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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頭}
中東,這個位處歐亞非之間的三不管地帶,由於坐擁石油、宗教種族複雜,再加上以巴之間的紛爭,近百年來,幾乎成為戰爭和恐怖活動的代名詞,從美國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發動的兩場戰爭,到伊朗與沙烏地阿拉伯在葉門打得如火如荼的代理人內戰,都坐實了中東是個「火藥庫」的稱號,隨時隨地有可能爆發新的衝突,或是點燃燎原的戰火。表面上,中東的地理位置,距離美國或是東亞,都有一段距離,中東的問題似乎就只是中東的問題,與已開發世界的關係不大,但從911恐怖攻擊後,多數國家,尤其的美國華府的領導人就被深刻教育到:中東的問題,絕對不只是中東的問題,它所蘊藏的敵意和巨大的仇恨,往往一旦爆發,就是毀天滅地,因此,從這個角度,我們看到上個星期連續傳出了一系列和伊朗有關,但彼此間似乎又不相干的消息:首先,是伊朗一艘停泊在葉門外海的船隻,7號遭到了攻擊,這艘名義上是商船的軍用船艦,實際上就是伊朗革命衛隊的海上基地,用來支援葉門的民兵對抗沙烏地支持的政府軍;而在這起攻擊後的兩天,南韓政府又發出聲明,表示一月間被伊朗扣押的一艘南韓油輪和這艘船的船長,終於在9號獲得了釋放。乍看這兩則新聞,都是單獨的事件,沒有任何的背景連結,但其實攻擊那艘伊朗船艦的人,很可能就是以色列的特種部隊,而南韓的油輪之所以被釋放,關鍵就在南韓政府答應了要向美國爭取,解凍和返還伊朗被凍結的油款;仔細檢視這一連串事件共同的連結點,其實背後都是華府與德黑蘭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美伊關係,而這個僵持已久的敵對關係,上周二終於出現了一個突破性的發展:兩國都派出代表來到了維也納,展開多年來的首次「間接」接觸。
{內文}
好萊塢電影裡,屢試不爽,永遠讓人心跳加速,手心發汗的經典橋段:每個人臉上,都有一把槍對著自己,同時自己的手裡,也握著傢伙,指著別人的腦袋;這樣的場景,看似只在螢幕上出現,純屬虛構,但對照現實世界國際局勢,卻又無比精確呈現出外交賽局裡的參賽者心理狀態,像是美國華府,與伊朗當局之間,長達數十年的核武捉迷藏。
CNN節目主持人 阿曼波vs.伊朗外長 札里夫
我知道,核問題很多,而且複雜難解,所以我想先討論鈾濃縮這部分,事實上您自己最近就在一篇文章中寫道:美國川普政府的「極限施壓」政策,促使伊朗提高了低濃度鈾的存量,從660磅,上升到8800磅,同時我方也改良了離心機技術,從舊款機型,換成了產量更高的新機型。您很清楚,美國極關切這個問題,其他盟國也一樣,所以我想單就這一點請問您──當然您已表明貴國的動作是在美國退出協議後才展開的,但我想聽聽看,您對美國國務卿說法的回應...
美國國務卿 布林肯:
如果,伊朗肯重返協議框架,遵守JCPOA協議的規定,那麼美國也願意重返協議;但目前我們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伊朗當局在許多項目上都踰越規範,即使他決定重返協議,也要不少花時間調整;而且他們是否真的遵守規定,也要花時間評估,所以,目前還不到那個時候,還早的呢...
CNN節目主持人 阿曼波:
現在這情況,在我們美國有個形容詞,叫做「墨西哥對峙」,也就是雙方怒目相視,堅持對方先退,才肯退,所以你認為是否有可能透過某種機制,給雙方一個台階下,好讓你們能回到協議框架,美國也重返協議?
伊朗外長 札里夫:
很清楚的一件事,是伊朗至今所有動作都受到國際原能署的監看與驗證,而且我們已落實了我們所有的承諾,未落實的人是美國。如我先前所說,美國必須證明他們談判的誠意,因為伊朗已經展現了誠意...
這場對峙中,華府手中的槍,是各種禁運和經濟制裁:德黑蘭對準鄰境的武器,則是實力不明的核武力;雙方各擁利器,卻又各懷不能出手的苦衷:對拜登而言,核協議的破裂,明明白白是美國自己惹出來的無事生非,於情於理,都該立即撤銷制裁、重返協議機制;而對伊朗來說,至少在現任溫和派主事者的眼裡,核武計畫自始至終都是換取經貿利益的籌碼,過去幾年美國加重制裁,累計上兆美金的經濟損失,更加大了伊朗對外求和的誘因。
《辦公室風雲》影集:
好,所有人現在先先先先冷靜...我數到三,然後大家都把槍放下...我已經放消息出去了...屬到三的時候,大家就把槍放下...(好!)準備好了嗎?(準備好了!)一...二...三...啊...
都不想動手,都有意退讓,問題卻在:誰要當那個先退讓,先放下武器的人?美國拜登政府上台後,不只一次透過正式和非正式管道,釋出願意重返2015年P5+1六國與伊朗的JCPOA核發展協議,甚至不排除與伊朗代表直接上桌會談的意願。但檯面上,雙方領導人都有不能示弱的面子問題,檯面下,美伊官員則是小心呵護現有籌碼,避免丟出籌碼,卻收不到回饋,反而助長對手氣燄。以至於這個原本在外界看來,拜登外交考驗中難度最低,最有機會輕鬆得分的中東考題,硬是拖到新政府上台兩個半月之後,才有機會首次接觸,並且由於彼此信任度不足,美國和伊朗談判代表並非直接見面,而是由雙方代表各自守在奧地利首都維也納兩家相距不遠的飯店,由其他簽約國居中傳話,穿梭在兩家飯店間,展開一場非正式、不直接美伊談判。
美國國務院發言人 普萊斯:
我們一直都強調,這件事不容易...我想我要再次提醒各位,談判困難的原因很多,首先是形式上的問題,因為不是直接談判,所以過程上就很麻煩。另外,討論的議題是複雜的技術細節,如我說過的,對話重點並非策略層面,因為雙方的策略目標,大致上早已確認,也就是我們所謂的「對等重返」,這次維也納會談就是要討論如何達成這個目標。此外,談判困難另一原因,是大家都很清楚的:雙方互信不足,這當然是因為美伊近幾年關係惡化,但也有長期的歷史因素...
伊朗副外長 阿拉奇:
我覺得這次會談結果是正面的,方向是正確的,至於是否成功,現在說還太早,必須要等到工作小組協商完畢才知道...
扣掉美國的P4+1,英法德中俄五國外交官,六號在維也納與伊朗副外長領銜的代表團,進行了初步協商,各方達成共識,同意成立兩個專家組成的工作小組,針對美國須解除的制裁項目,和伊朗要遵守的協議規範,分別列出清單,以便進行後續協商;對於核會談初次交手取得進展,美伊官員都表示謹慎樂觀,但也不約而同強調:困難的,還在後頭。
美國總統 川普(2018.5.8.):
謝謝各位,這項命令會讓美國更安全!謝謝大家!
由於伊朗在2018年,當時的美國總統川普退出核協議後,便逐步削減對協議的承諾,開始追加境內鈾存量、提高鈾濃縮純度,同時擴充離心機數量與產能,導致目前伊朗官方核研究的規模與能量,早已超越2015年合約制定時的技術水平;換句話說,六年後的今天,即便德黑蘭當局為了換取經濟利益而主動配合,把超出規範的存量與產能,送到境外,伊朗的核子技術know-how,也早已不可同日而語,無法在彈指間,就回到6年前的原始狀態。另一方面,今天的中東局勢,相較於六年前,也已變得更加複雜詭譎,因此拜登政府與伊朗的談判算盤,是希望能夠在核問題外,一併處理伊朗劍指他國的飛彈計畫,以及德黑蘭暗中資助、長期潛伏大中東地區的什葉派民兵問題;不難想見,這些協議內技術爭議,和協議外橫生枝節,都令接下來可能登場的美伊對話,困難重重。
記者vs.白宮發言人 薩琪:
(...所以美方現在的立場,是伊朗必須先遵守協議,才會撤銷制裁嗎?)
這個嘛,我想目前現階段...如我昨天所說,會談絕大部分都集中在伊朗該做哪些事情,還有美國該做哪些事才能重返協議,但我一直都強調我們不會...暫時不會採取任何動作,先等協商告一段落再說...
民主防線基金會研究員 理查古柏格:
(華府)做出了讓步,提議讓伊朗在未完全回歸JCPOA規範的狀態下,先鬆綁部分制裁,只要伊朗開始縮減核活動,美國就會解除一些禁運項目。所以拜登政府已經調整了立場...
CNN主播vs.德黑蘭大學教授 馬蘭迪:
伊朗政表示要他們縮減核活動,前提是美方立刻取消「所有」制裁,但從現實上來看,拜登就算想這麼做,也不可能獲得國會支持,所以華府全面取消制裁的可能性幾乎是零,您認為,德黑蘭政府有可能退讓嗎?
不,絕不可能。伊朗簽署的是多邊協議,也就是JCPOA,所以美國有它的義務,伊朗也有我們的義務,如果美國不想再履行義務,伊朗當然也不可能承擔義務。這不是單方面的條約,所以你不能期待伊朗遵守規範,美國卻恣意妄為...
核會談前夕,有消息指美方願意階段性,先解除一部分凍結的石油收入,換取伊朗方面對等的核活動縮減,但此一口頭提議在會談第一天,就遭到伊朗談判代表的一口回絕,堅持美方必須一次就撤銷「所有」制裁,強硬姿態固然有談判策略的考量,但現實上,伊朗國內情勢變化,也不容雙方執政當局繼續觀望,一再蹉跎。
伊朗外長 札里夫(2021.3.15.):
一旦等到伊朗大選,政府就跛鴨了。一個跛鴨政府不可能做重大決策,不管你想做什麼都只能等六個月再說,新政府至少要到9月才會上台。從現在到九月可能發生很多事,所以我建議美國人加快腳步,事實上他們只須鼓起勇氣,把該做的事趕快做一做就成了。
六月即將登場的伊朗總統大選,極有可能選出強硬派、甚至是有軍方背景的新總統,取代原本改革派、在2015核協議中扮演關鍵角色的現任總統魯哈尼;如果美方希望在德黑蘭改朝換代前,與態度相對友善的伊朗當局白紙黑字,勢必就得在兩個月內,完成所有技術協商,排除各種歧見和障礙,才有可能趕在大選之前,取得伊朗精神領袖哈米尼對會談結果的背書,讓美伊關係儘速回到2015核協議框架之內;然而,這樣的樂觀情境,不只在時程上難度極高,更是建立在其他談判成員國,尤其是中俄兩國,也與歐美站立同一陣線,全力配合的假設之上;這一點,在美中俄霸權角力陰影,籠罩地緣外交主戰場的此刻,似乎是個奢侈的期待。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QNXvAX1-LBU
同時也有1部Youtube影片,追蹤數超過7萬的網紅王大喜,也在其Youtube影片中提到,2020/06/28 兩個平行時空若卡在身體中,便形成黑色脈輪,黑主水,水主淨化及代謝。 當病毒遷徙淨化時(病毒有機意識便會直接消亡身體此部分) (此生命紀錄於,Nicole Marks遠古武器重置後的夢境理解) Donation for us as below(樂捐): 銀行代號:048 銀...
輪框 白白的 在 郝明義Rex How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紀念跪著造反的出版人沈昌文】(本文在《報導者》同步刊出)
那年秋天,北京天高風爽,陽光燦爛。
那家飯店大堂,卻光亮不足,顯得陰暗。
從外頭走進來的人,有些背光,我設法看清他的面貌,揣測這是否我在等的人。
他不快不慢地走近,說:「郝先生嗎?我三聯書店沈昌文。」臉上帶一點淺淺的微笑。聲音不高也不低,音量很結實。他的頭髮是黑的,鏡框後的眼神不顯銳利,但讓人摸不準遠近。
後來,我談起第一次見沈公的情景,老說當時見到了一位活脫脫武俠小說裡「深蘊內斂的中年練家子」。
那時三聯書店的同事雖然都稱呼他「老沈」,我從開始就稱他「沈公」。
>>串糖葫蘆的神奇人脈
那是1989年9月。我第一次去北京。
行前打探需要拜碼頭的人,各方訊息都指向三聯書店總經理沈昌文這個名字。
我很快就確認,那是個不只台灣,所有海外,以及中國內地各處要去北京的人,都要知道的名字。
不只因為三聯書店這個重要的出版品牌,也因為當時他在主編的《讀書》雜誌緊密呼應甚至引動中國思想、文化界的脈動;不只因為他努力為中國各界文史作者、學者提供發表作品的機會,也因為他有本領在改革開放之後引進戴尼提、蔡志忠這些風動一時的暢銷書。
沈公不是那種初見就熱情四射的人,但他的深蘊內斂像個黑洞,不讓人疑懼,而吸引人一步步接近。
對剛去中國的我,他的人脈廣得很神奇。
談起對中國(不只出版市場)的任何問題,講起任何我想在大陸認識的人,出版界的人就不說了,文化、藝術,甚至某些政界的人,他都能在言笑間輕鬆送出答案。直似劍光閃動,只見燭芯短了一截的行雲流水。
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我半基於好玩問他能不能介紹崔健,心想這他可沒轍了吧。但沈公只是淡淡地說一句「我來看看」,然後沒幾天我就見到了這位中國音樂界的大腕。
比較熟了之後,沈公說他自己就是愛「串糖葫蘆」,也就是趁著機緣把各方相干、不相干的人串聯在一起。
並且因為他出身上海,所以很服膺十里洋場時代做什麼事都「閒話一句」的氣派。
這些都不只基於他的個性,也因為他就是有這種本領。
沈公眼神讓人摸不準遠近的另一面,也就是對人不分親疏。
看著他交往的對象五湖四海,我也就一直謹守和一個武林高手相處的分際,保持客氣的距離。
不過,後來我們畢竟是越來越親近了,和別人不同的親近。
>>計劃經濟之下紮實的馬步
打從開始,沈公就給了我各方面的啟發。
在出版的領域,他讓我對中國出版的歷史和當時的現況,快速抓到些梗概。
1990年代初,中國的出版市場和國際還沒有接軌,書籍的許多印製條件也有待改進,然而我從沈公身上看到一個在計劃經濟之下做出版的人,受著種種限制,但他的馬步可以蹲得多麼紮實,內功可以練得多深。
我學著體會中國出版社裡所謂一把手、二把手、三把手的種種微妙關係,也聽到沈公在他一把手位子上要管多少台灣同行覺得匪夷所思的事情。政治課題就不說了,社內同事的住房問題、入黨問題、婚姻家庭瑣事,簡直無所不包。
在那個中國社會和經濟環境都在轉型的階段,沈公在三聯書店總經理的位置上,既要小心翼翼地不能在政治上犯錯誤,又要維持三聯書店引動思潮的傳統和風格,還得自行創利,壓力很大。他引進的戴尼提固然造成巨大的暢銷,但也有人不喜;他出版的蔡志忠作品固然造成萬人空巷的熱潮,也得來有人說他只會「賣菜」的評語。
此外,在那個主渠道出版社對民營二渠道或者有敵意,或者根本不放在眼裡的年代,沈公又帶我對二渠道有了很多了解。我很好奇他怎麼有這些門路。後來得知他雖然貴為三聯書店總經理,但贊同一些二渠道年輕學者編輯的西方學術文庫,慨然允諾立場開放的合作出版,為支持二渠道民營出版立過典範。
總之,我在中國結識的第一個出版人就是沈公,很幸運。
沈公讓我看到中國出版界一個高標,也影響了其後多年我和中國出版市場來往的基調。
這麼多年來,台灣很多人在中國走過買書號出書的路,我從沒做過。一來是我不想走這類落人把柄的路;二來也因為我覺得認識沈公,不走這種門路也罷。
>>共產社會國營體制的實相
沈公也讓我對中國社會的一些特別情況有了直觀的機會。
有一次,沈公帶我去友誼商店買一台傳真機送他的作者。看好機種、價格之後,沈公留下一張空白的三聯書店支票,就離開了。
我很驚訝,就問沈公難道不怕商店亂填金額。
「怎麼會,我們都是國營機構啊。」沈公哈哈一笑。
沈公說,反正大家都是國營機構,不怕對方亂來。他要自己填金額的話,還得計算稅金之類,寫錯了還麻煩。交給對方寫,對方敢亂填,最後自有雙方國營機構的主管單位出面查證、解決。
我見識了共產主義國家裡,大家都是國營單位體制的實相。如果連友誼商店和三聯書店都因為是國營機構而難分彼此的話,那中國所有出版社、書店之間的關係,當然就更不在話下。
出版、印刷、發行、零售都要聽出版總署的,出版總署又要聽中宣部的,真是上下內外,渾然一體。
我學到了很重要的一課。
>>「打擦邊球」和「跪著造反」
來往中國多年,我始終保持一個原則,不主動找政治話題來談。和沈公也是。但沈公還是指點了我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1990年代初,我出版了一本《毛澤東私人醫生回憶錄》。出版後,很多人說毛澤東仍然在中國有很大的光環,這下子以後我再去中國可能有麻煩。七嘴八舌的很多分析。
我問沈公。他聽了之後,說了一句話就不但讓我安心,也讓我開竅:「只要不是批評現在當政的人,談過去的事沒什麼問題。」
沈公也跟我說過,中國有一個差點就開放出版的時刻。
改革開放之初,隨著中國社會各個層面都在鬆綁,出版也是。曾經擔任中共建政之後第一任出版總署署長的胡愈之,倡言成立形同民營出版的產銷合作社;人民出版社也準備了「東方出版社」的副牌,準備當開放的試點。
沈公說:就在大家都很興奮的時刻,中共的元老陳雲說話了。陳雲講了一句話:「你們都忘了共產黨是怎麼起家的嗎?」
開放出版的事,就此封箱;中國其他行業再怎麼開放,出版不在其內,形同國策。
不過,即使此後出版仍然一直在共產黨緊緊掌控之中,也設了重重禁忌,但是中國的出版和言論尺度還是持續有一些微妙的變化。像《讀書》之得以出現,正是代表。
聽沈公談一些兼有官職和知識份子身分的人,如何為他們雜誌巧妙而迂迴地創造空間;他們實際工作的人又如何善加體會,細加運用,是很動人的。
所以沈公介紹人給我認識的時候,最愛強調誰誰誰是個「自由主義」;他聊天最興高采烈的,就是談他在出版,以及主編《讀書》的過程中如何一次又一次打「擦邊球」,在一些禁忌議題的邊緣上行走的經歷。打擦邊球要打得有驚無險才高明,這固然要賭一些運氣,但更多的是要有膽識,有見解,還有一些幽默。
相較於有些人主張知識份子就當「敢言」,沈公這種擅打擦邊球的作法,有人稱他是「跪著造反」。
不論這麼說他的人是褒是貶,沈公毫不以為忤,一再轉述。的確是,對他來說,「打擦邊球」就是為了「跪著造反」,而「跪著造反」最重要的武器也就是「打擦邊球」。因此沈公引述「跪著造反」之語,是帶著一點自得的。
>>大家都是一家人和「一僕二主」
在都是國營體制之下,在都歸出版總署和中宣部管轄之下,中國各個出版社之間千絲萬縷的關係和演變,我們台灣人很難想像。
以三聯書店來說好了。
這個1949年前就卓有聲名的出版社,到中共建政後新成立旋即遭到撤銷,到1954年才又得以成為人民出版社底下一個「三聯書店編輯部」。三聯書店的招牌刊物《讀書》雜誌,是在1979年創刊的,但當時名義上是出版局研究室的刊物,由人民出版社代管。至於三聯書店從人民出版社分家出來,真正開始獨立經營,是1986年的事。
而沈公和他兩位關係密切的領導,陳原和范用的關係,都是從他1950年代初進人民出版社的時候就建立起來的。
陳原,人稱原老,是語言學家,是人民出版社總編輯室的成員之一,54年起兼任「三聯書店編輯部」主任,到改革開放開始,擔任商務印書館的首任總經理兼總編輯,但同時也是《讀書》雜誌創刊主編。
范用,人稱范老板或范公,在49年之後先在出版總署、中宣部工作過,調來人民出版社,歷任總編室主任、副總編輯等職位,在《讀書》雜誌創刊時,實際貢獻很大。
三聯書店還沒獨立出去的時候,范用兼任總經理,但是到1985年正式獨立前夕,他卻因故退休,改由沈昌文擔任了三聯書店獨立後的首任總經理。
沈公從工作的第一天,就一直受范用的領導,所以他說自己在組織上是范用的系統,但是他在思想和觀念上一直同陳原比較一致。
這樣,當沈公在三聯書店成立了編委會,范用和陳原兩位老領導又都在內,他就面臨了日後自嘲「一僕二主」的局面。
沈公在他的回憶錄《也無風雨也無晴》裡,有一段著墨不少。
《讀書》以創刊號上<讀書無禁區>一文發生轟動性影響,也同時成為另一派力量想要「打棍子」的對象時,兩位退休的領導給了沈公不同的建議。
范用跟沈公說要「敢於講話,不怕封」,說國民黨時代封過三聯書店的刊物,結果更壯大了三聯的聲名。
而陳原則認為歷史條件改變,今非昔比,情況已經不同,要怎麼說話可以研究,但不能走「不怕封」的路。
就當家者的立場,沈公同意陳原的見解,也從此發展他「跪著造反」的路線,結果也引來范用說他沒出息,認為沈公辜負了他的一手提拔。
沈公跟我講過一段六四期間的事。
那天,三聯書店開會,范用在會中慷慨激昂,主張大家都要聯署上街的聲明。開會的人傳閱聲明,沈公說他很猶豫,但是在范用的注視目光之下,也只得勉強和大夥一起簽了名。
這份聯署聲明傳到當時也在開會的陳原面前時,陳原拿在手裡看一看,微微一笑,就傳給下一位。
沈公說:「別人再給他,他就再微笑傳回去。如此來回三次。他始終什麼話也沒說,也什麼都沒簽。」
我問沈公,六四後來秋後算帳,那大夥簽的聲明沒事嗎?
沈公說他也很焦急,問了范用怎麼辦。開始范用沒回答他,問了兩次後,要他別管了。原來那個聲明范用後來並沒有送出去。
這個故事,沈公講了不只一遍。
每次講,他對陳原和范用都不下任何評語,但每說到陳原接過遞給他的聲明,再三微笑傳給下一位的那一段,他都會跟著頷首微笑;再講到范用說他後來並沒把那個聲明送出去,他又會再頷首微笑一次。
>>進入「打招呼」時代
沈公常講他在1996年1月1日怎麼得知自己在前一天退休的。
他說那天早上接到電話,電話那一頭跟他說:「沈昌文同志,你已經在昨天 12月31日傍晚六點退休了。」
沈公的個性和形象,都從退休開始出現些微妙的變化。
之前,雖然也海派,他的沉穩內斂多些;之後,他就交遊更廣,言談更無所禁忌。宴席上,他說編輯的工作就是要「談情說愛」、「坐以待幣」 等金句,妙語如珠,舉座皆歡。
在工作上,我和沈公也因此出現了兩個階段的關係。
他在三聯書店任內,擔任我的顧問;他退休那年,我也正好要創業,想在中國市場多探索一些可能,所以就邀請沈公一起工作,成為同事了。
大致從沈公退休時開始,中國政府對出版的控制也進入另一個階段。
之前,有命令,有肅殺,有邊界,所以有擦邊球可打。那之後,進入「打招呼」的階段。
沈公說:他接到的通知他已經退休的電話,就叫作「打招呼」。
之前,黨和政府會傳達正式命令或通知;之後,轉為私下打一通電話的「打招呼」。不必正式通告要禁什麼書、封殺什麼人,上級單位只要對出版社的領導打個招呼就好。而這個領導將來有沒有出路,就看上級眼裡的他是否識相,願意接受打招呼。
大致和軟性打招呼的年代一起開始,中國對民營二渠道的立場也有了變化。
改革開放之初,國營出版社把民營二渠道不是視為不法,就是不屑一顧。
第二個階段,大致是沈公說開始「打招呼」的年代起,為了應對加入WTO,國營出版社要集團化、上市,造大船出大海。於是容忍民間二渠道以「工作室」身分存在,把這些工作室的產出當作國營出版集團的資源。
這些遊戲都已經不是沈公自己所熟悉的了。但感謝有沈公的指點,我多少能看出點趨勢的變化。
當然,我也感謝他介紹于奇給我,讓我多了個不同世代的得力助手。
和沈公、于奇在北京一起工作的日子,是我人生中很美好的回憶。
>>看清「戰友」和「火力」的重要
除了對中國出版市場、社會的了解之外,我最感謝沈公指點了我為人處世的一課。
那年,我要離開上一家公司的時候,在一件事情上被人家設局,事後很不甘心,想要反擊。聞風而來,願意提供「火力」支援的人不少,該如何取捨,一時拿捏不定。
正好我去北京,就請教沈公。
飯店屋角有一柱立燈,沈公坐在沙發上聽我講了一大圈之後,幾乎沒經考慮就大致說了這麼一段話:願意提供你火力,想借你的手來打擊對方的人,肯定不少。但是你用了某人的「火力」,就等於承認此人是你的「戰友」。不過,你想要打擊敵人是一回事,但你也得考慮自己是否真的樂意和此人是「戰友」,是同一陣線。
這段話對我真有警醒作用,受益良多。
一般人在氣急攻心之下,只想打擊自己痛恨的對象,所以有任何支援火力都照單全收,不會考慮這些火力的來源。沈公的話,讓我冷靜下來,開始衡量究竟是反擊的快感大,還是事後可能因為和一些價值觀不同的人沾上邊而懊悔更大。
我檢查了一遍,發現是後者。我還真不願意就此和某些人當「戰友」。於是就婉謝了許多火力支援,也把反擊的事放下,從此不再回顧。
這真是我人生比較明智的決定之一。
行動之前,先評估戰友是誰,先看清支援的火力來源,也成了我日後行事的重要提醒。
>>氣功、羊蝎子、臭
沈公也是個追星族。追鄧麗君。
和中國70、 80年代很多人一樣,他從第一次聽鄧麗君的歌,就為之著迷。
他說每天清晨起來,最快樂的事就是自己在書房裡,把鄧麗君的歌放得很大聲,然後一面手舞足蹈,一面開始剪刀、膠水齊飛,整理各種資料。
他是個道地的資料控,講解過一些心法給我,端地是說來簡明扼要,但不是人人都能實踐。
再接下來,他每天的行程就是去搭公交車,去潘家園淘寶,找舊書刊。然後就是去親近熱愛的「傅小姐」——複印機了。大量複印他收集的資料,給一些人當「內參」,是他的樂趣之一。後來網路發達了,他則開始用電郵傳送。
沈公也熱愛吃喝。這應該歸功於兩點。
一是他練氣功,身體底子好。沈公少年時期體弱多病,因為練了蔣維喬的氣功方法而得益。他幾十年氣功練下來,大小周天、任督二脈都打通,平常聊天就不時兩手交握,左右大姆指來回交搓。所以不只精神恒常飽滿,頭髮一直不染也烏黑。
有一次他用辦公室的浴室沖澡,別人沖澡開心會唱起歌來,沈公讓大家聽到什麼是武俠小說裡的「長嘯」。于奇說他是練成了氣功的三花聚頂。
第二是他有一位當醫師的賢內助白大夫。白大夫知道沈公在外吃喝百無禁忌,每天關注他的身體情況,隨時調理他需要服用的保健藥品。沈公有這個憑仗,就更加吃得天南地北。
所以,想到沈公,就不免想到和他一起的吃喝。
從1989年北京夜裡找不到什麼吃的地方,到沙灘出現第一家「二十四小時都有飯」;從凱賓斯基的啤酒,到三里屯的酒吧。
猛地說起來最難忘的,還是去吃羊蠍子那次。
那家店是一面吃羊蠍子,一面把骨頭吐到地上。所以店裡地上到處都油膩膩的。
沈公很得意地說:吃羊蠍子就得這樣!還加一句:「這就要喝小二!」(小二指小瓶的二鍋頭。)
我難忘那家店的另一個原因,可能是有件事後來怎麼都想不通:當時我還不坐輪椅拄拐杖,怎麼走得進地上那麼油滑的店裡?
沈公是寧波人,愛吃醃的臭莧菜梗,所以在飯桌上特愛講那些醃菜要臭到什麼程度,醃缸裡要看得到白白的蛆等等。大家要攔他,他才樂呵呵地轉移話題。
不吃臭莧菜梗,他就愛吃有臭味的美食。凡有台灣同事來,他就要推薦炸玉米窩頭片塗上王致和臭豆腐乳的美味。
結果引發過一場慘劇。
那年冬天,台灣有幾位同事去北京。聽他慫恿,其他人都掩鼻避之,有一人卻勇敢地嘗試了。勇敢的人不但吃了,還喝了杯可樂。所以稍晚她們幾人一起搭計程車出門,車子一顛簸,喝可樂的人打了一個大嗝,全車人包括司機都慘叫起來。
沈公真是喜歡逢人推介各種奇異的飲食。
>>因為反服貿而中斷聯絡
2013年7月,為了反服貿,我從寫第一篇文章起,就決定不再去中國了。
前面說過,中國官方對民營出版曾經有過兩階段的立場。最初,是對「二渠道」或者打壓,或者睜一眼閉一眼的階段;再來,是對民間「工作室」容忍利用,以便國營出版集團造大船出大海的階段。
而當時,已經進入更高明的第三階段。
有些國營出版社已經體會到不需要自己做大,而是提供養分讓「工作室」做大,把民營公司做大、做集團、做上市,再往海外伸足。國營出版社,及終極主導他們的中宣部,隱身在重重的商業包裝之後,幕後掌控就好了。
這樣做,最聰明的就是中國可以透過分身進入海外市場,卻不必相對地開放國內市場。而當時,早在服貿協議還沒簽之前,他們透過資助和投資等方式,就已經在台灣有一些相當活躍的代理人和合夥人。一旦服貿協議生效,他們可以更正式地往台灣投入資金和資源,兩岸出版業的不對等競爭,以及後果,都可想而知。
我們政府完全覺知不到這些。甚至連人家出版社都是國營,最上游的大老闆是誰的本質也意識不到。中國的出版社早就成長為出版、印刷、發行、零售各個環節一條龍發展,多頭一身的巨物,我們政府竟然以為這些環節像台灣一樣是各自獨立的存在,可以分割談判,還相信簽下服貿協議有助於換取中國未來開放出版。
至於對岸為了一手保護自己出版市場不要對外開放,一手又要走出海外,已經演化出多麼精細的攻守途徑和方法,根本不在我們政府的意識範圍之內。
用天真到像一張白紙來形容,不知算不算最客氣的。
而我寫了許多文章,雖然只是批評自己政府的愚昧,卻也決定從此不要再去中國。
我立刻和許多人都不再聯絡。不必讓大家為難。
其中,當然包括沈公。
不只沒再通電話,連電郵我也再沒寫給沈公。
我知道那裡對一切聯絡的掌控有多嚴密,也可以想像他應該已經接過不少打招呼的電話了。
這樣,沈公和我斷了五年聯絡。
偶爾,想起和沈公在北京的種種,恍若隔世。
中間,只有從共同的朋友那裡聽來一些消息。
大家都說沈公生活依舊,還是常去潘家園,還是常坐公交車到處亂逛;餐宴照去,吃喝依舊,精神好得不得了,唯一就是耳背越來越嚴重。
聽著朋友的形容,沈公頷首微笑,雙手交搓姆指的神氣,就在眼前。
>>「你說這不是很享受嗎?」
2018年春天,我突然接到沈公在紐約的女公子來信,說沈公會在那年夏天去美國,想見我一面。
大喜過望。
我安排了行程,濶別五年後,和沈公在一家義大利餐廳見面。
那一天本來我以為和沈公會有很多話要說。
過去沈公雖然不怎麼談六四,但是對1949年後,一直到文革的種種經歷倒談了不少。他會講他是多麼忠貞的共產黨員,各種鬥爭都相信黨是對的。毛澤東發動各種運動時,半夜發表一個什麼文稿,大家都要激動地上街遊行等等。
我聽他活龍活現地描述那些場景,也聽他說過林彪之死對他造成多大衝擊。
連永遠的林副主席都會背叛黨和國家,這使得他對過去所有堅信不移的事情都產生了動搖。
也因此,沈公常說他感謝鄧小平,不論別人怎麼評價,他認為中國文革之後的發展,以及他所能過上的日子,都是這位總工程師的功勞。
而我每次問沈公,文革有沒有可能再次捲土重來的時候,他都會微笑,也搖搖頭。
所以那天要去見沈公之前,我準備了一些問題,想問他對這幾年中國的看法。
只是見面之後,那天是我和沈公話說得最少的一次。
主要是,一見面就覺得,不必多問了。
另外,沈公確實耳背得厲害。雖然他仍然精神奕奕,但是必須靠著他耳邊很大聲地說話才行。他自己一開口,音量也非常大。
沈公問我最近在忙什麼,我說趁五四一百周年紀念的時候有個出版計畫。
「你有什麼書,有什麼資料要找的,就告訴我吧!」在那家義大利餐廳裡,他聲若洪鐘,然後又加了一句,「我願意永遠幫郝明義工作!」
我問他家人怎麼不試一下助聽器。她們說再好再貴的都買了,但沈公都說適應不了,不肯戴。
「其實戴一戴就會習慣,但是他就是不肯。」她們說。
「沈公,你怎麼就不試試呢?」我靠近他耳邊大聲說。
這時沈公又使出他那個可能是跟陳原學來的頷首微笑的絕招了。
那天,他對助聽器這個問題就一直保持微笑和沉默。他不回答,誰也沒辦法。
直到餐後上甜點的時候,沈公突然對著我又中氣洪亮地說了:「我早上出門,搭上公交車就坐到總站再坐回來。我可以一路看北京的風景,練自己的氣功,別人說些什麼我可以什麼都聽不到,你說這不是很享受嗎?」
我聽了之後,忽然覺得聽懂了,就大聲地回他:「享受!享受!真享受啊!」
>>不屑老化、三花散頂
去年底,于奇告訴我沈公前陣子腿腫、腹水,住院檢查。
一周後出院,于奇去看他,沈公要她錄一段視頻給我。
幾經輾轉收到視頻後,我看沈公對著鏡頭還是中氣十足地說:「郝先生,我等你來北京吃辣的啊!」沈公從初識我開始,就一直封我是台灣最會吃辣的台灣人。
然後沒幾天,得知沈公去世。
我和于奇通電話,聽她所知道沈公去世前兩天的情形。
沈公回家後仍大致如常生活。元旦前後,北京遇上寒潮降溫。但沈公還是堅持要出門自己去買膠水,好回來剪貼整理資料用。
去世的前一天,他沒有像往日一樣在家喝啤酒。他大女兒看他氣力很弱的樣子不放心,就留下來在他家裡陪他。半夜去看他還睡得很熟。到早上再去看他,身體微溫,人已經走了。
我們兩人得到的共同結語,就是這真是個永不服老的人。
年紀再大,他也不怕喝醉摔跤。
風雪再大,也攔不住他出門準備工作。
他一定要盡情把自己的生命之火燃燒到徹底的乾淨。
絕不留下任何牽絆。
他不肯戴助聽器,不只是因為他圖個耳根清淨,也因為他根本就不想讓自己跟任何老化的象徵相聯接。
沈公不只享受生命,不只是不服老,還根本就是鄙視老化。
他根本沒法接受自己戴助聽器的形象,更不會等到自己可能要用手杖、用輪椅,甚至必須別人照顧的那天。
所以他必須用氣功把自己的狀態保持到最好,然後在無法持續的時候,就三花聚頂也三花散頂,把所有的精氣神一次耗用殆盡。
在他滿九十大壽的時候如此離開塵世,實踐了他期盼的無疾而終,用他自己的話説:「這不是很享受嗎?」
>>也無風雨也無晴
沈公走後,回顧和他來往這三十多年,最感欣慰的,還是為他出版了《也無風雨也無晴》這本回憶錄。
當年邀他寫回憶錄,有多重理由。
他目睹自己家庭從富裕而敗落,經歷上海從十里洋場到進入社會主義,很有時代感;
他個人從1949年前在一家銀樓當學徒,到考進出版社當校對,再一路成長為出版界的標誌性人物,過程很勵志;
在他一路成長的過程中,由秘書而編輯而管理者,對不同領域的工作都有自己獨到的心得;
他學習與見識的許多政治、文化、學術界人物,有太多精彩的軼聞和傳奇;
他經歷1949年後的種種運動,又是中國改革開放後出版路程的實際開拓者之一,必定對這段出版史有很深刻的觀察和總結。
最後,他還是資料控,想必可以整理出一些他人忘記或視而不見的資料,讓人拍案驚奇。
沈公最初都是打哈哈,不當一回事。
請他吃飯、喝酒,邀著其他朋友一起遊說,也不成。
像是要栓住孫行者般鬥法良久,最後終於說動他了。但是到實際寫出來,又是漫長的路程。
同事共同押著他簽下不只一張承諾書,還是一拖再拖,不知何時才會真正兌現。
這樣熬了至少應該有個十年吧,沈公終於交出了書稿。
交稿後又顧慮這裡敏感那裡敏感而一再刪節、調整,最後終於在九年前,在台灣出版了《也無風雨也無晴》。新書發表時,他還和家人一起來了一趟。
回頭讀這本書,雖然知道他還是隱去了許多地方,但發現所有當初邀他寫書的理由都有相當完整的回應。
這本書不只寫出了沈昌文個人在大時代裡的足跡,不只寫出了三聯書店的歷史,也寫出了中共建政之後的社會環境,還有思想、文化界許多不同領域的人物面貌。
更重要的,是沈公透過註解、關鍵時刻的重要政策文件和書信,留下了一些線索。這些線索不只有助於讀者勾勒過去的一些樣貌,也可能有助於理解當下,甚至對未來有一些想像。
謝謝沈公。
再會。
《報導者》網路版 https://bit.ly/3c2IcQ0
#沈昌文 #三聯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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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之初:跨越二元的陰性書寫――以林思彤〈不願―寫給即將結束的三十六歲〉、〈生日為之一種安魂〉、〈生日為之一種回爐〉為例 ◎蔡牧希
前言
陰性書寫(Écriture féminine)此名詞為法國愛蓮·西蘇(Hélène Cixous)所
用,她主張女性必須書寫自己,修華特(Elaine Showalter)則進一步說明,此為語言及文字中對女性身體及女性差異的刻寫。陰性書寫同時質疑語言的中立性,因為其為表達父權的工具,是以提倡非線性、循環性的寫作方式。
西蒙·波娃在《第二性》所提出的「他者」(the Other),即點明女性在二元性的表達方式裡,相對於男性主體(the Subject)始終是附屬的次要者。
本文欲以林思彤詩集《艷骨》中〈不願―寫給即將結束的三十六歲〉(註1)、〈生日為之一種安魂〉(註2)與〈生日為之一種回爐〉(註3)為例,說明其如何以陰性書寫的敘述模式,意圖打破社會二元性的框架,並以文字重新定義女性的存在本質。
二、以「生日」為旗,跨越二元的雙線敘述――〈不願―寫給即將結束的三十六歲〉
林思彤《艷骨》中,輯一〈艷骨,與畫皮〉為陰性書寫定調,詩人雖以生之痛楚痛鐫刻靈魂,但其詩的敘事話語,卻呈顯溫柔的生命特質。〈不願―寫給即將結束的三十六歲〉、〈生日為之一種安魂〉與〈生日為之一種回爐〉三首生辰詩,可視為詩人對生命的回顧與表態,以及對現世的反省與期許。在冷眼對視的同時,詩中的敘述者不僅為詩人本身,更可視為女性書寫者的群像發聲。
在敘事學裡,「敘述者」指敘事文中的「陳述行為主體」,或稱「聲音或講話者」,與「視角」一起,構成「敘述」。而所謂的「真實作者」與「敘述者」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敘述者」是真實作者想像的產物,是敘事文本中的話語(註4)。
〈不願―寫給即將結束的三十六歲〉是詩人對上一個生日的道別。整首詩分成「願/不願」的雙線敘事(註5),不同的選擇,導向不同的結果,而所有的願與不願,終是殊途同歸,在時間盤點之後,不得不開啟下一輪生辰。
林思彤有意識地融合「作者」與「敘述者」的意識,雙線交織而為立體的女性樣貌。「我再不願卸下面紗/露出過於天真的臉龐/再不願穿上高跟鞋和靴子/只想裸足踩在絲綢上」,開篇詩句所揭露的生之矛盾,不禁令人莞然一笑。「面紗」意在遮掩,但「天真」卻極為坦誠。在隱/現的二元對立上,詩人巧妙綰合語意―蒙上面紗,為的是保有自我的天真。而「高跟鞋和靴子」看似社會給予女性的性別符碼,也被敘述者拒於千里之外,寧可更真實的體會世界的觸感。
「我再不願說話寫字/不和這個世界/解釋些什麼/再不願辨認人們話裡的含意/不願臆測人心或人性/再不願傾聽他們的祈禱」生辰之詩持續許願,詩篇卻沿著「不願」的敘事線往下衍伸。當話語與書寫成為個人表意工具,放棄言說看似對自我生命的棄權,卻呈顯「可說而不願說」的倔傲。在傳統的父權社會中,當統治結構為了證明自身的正當性,不得不壓抑、藏匿、掩蓋與抹殺的第一對象,即是女性自身(註6)。男性社會僅僅保留女性的稱謂,而女性的存在卻遺留在永遠的視覺盲區裡。是以在此,敘述者面對用來撰寫文明的文字及話語,奪回主動與選擇權,自我記憶的陳述是以更為真實。
「只想從面紗空隙透氣/我再不願去冒險和愛/寧可夾死在窗縫或門縫/也不施捨憐憫的眼神」此段對父系社會的壓迫並未詳述,但生活的壓迫與窒息感,躍然而出。若外部的壓力傾軋而來,此女性的敘述者亦不願屈就,寧可背對世界,不再重演服從的女性角色。女性對家庭的「服從」,以往被視為其社會特徵。當敘述者「我」從傳統的框限中解套,不再服從的種種決志與宣言,在荊棘遍佈的當世,走出一條自己的女性之路。
「我再不願漫長的等待/只祈求乾脆的結束/我再不願轉世為人/不願這世界增加負擔/不願人浮於世的每一天/都像坐牢/我犯了名為希望的罪/卻不願被寬恕」父系社會中,女性的等待與求全,亦在敘述者的許願下,再度落空。自古而來的「閨怨」之作,集結的不僅是表象的癡情相待,亦隱含被辜負與漠視的怨懟。
在眾多的「不願」之後,敘述者的話鋒一轉「我所不願的皆未發生/這是我唯一的刑罰」。語意的翻轉,在詩末開展更為廣闊「未定義」的疆域。當不願之事未曾發生,換而言之,所願就能如常發生嗎?世間是否存在二元的對立標準呢?敘述者對世人拋擲了一個大哉問。正如存在主義所言,人生的意義是通過人的決定創造出來,並非由外在的規範所定義,而是在於人擁有可以作出自由決定的意識。
歸返少女的陰性書寫――〈生日為之一種安魂〉、〈生日為之一種回爐〉
〈生日為之一種安魂〉此詩,開頭「只有在純然的黑暗中/我才願意交出自己的臉/將一封信安放在抽屜/希望所有的語言/都能找到專屬的收件人」詩篇在黑暗中啟程,期望所有的語言都有所指向,在還未有收信人之前,她寧可選擇不言說,以安靜度日。「這一天我想安靜地過/不憑弔往日不憧憬來日」在默然之際,時間彷彿靜止,外界的喧嚷與熱鬧,全都與她無關:「我坐在沒有門的房裡仔細撫摸身上的刺青和疤痕/聽見好多人經過的腳步聲/他們說愛我送來好多禮物/我回報栩栩如生且得體的微笑//每年的第五十四天,我都在尋找/一個為何至此的原因/轉身側身讓路給鬼魂/我聽著那少女在黑暗中/唱歌的聲音/給還有盼望的未來」
在生辰之日,敘述者與自我對鏡相望,回到生命洪荒之時,在混沌初始,一切尚未定義,愛與傷害將未發生。而所謂的「少女」,在西蒙波娃的《第二性》中,仍擁有生命的自主權,亦未成為次要的「他者」,在獨立的童年期與順從的女人期之間徘徊(註7)。
當此之時,文本裡的時間線陡然拉回:「我知道那是自己/我認得那是尚未出生的自己/我認得那是黑色的絲絨/伸手撫摸才知道柔軟和溫暖」生命又回到存在的本質,超脫皮相衰朽的命運。時序上以時間閃回在線性敘述上折返,正好體現了陰性書寫循環式的寫作模式。
〈生日為之一種回爐〉一詩,進入火煉的時期。開篇以「改名」重塑自我的面目:「這一年,我將/使用半生的姓名捨去/自願回爐,期望以嬰孩的純潔/面對這個世界。有時候/好多於壞,更多時候/不好也不壞的世界」在歷經生活的磨難與波折後,敘述者沒有太多的怨言,只是更明白世事無常,以及「好/壞」二元對立的荒誕。正如莫泊桑〈女人的一生〉裡,經歷背叛、失婚傷害的女人所說:「這個世界沒有你想像的好,也沒有你想像的壞。」
「這一年哪,流了太多眼淚/卻無法降溫,火宅中/一樹又一樹的桃花瘋長/卻始終沒有好果子喫/那麼炙熱,我在火中贖罪/回爐就是重煉,再受一身炮烙」無論是以愛戀為隱喻的桃花,或是生命果實,在現實火爐之內,全部化為灰燼,而此之後呢?敘述者以分號與前生劃開界線「生日為之一種回爐/煎熬數年,我送給自己/一本學位論文/和手腕上的紅色分號/這就是人生的隱喻/每日寫了又刪,刪了又寫/仍舊是分號;沒有句點」。沒有句點的人生,是希望從無開始,一切淨空之後,再度回歸生命的本相,重新計數下一個生辰:「生日,為之一種回爐/一個人清清白白/如此甚好」。
四、結論
林思彤有意識地融合「作者」與「敘述者」的意識,雙線交織出立體的女性樣貌,具體表述陰性書寫的循環模式。其豐富的敘述方式,使其詩獲得更為自由的敘述邏輯,亦在作者/敘述者的換層敘述上,呈現陰性本體的複雜性,使敘事中的人物與事件,得到內外遠近多角度的表現。
當「我」在詩中勇於「不願」、「安魂」甚至再度「回爐」,此意識上的煉淨,不僅是對自我生命的詮釋,亦為許多的「他者」找到回家的路,重新面對初生的自我。
註:
1. 林思彤,〈不願―寫給即將結束的三十六歲〉,《艷骨》,台北:匠心文創,2020年,26頁。
2. 林思彤,〈生日為之一種安魂〉,《艷骨》,台北:匠心文創,2020年,27-28頁。
3.林思彤,〈生日為之一種回爐〉,《艷骨》,台北:匠心文創,2020年,29-30頁。
4.胡亞敏,〈敘述〉,《敘事學》,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年,36-37頁。
5.「書寫語言本文是線性的(linear)……,在敘述本文中,甚至可以說到一種雙線性:句子序列中的本文與事件序列中的素材的雙線性。」,出自米克巴爾〈故事:諸方面〉,《敘述學:敘述理論導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4月,95頁。
6. 孟悅、戴錦華合著,〈浮出歷史地表:現代婦女文學研究․緒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3-4頁。
7.西蒙波娃〈少女〉,《第二性》,貓頭鷹出版社,2004年12月,33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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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Teresa Wu
圖片來源:Teresa W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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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cendalirit.blogspot.com/2021/02/20210222.html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林思彤 #不願 #生日之為一種安魂 #陰性書寫
輪框 白白的 在 王大喜 Youtube 的精選貼文
2020/06/28
兩個平行時空若卡在身體中,便形成黑色脈輪,黑主水,水主淨化及代謝。
當病毒遷徙淨化時(病毒有機意識便會直接消亡身體此部分)
(此生命紀錄於,Nicole Marks遠古武器重置後的夢境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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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愛錯了人,或是委曲自己成全他人的自私,便是平行時空卡在身體中的,部分黑氣、嚴重者黑色脈輪的開端,個人生命教訓,這半年,我愛上了一個科學老師,今天夢中了解時,心的能量回來,肺便打開了。)
*夢藍色跑車,對於生命的自由及路徑,有所迷惘。/.原著 王大喜
*夢在他人家看見多個相框及相片,表示此人不忠,對於家的憧憬僅於自己美好的幻想不限於一個對象。/.原著 王大喜
*註「既是這樣,還有甚麼說的呢?神若幫助我們,誰能敵擋我們呢? 神既不愛惜自己的兒子,為我們眾人捨了,豈不也把萬物和他一同白白地賜給我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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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eam blue sports car, confused about the freedom and path of life. /.Rasta Wang
*Note "Since this is the case, what else is there to say? If God helps us, who can be against us? God does not cherish his own son, but gives it up for us all, would he also give everything free with him? Give it to 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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