睡、酣睡、安眠、打盹、睡了,諸如此類,並附上了一百四十三個睡著的物件,包括門閘、窗幔、木柴、窗外下著的雪、監獄、城堡、貓狗、倫敦廣袤的大地、森林與海、大批書籍、人們頭頂上的天使們、地獄與天堂、上帝與惡魔、所有詩行、語言之河、韻律、真理、一切,全都睡著,一步步將敘事的時空拓幅,同時以特寫鏡頭加強景深,並不時跳回重覆的同一句:「全都入睡了,約翰‧多恩入睡了」,彷彿約翰‧多恩既渺小、單一,又等同於萬物──這輕盈、飄逸與向下俯瞰的視角正暗示多恩的死亡,因為只有靈魂可以達到這樣的高度與抽離。這是大沉寂。而到了第九十九行,布氏的聲音才終於介入,扮演多恩的靈魂,這究竟是多恩的獨白,還是布氏與多恩的對話?或許兩者皆是。但絕不可能是布氏的獨白,因為他抗拒以別人的死亡來行自我的抒情,他害怕自己的呢喃蓋過了死者的哭聲。
「是你嗎?加百列,在這寒冬
嚎哭,獨自一人,在黑暗中,帶著號角?
不,這是我,你的靈魂,約翰‧多恩。
我獨自在這高空滿懷悲傷
因為我用自己了勞動創造了
枷鎖般沉重的情感、思緒
你帶著這樣的重負
在激情中,在罪孽中卻飛得更高」──節錄〈給約翰·多恩的大哀歌〉,婁自良譯
|再現部──歷史的填縫與增長
布羅茨基的傳記作者列夫‧洛謝夫認為,顯然由於某些內在的原因,布氏感到有必要完成十七世紀的功課,彌補俄羅斯詩史的缺口。這種巴洛克式的敘事詩體在20世紀俄羅斯抒情詩中被視為陳舊的或處於過渡狀態。19世紀「詩體故事」是相當流行的:普希金的《未卜先知的奧列格之歌》、雷列耶夫的《沉思》,托爾斯泰的歷史題材的抒情敘事詩,或如普希金的《箭毒木》、萊蒙托夫的《將死的鬥士》、涅克拉索夫的《毛髮》——這些只是九牛身上的一根毛。(註十六)
到20世紀這種體裁過時了。這些大量有故事情節的詩「是民眾容易懂的」,其實就是蘇維埃俄羅斯文化產品的思想檢查官容易懂,當然,也只有這樣的詩才能服務於宣傳目的。但高雅的現代派俄語詩幾乎完全排除了故事情節。於是早期馬雅可夫斯基或茨維塔耶娃激情洋溢的抒情詩,阿赫瑪托娃情感含蓄的自我反思,曼德爾施塔姆關於文化學的冥思,便傾向於極其準確的自我表現。這種純抒情詩的理想是——作者和作品的「我」的完全同一。這一類抒情詩總是充滿激情,而且詩里的情感總是明確地表現。甚至俄羅斯現代派的長篇敘事詩也是內心的傾訴。(註十七)
然而,俄羅斯的過期品,在那個時期的英語詩歌中卻是典範。托馬斯·哈代、W.B.葉慈、羅伯特·弗羅斯特、Т.S.艾略特、W.H.奧登同樣地既寫第一人稱的詩,也寫關於「別人」的故事。他們對虛構人物進行細致的心理描寫,詳細地描述他們的生活場景,往往在詩中使用直接引語。(註十八)弗羅斯特尤其受布氏推崇,他在訪談中提到:「弗羅斯特的敘事的主要力量——與其說是記述,不如說是對話。弗羅斯特筆下的情節照例發生在四壁之內。兩個人彼此交談(令人驚嘆的是他們在彼此之間什麽話不說!)。弗羅斯特筆下的對話包含一切必要的情景說明,一切必要的舞台指示。描述了佈景、動作。這是古希臘意義上的悲劇,簡直就是一齣芭蕾舞劇。」抒情作品的戲劇化,利用「舞台」、「演員」,使他可以包羅萬象地轉述日常生活的可怖、荒誕,而在浪漫主義抒情獨白的傳統形式中,存在主義悲劇很容易就被偷換成個人的抱怨。(註十九)
布羅茨基從海洋的另一頭提領了勇氣,證明了復古與先鋒並非反義詞,而是「創造」的兩種釋義。前文提到的某種「內在的原因」,正是這跨洋閱讀的效應,從海的另一頭遠望,看到的不是自己的祖國,而是整個世界。因此俄羅斯歷史自覺的根本問題才會產生:是歐洲還是亞洲?對布羅茨基來說,歐洲從它的希臘化源頭開始,就是和諧(結構性)、運動、生命。亞洲是混亂(無結構性)、靜止、死亡。布羅茨基總是把地理(或地緣政治)主題表現於嚴格的對立模式的框架之內:亞洲——西方,伊斯蘭教——基督教,樹林——海洋,冷——熱 。「那裡的氣候也是靜止的,在那個國家……」(〈獻給約翰·多恩的大哀歌〉),與此同時西方文明正往前邁進。(註二十)
「……死亡是模糊的,
就像亞洲的輪廓。」──節錄〈1972年〉,婁自良譯
|結語──未完成的賦格
某些「內在的原因」以其迴避、模糊、朦朧的句式,提醒了我們作者論的重要性。布羅茨基之所以會大量閱讀英美詩歌,是因為那時候他被放逐到俄羅斯北方的諾林斯卡亞村去做苦役,這荒涼之地人口稀少,被森林和凍原所覆蓋,蘇聯時期甚至用做核彈試爆。然而重點在於,那裡的環境從17世紀起就很少變化。那是一個停滯甚至往回走的時空,作為放逐和讀詩的場所再適合不過,某種層面上來講,兩者是同一回事,因為緊接而來的總是孤獨,和絕對的遠景。
布羅茨基在那十八個月裡研讀翻譯了大量的英美詩歌,這直接造成了布氏詩體範圍的急劇擴大。這急劇的變化表現在詩的個性的結構,因而布羅茨基急需自我表現的新形式,或者說,新的作詩法找上了他,而他逼迫自己學會如何駕馭,並樂在其中。
其後的流亡也是意料中事,因為詩人的倫理態度,事實上還有詩人的性情,都是由詩人的美學決定和塑造的。這就是為什麼詩人總是發現自己始終與社會現實格格不入。(註二十一)故而當同時代的俄羅斯詩歌傾向減法與抒情時,布羅茨基則使用加法,並盡可能隱匿自己的音色;當蘇聯政府在拆除舊建築、發射衛星、造火箭時,布羅茨基則面向女神柱、迴廊、雕刻與大理石紋。而數十年的流亡經驗在時空幅度與心靈程度上的擴大比起放逐有過之而無不及,帶給布羅茨基更強的漂流加速度,一種從語言本身向外的擴張與膨脹,並且更多謙卑,及更加堅定的作詩法。
奧登曾對布羅茨基說:「J.S.巴赫是非常幸運的。當他想讚美上帝時,他便寫一首眾讚歌或一首康塔塔,直接唱給全能者聽。」的確,只要聽過巴赫最後的「未完成的賦格」,便能感受到那竭力向上攀升的意念,與其說巴赫試圖趨近完美,不如說是親近上帝。
然而在普希金說過「上帝像俄羅斯一樣哀傷」,並且布羅茨基模仿了這個句式,寫出:「死亡像亞洲的輪廓」之後,上帝不再是信仰的對象,或許死亡才是。但這並不妨礙布羅茨基的幸運,或許他比巴赫更加幸運,因為上帝畢竟不是一陣音樂,而就布羅茨基對死亡的信仰而言,他認為,寫詩正是練習死亡。因為死亡並非逃避,而具備激活現實的效用,藉此我們活下去,傾全力。(註二十二)這就是為甚麼詩人之死這個說法比起詩人之生聽起來更加具體,因為「詩人」與「生」本是同義反覆,而詩人之死揭示了一首詩的完成,因為藝術終將奔向結局。
世人最後一次見到布羅茨基是在1996年1月27日,亞歷山大‧蘇默金和他們的共同朋友鋼琴家伊莉莎白‧萊昂斯卡亞拜訪了他。妻子瑪麗亞準備了美好的晚餐,以及提拉米蘇,布羅茨基狀態良好,在庭院的草地上喝了高強度的瑞典伏特加,並且一定,他抽了好幾根菸,伊莉莎白即興彈了幾曲鋼琴。深夜,在祝妻子晚安後,布羅茨基說他還得繼續工作,便走進書房。窗外,一團世紀末的烏雲在月亮的催化下像是一顆孤獨的大腦,而星星閃亮如電子迴路,閃爍著隱藏的靈光。他站著抽菸,吸氣的時候眉頭深鎖,那貪婪的胸腔彷彿要將所有元素納入懷中,就像他所使用的語言,永遠不滿,於是只能撲向自己。而當他吐氣時,就像是壞掉的噴火器,以掃射的方式噴濺煙硝,不時岔出幾道烈焰,其熱度足以蒸發貝加爾湖。瑪麗亞在早晨的地板上發現了他,門開著,他正試圖離開房間,臉流血,眼鏡也撞壞了。一根尚未點燃的香菸掉落地面,開門時必然還在滾動,而布羅茨基的心臟必然也還在跳動,儘管再微弱。
最後順帶一提,「賦格」的字源一般認為來自拉丁文的「追逐」或「飛翔」,在義大利語中則是「逃走」。而在俄語裡,如果由布羅茨基親自發音的話,應是絕對的沉默,其理由無比高貴。因為「流亡」這個詞對他而言從來都是一種傲慢或張揚,他認為,這無非是將個人的苦難作為標籤特別化,但他仍難擺脫這段經驗,包括接踵而至的加冕與議論。如今,他以永遠的沉默終結了它。正如布氏自己的詩句:
「黑暗恢復了光明修復不了的東西。」——節錄〈論愛情〉,曹馭博譯
|註解
註一: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1940-1997)《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哀泣的謬思〉p.37-41, 〈在但丁的陰影下〉p.80,〈論W.H.奧登的《1939年9月1日》〉P.263-304,〈取悅一個影子〉p.314
註二: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文明的孩子〉p.118
註三: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空中災難〉,p.236
註四: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文明的孩子〉p.109-110
註五:參見《布羅茨基詩歌全集‧第一卷‧上》,上海譯文出版社,〈佩爾修斯之盾〉p.77
註六: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哀泣的謬思〉p.28
註七: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自然力〉p.133-134
註八: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文明的孩子〉p.105-106
註九: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自然力〉p.134
註十: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空中災難〉,p.249
註十一: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文明的孩子〉p.119
註十二:奧登(W.H. Auden,1907-1973)英語詩人,生於英國,1947年入籍美國,是將布羅茨基引入國際詩壇的關鍵人物。此兩句詩引自奧登的組詩〈短詩集之二〉。
註十三: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水印‧魂繫威尼斯》,上海譯文出版社,p.19
註十四: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文明的孩子〉p.102
註十五: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布羅茨基詩歌全集‧第一卷‧上》,上海譯文出版社,〈佩爾修斯之盾〉p.55
註十六: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布羅茨基詩歌全集‧第一卷‧上》,上海譯文出版社,〈佩爾修斯之盾〉p.58-60
註十七: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布羅茨基詩歌全集‧第一卷‧上》,上海譯文出版社,〈佩爾修斯之盾〉p.60
註十八: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布羅茨基詩歌全集‧第一卷‧上》,上海譯文出版社,〈佩爾修斯之盾〉p.61
註十九: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布羅茨基詩歌全集‧第一卷‧上》,上海譯文出版社,〈佩爾修斯之盾〉p.61-62
註二十: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布羅茨基詩歌全集‧第一卷‧上》,上海譯文出版社,〈佩爾修斯之盾〉p.92
註二十一: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文明的孩子〉p.117
註二十二: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文明的孩子〉p.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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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Sorrow沙若
圖片來源:Sorrow沙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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