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真看] 城市漫遊者伍迪艾倫：談現代都市、《午夜巴黎》、《藍色茉莉》
我知道電影導演伍迪艾倫非常有名，但始終很少去看他的電影，上週把《藍色茉莉》拿出來看，原本是因為鍾情凱特白蘭琪，沒想到竟然愛上伍迪艾倫，真是相見恨晚。一口氣將伍迪艾倫的幾部電影食畢，《情定巴塞隆納》、《愛上羅馬》、《午夜巴黎》、以及看《藍色茉莉》第二遍，迷人的愛情寓言、陰錯陽差的詼諧人生、開了個玩笑的生命本質，在晚期伍迪艾倫電影裡有著更富哲理的思考。這些人生的道理繁瑣厚重又輕盈隨風，並且深刻地鑲嵌在各地的知名城市中，巴塞隆納、巴黎、羅馬、舊金山、紐約，伍迪艾倫呼應著費里尼的電影銘刻：「城市裡總是充滿故事」，城市在伍迪艾倫的影像中視為一種人生百態的凝縮，每個人都是閒散路過的漫遊者，不管是外在的物理城市，還是內在的精神世界。在現代性的世界裡，我們總是在偶然與巧合中走馬看花、漫不經心，在巨大的鏡像城市裡失神渙散，撿拾自己的主體碎片。後面，我們來談一下幾個簡單的概念，「城市漫遊者」，以及伍迪艾倫電影中的外在與內在的漫遊者。
空間理論家林區（Kevin Lynch, 1960）在其著名的書《都市意象》（the image of the city）中，研究人如何透過通道、邊緣、地域、節點和地標等基本空間視覺元素來認識周遭的城市，符號鮮明的城市是高度意象化的，充滿了可辨識、可閱讀的故事。伍迪艾倫的電影總是用鮮明的大城市當作背景，具有一種現象學式的社會意義，這個城市背景擔負「認知繪圖」（cognitive mapping）的功能，在主角個人生活經驗與宏觀社會整體之間連接成一個能夠讓觀眾理解、打動觀眾的圖像。所以，在紐約中央公園、羅馬許願池、巴黎蒙馬特的階梯之類的城市細節裡，埋伏了活生生的人生故事，一方面辨識、眼光凝視這些地理空間，一方面像是旁觀者一般進入角色的人生故事與精神世界。電影內的人物與觀眾都像是散步路過這些充滿語言符號的城市。
這種十分有現代感的散步是屬於大城市的，文學理論家們稱散步的人叫做「城市漫遊者」（the flaneur）。主要是指波特萊爾（Baudelaire, 1972）筆下描繪的巴黎，大都會興起、資本集中、建築技術改變、工作與休閒時間被分配安置等等現代性條件下，人們走上街頭在百貨商店的商品玻璃櫥窗前徘徊，看盡冠蓋雲集的奢糜流金，或冷眼旁觀，或失神駐足，詩人描繪這現代人的巨大轉變，然後被班雅明（Walter Benjamin, 1973）將漫遊者與現代城市之間的關係理論化，而後其他理論家將漫遊者指向一種形象：不務正業、遊手好閒、不事生產、享樂敗家、附庸風雅、風流自命。漫遊者是某一種大城市的見證人，關注著資本主義階級、商品時代、消費社會，看物質革命建立起大城市，人口穿梭於高樓大廈、車水馬龍，商品與人流竄在都會空間中。這些漫遊者的理論形象，帶有一種懷舊的批判姿態，審視著瞬息即逝的都會生活景觀，凸顯資本主義的荒謬性，在破碎的景觀中試圖體會大城市的體質與面相。
伍迪艾倫，無疑地，十分善用都市漫遊者來說故事，說漫遊者們的故事。在《舞夜巴黎》裏頭，美國作家在巴黎的午夜街頭巧遇20世紀初的法國知識份子，他面看到的是當時知識份子（還包含名媛）的新態度、新感受、新時代、新生活、新的能量，一種現代性在巴黎的幽靈再現。簡單來說，就是伍迪艾倫在解釋他所喜愛的大城市巴黎如何可能，他透過午夜的鬼魂遊樂（漫遊），穿梭在大都會的文學沙龍與名人趴体，見證巴黎大城市建構的激情與失望。伍迪艾倫實在是太威了，居然輕鬆愜意地處理了真實與虛構的、物質與思想的城市漫遊，詼詰地觸碰巴黎現代性的其中一部份（黃金年代的發生）。
同樣地，在《藍色茉莉》裡，伍迪艾倫不僅描繪了外在的城市漫遊，也書寫了主角（凱特白蘭琪）的精神世界漫遊。凱特白蘭琪飾演一位原本過著上流生活的女性，因夫而貴，也因夫而墮落（後來先生因為詐欺案而入監負債），她瞬間從高級生活落入平凡人生，這個故事就是要講這個女性面臨人生轉換的痛苦與自我欺瞞。伍迪艾倫運用一種對比，紐約與舊金山兩個城市象徵紙醉金迷與自由開放、商業菁英與工廠黑手、奢糜幻象與真實屈就等等，導演善用類似精神分析的影像運作，將主角在現在的真實與過去的回憶之間漫遊，時而清醒，時而失神，佛洛依德的精神分析原本就時常被伍迪艾倫挪用，透過精神分析的視角來講故事，逐漸將主角的過去回憶與精神世界建構成另一個與現實生對比的世界，相當精采，用Deleuze的說法來講，現代資本主義社會裏頭的人根本就有巨大的妄想症！伍迪艾倫其實是在為「現代」做診斷。
伍迪艾倫透過城市漫遊者電影場域，描繪各大城市，佈滿幻想的時空，都會生活帶來商品文化、慾望流動、真實與符號錯位、開個玩笑的幽默幻想，一邊是寫實無比的荒謬人生，另一邊是魔幻的慾望場域，有一種考察大都會生活的民族誌研究意涵。於是，伍迪艾倫電影中的人們繼續行走著，走出一種城市的書寫，角色們隱身微行（incognito）、涉入（involvement）、遊走、改道（detournement）、迷路，伍迪艾倫的漫遊者在晚年更有多元複雜的幽默感與對人生的體悟，故事通常潛藏、混合、互置、重疊，卻又深入人心。不管啦，我要把伍迪艾倫惡補完，讓我們的城市繼續說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