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見就見，因為已在心裡
我行花未開
那時天色灰暗中，我和他開始趕路，但雨還是大滴大滴地朝我們身體打下，川端街上雨勢凶猛，鴨川河水湍急，公車駛過揚起一陣水花，又把我們濺得一身濕。我彷彿感到烏雲以沉重陰暗的氣勢即將掃蕩過來。
才剛走下清水寺，在羽音泉中瞥見我們雙雙的倒影。枝生無限月，無限的夢讓京都有著老靈魂的氣質。只是當時這個如夢的京都同行者，已然去了天國。銀閣寺金閣寺同喝茶的午後忽然也成了泊宿之旅夢，我們抵達京都時，春日佳色尚未有，蕭索的冬雨化為水墨。我行花未開，預約下一次的京都，但同行者卻無法再同行了，只能留待後人同來。
所幸，我與同行者本因文學結緣，他的辭世不意味著緣分已盡。相反的他翻譯我的小說，日文版傳世，早已成就我們的文學情緣，何況文學京都俯拾皆是，當年同旅的畫面輕易就在腦中響起。隨意行過一個木屐老人，一個悠緩女子，或是行步寺院、染坊、藝街，都讓絕美的魂識燃燒此城。
清水寺裡許的願成真了嗎？他曾問我。「隨處作主立處皆真」，沿途的古寺如此昭告著我的心切莫執真執假。人生有幸和他同行一段，順著綠林沿勢層次堆疊，望見花染樹梢，隨意走進食齋止飢，風飄進廂房，送來了春天氣息，我拆開紙封的竹筷，紙上且印有墨跡，印有：吃食當迴向眾生等悲願之句。在古寺用餐像在參禪般，我吃的是「精進」料理，精進意味著佛曰：「是日已過，當勤精進。」放眼望去，食客都還是個食客，體會精進者恐少。我記得當時他點的餐是「地獄府席」，我看著漢字笑說，天堂有門你不入，地獄無門你偏去。同行者笑我執著文字表相，真切溫柔告知:「地獄」，實是「豪華」之意，原來日語多有和漢字相似或相反的奇異意境。像是「一目恍惚」，是「一見鍾情」，「一目」對「一見」，「恍惚」對「鍾情」，這一目恍惚更有水墨之境。彼時梅花盎然飄香，再過些時，待櫻花開。我行花未開，而他離開人間時據說看的最後一眼即是樹梢裡掛的最後一抹櫻花春色。
花開花謝，花開最初與最末，他都已在我心裡，就像樹倒映水中，還在對話呢。何真何虛？得見與未見？想見就見，因為已在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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