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參. 談談編曲實務經驗 }}_02
在高中一開始接觸西洋搖滾音樂之初,每每聽到那些令人沈醉的音樂時,腦海總是會幻想著那些遙遠國度的外星人音樂家們,會是怎麼怎麼地去建構、溝通他們即將要呈現出來的音樂:『他們都是先講好的嗎?』、『他們怎麼想到的?』、『哇~這個地方!怎麼拍子這麼厲害』、『…這……真的可能嗎?』的種種千頭萬緒又得不到實證的疑問,一直卡在心上,然後常常用一種『自我陷溺』的猜測,覺得整個音樂製造工程一整個就是充滿了神秘感的誘惑。
而後,很幸運地在二十歲出頭的年紀,能夠加入一個相當具有理想性格的音樂製作公司,終於能以『華語流行音樂製作』的角度,在錄音室裡第一現場地直擊到整個音樂製作流程的發生,才慢慢地、逐一解開在當時疑惑多年的各種揣測。那是在類比式盤帶錄音世代的中、後期,最讓我覺得『原來如此』的事件,應該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知道、看到編曲大師陳志遠先生用一個『卡帶隨身聽』戴著『一隻』耳機聽寫一首原創曲目的Demo,然後只是用一張A4大小的紙張,像是想都不用想、完全不依靠任何樂器,幾乎在採寫旋律線條的同時,就標注了該要用的和絃、經過音、裝飾音等等的音樂資訊,也差不多是個十分鐘前後的時間,就已經完成了編曲主要架構---也就是另一位編曲大師鍾興民先生在編曲概論中所最著重的『四大件』:鼓組、貝斯、吉他與鍵盤四項樂器---的譜面(如果在配器上會需要,某些絃樂或其他特定樂器的重要樂句也都已經註記上去了);然後當年全臺灣最強的錄音室樂手群都已經在錄音室準備就緒,拿到譜面之後,做了些簡單而必要的溝通,這些樂手直接看著陳志遠大師的譜面就以『同步錄音』的方式開錄,通常只需要幾次的演奏,大致的音樂樣貌就已經完成。
『原來我聽到的音樂內容是這樣做出來的啊!』我又驚又喜地因此才理解許多國外令我咋舌的音樂互動細節,是在這樣的模型底下,因著各個音樂家本質學能的優異,才能呈現出那種緊密的力度、細緻的關聯性。
『同步錄音!我長大以後也要這樣!』
然後類比盤帶錄音系統被數位盤帶系統取代而漸漸式微;也才十來年的光景,數位盤帶錄音系統被電腦數位錄音系統殘忍地淘汰了。在這個錄音系統演進的過程中,Midi類型的編曲方式同時萌芽茁壯,所帶來的影響是,錄音方式逐漸改變成『樂器分項、不同時』的作業流程,而過去專職擅長在錄音室Live演奏的音樂家們,在科技的強勢入侵之下,漸漸地消匿了他們的身影蹤跡…
而我的音樂職業生涯,正好發生在這樣的兩個世代、三種系統更迭巨變之間,那個『我長大以後以要這樣』的同步錄音之夢,細數我自己整個編曲歷程,似乎也就鳳毛麟角般地,好像只發生過一兩次。
[一. 漫談我的經驗與想法_02]
陳珊妮~『夏雪』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i6WgPpWBpCI
這是收錄在陳珊妮小姐於1999年發行的『我從來不是幽默的女生』專輯中的一首作品。值得一提的是,這也是我完成全專輯編曲的第一張作品;更值得一提的是,這張專輯在音樂製作的部份,總共只有五個人的參與:陳珊妮小姐的全創作、演唱與製作人身份,香港傑出創作者、錄音師李端嫻小姐的錄音、混音與協同製作人身份;我所信賴的貝斯手廖世錚先生與鼓手鄭李守信先生共同錄製處理了所有的節奏部份,而我負責編曲程式設計與後續的所有吉他。
其實,我真的覺得一張音樂專輯作品,這樣的人員組成,就夠了。
那是一張充滿了吉他編曲實驗色彩的音樂作品,我針對每一首歌,都設計了我覺得『不會後悔』的動機與開展,我所信任的節奏組音樂家們在每首曲子都提供了充沛的能量,讓整個作品在聆聽的飽和度上有著不同於當時所主流的『另類搖滾』的豐富層次。
而唯獨這一首『夏雪』,我們把配器縮減到只有一把木吉他,但我們用『同步錄音』的方式,將吉他手與Vocal關在同一個空間,用兩隻麥克風收音,讓這兩個角色面對面地,聆聽著彼此在音樂上的呼吸、輕重與情緒,一次性地、把整首歌演繹、收錄完成。
那是在有名的『友善的狗』位於地下室的磚牆錄音室,整張專輯的其他音樂內容大概完成了十之七八;那個下午,李端嫻小姐進來調整了幾次麥克風,陳珊妮小姐永遠是酷酷的沒太說什麼話地坐在距離我很近的高腳椅上,我不斷地用調音來試著緩解我非常緊張的心情---同步錄音的意思是~如果誰出錯了,整個音樂就要從頭來過---,你知道,你對面的陳珊妮小姐是什麼要求水平,如果她不慎出了錯…那還是你的錯!而如果你出錯……
而且,就只有一把吉他與一個Vocal,出錯了,連躲的地方都沒有!
十幾二十年後的今天,當我用製作人的身份看著年輕樂手在錄音室裡那種忐忑不安的『拘束感』時,我總是火上添油、不懷好意地叫嚷著:『哎呀!這個心理素質要好好加強啊!』天知道十幾二十年前的那個下午,當耳機傳來錄音師說:『如果準備好了,我們就來吧!』之後,我有多不敢彈出前奏的第一個音。
如果你有看過前文{{ 壹. 談談木吉他伴奏 }}_06,介紹Queen的『Love of my life』這一篇(https://www.facebook.com/rayhuang.guitar/posts/134297600511126 ),我說得頭頭是道的那些伴奏者該要有的功能認知,相信我!那真的是『理想狀態』!可惜,人生大多都是不理想的,所以,那個下午我們走完的第一個take,我一點兒也不想回憶起來。
但我無法解釋的是,現在收錄在專輯裡的音軌,其實是我們整個工作過程的第二個take ---事實上,那一天我們總共也只錄了三個take,而我不知道你願不願意相信,錄完了三個take,我已經累得說不出話了。
第二個take一開錄,我猶豫了一下才撥了第一根弦,但當後面緊隨而來的高音旋律句子在我的耳機聽起來像是說了一句話、而第二句Pedal式和絃轉換的樂句也像是應答的情緒時,我覺得…這像是音樂了!然後,我彈完了前奏、等待著Vocal把旋律帶進來;從耳機裡、從視覺上,我聽到了珊妮小姐的一個呼吸聲,從那一秒,我突然覺得時間變成一種非常緩慢、有著柔軟觸感,像是可以任意延展、改變形狀的有機物質,在我的腦海裡不規則地變形著;然後,我覺得我可以在腦海裡看到房間裡兩個人的每一個動作、而同時又可以意識到音樂、旋律與歌詞的流動,我幾乎可以準確地預測歌手下一個字詞出現的時間與口氣,而在手指上預先做出相應的反應準備,像是一張網子,我知道我會接住所有還漂浮在空中的音樂,讓它們安全無虞地降落在它們該去的地方。
我像是不知道、地,意識到我們走完了這一趟音樂的冒險,然後覺得了疲累。
音樂,真的是很奇妙的…感知,它~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你可以知道它所有運作的原理,但,你沒辦法用人為的方式、有意識地操控它的去向。在稍事休息之後,我們錄了第三個take,它~很OK,但就是『沒有』,而我們也都知道,後面不會再有了,所以,我們也沒有再多做掙扎,就把那第二個take留給了歷史。
我知道現在這個版本還有許多瑕疵,而且,有好些個設計好要說的樂句其實就忘了說;然而,我也沒有什麼遺憾,因為,那個『忘我』的經歷,就夠了。
這樣的歷程,對於轉換到你的音樂,或對於那些年輕的樂手會不會有幫助,我也不知道;但終究有一天,你會有你的經歷,而音樂,我知道它依然會在每個不同時空的腦海裡,自在地變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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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1.
在整張充滿能量的音樂曲目中,突然出現一首只有木吉他編曲的整體音樂安排,那是我所鍾愛的許多搖滾樂團會在自己專輯裡所做的事;『我長大以後也要這樣!』我聆聽著那些著名專輯,心裡如此想著。所以,我做了。
我希望這樣的編曲,不會辱沒了我所致敬的那些音樂先行者們!
後記2.
很有趣的是,歷史會重複它自己,所以,在此刻電腦數位錄音稱霸的客觀環境裡,其實有越來越多年輕的音樂工作者重新回到『同步錄音』的工作模式,試圖要捕捉只會在同步錄音時才能表現出來的音樂張力。我覺得好極了!不過,這又會牽涉到下面所想表述的第三點。
後記3.
因為撰寫這個專頁文章而延伸認識、閱讀的另一位網友專頁『貓窩工坊』所刊出的這一篇文章:https://www.facebook.com/permalink.php?story_fbid=10213602506470579&id=1040786531&substory_index=32
我非常贊成這位網友的高見!簡單地說:聆聽音樂的『空間環境』,才是在聲音重現的『玩賞領域』中最應該重視的一環。而我想要『落井下石』地補充一個…機車的觀點:如果真的要能感受到『音樂在你面前忠實地重現』,最理想的地方,恐怕就只能在錄音室錄音的當下、回播錄音的那個時空環境了!以這首『夏雪』來說,大概也只有那個下午我們回聽第二個take時的所有環境條件,才真的算是『無損重現』,而其後的任何一種重現方式,都已經有各種不同成因的失真了。
而在前述提到的『新同步錄音復興運動』,我唯一會想提出的議論觀點會是:『那麼,我們所選擇的錄音環境、條件,是不是已經盡其所能地比照了基礎的工業標準呢?』
後記4.
陳志遠大師為何在聽寫採譜、超級電腦級人工編曲的過程中,他的隨身聽只戴一隻耳機呢?因為他的另一隻耳朵正在同時監聽他上一首剛寫好的編曲、旁邊錄音室正在執行的錄音內容!有一神奇傳說:大師正編曲到一半,突然停筆對著旁邊正在錄絃樂班的樂手群大喊:『二提第X把的第X弦要調音!低了~』
哲人日已遠,典型在夙昔。哎~想我那美好而充滿刺激的製作助理的錄音室見習歲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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