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書香】作家鍾文音:母親中風後,啟動漫長的告別。
她還要教我很多功課,所以不走了。在加護病房,我體會到這一點。能和死神拔河,撐過危險的生命,定然有其後續的意義。而我是母親最主要的懸念,我開始學習錯過的人生功課:生死大事無常迅速。
從沒想過可以再次回到十八歲前,和母親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的時光。
年輕時恐懼的時光,是恐懼母親的嚴厲語言與突如其來的暴怒。
現在和母親同住的恐懼依然,卻是害怕母親的靜默。
角色互換,不再是遊戲。
自此,明亮的母親屬於黑夜,黑暗的我屬於太陽。
自此,話多的母親泰半靜默,話少的我負責解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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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捨不得不見妳
#大田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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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文音母親 在 鍾文音 Chung Wenyin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捨不得,才是人心的真相。
我不相信,輕易把捨得掛在嘴邊(或書寫)的人。
除非他被考驗過,烒煉過,行動過。
這是寫給母親的道歉信,寫給母親的致謝函⋯⋯
鍾文音最新作品《捨不得不見妳》
「生命如果沒有悲傷的平衡,那麼幸福這個詞也就失去意義。」─榮格
【編者按】
作家鍾文音與母親啟動一場漫長的告別。
她寫年少時早逝的父親,寫年輕母親的命運鎖鏈,寫綑綁自己一輩子所逃不開的母愛情結……年輕時如果可以遠走飛離,她一刻也不願多留。
流蕩海外,人子遊蹤,少有一刻不捨。歷驗人世,大千世界太曼妙,但有一天人子老了,而母后更老,倒下的母親,讓她開口說,對不起,我愛妳。
一年半的時間,她往返於病院、母親所在的場所,在奔赴病榻喘息之間,在流了淚水又擦乾之間,在欣喜歡樂與憂傷沉默之間……
隱隱感覺命運殘酷的雙眼銳利,面臨摯愛不知何時將至的死亡,深陷現實囹圄的寫作者如何拾起書寫的筆墨,在苦痛裡開出花朵?
【專訪鍾文音】
● 母親是我最後的情人
問:二○一五年《最後的情人》出版後,就沒有新作,這兩年間發生了什麼?
鍾文音(以下簡稱鍾):二○一五年對我來說是極端的一年。出版《最後的情人》後,我前往愛荷華寫作駐村計劃,也回到年輕時讀書的現場─紐約。可是出發前總有一種隱隱的,暴雨將至,呼之欲出的惶然……有一種放不下的感覺,過去常常一出門就不知天高皇帝遠,想飛多遠就飛多遠。但這一次我的心裡覺得必須把握跟媽媽在島嶼的時光。
如果旅行時你的心裝了太多東西,你根本飛不起來,你的心都在墜地的狀態,我以前沒辦法體會旅行會想念家人,但這是我第一次有這種感覺。第一次把家人裝進去的感覺,以前心裡都是世界。
二○一四年三十七歲正值壯年的至親堂妹過世,接著跟我住了十年的姊姊在我駐村期間傳來過世的訊息。從愛荷華回來後,二○一六年一月母親倒下……這兩年的生命大概是這樣,一段愛荷華的野遊,一段被母親釘在島嶼的時光。從《最後的情人》到現在,我只剩下母親這個情人。
問:「家族史」的書寫一直是妳很深刻的主題,從《昨日重現》《在河左岸》到百年物語三部曲,這次寫母親,可以說是家族史書寫的一個終點嗎?
鍾:其實每個人都會寫到與自己血源的纏繞關係,像《在河左岸》提到母親,但她不意味著家族史,只是我們每個個體在人世裡頭可能經歷的,最刺痛自己的關係。也許是我常常寫「家」,所以大家喜歡扣上「家族史」這樣的議題,可是我覺得那不能算是家族史。
我在進行計畫中的另一部長篇小說《帶妳上高原》,是一本關於別後的小說,通過國藝會的補助,與《捨不得不見妳》不同,小說是預想與母親告別之後的種種書寫。
《捨不得不見妳》有一個完全真實的母親,《帶妳上高原》別後的母親是抽象性,是女主角在高原上尋找對於兒時的母體、對於生命的種種思考。我還是會處理關於母親這件事,但那已經不會是單一的「我的母親」。
小說中我想安排女主角去西藏高原,她告別了島嶼的母親,然後上路,啟動別後。西藏人的祈福儀式很特別,家人會在山岩用白灰畫上天梯,整個山壁都是小小的梯子,希望亡者可以爬上梯子通往天堂。自己的天梯得自己爬,小說開場女主角也參與畫梯子,希望母親可以爬著這梯子到天堂,或所謂的西方極樂世界,不同名詞而已。女兒盼母親往天堂走,可是母親卻往人間行……但這也不是文學史上定義的家族史。
● 和母親同穿一雙鞋,同刺痛, 同哀矜
問:在妳的作品中,「母親」是永遠的場景,也是重覆出現的場域,妳年輕時逃離母親,中年開始擁抱母親,讀到新書最後,我們可以說這是妳與母親的和解之書嗎?
鍾:母親對我的影響很大,好像她成就了妳,可是妳的任性又把她的愛毀掉。「母親」是很複雜的。每個人在家庭中都會有雙型塑自己背後的手,對我來說,型塑我的那雙手就是母親。我以前的書寫,母親是一個畏懼的原型, 像第一本《女島紀行》,還有《在河左岸》,但現在比較不同了,現在我跟母親好像穿同一雙鞋,走她走的路,那鞋子裡面佈滿砂石,每走一步就戳痛著心。
說和解倒也不是,其實我沒有怨過母親。我是個很心軟的人,只是我覺得她以前語言超爆衝,以前一直逃離她很不對,因為她的疾病多少也都是心病,鍾愛的女兒老是野遊他方……
《憂傷向誰傾訴》裡寫到我的一個英國好朋友的故事,丈夫外遇,小孩一歲跟三歲,經濟上無法教養,本來想留給社會局,自己打算自殺……可是她媽媽生了病,回到台灣探望,她在醫院居然認不得媽媽……本來以為至少晚年會有些可堪記憶的樣子,才發現疾病會摧毀一個人的樣貌……突然間她被打醒了,後悔自己把生命浪費在一個根本已經轉身的丈夫身上,應該早點回台看顧母親。這故事影響我非常大(不再浪費感情在會轉身的人身上,男女皆然)。
母親中風倒下後,其實有兩次醫師都把我叫去「準備」,關於捨得和捨不得,關於生和死的學分。母親驟然倒下撼動了我。我看見我的不捨,她對我的執著,我們彼此生命裡未竟的功課。命運有其自身的隱喻,母親已經遺忘了她自己,連生病都還是只看著我,她一直在教我些事情,讓我了解她的愛。
● 文學無用,文學還不如一顆止痛藥?
問:無論是家人、朋友、伴侶,每個人終究會面臨與親愛之人告別的時刻,每個人告別的時間長短不同,告別的方式也不一樣。對於告別與不捨,妳認為自己找到平衡了嗎?
鍾:也許有學習到平衡,但說學習仍然抽象。每個人的苦多大過於文學所承載的。我一度質疑文學的救贖,因為文學其實處理不了真正身體的苦痛,且感情深度往往也超越了文字,比如時在醫院聽到哀嚎聲,會覺得文學還不如一顆止痛藥。可是當午夜夢迴,文學還是救了你,因為那種孤獨,只有文學家可以融化你,比如我看羅蘭.巴特《哀悼日記》等等。但白天我常想搞文學幹嘛?想朗讀,媽媽又聽不懂,文學在醫院非常遙遠。以前講到錢我都覺得俗得要死,每次媽媽說妳要存錢啊,我都不理她。以前覺得是俗物,現在一點都不俗了。我覺得自己覺悟得很慢,當然不是說有錢就好,但至少不要讓母親操心,且不要求別人的幫忙。《捨不得不見妳》可以說也是對母親的道歉書,也是對母親的致謝函。
我想每個人都會經歷一些過程,人的情緒不是永恆性的定在那裡。上一刻我可能痛哭流涕,然後又一切平靜,於是趕快寫一點,但下一刻我又潰堤了。很多人以為書寫就可得到治療,其實根本沒有。因為文學抽象性的語言並無法抵達正在慌亂者的心,捕捉不到真實的苦痛。但我又想,文學不是哲學,它不提供答案。文學是一面小小的裂鏡,是作者種種的觀照,因認真書寫而折射了同樣有此苦痛的人,雖然文學照得不是很清楚,但有時被折射到時,也能有所慰藉或者洗滌。
我這樣寫或許也沒有療癒我自己,但通過這個過程,顯影了無法逆返的一段陪伴母親的時光。有時我走在繁華城市,常常一縷意識會乍然跑到陪母親在醫院流浪的場景,瞬間城市成了荒原,繁華中的荒原……走在台北,洪流大眾與你錯身而過……瞬間我自己的心有如契訶夫的小說,所有陌生人的辛酸都是作者的哀愁,此刻我突然就非常能夠體會了。
每個人的感情經驗,或需要的生命樣態都不同,我覺得我可能終生都在學習捨得和捨不得,這本書就像是一個提點,記錄陪母親打這場仗的歷程。這是我的一種感情揭露,一個時光指標。我知道我寫這些,有人會說妳為何不放下,妳要捨得啊,但我心裡想:廢話,捨得哪那麼容易,記憶的告別太難啊……
【後記】
初夏午後,台北正處於滂沱雷陣雨的季節,在訪問裡,默默感受作者泫然欲泣的憂傷,鍾文音說,我們每個人不必然會成為母親,但我們每個人必然都是一個孩子……照顧老小孩的歷程無比艱辛,但卻又是作為女兒的榮光。新書中她寫:在告別來臨前,我一直讓母親知道,照顧妳,是此生榮耀……文學家的書寫是公共財,是夜深人靜足堪安慰我們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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