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淪陷 2025》(6)隔離 2025.3.26-28
「有沒有人啊!!??」女聲繼續叫喊著,從聲線裡已經聽得出情況相當緊張,但在廣場裡沒有一個人敢行上前。我看著其他人的臉,他們臉上大多掛著嫌棄的臉,或者我的臉上也掛著同樣的面貌。
「防毒面具人要來了!!!!」防毒面具人?跟當時我們遇到的是同一班人嗎?
「聽說那些人看見人就殺。」、「他們通常都拿著火槍,別跟他們牽上任何關係。」、「肯定是外國派來殺香港人的吧。」、「別胡說了,說不定是中國的解放軍。」他們在後面七嘴八舌的說著。
正當他們討論得興高采烈之際,阿龍跑了出去。他究竟想幹甚麼,難道他不知道那個女人可能是帶菌者嗎?還是他不知道防毒面具人是甚麼?現在並不是在拍電影,這種逞英雄的行為通常只會讓你死得更快。
應該早點跟他說話。我再次意識到的時候,身體已經向著鐵閘處跑著。但既然已經跑起來,在中途停下來反而更奇怪。當我跑到他身旁時,他正嘗試把門打開,但鐵閘上鎖著一把大鎖,並不是只用蠻力就可以打開,但他還是拼命地拉扯著。
「你在幹甚麼?」
「你又在幹著甚麼?」
「阻止你阿。」
「來幫忙吧。」他回應我的時候完全沒有正眼看過我,只是繼續專注在手上的作業。不知為何好像被他比下去,好像變成一個甚麼都不敢做的窩囊廢。
「真的不知道你想怎樣。」我在旁邊一邊抱怨一邊拉動那根本不可能拉開的鐵閘。
我從那個被保安拉開的孔看出去,外頭有一個中年男人和約二十多歲的女生,男人左邊的身體明顯燒傷,皮膚有些微的燻黑。看女生的神情就知道他們不只是陌生人的關係,情侶?不,應該是父女。女生穿黑色的背心及牛仔短褲,眼睛露出無辜的眼神,皮膚相當白晢,在這個位置可以偷看到她的乳溝。雖然眼前情況相當緊急,但我的視線卻離不開那誘人的曲線。突然想起一部日本舊動漫–《GANTZ殺戮都市》,男主角在地下鐵遇到兒時玩伴,為了救一個流浪漢被列車活生生的碾死。死後被傳送到一間如謎一般的房間裡,在不知所惜的情況下一個裸女也被傳送過來,他第一個反應並不是想起自己是不是死去了,只是想親一下眼前的女生。人有時候真的很膚淺,或者膚淺的才是人。
「停下來吧。」後面突然傳來一把聲音,一堆穿著白色保護衣的人出現在我們眼前,站在中間的是管理層主席—楊先生。他們嘴裡沒有說上甚麼,但從氣氛裡感受到只要我們繼續剛才的行為,他們馬上就會把我們制伏。
「帶他們走吧。」楊先生接著說。
「他們快要死了,不可以見死不救。」阿龍小聲的說,但還是被楊先生聽到。
「規矩就是不再接受外人,這都是為了保障大家,希望你們明白。」
「因為發生緊急情況,請大家先回到自己相應的房間,今天的晚間自由活動時間將會取消,直到消毒工作完成再另行通知。」楊先生喊道後,廣場內的人慢慢散去。
兩個白衣人按著我們的肩膊,輕輕把我們向前推,示意跟著他們走。他們帶我到中心的另一側,這邊主要作隔離或檢疫之用,除了每個月的檢疫日之外,基本是不準進入的。我們被帶到走廊的最後面,他們從笨重的衣服裡拿出兩個小瓶子,叫我們在上面寫上名字然後再放入唾液。完成過後我們分別被放在兩個房間裡,他們說等待檢疫結果後就會放我們回去,然後就離開了房間。然而過了兩天還是杳無消息,每天只有白衣工作人員在門口送上一餐,而即使我問上甚麼,最後都得不到回應。
「阿龍,你聽到嗎?」
「嗯。」牆壁的隔音比想像中差。
「那個時候你為甚麼衝上去?」
「救人阿。」
「你沒有想過他們可能是帶菌者嗎?」
「我沒有想太多。」
「這樣想會不會考慮得太少。」
「如果理性來說,既然他們有那麼多的全身保護衣,那他們大概已經有完善的安全措施。只要一開始疏散廣場的民眾,把那對父女進行隔離及檢疫,那就沒有問題了。事情就只是這麼簡單。」
「但他們仍然有機會令其他人感染。」
「病毒的傳染率這麼高,如果他們兩個是帶菌者的話,我們早就中了。如果要把他們拒諸門外,我們都應該被趕出去。只不過當時如果把我們趕出去,可能會產生反對的聲音。只是『規矩』讓我們活下來,而門外的人就被殺死了。」阿龍說過之後陷入了一段沉默,我想著反駁他的話,但又想不到甚麼。
「你大學期間都幹上了甚麼?」我問。
「就是不斷讀書啊。」
「我沒記錯的話,你是讀資訊相關學系對吧?」
「嗯,計算機科學。」我們再次陷入沉默之中。
「我們或者出不了去。」阿龍說。
「你覺得我們確診了嗎?」
「這是其中一個可能。」
「還有甚麼可能?」
「現在有兩種情況,我們染病或是沒有染病。如果我們染病了,情況就比較簡單,我們會被放置在這裡直至死去。不過看他們還在送飯給我們,應該不是第一個情況。」
「那就是說我們沒有染病?」
「應該是,但情況並不如你想像般樂觀。即使需時最長的核糖核酸測試也只不過大約三小時內,但我們已經起碼被關起來兩天以上。」
「為甚麼要這樣做?」
「最可能是警惕民眾。」
「因為我們嘗試放外來的人進來?」
「嗯,不過如果想警惕民眾亦存在兩種不同的做法。一是把我們關在幾天,基本來說就是牢獄刑,讓我們及民眾知道犯法的後果;二是直接把我們殺死。」
「殺死?這不是更容易引起民眾不滿,我的家人還在外頭阿。」我嘗試壓抑激動的情緒,我又再想起《GANTZ》跳進火車軌的男主角。
「只要說我們患病,一切就解決了。而且以警惕別人作目標,這個方法是最好的。」
規矩就是不要接近外來人。
聽到這裡我感到一股寒意來襲,好像門外馬上會有人開門,把我的生命在這狹小的房間內結束。然後並沒有任何人知道我的死因,我只能默默地死去。
「我們是不是會死在這裡。」
「不知道,只可以說他們正在考慮中。」阿龍停頓了一會再說。「不過肯定的是,很快就會有結果。」
「我們是不是應該逃走?」
「先不論是否成功,在外頭我們又可以去哪裡?」房間再次沉默起來。
待天色完全暗下來後,房門打開了,楊先生及兩個白衣人員進來,手上沒有拿著任何東西。不過並不代表現在已經安全,畢竟殺死一個人可是有千千萬萬種方法,說不定下一秒他們就從口袋裡拿出手槍把我射死,或者用繩子把我索死。但他們甚麼都沒有用,就只站在門前甚麼都沒有做,甚麼也沒有說。那段沉默持續了很久,可能是三分鐘,也可能是三十秒,我不能準確計算那時間的長短,只感受到手心全都是汗。
「你可以回去自己的房間了。」楊先生說。
我跟隨他們走出房間,其中一個白衣人員帶著我離開。而楊先生及另一個白衣人員走進阿龍的房間,應該重覆剛才的步驟一次。我繼續向前走著。
「啊!!」旁邊的房間傳來一陣女人的尖叫聲。
「沒有事,繼續走。」白衣人員在後面推著我。
我繼續走著離開隔離區……
續
走廊燒衣犯法 在 譚蕙芸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遊蕩記者奇遇記]
千辛萬苦挺過了十月一日,以為會有降溫的日子,怎知政府急不及待在重陽節長週末前夕,推出半世紀未使用過的「緊急法」,還發信到各間中小學,要求教師們緊盯學童有否戴口罩上學。
如此氣氛,民怨升溫,港鐵站成為了民怨怒火的聚焦點。以往示威者在閘口放火就離開,現在換來了更撤底的毁壞,一幅又一幅爆裂的玻璃,一道又一道燃點的火光,背後是無處發洩的憤怨,港鐵系統史無前例大停駛,令整個城市如同進入大停頓。
市民固然受苦,我知道有做保安工作的基層市民,從荔枝角下班,徒步走路才能回到旺角的家。「又或者到保安室通宵睡覺,沒車坐嘛,搞到這個樣子,」語氣是無奈。
昨天我跟隨着九龍的防暴警察防線,一名慌亂的菲律賓女傭,抓着我們記者問路。她利用周日僅有的一天假期,早上離開僱主的家,到尖沙嘴上教堂,午後想回去卻碰上示威,她含淚問我們:「我可以走路到九龍塘嗎?」她一心以為,走到九龍塘,北上的列車仍然在開動。記者無奈地告訴她:「所有鐵路都停駛了。」
菲傭來了香港幾十年,都不知道可以怎樣回家。有記者告訴她等兩小時,路面或許會重開,她便可以乘巴士。菲傭有點固執,有點堅持:「我想走路,告訴我如何走?」我們問她的傭主家在那裡?「大埔」。眾記者勸說:「沒可能走路到達的!」地圖上是二十公里的路程,走路最少五小時。我們安慰着,請她先回教會休息,聯絡僱主。我見她情緒激動,忍不住輕撫她的肩。
交通癱瘓,穿制服的警察凶神惡殺,戴着防毒面具,揮動警棍,讓人不想接近。反而穿着反光衣的記者,成為了民眾求助的目標。昨日下午在旺角警署外,警察與示威者「如常」對峙。示威者舉起傘陣蹲下,警察已經出動催淚彈和開槍還擊。警察還第一次用梯子爬上了太子站鐵路站的出口建築物上,讓他們有制高點更近距離地向路面的示烕者開槍。
有人問:「警察為何有權站在鐵路站上開槍?」或者,在今日不正常的香港,問這種問題,已經沒有意思。警察認為可以,就可以。
那是下午二時半,一位中年嬸嬸不知怎的,走到正在開火的警署門外,她惶恐地發出尖叫,換來了記者的注視。她是一名基層婦人,手戴玉鐲子,拿着塑膠袋,穿着中年婦女的碎花襯衣。她驚恐地喊,雙手不由自主地抱着自己:「救命呀!我要回家!」當時路人都迴避了警署,她卻站在兩個開槍點之間,催淚彈在爆。那裡只有記者。
她很想離開,有記者勸說她不要動,勸她等數分鐘,她卻沒辦法保持冷靜,有人勸她深呼吸。也有零星路過的市民掩耳顯得驚慌,但這位嬸嬸的尖叫,讓大家知道她實在恐懼。我那一刻想到,不如帶她離開。
於是我上前,觸摸她的手臂,她九秒九把手伸進我的臂彎,喊着:「找人保護我!」我就如此捉着她,一起沿着警署的牆壁走。我們頭頂就是開槍的警察,不斷發出廣播,叫人離開。
這位嬸嬸一邊跑,一邊驚慌得雙腳無力跌在地上,跑了幾步,又忍不住尖叫。我只能大力地抽起她的身體,不住安慰:「不用怕!不用怕!」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鎮定,我只知道,別人害怕,我更加要淡定。我們看過很多類似的開槍場面,知道危險性不算太高。
和我一起的四、五個記者及義務救護員,就這樣連跑帶跌,把她護送到安全的地方離開。一個城市變了一個戰場,受苦的,一定是平民百姓。
交通癱瘓的十月中,採訪也大受限制。記者落戶一個地區,只能像孤魂野鬼一樣,在社區四處遊蕩,想跨區採訪根本不可能。腳能走的地方,才可以去採訪。
晚上,九龍示威者散落四處,我和另一個記者,在黑夜的街路上遊走,零星的市民也在街上走,氣氛詭異。大家好像在參觀一個導賞團,逐一駐足細看,被破壞的商戶、中資銀行是怎樣的。
木板後,爛玻璃裡面,可見銀行的大光燈亮着,偶爾發出警報。頹垣敗瓦之中,我卻嗅到辦公室地毯混雜着冷氣那種高級的味道,人造植物盤景孤獨地放在走廊裡。然而大家只敢站在門外遠眺,不敢踏進去半步,生怕犯法。
另一個零食店因為大老闆是福建人,而有些福建人早前在北角區毆打市民,其連鎖零食店被大肆破壞,大量小食散落在門口。示威者多番表示「只能破壞門面,不可以偷東西」,但街坊們入夜之後還是忍不住在門口蹓蹥,有人還在門口雜物中用雨傘翻弄,看看有甚麼免費食物讓他們掏寶。
鐵路站或政府部門,進入一種輪迴式的破壞。原本被木板封好的窗戶,又再被撬開再破壞,完好無缺的玻璃,沒有一塊。自動灑水系統像過度活躍症一樣不斷澆水,港鐵被火燒過之後,不一會兒又變成水災現場。市民都以一種獵奇眼光去檢視,究竟平日高效率而窗明几靜的鐵路系統,今日灰頭土臉的樣子是怎樣,凝望着破爛的港鐵站,市民的表情,像看着黑洞一樣出神,像憑弔一個城市的死去,又像觀賞一個壯闊的奇景。破落到盡頭,不知能預告着一種怎樣的重生。
晚上的街道,氣氛有點肅殺,有點詭異,有點八卦,總之就不只是純粹的悲情。那條衝突之後的街道,如同森林裡猛獸撕殺一番之後,小動物爬出來躡手躡腳地用鼻子嗅嗅,有沒有剩食可以檢回家,或只是出來踱步呼吸一下空氣。民間自有民間的生命力。
大部份商店不是落閘,就是被木板封起。廿四小時不眠的香港,連通宵營業的便利店也關門休業,告示着這個不打烊的城市的異常狀態。
但是長沙灣道一間小巷的商店,醒目地亮起黃色燈泡。長沙灣一帶的社區,以成衣加工小企業為主。一位伯伯及婆婆在紛亂之中,守着一間小店,堅持開店,這間店售賣制服。和我同行的記者指着一件反光衣說:「上面印好了『記者』這個字樣呢。」她說。
我們駐足看了一會兒。婆婆說,他們的店,主要接政府部門的訂單,有海關部門的體育制服掛了出來,工程公司的安全衣等。他們說,近日有人要求在反光衣上印「記者」二字,他們便趕製了一批。
我指着自己身上的反光衣,是香港記者協會買回來的,協會為了讓我們花費低廉,於是只在背脊印上「PRESS」字樣,但若穿着背包,就剛好遮蓋了記者字樣。伯伯建議,給我在反光衣前面加印另一個字樣,我們說好。
此時,婆婆跟我們談起近來的事,她說:「我們讀書少,目不識丁,也不知道誰是誰非,搞到這樣的情況,大家都不好過。」
伯伯細心替地把拿出字樣裁剪,舉起熨斗,在一旁替我加印胸口的字樣。他拿着墊子,仔細量度位置,按壓力度適中。
在漆黑的街上,彷如戰場的馬路旁,這一刻,有位伯伯替我的記者反光衣加工,忽然又讓人感覺平和溫暖。這個城市又好像仍然在運作之中。
印好之後,我問伯伯婆婆,「多少錢?」
伯伯:「不要了,我們也要支持一下你們!」
我立即掏出二十元港紙,放在他們的貨架上。婆婆把銀紙搶過來,塞回我的手上。
婆婆:「不用了,我們不想發國難財!」
伯伯婆婆的這個小動作,讓我幾近熱淚盈眶。我還是堅持給二十元塞到伯伯的褲袋裡。我連忙告別離開。不久,婆婆追出來,我還以為她要還錢,幸好,她只是把我太慌忙逃走時遺下的雨傘交還。
婆婆追出來時喊:「小心一點啊!」
在這個荒謬的世代,在淪陷和衰敗之中,伯伯婆婆這些微小的動作,讓我沒法離棄這個深愛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