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楊德昌導演逝世十四週年,對於他,已無須談論太多,最好的方式就是直接去看那些電影,去看他鏡頭下的臺灣,以及臺灣的種種具象的、抽象的、冰冷的、紛亂的人事物,推一本書《再見楊德昌》,然後,推他所有的作品 ——「我們何其幸運地生長在這個不幸的時代。(We are luckily unluck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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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非建議順序,單純列出幾部,先來看《#青梅竹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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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念真說:「其實楊德昌有一核心主題:時代變革中,人在其中的生存到底適不適合?孝賢扮演的角色是在迪化街賣布的,正尋求一種轉變,思索要不要到國外做生意,但受限於個人認知或本身的性格,註定會受到挫折。有一場在 Pub 的戲,那些知識份子在講些無聊的笑話,對方聽到他是賣布的,不屑的態度溢於言表。阿欽也是被時代所犧牲,他年輕時候是打少棒的,後來少棒沒了,他也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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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去天水路找朋友,看到一個傢伙在賣甘蔗汁,他竟把攤子整個推到路上來賣,警察前來驅逐,他不肯挪動,警察無計可施便走了。那個攤子上掛了三張照片,都是他跟蔣經國握手的畫面。出於編劇本能,我就去跟他聊天。他說,他從中學時代就被抓去練拳擊,成為國手,有一年,準備赴加拿大參加奧運,但那年加拿大已經和中國建交了,竟拒絕台灣代表團入境。台灣大隊人馬在日本等簽證,等到最後仍然沒能參加。回來後,他就去當兵了,退伍之後,什麼都不會。他說:『我要生活啊!我為了國家這樣練拳擊,練到最後也沒有機會!』那張照片就是他參賽前受蔣經國召見所拍下的。他覺得國家沒有照顧他,他這一輩子都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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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這個故事講給楊德昌聽,他覺得很有意思,後來還很高興打電話給我,說:『我們應該把這個弄出來,我已經想到題目了!』他常這樣,劇本還沒想之前,想題目、想海報、想工作人員要穿的 T 恤想得很高興,像小孩子一樣。他講了一個題目我覺得很棒 ───《業餘生命》。亦即三十歲之後的生命全是業餘的,因為生命在此之前已經過完了。以演藝界的人為例,可能三十歲之前所有掌聲就已經得光了。《青梅竹馬》裡,阿欽那個開計程車的角色基本上就是業餘生命,是一個挫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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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吞不吞的下那口氣?會否覺得自己被虧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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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看《#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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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德昌導演刻劃著純真的失落、道德的崩毀與理想主義者的殞逝,那時候的人們極其壓抑絕望、迷惘挫敗,無力改變現狀的父母將一切希望放在孩子們身上,用功讀書成為唯一一條出路,不安瀰漫的社會氛圍似乎一觸即發,族群對立,械鬥滋事,然而始終沒有人死的像個英雄,只能活著見證自己變成一個惡人,變成一個被大時代殺死的恐怖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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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在一則撼動社會的情殺案件背後,不只關注著 1960 年代的日常生活,同時掀開存在於社會新聞裡的人之價值,透過鏡頭探問著究竟是什麼樣的環境、是什麼樣的因素,導致一個毫無前科的高中生成為滿身血污的殺人兇手?帶有史詩氣勢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英文喚作「A Brighter Summer Day」,重點就在「Brighter」,有比明亮更明亮之處,周遭就有比黑暗更黑暗之處,手電筒光線所及成為光明與希望,也因太過刺眼只能看見一半的真相,其他陰影滿布的地方則彷彿更加混沌不清,潛伏一旁的暴力蠢蠢欲動,價值觀不停偏斜擺盪,無論大人或是孩子都難以在顛沛流離中想像未來的自己的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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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四澄澈而直接的雙眼於卡奇色制服堆裡顯得格外與眾不同,比起同齡的朋友他略顯沉默壓抑,臉上讀不出任何情緒,沒辦法真正融入不良少年的幫派核心,也沒辦法過著完全遠離紛擾的學生生活,不上不下的成績只能考上建中夜校,就如生於公務員外省家庭的狀況。張家的父母無可挑剔,媽媽勤儉持家,爸爸有自己不容動搖的原則,不但適時傾聽孩子的想法,為孩子據理力爭,也身體力行教導下一代做人必須光明磊落問心無愧,自己的未來要憑著自己的雙手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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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警備總部的人登門將父親帶走的那一天,直到白色恐怖真正在張家掀起驚濤駭浪的那一天,一顆又一顆的大型冰塊靜置走廊,一疊又一疊的空白稿紙擺在眼前,以失去時間感的精神壓力呈現人們漸漸產生斷裂的過程,原來國家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我們的人生,原來個體的命運從來不掌握在自己手中,原來過去深信不疑的公理正義都是滿紙荒唐言,比起貧窮,絕望才會真正讓人變得滄桑、憔悴、黯淡與不堪,只見他茫然盯著桌上的食物,卑微請求老師網開一面,再也抬不起頭面對如此踐踏人性的國家與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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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凡善良、公平、正義等擲地有聲的名詞,並非有錢人的餘裕或底層者的嘲諷,也不是崇高空泛的道德標準,那些拚命守護的,就是為了下一代的目光與希望,往往等到事情發生了,才會知道父母對孩子造成的影響有多麼深遠。Honey 不惜代價對抗、維繫小四最後一線理智的,都是小明,是純真與救贖的象徵,然而一句當頭棒喝「我和這個世界都是一樣不可改變的」,意志的斷裂巨大到再也無法挽回,不可以被人瞧不起,不可以被世界的醜陋吞噬,那一把短刀殺死了愛,殺死了過去的小四,也殺死了一切理想中的美好期許,時代將青春、信念摔得粉身碎骨,只留下了選擇在風中搖擺的草,殘破地隨波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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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看《#恐怖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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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疏離、壓抑、暴力、無解,交疊在楊德昌質樸且暖色調的台北日常恐怖之中,鏡頭下這群人困在無限循環、一成不變的日子裡,他們以為人生應該要有另外一種模樣,不缺物質的執意追求虛幻的精神生活,手頭不寬裕的以為擁有金錢便能迎來新的起點,是每位理想主義者不偏不倚走向憤世嫉俗,也就是恐怖份子的過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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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鏡頭下的台北是一個很雜亂的、拼湊的城市,沒有統一的建築與美學。楊德昌有句名言:『我們何其幸運地生長在這個不幸的時代。』身為戰後這一代,我們經歷過台灣非常破落而貧窮的階段,早期又面臨戒嚴,必須反抗威權、反抗貧窮、反抗這個破敗的城市,由此給我們帶來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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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念真認為,臺灣最好的電影有兩部,一是楊德昌《恐怖份子》,二是侯孝賢《童年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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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似平靜的舊時台北,參差不齊的老舊公寓比鄰錯落,以槍聲劃破天際,也以槍聲劃下句點,三條故事線有條不紊地穿插、糾纏,慢慢收攏成一個故事,巧妙透過後設手法導向亦真亦假的結局。李立中和周郁芬一對中產階級夫妻,有潔癖的先生雖然收入足以餬口,但自私自利的他職場始終不順遂;婚後求子不得,足不出戶的妻子專注於撰寫小說,卻因生活百無聊賴而坐困愁城,無法突破寫作瓶頸,一日,一通匿名來電,讓她下定決心為自己的生活做出改變。來電的就是位混血少女,也是楊德昌開始構思《恐怖份子》的契機,如實反應台灣當年美軍駐紮的時代背景,母親活在逝去的西洋老歌之中,年紀輕輕的淑安則與不良少年為伍,為了金錢成為行竊慣犯,長期遊走在法律邊緣。因一條故事線再衍生另一條故事線,又因另一條故事線而發展出另一個完整的世界,家庭寬裕的少年攝影師小強愛上內心虛構的神秘少女形象,拼拼湊湊出看似合理的故事,每個人看見了部分的真相,每個人也同時被蒙在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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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是虛構?什麼是真實?風一吹,照片中的人就變得零碎,彷彿她是拼湊而來的。整個城市也是一樣,這是一個拼湊的世界,每個人看到的都只是一部分,並非真實的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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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凝視著自己的照片,照片裡的眼神斜斜盯著男孩的位置,男孩從那處望向了女孩,三個畫面在短短幾秒的剎那建構出抽象而立體的空間,似乎時而行走於夢境,恍惚置身於現實,台北就宛若一個庸俗沉悶、乏善可陳的夢,彼時是,現在仍是,人人嚮往自由,人人求而不得,無論你腳踏實地過日子,或是企圖與眼前困境對峙,都無可避免一步一步靠近背後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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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中,大台北瓦斯球代表的是一個快要爆炸的東西,暗示著危險,楊德昌鏡頭下的城市好像都走在邊緣上,隨時會發生狀況,跟他的個性很像,因為他事一個很敏感、細膩的人,看什麼事情都覺得不太對勁。就像《一一》裡頭,洋洋喜愛拍人家背部,這其實貫穿了他所有創作,楊德昌在看人的時候,總看到別人沒看到的面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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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我們看的是《#一一》,最喜歡的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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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婚禮開始,以葬禮作結,這些都是平凡無奇隨處可見的生活,也會發生在我們成長過程中的事,卻以溫柔的電影語言交織成文化背景之下的共同回憶與課題,在多年後依舊發人深省。簡家的主要收入來源是撐起台灣經濟奇蹟的代表性族群之一,也就是中產階級與中小企業,無須終日為錢勞心傷神,但人生不會因此而少些煩惱。爸爸 NJ 和幾名同儕合夥開創一間電腦公司,妻子敏敏是標準的家庭事業兩頭燒的職業婦女,兩夫妻膝下育有正在就讀北一女的女兒婷婷,和八歲的兒子洋洋,這一家人面對小舅阿弟的婚禮的同時也面臨長輩的腦溢血昏迷,NJ 甚至在圓山飯店巧遇了初戀情人阿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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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壓抑的中年男子,幾乎可以說是吳念真的化身,NJ 的父親形象,也可於李安「父親三部曲」中清楚察覺,傳統定義中一家之主的特質,如此衝突而缺乏溝通的家庭樣貌,從不同時代、不同年齡層都能窺見父親威權角色與早期家庭結構的瓦解。努力撐起一個家的背後,也有我們未曾發覺的浪漫餘暉,是不是人總有一天都需要在現實生活與理想愛情之間擇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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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 NJ 與阿瑞的日本、婷婷與胖子的台北交織成了愛情詩篇,此端是自己久別重逢的年輕歲月,彼端則是女兒摸索愛情的未知期待,彷彿換了一個時空,婷婷也經歷了爸爸曾經走過的路,只是可能在愛與不愛之間就這麼毫不留情地一分為二。生活在台北,任誰都曾去西門町看電影,任誰都曾踏過無數次的武昌街,任誰都曾獨自佇立在車燈閃爍的路邊拼湊破碎的心,任誰都曾在吵雜壅擠的世界裡備感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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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是時代的縮影,從街道、天橋、紅綠燈平凡的日常畫面裡我們看到光陰流逝的證據,也感受著台北獨特的城市韻味。《一一》更是社會的縮影,每個角色在我們生活中都不陌生,有先上車後補票,也有發乎情止乎禮,有看似美滿的家庭,也有複雜紊亂的鄰居,有為求利益不擇手段的嘴臉,也有盼以真誠待人的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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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意可以裝,老實可以裝,交朋友可以裝,做生意可以裝,那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是真的?」短視近利、投機取巧,許多企業奉行利益擺第一的宗旨,公司需要賺錢是天經地義,卻非以長久經營的角度思考,於現在的食安危機、黑心食品、詐騙猖獗、缺乏國際競爭力等層出不窮的問題上浮現,畢竟有所得的同時都必須付出代價,這些代價都將落在下一輩的肩頭上。NJ 憤而掛上電話,拒絕接觸公司決策,也許惱怒的不只其他人的反反覆覆,而是此類罔顧未來和台灣商譽行為,如此成就經濟起飛錢淹腳目的共業,之後則必須由洋洋這個世代的年輕人慢慢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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耐人尋味的名稱「一一 A One And A Two」,無論指的是兩個人、人與人,還是存在於每個角落的二元對立,也就是洋洋始終想捕捉的「後腦勺/看不見的後面」,都給人異常豐富的留白與思考空間,好與壞、對與錯、愛與不愛、真誠與偽裝、年輕與遺憾、喜宴與喪禮、送往與迎來,從楊德昌的鏡頭之下感受到的,是每個人看似互動密切又形影疏離的灰色地帶,更隱約透露出了一種反璞歸真的成熟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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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引述的文字除電影台詞外皆出自王昀燕《#再見楊德昌》一書。)
陌上桑題目 在 文茜的世界周報 Sisy's World News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陳文茜與華文最受歡迎的解愛作家張小嫻筆談文茜新書:終於,還是愛了》—全文刊登於今日6/1聯合報副刊—全部對談內容,收錄於陳文茜新書《終於,還是愛了》
*題目:1)兩個老女孩。2)戰地鐘聲。
*摘要:「兩個老女孩」
張小嫻:一口氣讀完文茜的新書《終於,還是愛了》這個女子太堅強了,堅強得讓人心疼。
這樣的女子,得要一個多麼棒的男人才配得上她?而這個男人在哪裡?他是否曾出現在她生命裡卻來得不是時候?
那時她正忙著做大事,忙著談邱吉爾、大蕭條和社會運動;那時她不喜歡在愛情裡沈淪,她不喜歡把愛情當成人生的第一目標;那時,她也吝於付出。抑或,這個人一直都在,就是她筆下那個三十年來她始終在心裡留一個位置給他的幸運兒?
她說自己是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可是,對於文茜,我從來沒想過她是什麼年紀的。她身上幾乎是沒有年歲的,有些女人,她活得太優秀,你會忽略她的年紀,歲月只會給她更多智慧。每個女人心中也有一個最好的年紀,也許是過去,也許是現在,我不知道我認識文茜的時候是不是她自己心中最好的年紀,我只知道,假如我是男人,我會愛上她。她聰明,風趣,感性又性感,即使我是個女的,也很難不去注意她驕人的身材。她腿那麼細,聲音那麼溫柔,哪裡像她自己說的,不像個女人?
假如我是女人,我也會愛上她,她有見識,也有情趣。她比許多男人都更有男子氣,這和她的外表格格不入。作為女人,除了性徵,誰又能夠給我們下定義?我有一個很要好的詩人朋友,在我們認識很多年之後的一天,他對我說,我只有外表像女人。他這是讚美我還是取笑我?我把他的話當成讚美好了,但他沒有看清楚我,他只看到我身上男人和女人的部分,沒看到另外兩個我,我心中一直有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一個老人和一個小孩,他們都是我。
文茜說她第一次聽到別人敘述她嫵媚風情的時候,下巴差點沒掉下來。
嫵媚有什麼不好啊?除非太年輕的時候有人這麼說你。作為女子,文茜是嫵媚的,別再否認了。「嫵媚」二字,是我曾經想要擁有的「成就」之一,那是最性感的風華。從來就沒有人說我嫵媚,曾經有一個男性朋友,不知道為什麼,他老是在其他朋友面前喊我尤物,我真是全身寒毛直豎。他太不懂用詞,他若說嫵媚,我會笑靨如花。
天下間的男人和女人是否都在乎歲月?誰會不在乎?
只是,有一天,無論我在不在乎,它也悄然降臨在我兩個肩頭上了。它很沉,但它也是輕的,它是繫在我肩頭上的兩朵美麗的氣球,讓我飄飛到一個高度,能夠用今天的智慧和人生經歷回首過去的自己,回首我年輕時的好與不好、我的執迷與天真。
我雖然老了,卻不是夕陽,而是星星。人到中年,遙望星河,有了另一種意義,年少時看到了浪漫,而今看到了時光。跟千億歲的星星相比,我們兩個老女孩有多年輕啊。但願我永遠都還年輕去相信希望,相信愛情,相信諾言,相信人性的美善,也足夠年老去面對人生的風雨和聚散。
*陳文茜:《戰地鐘聲》
和古老的星辰相比,我們多麼渺小。和未來真正衰老的我們相比,現在的我們多麼年輕。
至少,至少,現在的我們還會惦著愛情這件事。
一個女人只要還惦著愛情,她就不會衰老。
不管她是否找到了所愛之人。
親愛的小嫻,我的生命力固然強大,但正因為我的人生一直不知為何,總是選擇了過於龐大複雜的工作環境,它符合了我的使命感,卻未必適合過度浪漫純真的我。
我是丘吉爾,我是香奈兒。我是阮玲玉,我是桑塔格。而我不是王爾德,也不是張愛玲。
我是戰地鐘聲中,渴望愛情慰藉的戰士。我無法進入張愛玲一堆女子算計的第一爐香,我記憶最深刻的反而是她「半生緣」小説的最後一章,男女主角最後一面,最後一句:「我們回不去了。」
我並非追求悲劇傾向的人,但我對情愛的渴望,太純潔,太簡單,太不俗世。曾經有一名男子和我談到愛情的必然性痛苦,你想要多少歡愉,就得用多少痛苦來償還。因為愛情必然充斥著愛⋯⋯佔有⋯⋯嫉妒。我回答他:我對佔有和嫉妒不熟,我對放手比較熟。人們説:愛,不釋手。我卻喜歡:愛,要放手。
我所以如此對待愛情,並非全然是我的美德,更不是自卑,而是我的戰地鐘情觀。
工作幾十年來,儘管換了好幾個不同角色,但我始終過得有若戰壕裡的戰士。是的,我如邱吉爾,不輕易投降,我周圍的工作環境炮聲隆隆作響不斷。在堅持理想的過程中,我難免會對薄涼的世界感到傷悲。
如果我的內心還需要情,那很像處身前缐的戰士,當戰火稍歇,我夢想中的愛情,只有最簡易純粹的情感。我不問天長,我不問地久,但問此刻情意之美、之誠。愛情是我迴避現實,在無情殘忍世界中尋藏躲身的山谷。在那裡我不必面對權力爭奪中令人不堪的人性,在那裡戎不必看令人傷心的人性本質。
戰爭往往殺害最善良的人,最溫和的人,最勇敢的人,不偏不倚。
愛情也是。
張愛玲筆下書寫的愛情是真實的愛情,愛情需要心機,需要計算,需要排擠,需要自私,才能得到。撰寫七巧,創造流蘇的她,讓女人或者保住了以身相許換來的錢,或以時代傾倒換來的相依相愛。而丟了筆以後的張愛玲呢?她已經在創作中打完了愛情的戰爭,她不想成為其中之一的戰士。於是她無可救藥地愛上胡蘭成,不在乎排山倒海的指責。幾年之後,又靜靜地看著一個男人變心,終而守著他幾天,認清了結局,一個人孤悲度過殘山流水,終生回到孤寂中的更孤悲。
我的戰地愛情,不是張愛玲式的。我做不到男人的寡情,我也享受不了自小身為許多男子環繞身邊崇拜愛慕的虛榮之戀。
我的戰地情聲成了我這個人一生奇特的一部分。或許是這樣的吧?它使得我既無法輕易動情,又使我一不小心即跌入愛情的織網,便無條件地由衷地痴情地愛一個人。
是的,痴情。這和我平日的瀟洒,剛好形成一部大反差片。連我自己也難以置信。
愛情是我在殘酷世界中的慰藉,因此我不需要儀式,也不在乎形式。正如身處無情泥濘的濠溝中的戰士,我只要知道遠方有一個相愛之人,他的心與我彼此連結。分隔兩地,那一點點思念之情、之痛,使戰壕中的我,在陌生危險中,少去了孤寂害怕,同時一往情深。
我生下來不為愛情而活,似乎把愛情看得很淡,一生身邊匆匆也走過了許多男子,但真愛,很少。
我不是玩情,也非戲情。當我從現實的戰壕裡走向愛情之谷時,我已無法接受過度平庸的愛情關係。當我真的身陷情網時,我不會也不想以計算、爭奪獲得我渴望的情感。
我對愛情的信仰,停留於浪漫的想像:更明白地說這份情感,不是為了經營一樁婚姻,尋覓一個白頭偕老的人。或許這樣的愛情,註定使我老來會孨然一身,
但它望似不著邊際,卻始終很美。
對於我,很美,很美,就夠了。
我的愛情,永遠是詩,乘著芬芳的微風,輕輕吹送無數白色絨球的種子,送給或是身旁或是遠方的他。
小嫻,如果我是男人,我會愛上妳。不只愛妳的「尤物身體」,更迷愛妳對情感的通透,愛妳的不糾纏,愛妳在情感中的堅強。
妳説:所有不愛你的,都配不上你。
妳説:天空不會永遠灰暗。
妳説:困境終究會成為過去,只有某個人永留心中,超越了時光。
所以我那麼痛恨自己是異性戀者,男人少有像妳如此明白之人,他們對於愛情,糊裡糊塗,鮮少有深入的思考。即使寫情詩,也只是求個詩情之美,一個大驚嘆句!他們未必了解愛情的複雜。多半時候,他們只是在品嚐愛情的蜜汁。在愛與不愛、責任與利害關係中徘徊。
沒有幾個男性作家可以處理地好自己的情事,他們的驕傲,恰恰好是他們的脆弱。
愛情中的男人,除了徐志摩,鮮有深刻的柔腸迴轉,穿過了女人的黑髪,他看到還是自己的手。
妳又説:等到老了,與一人,靜靜地過日子、無欲無求、不喧鬧、不生氣、不跟人爭、不容易沮喪,但願也不會因為聚散離合而過份感傷,因為都習慣了,也明白了。
我常常夢想人可不可以轉世活著。出生時攜帶著前世的智慧來到人間,今生這樣我們便能更清楚在愛情的道路上,我們需要什麼樣的伴侶。在第一個迷惑的十字路口時,我們已經從前世之痛,知道該向左轉,還是向右轉。
於是今世的我們可以從容地愛著,前世的悔,由今世補償。
而不是抵達一定年齡,更成熟了、慈悲了,儘管我們仍有愛的渴望,已老去,想尋一人,或許太難。
對於生病的我,此時生命倒數的鐘聲,已響起!
它輕輕地,落在我的身上,肩上,臉上,一分一秒,滴滴答答。鐘聲像是同情,像是嘲諷生命,每一次到點的敲打聲,都是提醒。
我的一生已如擱淺的小舟,快被吹近岸邊,那裡遠望似乎沒有等待之人,似乎又有個恍忽的身影。此時我會怕――怕潮近時看清真相,也怕潮來時又把我送回那失去彼此的大河 。
於是與其執著思困憂傷,不如淡忘於孤獨的航行,於風浪的隱喻,於戰地鐘聲下的純情。
等再相逢時,有了一點驚喜。
花謝,不必悲。浪止,沒有痛。
陌上桑題目 在 羅智強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懷鄉文集《靠岸》第十一章 初遇基隆
「爺爺,你什麼時候搬到基隆來的啊?剛來基隆的時候,你對基隆有什麼印象呢?」讀小學三年級的女兒敏敏,以天真爛漫的稚音問我父親。原來她的社會課老師出了一個題目,要學生們訪問家人,談談他們所居住的城市,並做成一篇訪談紀錄。
對於剛到基隆的情境,父親有好多年不曾提起了,但孫女敏敏這麼一問,首次踏上基隆港岸的景況,竟像一部黑白的懷舊電影,一幕幕在腦海裡栩栩如生地呈現,每一塊場景、每一片景致、每一個接觸過的人、每一件發生的事,就像潺潺溪水般在心頭流淌滑過,歷歷在目,恍如昨日。
「爺爺第一次到基隆的時候十七歲,才大妳七歲喔!那個時候的爺爺,是搭上美國第七艦隊的大軍艦,從浙江大陳島來到台灣基隆港……。」
1955年2月10日的清晨,父親搭乘的美國第七艦隊軍艦,經過一夜急航,天還沒亮就行抵了基隆港的外海,但船並沒有直接駛進基隆港,而是在外海下錨停泊。
鏘鎯鎯鎯鎯!
下錨時的巨大聲響,把睡在吊鋪的父親驚醒,美軍透過廣播,要船艦上的軍民著好裝做離艦準備。揉揉還沒有完全睜開的惺忪睡眼,心中滿是好奇的父親,穿好衣服,便跑到甲板,想要看看基隆長得什麼樣子。
當父親走出艦艙,上了甲板,景色灰濛,寒風刺骨,天空飄著細雨,父親心想:「這真是個巧合,我離開大陳島時,不算多雨的大陳島正在下雨,而來到基隆,也在下雨,難道這片雨是從大陳島一路跟過來的嗎?」
直到父親後來長住基隆將近四十年,這才知道,基隆是個雨天超過晴天的山城雨都,是台灣的西雅圖,另一個雨不停國。
天未亮透,父親從甲板上隔著濛濛天色遠眺基隆,父親非常驚訝,基隆的山頭竟烏壓壓地站滿了人群。
「基隆的人口真是多啊!竟能把一座座的山丘給佔滿呀!」這是父親看見基隆的第一個印象。但等到天空透亮、視線變得更好時,父親不禁啞然失笑,原來遠方的山丘並非站滿了人群,而是一片片蒼鬱茂密的樹林。由於在大陳島上的山丘樹木相對稀落疏少,所以當父親看到基隆遠方丘陵上一叢叢的樹頭時,壓根沒有想到那是樹木,才會誤以為是人群。
當海上的薄霧漸散,天色明亮了,美軍軍艦這才又收起了錨,緩緩駛入基隆港第十八號碼頭,父親提著二大袋行李下船,初次踏上基隆這個山巒環繞、細雨霏霏的港灣城市,父親未曾想到,基隆與父親未來的大半人生,從此結下不解之緣。
「這位小哥,你不用自己拿行李,我來拿就可以了!」一個穿著戎裝、年紀約莫十四、五歲的少年兵,見到父親一下船,就趨前要幫父親提行李。
「這是我自己的行李,就不麻煩你了!」父親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不好意思麻煩人家,因此堅持自己提行李。
「大哥,你別為難我,我被長官分派來幫船上民眾搬運行李,你不讓我提,我回去反而會被罵。」少年兵也很堅持。
「那好吧!真是謝謝你,對了,你叫什麼名字啊?」父親滿懷感謝地問小兵。
「我叫南仔,啊!裡面裝什麼啊?怎麼那麼重!」少年兵一邊報名字,一邊要幫父親提起其中一袋行李。
原來父親的行李中除了衣物等細軟外,還裝著重達好幾公斤的古銅錢,所以特別沈重。
「不好意思,裡面裝了很多的銅錢,所以很重,你提不動二袋的,我們一人提一袋吧!」父親看個兒矮小的南仔沒有多大的力氣,便分回一袋行李自己提著下船。
「歡迎大陳義胞來台灣!歡迎大陳義胞來基隆!」基隆港岸邊,早已圍滿歡迎的群眾,一陣陣歡呼的口號熱烈響起,四處建築物的牆面貼滿了各式歡迎來歸的標語。對於基隆民眾的熱情,從沒見識過任何大場面的父親,顯得手足無措,加上在大陳島撤退時和家人走散,對於夾道迎接的群眾,反而令父親惶惶不安。
早餐還沒吃的父親有些餓了,看到路邊有個水果攤,攤上放著各式水果,有些水果是父親從未見過的,其中有一種外皮金黃、一根一根結成一串、每一根都細細彎彎呈長條狀的水果,立刻吸引了父親的注意,心想怎會有這麼奇特的水果?
「請問這是什麼東西?」父親趨前詢問水果攤的老闆。
「這叫香蕉。是台灣的特產,非常好吃,你要不要試試?」老闆以一種帶著濃重台語腔的國語說道。父親費力聆聽,才終於聽懂老闆在說什麼,事實上,父親自己講的國語也有很重的鄉音,兩人必須比手劃腳地才能聽懂彼此的意思。
「那一根要多少錢?」在好奇心與飢餓感的雙重驅使下,父親想買一根來吃。
「新台幣五角。」
「什麼,五角?這麼貴喔!」父親皺了皺眉頭。
「香蕉很稀有,所以價錢會貴一些,但真的很好吃,我保證你吃了不會後悔!」老闆眼神狡黠,拍胸脯向父親保證。
父親思索了一下,從行李中掏出一把古銅錢問:「我用這銅錢買好嗎?」
「銅錢?我不收銅錢,這東西在這裡不值錢啦!」老闆答道。父親這才知道,辛辛苦苦從大陳島背來那好幾公斤的銅錢根本不管用,老闆不收。父親只好拿出祖父羅啟明在大陳島時給他的一枚稱為龍圓的銀元。
「這個可以嗎?船上的軍官告訴我,一個龍圓約可以折換十元新台幣。」父親雖然嫌貴,但按捺不住少年人想嘗試一下的好奇心,也許真如老闆說的,這是很特別的東西才這麼貴。
「沒問題!沒問題!這個我收!」老闆喜滋滋地準備接下龍圓,此刻,一位綁著長辮子的少女從店門內走出來,她拉回老闆的手說:「阿爸,你又在欺負老實人了,人家是大陳義胞,政府說大家要歡迎他們、照顧他們,你都不聽話喔!」少女轉頭對我父親說:「香蕉在台灣很平常,你不要被我爸爸騙了!」
接著少女隨即拔了一根香蕉說:「這根我送你,算是替我阿爸向你賠不是!」
「妳又在多管閒事!」老闆碎念了一會,但好像拿這個好心腸的女兒就是沒辦法。
父親想拒絕這根免費的香蕉,但少女已經用她纖細的手把香蕉的外皮剝開,塞到父親的手上,父親猶豫了一下,這才吃了一口,厚滑的蕉肉入嘴,一股濃甜軟實的口感,好像把整根舌頭都包覆起來,父親驚奇萬分,忍不住說道:「怎麼會有這麼好吃的東西!妳爸爸沒有騙我!真是吃了不會後悔!」
可能是父親的神情太過誇張滑稽,少女噗哧笑了出來。
在大陳島上別說沒有香蕉這種東西,就是一般的水果本身都是飄洋過海而來的奢侈品,有時會有一些商販從大陸挑水果來大陳島販賣,包括水蜜桃、山楂、楊梅等,但很少人會買水果來吃。在大陳島,小孩子都是去山上採摘大陳人俗稱「紅苗」的野莓、或者桑椹,充當零嘴來解饞。
「你怎麼還在這裡?大家都到報到處報到了啊!」一位大陳老鄉望見父親杵在水果攤前,過來催促父親快去報到,然後才會被分派到不同的安置所。
到了報到處後,父親在服務人員的引導下到被分配到基隆市中心、離田寮河不遠的仁愛國小安頓,那是安置一萬多名大陳民眾的其中一處安置所。
政府規劃出部分的教室,提供大陳老鄉就地打地鋪,生活起居都在學校裡進行。雖然離鄉後的忐忑心情並未平復,但由於政府的強力動員,同時呼籲基隆民眾要盛情歡迎大陳義胞,全力協助政府安置工作,因此來自各界捐輸的物資、糧食充裕,對父親而言,在仁愛國小短暫生活的期間,是他有生以來,最為「豐衣足食」的一段日子。
「哇!每一餐都有雞肉、魚肉、豬肉……。」父親對編在同一間教室的同齡老鄉阿富說。
「對啊,還有吃不完的菜,高麗菜、菠菜、蕃茄;無限供應的米飯,餐後還會配送熱湯,太不可思議了。」阿富也忍不住讚嘆起來。
大陳島是貧瘠的偏荒小島,物資非常貧乏,一般民眾的正餐主食是以地瓜為主,米飯並不常吃,肉類更是只有逢年過節才可能端上桌打打牙祭,在大陳島長大的父親,自有記憶以來,從來沒有這種日日「吃到撐」的飽足體驗。
初期父親幾乎是發了狠勁地猛吃,大魚大肉,一碗接一碗,能往肚子塞多少就塞多少,父親尤其愛吃豬肉,幾乎毫無節制地吃,好像想把有生以來少吃的肉食一次補回來,但不消幾天,父親竟也吃膩吃厭了。
「人就是這樣奇怪,沒得吃的時候,想吃得要死;現在有得吃了,竟然吃到厭食了。」父親感嘆著,從小生活在貧困的大陳島上,從未想過會有吃肉吃到厭膩的一天。
由於政府擔心對基隆環境不熟的大陳民眾,離開安置所後會發生爭端糾紛,為了方便管理,管理員於是下令,安置所內的大陳民眾未經允許,不得外出。
「我們溜出去走走吧!在這裡多無聊啊!」在安置所裡憋了好些天,年輕氣盛的老鄉阿富,終於按捺不住,無視管理員的禁令,要求父親陪他溜出去,在這座異鄉陌生的城市蹓躂探險。
「這樣好嗎?我們又不認識路!萬一迷路回不來怎麼辦?」父親向來個性敦厚保守,對於違背禁令的行為,猶豫不決。
「不會怎樣啦!我看管理員也不過是隨便說說而已!而且,你放心,我還會多找幾個人,大家一邊記路一邊玩,哪裡會這麼容易走丟的啦!」阿富說。
於是在阿富的慫恿之下,父親和幾個年輕的同鄉便偷偷溜了出去。
一行人好像古代人穿越時空來到現代城市一樣,對周遭每一件事物都感到新鮮有趣。基隆的港景山色、基隆街上的日式建築與寬濶道路、基隆人光鮮亮麗的穿著、來往川流不息的車輛、當地人說話的方式與神態,尤其閩南獨特的腔調,雖然聽不懂,卻在大夥的心頭,傳遞著一種異鄉的情調,處處引人入勝,令人心喜,這座熱鬧非凡的城市,遠勝於父親兒時記憶中的溫嶺縣城。
「告訴你們,前天我偷溜出來,發現一個好東西,我帶你們去嚐嚐!」其中一位早有偷溜經驗的老鄉說。
「到底是什麼好東西?」父親問。
「我帶你們去吃冰!」他得意地說。
「吃冰?你說的是冰?你騙人吧,現在這種天氣,又沒下雪,哪來的冰?」父親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
「我說的是真的喔!我知道有有一家店在賣冰,那冰叫做『冰淇淋』,我帶你們去吧!」那位老鄉言之鑿鑿,就差沒對天發誓。
大夥抱著半信半疑的心情,跟著這位老鄉走到安瀾橋附近的一家冰淇淋店。
店家各遞了一支冰淇淋給老鄉們,父親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乳白色圓球狀的「冰」,嚐了一口,真的是冰,但又和冰不一樣,淡甜的香味,含在嘴裡滑滑潤潤,有如一觸即化的冰絮,這又是一項從未品嚐過的「天堂美味」。
在大陳島,冰這種東西只有在隆冬時才會以塊狀出現在市面,因為沒有任何的冷凍設備,只要天氣一暖,就變成一灘水了,更遑論對大陳島人而言,這一球一球美味至極的「冰淇淋」。
父親置身在這座處處呈現驚喜的城市中,盡情地品味他過去一生中從未體驗的每一件事物,也藉此相當程度沖淡了心中那股離鄉的愁情,以及與家人失散的憂悶。
又過了好些天,父親巧遇一位在駐防大陳島時,就住過自家祖厝的排長,那位排長曾對父親關照有加,和羅家人也都熟悉。
「排長,你在軍隊裡工作,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我在大陳島登船時,和家人走散了,你可否幫我打聽看看,他們在那裡嗎?」父親請求排長。
排長一口答應,隔天,排長在探得消息後通知父親:「你的家人都很平安,他們被安置在八堵的基隆高中。」
「太好了,你可以帶我去找我的家人嗎?」父親問。
「哦!這有點難,八堵離這裡還有一段距離,我暫時沒空帶你去八堵。但你也不用太著急了,我聽說,政府知道大陳義胞剛來時很混亂,分配安置時拆散了不少家庭,不久後就會重新分配安置所,你再等一下下吧!」排長拍了拍父親的肩膀,示意要他再忍耐一下。
父親想想,好像也只能等待了,至少得知家人都平安無恙,心裡總算踏實多了。
誠如排長所言,幾天後,政府又根據在大陳島所彙整的村里名冊,重新分配安置所,父親在大陳島所落籍的建國村,被重新分配到正濱國小安置,此刻父親才終於與祖父母全家團聚。但重分配後,也意謂羅家在基隆暫居的日子接近尾聲了,不久後,羅家就被政府再分配到花蓮的大陳新村,和上大陳島約一百多戶的老鄉們定居下來。
向基隆道別的時刻到了,父親和家人再次提起行囊,遵循政府的安排,遷移到台灣東岸另一處陌生的地方-花蓮。而17歲的父親在基隆這段短暫駐足的日子,原來也只是人生篇章的一段導言,二十年後,父親經過一番努力,終於考上基隆碼頭裝卸工人的工作,日復一日,不論晴雨,在港邊卸貨下船或扛貨上船,用自身勞力換取一家的溫飽,這工作一做轉眼就過了三十年,直到拉拔三個兒女大學畢業,各自成家立業。
基隆,這座時時飄著細雨的港都,它給予父親,乃至我們一家的哺育,早已遠遠超越了父親原生的故鄉-大陳島。
敏敏聽完爺爺悠長的敍述,雖然心領神會,卻似乎不知如何下筆記述所聽所聞,糾結的眉頭,一付傷透腦筋的憨樣,逗得父親發笑。我在一旁靜靜聆聽父親的回憶,歲月流金,彷彿感覺光陰正在指間輕輕地流逝,父親的過去,牽繫著我的現在,而我的現在,正引航女兒的未來,於是一代接著一代,家族的歷史,同時紀錄著時代的變故,像一條長河,源源流向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