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的滋味
我和愛狗人士最大的不同之處在於,我不是愛狗人士。
有些人天生愛狗,在路上遇到狗會停下腳步打招呼,讚賞,撫摸,帶著依依不捨的眼神離去。即使養了丹丹的我到現在還是不會這麼做,遛狗時若遇到狗友頂多友善的打個招呼,讓狗彼此嗅聞,遇到少見的品種狗會出自好奇問幾個問題,但從不會像某鄰居一樣一見到大型狗便瘋狂擁抱,尤其是阿拉斯加和哈士奇,也不會在路上和陌生人沒完沒了的聊狗經。
然而我現在比較會注意流浪狗,某次開車時看到到一隻徘徊在市區路口的小狗,毫不猶豫的抱到醫院掃晶片,繼而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若是無法安置的後果就先撿了,嚇出一身冷汗。看著丹丹因為跟我上台北而完全改變了生活型態,有時很想幫她找個伴,又覺得後果不堪設想。幸好她不知道當初巷子裡和她玩在一起的幾隻狗朋友都死光了。來台北交了新(男)朋友,也不總是常常有機會在一起,我時常為此而感到愧疚,也因而不吝撒錢讓她去常(長)住狗旅館,讓她每天的生活不是只有等我有空陪她。她在南部原本有自己的生活:無聊,追郵差,送報生,送羊奶的,對任何騎車進入巷子的人吠叫,成功趕出巷子之後得意洋洋的躺在柏油路上享受陽光與涼風,抬頭嗅聞觀光客手上的食物,一有風吹草動就先衝再說,只有早晚餐和點心時間才是我負責出現的時刻。我看電視時她躺在沙發前的狗床睡覺,我們有各自的生活空間,卻又共生共存。
來到台北之後,她成了遠嫁的媳婦,除了早晚遛狗之外無處可去,家裡兩位穆斯林看護是不摸狗的,兩位臥床老人更不用說,早期我每天跑醫院,她每天在家癡癡的等,無聊的等,只有帶她到能夠自由奔跑的草地時才有一點點過去的影子,那個影子叫自由。我覺得自己剝奪了她的自由,就像台北的生活剝奪了我的自由。
不知道為什麼,台北街頭的丹丹總是很吸睛,吸引路人側目回頭讚嘆,我對此頗不以為然,覺得天龍國人沒見過世面,南部這種狗到處都是。曾幾何時,我眼裡的丹丹再也不是四年前那隻等待救援,面帶稚氣的流浪狗,現在的她成熟穩定有自信,充分社會化,從旅館回到家第一件事不是檢查自己的床還在不在,而是衝到「麥克雞塊看護」面前搖尾巴,雖然由於宗教因素不能摸她,但她總是故意在知道丹丹要回家那天準備她最愛的麥克雞塊,表現對她的寵愛。
從前,我覺得自己和丹丹命運相似,無故被家人拋棄。她睡在我的門口好幾個星期,我都抗拒餵她,一直到天氣變冷了,某天我在家教下課後去吃了一碗熱騰騰的燒肉飯,想到她在住家對面工地找便當裡的殘羹剩飯,下決心到全聯買了一個碗和一包飼料,從此走上不歸路。我每次講到養丹丹的故事,她如何從車庫門口侵門踏戶一路睡進屋子裡,總是得到一句「緣分」。後來我覺得這是天賜福份。我每每看著狗床上安穩睡著的她,總覺得不可思議:我只不過提供了食物,庇護,治癒她的心絲蟲,幫她洗澡,偶爾的陪伴,卻改變了她的生活。我做得這麼少,她卻似乎得到了所需的一切,一個生命因我而改變,是人生的第一次。
可以說,沒有當初的丹丹,就沒有現在的我。我盡力以當初對待丹丹的心情對待這段人生旅途遇到的人。以前的我看輕自己,覺得自己微不足道,現在的我則不問輕重。我看著現在的丹丹,她的體態,毛色,身體的每個細節,臉上的每個表情,眼神,不論是開心的咧嘴笑,巴結的搖尾巴,無聊的上下敲尾巴,知道要出門的雀躍,奔跑之後的狂喜,半夜搖醒要求撒嬌的無恥。我看著現在的她,才發現她是完美的守護者。因為她,我學會慈悲的對待生命,對待自己。如果我能發自內心照顧一隻出現在門口的流浪狗,我當然能照顧需要我照顧的人。
我不是愛狗人士,我不愛狗,我只愛丹丹,是她讓我嚐到慈悲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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