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話連篇】002
我蹲在雜物房的地上,輕輕撫著花貓阿八的背,牠已經垂垂老矣,那年我瞞著父親,在旅行時把牠撿了回來,如今轉眼廿年過去,一般貓狗能活上十幾年已是長壽,阿八可說是寵物界中的「貓瑞」,而我們也早對牠百年歸老做好心理準備,但看著牠從活蹦亂跳到現在死氣沉沉的樣子,我的心裡還是像綁了一塊鉛似的。
「阿八,因乜解究連你最歡喜食嘅烚雞肉都唔吼呀?」父親從店面走進雜物房,他先把一個行內稱妹娣的紙紮公仔放下,然後蹲下身來拾起阿八專屬的不鏽鋼飯碗,裡頭的雞肉塊還剩了一大半。
「喵⋯⋯」阿八有氣無力地朝父親叫了一聲。
父親提起長年被竹篾刺得粗糙腫脹的手,輕輕地摩挲著阿八的頭。
「你隻手敏感又發作呀?」我憂心地問父親。
「天氣熱就係咁架啦,最近舖頭又多生意,今日淨係妹娣都紮咗三、四個囉!」
「嘩,咁好生意呀?」
「農曆七月呀阿女!每年呢個時間都寧舍多事,就算唔係有白事,都好多人嚟買元寶蠟燭香拜神。」
我指著他剛才提進來的那個紙紮金童問道:「做咩又拎返入嚟?」
「李生話隻手斷咗,燒到落去都幫唔到佢伯爺做嘢喎,所以咪退返返嚟囉。」
「啱先見住佢拎走都好地地架? 你嘅手勢又點會有次貨呀?肯定係搬走嗰時撞爛咗啦!」
「係又好,唔係又好啦,街坊生意,唔計較得咁多,聽日紮過個畀佢啦。」
他說罷又撫著阿八肚子上的軟毛,阿八瞇起眼睛一臉享受的樣子。
「福生!」乾爹伍爺在店面嚷著,「陳太問你啲衣包得未呀!」
「我拎緊出嚟!」父親拍了拍阿八的頭,然後對我說,「你上返去寫稿啦,呢度咁暗,唔好踎喺度用電腦喇,貓老咗就係咁架喇,冇事嘅。」
父親說罷便把兩個衣包夾在腋下走出店面去了
「喵⋯⋯」阿八慵懶地叫了一聲。
我愛憐地撫著牠的背,縱使今天是截稿的日子,對於我這種自由身記者而言,得準時交稿才能確保不餓肚皮,可是我此刻卻只想待在這裡陪著阿八,所以只好抱著電腦瑟縮在雜物房寫一篇食店的鱔稿。
只因,我從幾星期前隱隱約約又嗅到了那股惱人的氣味,我知道,阿八將會離我而去。
我在雜物房裡又待了好一會兒,阿八沉沉地睡了,我把稿件傳了給編輯,所以決定走出店面透透氣。
才步出雜物房,就碰見了長生店的職員來「辦貨」。
「生哥!上次姓黃嗰個客好滿意你啲手勢呀,話佢阿爺當晚就報夢同佢講間屋住得好舒服!」那個叫黎明的男人對我父親說。
父親客客氣氣地點著頭,開懷地笑了。
父親經營這間紙紮行已有三十餘年,手工是出了名的,儘管自大陸改革開放後,由於用料及人工的成本皆比香港低廉好幾倍,現時許多紙紮品已由大陸進口,讓香港的紙紮業一度式微,不過始終大陸只求產量,手工和物料皆是下品,所以一些長生店和殯儀館若接到大客要求手工精緻的生意,還是會多花點錢光顧我們知秋行。
小時候我被同學嫌棄我家做死人生意,曾經哭鬧著問父親能不能關了知秋行。父親把我抱上大腿,一邊替我束起散亂的馬尾一邊說,知秋行是父親和母親的心血,而「知秋」是母親改的,說是希望我們家能夠葉落知秋,心思慎密,把每件小事也做得穩妥,好送死者最後一程。故也替我取名單字一個「冰」,即《淮南子》說山篇所言:「以小明大,見一落葉而知歲之將暮;睹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可我卻有負母親所望,是個馬虎糊塗的女生,自小便丟三落四,讓父親常常替我操心。不過母親卻不知曉了,她在生下我不久後便因病死去,我是由父親父兼母職拉拔長大的。
「嗱,生哥,我出盡牙力幫你R到幾單大生意,你呢批貨再打個折頭嚟呢?」
「黎生,已經好平架啦。」父親搓著敏感發作的手尷尬推說。
「唔使多!打多個八折好冇先?」黎明一手勾著父親的肩說道。
父親為人老實,禁不住黎明那把三寸不爛之舌,只好點點頭。
這個黎明看上去是二十七、八的年紀,理了個極短的平頭,穿一件黑色馬球恤配卡其短褲,腳踏一雙白波鞋,人是長得挺好看的,皮膚白晢,鼻樑高挺,唯一的缺點就是濃眉之下那一雙單眼皮的小眼晴,讓他笑起來就是有點流裡流氣的感覺。
我不常在店內,但卻和他碰上過好幾次,每次都聽得他向父親壓價,讓我對他沒甚好感。
黎明走後,父親和伍爺提早收了舖,只因今天是我的廿四歲生日。
伍爺和父親從小就廝混在一起,如今在店裡當伙計,也是我的契爺,自從母親過世後,便和我們一起住在知秋行對面的一幢唐樓裡。
「阿女,」伍爺待我視如己出,自小就如此喚我,「食隻雞髀,伍爺祝你做個大作家!」
說來慚愧,我兩年前自大學中文系畢業後,一直未能找到合適的工作,寄給出版社的稿件總是石沉大海,於是賦閒在家,間中接些採訪工作度日,但他們兩老卻從不催促,由著我胡鬧。
吃過飯後,伍爺又捧出個大蛋糕,在上頭點了兩根蠟燭,我切過蛋糕,想著阿八的日子也不多了,便盛了一小塊蛋糕給向來饞嘴的牠,父親搖搖頭,也不多說甚麼。
可是貪吃的阿八只舔了幾口忌廉便又蜷縮到父親腳下去了,我看著牠的頹相,心頭一緊,父親興許也知道阿八的情況,整夜也蹙著眉頭,食不下嚥。
是夜我搬了枕頭和棉被到客廳沙發,想要和阿八度過最後一夜,在漆黑中,整所房子都飄盪著那陣腐臭的氣味,我勉力忍耐,只用口呼吸,把懷中的阿八抱得更緊。
翌日伍爺急急把我喚醒。
「阿女!起身呀!」伍爺使勁地搖晃我的肩膀。
我被他驚醒,下意識馬上看向身旁阿八的床,只見阿八仍然健在,我登時鬆了一口氣。
「阿女,」伍爺雙眼通紅,「你阿爸⋯⋯佢去咗。」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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