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主題:PTT詩選 ◎主編 宇路/raysun
BBS──Bulletin Board System,電子布告欄系統,自一九八○年代網路興起後發展至今,仍有許多人在使用這套以文字為主的系統作為訊息交換的平台。然而「BBS已經是時代的眼淚」,有人可能會有這樣的感嘆,尤其在筆者出生的七年級世代的成長過程中,經歷BBS最火紅的時期,看過Facebook、Twitter、Plurk等網站成立,曾是臺灣最多使用者的部落格「無名小站」關閉,HTML網頁論壇是目前網路社群平台的主流。根據陳淑滿(二○一四)[註1]的考據,「網路文學」一詞約於一九九六年出現於台灣文學界,早期的網路寫手多於BBS站上發表作品,著名的網站有「田寮別業」(telnet://jct.ntou.edu.tw)、「山抹微雲藝文專業站」(telnet://140.117.11.8)等,至WWW網站發展成熟後,這些網路寫手才慢慢移往論壇、部落格或個人站台等平台進行發表活動。現今大家所熟知的全台最大BBS站──「批踢踢實業坊(PTT)」於一九九五年架設,直到二○○三年十月,PTT終於有了中文詩的專門討論區,poem板(簡稱詩板)。在這長達十數年的詩板歷史,筆者雖尚無能力從事研究中間的種種變革,但就個人自二○一五年十一月起擔任板主的淺薄經歷,提供一些近年來發生於詩板,值得關注的現象或事件。
[不同以往的詩形式創新]
不像網頁系統所採用的上下捲動瀏覽,BBS的操作可使用電腦空白鍵或Page up、Page down鍵進行翻頁[註2]。以BBS為主要的創作發表平台,並利用其操作介面、頁面呈現方式作詩的形式創新,是第一代「網路詩」寫手的特色之一[註3]。但是隨著資訊科技軟硬體的演進,BBS不再受限於純文字和鍵盤,這種形式創新已幾乎未見於近年的PTT詩板上。
不過,討論區的文章列表(目錄)也被利用作為一種創作形式:板面詩。文章標題排列恰巧具有詩感,或是創作者加上自己的思考創意,重組「創作」成一首詩,這些文字材料非出於單一創作者,而是多人的共同創作加上隨機性的一種獨特形式。在最早出現的板面詩文章中,板友anye對該詩作者提出疑問:「是否你覺得這樣排就是一首詩呢?『隨機』對這首(板面)詩而言是優點或缺點?這首詩是『克服了』隨機這個缺點,或是利用了隨機這個優點呢?」筆者認為板面詩的創作重點並不只有隨機,同時仰賴創作者如何運用巧思,使這些「隨機」的文字材料形成有機的、具詩意的排列,然而要強調的是,文字材料的隨機出現創造了詩的跳躍元素,正是當代網路使用的一大特色。
[網路詩的互文與傳播現象]
相較於傳統媒體,網路的特色在於可以即時互動,以及使用者同時擔任資訊的產出和閱聽的角色(正如現在所謂的「自媒體」)。文本「互文」的現象,在於作品與作品之間以各種方式對話,也在於作品對外在世界(小至詩板、文壇,大至其他媒體和社會)的回應。舉一例來說,二○一六年四月詩壇的「含羞草事件」發生後,作者三重劉德華(化名)改寫詩板的高人氣作品〈大人的哲學〉,諷刺抄襲行為與不同勢力的權力不對等,寫出〈老人的哲學〉:
所謂老人的哲學就是一群守舊派
的年資至上階級論
抄襲是不對的但
我沒聽過的何妨混搭嘛
社會事件或議題是現代詩的常見題材,但是這類作品往往對社會的影響力極微,或是需要夠長的時間流傳等待作用發酵。網路的即時性大幅增加了作品的傳播能力,不同的媒體之間的交互作用亦扮演了重要角色,例如詩板史上唯一被推爆(推文數超過一百)的作品〈你哭著對我說童話裡都是騙人的我不可能是你的幌子也許你不會懂當你說勞基法修正以後我的天空心心都涼了〉,原先發表於PTT詩板以及作者個人臉書,因為網友翻拍古亭教會週報轉載於臉書,透過大量分享後被新聞媒體報導,而導致PTT使用者回流「朝聖」推文,這在僅有BBS的年代可能是難以想像的事件。
[詩板作者現形記]
BBS站向來以其匿名性為特色,創作者較不必擔心曝光的壓力,盡情發表作品,但另一方面,有些寫手為增加曝光率,採多站經營形式,將作品同步發表於臉書粉絲專頁、個人部落格或其他創作平台(如Instagram、Episode),並附上網址連結於文章簽名檔。越來越多寫手累積一定知名度後出版紙本詩集,而後放棄在PTT上發表,詩板有如「練功場」與測試市場水溫的地方,這倒是一種相對穩定的生態,浪來潮去新舊更替,在詩板不會是固定的同一群創作者,也不會只有一種風格的詩,維持多元觀點便是詩板的可貴之處。
而今,還有人在BBS這個看似過時的平台上閱讀、發表詩嗎?答案當然是有的,而且以近期的數字估算,詩板至今仍有約每天十七篇的文章發表量以及平均十~十五人在線瀏覽。[註4]網路與有機體一樣有興衰、有生命週期,但以我個人淺見,詩板尚未劃下句點,只要還有人對詩抱持熱情,這裡便會繼續存在。
筆者身為PTT詩板的板主,計畫於二○二○的年末,讓「每天為你讀一首詩」帶各位讀者一同回顧這個培育許多詩人的創作發表平台。
(本文改寫自〈[問卦] 有沒有現在還在用BBS寫詩的八卦?──PTT詩板近年回顧〉,原文發表於《聯合文學雜誌》網站,2018年3月24日,網址:http://www.unitas.me/?p=1881)
——
[註1] 陳淑滿,〈析論網路文學的發展與閱讀〉,《正修通識教育學報》第十一期,2014年6月。
[註2] 此處係指使用BBS瀏覽器軟體,以個人電腦或筆記型電腦進行的操作方式。現今亦可使用網頁瀏覽器觀看PTT網頁版,瀏覽方式與一般網頁相近,或是以平板電腦、手機的app連線至BBS,以滑動方式進行瀏覽操作。
[註3] 曾志誠,〈略論第一代網路詩的實驗特質──以ponder與Elea(代橘)的作品為例〉,《語文學報》第十六期,2010年12月。
[註4] 本文寫於2018年3月22日,「近期」係以寫作時往前三個月左右,自2017年12月11日至2018年3月21日(100天)共計1728篇貼文,一天平均有將近17.3篇文。2019及2020年的發表篇數及瀏覽人數則下降許多。
◎作者簡介
郭申睿
筆名宇路,1990 年生。就讀東華華文所創作組,每天為你讀一首詩編輯,現任批踢踢實業坊(PTT)詩板(poem)板主,PTT ID:raysun。出版詩集《星系明體》(2020年7月)。
圖片來源:raysun
通識被當ptt 在 皮筋兒 Journey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張娟芬專欄:亡國感的逆襲
🔗 https://www.upmedia.mg/news_info.php?SerialNo=75174
🌻 本文作者張娟芬參與社會運動多年,關心性別、司法、人權等議題,著有《姊妹戲牆》、《愛的自由式》、《無彩青春》、《走進泥巴國》、《殺戮的艱難》、《十三姨KTV殺人事件》等書。德國漢堡大學犯罪學博士。
#分享
———(以下內文)————
「亡國感」,目前為止我們對它所知不多。它起於PTT,如果去查Google Trend,會發現「亡國感」首次在搜索引擎裡占有一席之地,是二〇一九年三月二十四日到三十一日這一週。三月二十四日發生的大事,是高雄市長韓國瑜進中聯辦。這個人在一片紅色疑慮之中贏得選舉,當選之夜即高調宣布支持九二共識。九二共識是什麼呢?二〇一九年一月二日之後,已無疑義:中國領導人習近平的講話,將九二共識與一國兩制緊緊縫合,要把臺灣統一在中華人民共和國之下。韓國瑜上任未及三月,立即出訪香港,這個一國兩制的示範地;並且走進了中聯辦,「中央人民政府駐香港特別行政區聯絡辦公室」,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在香港的一國兩制指揮中心。他事前沒有向陸委會報備,事後拒絕透露與中聯辦的聯繫經過與會商內容。就在這一串新聞事件裡,「亡國感」出現了。
流行語大抵如此:一聽就懂,心領神會,拿來就用;很快的,大家都琅琅上口了。在這個喜歡玩弄同音異字、以訛傳訛的大遊戲年代,「亡國感」又異變為更加俏皮的「芒果乾」。這樣的「亡國感」當然不可能有什麼定於一尊的標準定義,而反映了一種集體情緒。
#潛規則:我們要看對岸的臉色
二〇一九年初當我決定開設「臺灣前途與中國因素」這門課時,驅動的力量也來自一種當時還無以名之的焦慮。這原不是我的守備範圍,但我感覺到我們視為理所當然的民主生活,已經面臨毀壞的危機。對政治略有參與的公民應當早已習慣,民主經常是警鈴大作的。可是,中國的攻勢從「九二共識」到「一國兩制」,已經又逼近了一步,半島電視臺臥底採訪所揭露的中國滲透手法與深入程度,更是觸目驚心。我不禁自問,這是不是臺灣民主的最後一個警訊?
第一堂課,我放導演鄭有傑二〇一一年的短片,《潛規則》。一組人準備拍電影,外景選在一個學校操場的司令臺。但是導演看起來又愁又怒,原來司令臺的背景是好大一面國旗。美術說,「我避不掉。」導演說,「到時候片子賣不進去怎麼辦?」最後,最資淺的工作人員拿來鐵撬,大家合力將那塊國旗背板撬下,在國旗歌聲中,工作人員歡喜大喊:「要——倒——了——!」
當那個國家象徵轟然倒下,只見導演兩眼發直,面部肌肉不自主抽搐,好像快要中風。背板後的牆面久未經日照,顯得有點蒼白。那裡畫著一面巨幅秋海棠,上面寫著「三民主義統一中國」。
我問:「『潛規則』到底是什麼?明白地用語言把它說出來。」毫不扭捏的,第一個答案就直指核心:「我們要看對岸臉色。」
對。就這麼簡單。
「潛規則是誰訂的?」
這個問題的答案就比較糊了,有人說是自願的,有人說是歷史與市場造成的,有人說也可以不要遵守啊。其實這注定是一個模糊的回答,因為根本就沒人知道誰制訂的。
我再問:「潛規則與法律或政策有何不同?」
「法律的話,感覺遵守法律跟制訂法律的人仍然是平等的。可是潛規則感覺是下對上的,要一直去猜測那個規則,想要討好在上位的人。」一個學生說,法律非遵守不可,潛規則卻有選擇的空間。另一個說:法律寫在那裡,可以去鑽它的漏洞,但是潛規則卻逃不開,因為不知道究竟是什麼。第三個人自動出面整合了雙方的論點:「法律之所以能鑽漏洞,是因為它很明確地寫在那裡,邊界很清楚,所以知道從哪裡鑽過去。潛規則逃不開,是因為它很模糊,也沒人把它講清楚,所以就算一個人選擇要服從潛規則,也可能逃不開。」我說:「對啊,就像小熊維尼,他本來是個卡通人物,結果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他變敏感了。」
如此討論一輪,潛規則漸漸現形:它不經民主程序、冤無頭債無主,因此無法修正、無法討價還價,卻有著貨真價實的影響力。短片裡說得很明白,不避掉國旗的話,電影就進不了中國市場。電影這麼燒錢的產業,要不顧慮市場,實在挺難的。拍了背景有國旗的戲並不會被抓去關,但是會血本無歸,這使他們決定趨吉避凶,遵守潛規則。
這部短片,距今八年。那時候,「不能出現國旗」還是低調、委婉、檯面下的原則,業界人士知道,但心照不宣。近年的潛規則已經不再低調了,要周子瑜、戴立忍公開道歉,都是刻意張揚的霸凌,目的是殺一儆百,唯恐你不知道!潛規則就是對於中華民國的各種政治象徵全面獵殺,是中國對臺灣的政治審查。
如果你參與某個活動,被警察抓走,然後從高處墜落,或者從海裡浮起,但一律以「無他殺嫌疑」迅速結案;我們知道這是政治。這裡面有國家動用的公權力,有壓迫者、有受害者。潛規則看起來卻不是這樣,它看起像「個人選擇」、「市場機制」、「你自己願意的」;「不爽不要做啊,不爽不要來啊!」潛規則用的是經濟手段,國家公權力僅隱身其後,讓事情看起來不是「壓迫者欺負受害者」,而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也就是用經濟手段來掩護其政治本質。
《潛規則》為「中國因素」下了一個很好的注腳。所謂「中國因素」就是:臺灣的許多事情,是被中國「決定」的。其「決定」的方式,不一定是用政治影響,也可能是用經濟。
但是,為什麼?臺灣的事情,不是應該用民主的方式決定嗎?
「亡國感」這個集體情緒,它的核心就是這一句提問。臺灣的事情,為什麼不是用民主的方式決定?為什麼是由一個我們從未授權也無法影響的政權來決定?那民主算什麼?我們算什麼?
#什麼是我們不可或缺的民主食材
我在「臺灣前途與中國因素」的課堂用了一款簡易遊戲「Democracy Cake」,由挪威的人權組織RAFTO(Rafto Foundation for Human Rights)設計研發、中原大學徐偉群教授引進,他很有創意地將這遊戲譯為「民主雞蛋糕」。每一組發一個蛋糕盤,然後提供二十幾種民主的「食材」,例如「言論自由」、「資訊公開透明」、「多元媒體」、「司法機關」、「立法機關」、「自由公平的選舉」、「公民投票」、「反歧視的法律」、「社會福利」、「正當程序」、「宗教與信仰自由」、「隱私權」等等。學生的任務就是用這些東西來建立自己的「民主雞蛋糕」。
一桌子食材,看起來都像好東西,但是蛋糕盤只放得下六片蛋糕。協商與爭辯自不可少,但他們考慮的因素是什麼?一位學生寫道:「在選擇良心食材時不論哪一項都非常難以取捨,突然有個念頭覺得我們過得其實很幸福,這些食材其實圍繞著我們四周,或許臺灣民主仍然有其進步、改善空間,但大抵來說我們過的很自由,自由到這些食材像是理所當然就該存在的,像是天賦的,捨棄哪一塊都怪彆扭的。」
另一位學生說:「這些良心食材,每一個現在看起來都好簡單,在我們的生活中其實就像呼吸一般自然;可是真要選六個來堅守,又尤其一想到我們很有可能將在之後失去這些權利,就更要選得戰戰兢兢。」
真的戰戰兢兢,我看著他們把一片片蛋糕放上盤子,又拿下來。「每一個食材在被丟棄的同時,總是會有人提出在臺灣過往經驗中遇到缺乏此食材的恐怖情況,最後食材又會被順利救回。其實我很慶幸大家對於臺灣歷史的認識較深,讓討論變得更加有意義,但也覺得很困擾,因為這樣每個食材都變得非常重要,就無法選出最重要的六個食材。」綜合討論時,有一組幽幽地說:「我們想要做一個三層的蛋糕!」
這是在桌遊與手遊中長大的世代,在高解析度影像中長大的世代。一款珍珠板貼上彩色紙的陽春遊戲,卻讓他們認真到產生選擇障礙,因為他們已經意識到,這些東西「之後可能會失去」。
可以想見,「立法機關」、「司法機關」、「言論自由」、「自由與公平的選舉」等等,是很受歡迎的食材。但有一組出人意表地選了「社會福利」。據說那是蛋糕盤上的最後一個空位,一位組員唸出「社會福利」卡片背面的定義:「政府應促成全面的支持系統,以確保人民能擁有健康、接受教育、經濟穩定」,真誠地看著大家說:「我覺得這就是民主制度的初衷。我認為有社會福利,才會成為一個有愛的國家。」那想必是莊嚴的一刻,全組的人都感動了。一位組員寫道:「原本還在爭論效益或結構的組員都同時安靜下來,神情從冷靜理性轉為溫柔,最後大家一致通過,將社福列入食材。」另一位組員瀟灑地總結:「社會福利是討論後決定釋出的立場,即便在層級上是較後期的目標。但理想是不必害羞的。」
建立民主雞蛋糕只是第一階段。遊戲卡裡也有幾十個對民主的攻擊,我稱為「黑心食材」,例如「政府監控」、「言論審查」、「選舉詐欺」、「歧視」等等。第二階段的玩法是請同學運用他的民主雞蛋糕裡的六個成分,來抵擋這些「黑心食材」。這個民主遊戲來自北歐,難免有隔靴搔癢之處,因此我根據臺灣處境的特殊性,另外加了三個臺灣版的「黑心食材」:「以商逼政」、「資訊戰」與「非官方談判締約」。太過切身了,同學說看到這三項,「腦袋抽痛了一下」。
面對攻擊,無力與挫折全部都跑出來了。「訊息戰、以商逼政、非官方締約一出現,瞬間就擊潰我們所有的良心食材,除了立法和司法,我們別無他法,而且還遠不及打壓這些早已滲透到民間的黑心食材,玩到最後大家都想放棄民主了。有一組說『用所有的黑心食材都可以對付這些東西』,我覺得好衝擊,確實這些大家這麼用力抵抗的不民主的『惡勢力』不斷逼近,為什麼我們還要堅守民主?常常自己在思考的時候也會這麼質疑。」
「我們拿著良心食材想要拼湊出防禦姿態,但卻發現這該怎麼擋?怎麼擋都有漏洞……我們拿著良心食材去對抗這些邪惡,突然感覺像是天安門事件那最令大家印象深刻的一幕:『肉身抵擋坦克』。」
有一位同學想起了我在課堂上放的紀錄片,李惠仁導演的《蘋果的滋味》。「記得那時看完中嘉併購案的片段後感受到的是一股很重的無力感,即便我們獲得了資訊卻無能為力,在面對這三個中國因素的問題時我也感受到了一樣的無力。我開始回想紀錄片裡的中嘉併購案,當時有一群人發起了抗爭活動,雖然並沒有受到大媒體的關注,但那股力量是由人民的憤怒而起的,而那也正是我們最能夠直接參與的,也就是集會自由。」
「把所有良心食材一併加進來之後,好像還是遠不及抵禦黑心食材的進攻,真的令人非常絕望。可是,其實上這堂課的同學都是盟友吧?自己想不出辦法,那就大家一起想,總會有辦法……雖然亡國感並沒有減少一絲,但是對於自己所捍衛的價值有了更深的認識,我知道我想說話、想當好國好民、想在政府底下擁有人權,所以即使我堅信的民主力量遠小於獨裁,我們還是得團結一致對抗。」
#向內擠壓的委屈中蓄積著向外爆發的能量
這是我對於「亡國感」的體察。在他們臉上,我讀到對民主的珍惜:每一塊「蛋糕」都不想放棄,因為認識到每一塊都重要。我讀到對於民主的深刻思考:我請他們說說各組的雞蛋糕成分有何異同,其中一組解釋,他們沒有選「社會福利」、「隱私權」、「受教權」,因為「我們盼望良善的立法、司法體制,和言論自由能帶給公民的民主素養,自然會發展出這些項目」。在有限的蛋糕盤裡,他們沒有選擇某一些,是因為那些可以從更為基本的元素推導而得;這些食材在他們眼中不是獨立存在的原料而已,他們已經想到了彼此之間的連動關係。他們對民主的認識,不只是知道氯是什麼、鈉是什麼,而且知道氯加上鈉會變成一種讓食物好吃的調味料,如果將氫、氧和鈉加在一起,則可以用來做肥皂或通水管。
我也讀到擔憂、挫折、無力、絕望……與不甘願。還不願意投降或放棄的那種不甘願。這些情緒看似矛盾:擔憂、挫折、無力、絕望都是坐以待斃,不甘願卻是起身反抗。但如同前述兩段引文所示,這相反方向的兩種情緒,可以共存於同一個人的同一段表述。「亡國感」似乎不是一個單一向度的感受,它不僅是字面上看起來的被動、放棄、不作為而已;在向內擠壓的委屈之中,向外爆發的憤怒在蓄積。作用力產生反作用力,「亡國感」的內裡,有一個想要「逆襲」的驅力。
#亡國感真正悼亡的對象為何
值得追問的是,「亡國感」的悼亡對象為何?有人說,醒醒吧,你沒有國家,哪來亡國感?這是所謂臺獨。有人說,容納我們民主生活的,是中華民國臺灣,不管它叫什麼名字,它就是我的國家。這是所謂華獨。「亡國感」是哪一種?
在同學的作業裡,「國」的問題鮮少被提起。兩千年左右出生的這一世代,成長於全球化的年代,國界已不似先前那樣銅牆鐵壁,他們對國族的情感與看法,恐怕很難用黑白分明的「非此即彼」來劃分。有的人幼年在中國長大,因為父母是臺商,中國和臺灣都是他的故鄉。有的人曾經在中國就學,有的人固定往返中國,因為父母之一是中國人。有的人擁有臺灣以外的其他國籍。有的人是新移民之子。有的人認真在評估,畢業後要不要去中國找工作。一位同學表達得很好:「對這個時代的年輕人來說,『國』是一個太難解的概念。臺灣史獨立成冊了,但我們的國名裡沒有這兩個字。」他們拒絕中國因素,並不是因為對中國有敵意,也不是因為對中國欠缺瞭解,而是因為臺灣有民主,中國沒有,他們從自己的經驗知道,臺灣的生活才是有尊嚴的人的生活。
國族主義最需警戒的,不外乎兩點,其一是身分的排他性,其二是它經常召喚個體為國家犧牲。「亡國感」雖然有這個「國」字,卻很難被界定為一種國族主義的情感動員,因為「亡國感」的話題總是環繞著「民主」這個概念,而非「國族」;有亡國感的人總說著民主機制的毀壞,以及如何可以重建、強化。他們並不想像一個圍牆高聳的國族共同體,要入會得經過嚴格的血統審查——他們自己原不是血統純正的人。民主的原則是盡可能讓大家都享有公民權利(inclusive citizenship),而非排除他人;民主的政府採取三權分立,從人民的立場來避免國家侵犯基本人權。「亡國感」是朝向民主前去的,而國族主義(的最糟形式),在它的反方向。
有解嚴前生活經驗的人,應該都還記得那種「亡國感」:「今日不做自由的鬥士,明日就成海上的難民」、「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退一步即無死所」;那些國慶閱兵、晚會、排字、大會操、軍歌比賽,講究「數大便是美」、「整齊畫一」、「一個口令一個動作」,那些「萬眾一心」、「我愛中華」一遍又一遍的呼喊……是的,那些活動就是國族主義(的最糟形式),要你犧牲小我完成大我,要你為自己做為一個小螺絲釘而感動,要你團結,要你愛國,要你支持政府。那種亡國感絕對不容許你談多黨政治、民主制衡、基本人權;甚至你只是要求國會全面改選,他都說這樣會亡國。是的,那種亡國感就是賣弄國族主義的威權統治手法。
今日的「亡國感」是那種手法的反方向。君不見,「亡國感很重」的年輕人總是好想突破同溫層,好想跟長輩溝通,為了自己在乎的議題狂寫臉書,去捷運站之類的熱鬧地方當小蜜蜂,收集連署,製作短片丟上網,用無窮無盡的公民參與去實踐民主。
「亡國感」的「悼亡」對象,不是任何一國,而是民主。「亡國感」只是一個現成的詞語,方便溝通。他總不能說:「啊,我最近『亡民主感』好重!」這樣誰聽得懂?說「亡國感」,雖不精確,卻一聽就懂。遂成流行。
「亡國感」甚至不是一種悼亡。不是一種現在式或者過去式的哀嘆:「我們已經亡國了,好慘啊!」而是未來式,一種警世明言:「再這樣下去我們的民主會完蛋的!所以我們現在——」。「亡國感」不是句點,而是起手勢,重點總在於,為了不要讓現在還享有的可愛的自由消失,我們現在趕快來做點什麼?
亡國感是真實的集體情緒,源自民主於近年因中國因素持續惡化的事實;這件事情在選舉中成為影響因素之一,本是民意政治的正常狀態。(攝影:蔣銀珊)
這是藝術大學裡的一堂通識課,學生的主修是電影、戲劇、動畫、美術、音樂、傳統音樂、劇場設計、新媒體藝術,他們本來不是對政治特別有興趣的人。但是,對民主的珍惜與體會,在這個歷史時刻變得巨大而急切,因為他們感到,「以後可能會失去」。所謂「這個歷史時刻」,就是中國積極向外輸出專制影響力的這一段時間,就是中國因素滲入臺灣骨髓的時刻。
有人擔心,亡國感是政治操作,或者將在總統大選中成為政治操作的議題。其實民意政治的基本原理極為簡單,就是民眾把自己擔心的事情大聲說出來,而候選人想辦法說服民眾:我可以解決這個問題,你投給我別擔心。亡國感是真實的集體情緒,源自民主於近年因中國因素持續惡化的事實;這件事情在選舉中成為影響因素之一,本是民意政治的正常狀態。所有重要議題,都應該是選舉的影響因素啊。誰積極反對九二共識、反對一國兩制、反對和平協議,誰就會獲得「亡國感」一族的青睞。背離民心者在選舉中落敗,本是選舉制度的設計初心。
「#有錢就有自由」,只有在民主國家才會是天理
課堂上也有另一種意見,是不打算捍衛民主的。有一位同學寫道:「我認為臺灣的兩黨惡鬥,不太會像是民主的在進步,而是在濫用,那要民主有什麼用?我個人會覺得專制體制會更讓我們的經濟往上升起,讓我們的國家成為世界強國,那我在想的是保持著民主有什麼用呢?我個人會覺得有了麵包才能夠談這些之後的生活限制,那你有錢了不喜歡極權專制,那移民就好了啊!何必因為為了保持民主,而讓我們全國人民都快餓死,那維持民主功效在哪?」
他的意思是先拚經濟,有錢了就有自由,因為有錢就可以移民,可以任意選擇要當哪一國人。這推論裡有幾個關乎事實的環節,值得拆解檢視。其一是他認為只有專制才能拚經濟,民主不能;其二是他認為臺灣的經濟現況是大家都快要餓死;其三是他認為專制並不危及人民移民的自由。這也就是常見的「民主不能當飯吃」的說法。他很禮貌地寫說希望聽聽老師的看法,所以我在課堂上仔細提出事實的說明,不過,那堂課他並沒有出席,此後也沒有再見到他。
這位同學理所當然地覺得「有錢了就有自由」,好像那是天理。那恰好是因為他在民主的制度裡長大,習慣了這種民主框架裡的資本邏輯。在專制國家,那才不是天理。專制國家的人都知道,自由是國家的恩賜特許,而不是權利。他可能不知道,他恰好選擇了一個他最不能接受的制度。小魚也覺得用鰓呼吸是天理,你既是一條小魚,為什麼要跳上岸來呢?
#世界原不存在一個寫定的未來
以上是我從「臺灣前途與中國因素」的課堂上,捕捉到的「亡國感」的面貌:在中國因素影響下,因為感受到可能會失去民主自由,而產生的一種既無力又亟欲奮力一搏的集體情緒;「亡國感」本身就蘊含了「逆襲」的能量。
這門課到六月時接近尾聲,那卻是香港抗議「逃犯條例」的開端。我清楚記得當時,各界一致認為「逃犯條例」一定會過,包括上街抗爭的人。大家平心靜氣地「知道」香港立法會的生態就是那樣,平心靜氣地「知道」不可能贏;香港人上街只是寧鳴而死,不默而生。我們課程結束放暑假了,香港人卻在街頭上一天一天地創造奇蹟,那麼多的人從各處冒出來,終於擋下了不可能擋下的,令歷史為他們轉彎。如鍾耀華所寫:「歷史從來都是在創造不確定性,稍稍挪移其彈道。香港的反抗走到此刻,中共未贏我們未輸,是大家的努力。」
人們六月的時候不能預測香港,現在又何能以失敗主義論定臺灣?世界原不存在一個已經寫定了的未來。臺灣的前途仍然在於,珍惜民主的人們能夠發揮多少能量,對中國因素的作用力展開逆襲。民主自由是臺灣的理想,我們的百年追求;而理想,是不必害羞的。
(本文摘自《亡國感的逆襲──臺灣的機會在哪裡?》,新書係失敗者聯盟及春山出版編輯部共同策劃。由來自各個不同領域的專家作者,正面且直接的對於亡國感現象進行拆解,希望能從中找出抵禦、甚至是「逆襲」亡國感的方式。)
通識被當ptt 在 Jay的跑步筆記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聊聊跑步以外的事。
---
補文,原文連結
https://www.facebook.com/sub3jay/posts/2209983819025248
---
有一陣子我放在自介的文字是這樣的:我是 Jay,台中人,矽谷工程師,市民跑者。
認識我的人來自很多渠道,PTT、臉書、運動筆記、或者朋友介紹,不過最後會來到這的,大半都是想要聽一個跑者的訓練日常,特別是跟大家一樣的,一個市民跑者。
也因此常有人問我,作為一個市民跑者,怎麼平衡好自己的跑步、工作、寫文章,以及最重要的...家庭與生活?
將跑步融入生活?哈,說來簡單。
把跑步當作職業?那得看你的水平到哪,荷包同不同意。
說實話,我並不覺得自己平衡得很好,很多時候也就是犧牲這委屈那的。例如太太被我拐進了跑步的坑,那需要平衡的部份就少一點;忙碌的時候就不要硬逼著自己寫文章,安慰自己說大家能諒解,諸如此類的。
最近遇到大挑戰則是工作,在矽谷擔任工程師,壓力絕不會小。這畢竟是科技重鎮,有著不少家打著 "Move Fast" 名號的公司,今天不是我踩死你,就是被你踩死。
很多人受不了壓力離開了,但更多有「狼性」的人不斷湧來,整體只見競爭強度越來越大,人口、房價、消費水平,跟薪資水準同步飆漲...壓力可能也是,跟不上就打包回家。我並不是一個特別聰明的人,生活在這裡也不如你們想像中地那麼信手拈來,有時候甚至會覺得,與其說是在生活、更像是生存。
你們可能有發現,前陣子的文章產量並不穩定。主因還是工作負責的案子進入了關鍵期、時程非常趕。在前期其實我就預見能準時交差的機率很低,也不斷釋放出訊號給負責的專案經理,但專案經理的角度也得給客戶交代,所以還是不斷地說「不行不行,我們已經說了要給,那就得給...」
然後就苦到我啦。連續兩個週末都在加班,雖然不是很嚴重的那種,不過確實也影響到了生活,壓力也越來越大。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現在我並不在馬拉松訓練週期,跑多少就算多少。
原訂的日程是這週五,眼看實在是不可能了,就算勉強也只能交出一台高裝檢用的拼裝車,只能看但能不開,那還不如不要交。我只好硬著頭皮跟專案經理攤牌:不可能。但這樣他沒辦法跟客戶交代,只好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往上求助到副總。
大概花了十多分鐘解釋情況,當然也包含了自己和團隊做的努力,跟遇到的難題。最後副總想了一下,當下就斷言:「這不可能啊,他們的使用者大概不懂技術,我來跟專案經理講。」接下來半小時就是說服專案經理的過程,直到他掛電話的一刻,感覺都是不情願但也無可奈何。
電話掛上以後,副總私下跟我說專案經理也是自己人,但他跟客戶對口,需要給個交代,而這裡就是你們工程師必須提供支持的地方:「只要他沒問題,那你就沒問題。」
於是我改變方向,花了一些時間把團隊遇到的難題統整好,順便提出了可行的解法,寄給了專案經理。中間當然還有潤飾跟包裝,寫字我很擅長,即便是英文。專案經理收到信之後,撥了電話來跟我說謝謝,然後把那封信掐頭去尾,改成了他的名字寄給客戶。
最後結果呢?
在下午的電話會議,客戶說他們完全能夠理解我們的細心,需求可以調整、所需要的時程可以延長,算是達到了一個雙方都可以接受的平衡點。
而終於鬆了一口氣的,就是這兩週被時程壓著跑的我了...
---
我想說的是,像這樣的事其實每天都在發生。面對難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需求要被滿足。有時候你覺得毫無疑問會出包的專案,就是盡力做到最好,然後不斷溝通;而有些人你覺得無法溝通,可能只是還沒有講到需要被滿足的點。
我在 CMU 研究所甚至還上過談判課 (Negotiation). 雖然是一堂相對輕鬆的通識涼課,學到的東西倒是記得一點。
課堂上,每一堂課都會要求學生扮演不同角色,從環保團體、公家機關,到銀行、創業家等等,每個人手上會有一疊關於自己扮演角色的介紹,包含你能接受的底限在哪,而對方能開的價碼大概是多少等資料。目標是要讓對方能夠接受提案,並且要極大化自己的利益。
課堂上討論的議題,當然都是被設計過的,前幾次要達成提案都很簡單。
直到最後一次上課,大家拿到了資料開始進行協商。我印象很深刻,我跟對方已經說破嘴,彼此不斷讓步,然而都沒有辦法達成共識,眼看時間就快到了,最後只能流標。我氣沖沖地跟對方說:「你看,我能接受的底限就是這樣,再低就是失敗」他無奈地攤攤手,給我看了他的資料。
他的底限也沒有被滿足。
這時候教授才說,這就是你們在社會上即將面臨的情況。即使雙方開誠布公,用盡全力協調,到最後還是可能不存在一個讓彼此都能接受的提案。你要嘛不做、要嘛就是得有人犧牲,甚至做了,雙方都要犧牲。
---
直到近來我才慢慢了解,這樣的談判不僅存在於人與人、事與事,甚至我們每天的生活,就是在與現實談判。
想要跑步,那就得早起,從此熬夜就不是選項之一。想要照顧好家庭,那就得乖乖工作,在職場上兌現自己的價值,即便那意味著某些程度的犧牲與不願意。
所以平衡真的存在嗎?
也許我們就只是在自己能夠接受的底限之上,不斷地作讓步而已。
而你們眼中看似"取得平衡"的我,坦白說就是一再提醒自己,去除無關緊要的事情,例如:迎合大家、回答一些 google 就能找到的問題、跟網友筆戰...
(喔不,我以前超愛)
那就可以在喜歡且在意的事上,多保留一點堅持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