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達陽〈永恆的夏日海岸相見〉(節錄)
沒什麼特別的理由,只是希望完整保存這個從前住過的房間,但願有人推門進來時,能夠覺得放心、覺得真實:知道憤怒失落與迷惘渴求都是尋常,誰都傷痕累累,誰都心裡有愧;知道這些年來透過詩,我或許沒有找到解答,但我沒有忘記這些事情,而且全心珍惜,希望你也不要輕易放棄。
青春這麼短,短得一念之間就能永恆,一念之間就要消逝。但總有一些虛妄而難以明證的什麼,遠遠超越我們所能敘述的規格而存在著,讓我能與自己的想像無限博弈,不懈的纏鬥,永恆質疑與相信,如同十年之前,也如同十七歲的每一天。對我來說,這仍是屬於我的虛構的海。燦爛夏天年復一年,衣襬飄揚,海堤綿延,彷彿只要願意,隨時可以重新深入風暴與夢境的核心,那裡始終有一首歌,或一個人,或更好的事,更完整的自己,在沉靜而善意的等待,彷彿我從來沒有離開。
每次詩集的出版,都是許願──流星一次次掠過學院廣場漆黑的上空,曙光照亮東海岸雪白的浪沫,南方又進入明朗的夏天,暴雨和浪潮過去以後總會再來。我願意一次又一次,回到那片存在也不在的海濱,鼓足勇氣,心裡大聲呼喊──像是站在世界的中心,也能直到世界的盡頭。
不知道此刻你在哪裡。好久不見。一如十年前約定的,我仍在這裡。永恆海岸無甚改變,這一次,我仍然希望你能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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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達陽 創作,粉專 林達陽
#陳日瑒 手寫,Instagram:theway2017
※本篇收錄於林達陽詩集《#虛構的海》,為再版之序文(逗點文創結社,2016年7月十週年版)
※林達陽〈真實的海向我展開〉
收到消息時,我人正在旗津,面向外海的沙灘上,滑開手機收信。出版社告訴我,《虛構的海》十周年的版本,就要絕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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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是預料中的事情。我把手機放回口袋,穿過沙灘,往海的方向走。太陽在往下掉了,金色、熱切的世界慢慢暗下來。可能是我的錯覺。海浪的聲音好像變得比較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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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構的海》是我的第一本詩集,收了大學時所寫的多數作品。寫下裡頭的第一首詩時,我甚至還沒有自己的機車。那時去海邊,如果不想受公車時刻與站點限制,我只能騎單車,得非常奮力,才能往前一點點,海在視線遠方遼闊地展開,閃著銀色的、劍鋒一般的光芒,下坡時我喜歡放開手,海風兜滿衣袖,只是這樣一點點速度,身體的感覺就像飛翔。那樣脆弱又飽滿、年輕的感覺,是永遠不會忘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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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是寫詩的感覺──但卻不是出版詩集的感覺。《虛構的海》的出版契機很突然,那時決定出書,單純想挽救我們一個過度天真熱血的南方獨立出版團隊(正處在經費就要花完、迫切得賺回一些錢的尷尬時間點,同時,也正是大家紛紛長大、終不可避免各奔前程的前夕)。我全無心理準備,有一個太想珍惜的天真理想,就不得不在別處妥協。那些北上唸書、浸陷在漫長冬日雨季裡的憂鬱,那些受了傷、像一頭驚慌的小獸一樣憤怒碰撞的痛覺,都在無暇修改的詩裡完整保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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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時間和許多人事的磨洗,我仍願意繼續善意地面對那時湧動的所有熱望──即使無法看見但我相信,某些謎底自始至終都在這裡,充滿能量,值得在意,可以追求。在真實的世界與風景之間,我將恆常為自己保有這片虛構的海。如果你在、你來,我希望你能看見。如果你不在、不曾前來,我也希望你能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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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詩集的後記。那時以為自己寫的是快意與心甘情願,現在看,才能察覺自己的驕傲和感傷、以及很多很多的故作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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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因緣際會,研究所的學長創業了。我把碩班時的詩作集結成《誤點的紙飛機》交由他出版、得到重視和許多祝福,很快就賣完幾個刷次、絕版了。再晚一些,我也選擇把十周年新版的《虛構的海》交給學長。想著,詩都放在打開我學詩眼界的研究所人們這裡,是多好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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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事情越好,在時間裡耗損消逝就顯得越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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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間經歷太多事情了。我的研究所停招,指導教授過世,我辭去工作從台北回高雄、再連高雄的工作也辭去成為自由作家。詩少寫了,散文也漸漸磨去稜角,社會參與角色更多,自己變得好少、好小。以前熬夜為了抵抗和快樂。現在熬夜都在偷閒與感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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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構的海》版權遲早要到期,學長也提過出版社必須轉型了。斷斷續續聊幾次,心裡知道絕版是必然的事。絕版也未必不好,絕版意味著重新開始、可以成熟地重說故事。但我真不喜歡。事事都必須完整、什麼都得有詮釋,真的令我萬分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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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抵達以前夢想的「社會中堅」的位置了。但為什麼感覺,好像仍然站在迷茫的海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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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要有一段時間,我是一個沒有詩集在市面上流通的詩人了。這聽起來的意思,好像要變成一個想不起年少燦爛時光、總在小心迴避尷尬糗事的成熟大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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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最後那封確認通知信時,我正走過沙灘,靠近海邊。天邊大面散開多重色彩的光芒,浪花踴躍著、像是雪白蹦跳的小貂或小狐,海在後方,巨大地遠遠超出我所能形容──像是無盡的深藍紙頁翻動、像是神的藏青色長袍攤開寬大衣擺、像是深夜裡音樂無盡重複演奏、像是沒有辦法重來的懊悔、像是遲遲不能確認的懷疑和直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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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知道是不是「《虛構的海》絕版」這個消息帶來的暗示,我總覺得,動用再多形容,我都無法無法正確形容我此刻的感覺:海就只是海。站在海邊,我有話想說,但苦無詞彙,同時竟又覺得非常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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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晚了很多,拖延很久,我終於接受,這就是告別了。青春、少作、對大洋彼方的浪漫想像,總有一天要告一段落。面對成熟的人生,面對中年,這次我沒有恐懼,並且真心覺得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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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要去什麼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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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海邊,世界彷彿沒有任何限制,宇宙無限奧秘,事事皆有可能。真實的海的氣味、複雜的聲音、難以描述的顏色、溫度、質地、觸覺甚至味覺──複合混亂的感受我還沒有能力理解,但「無法理解」,或許就是最好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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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真實的海要告訴我什麼呢?拿掉所有過往附會的想像,回歸一個大海邊小小的看海的人,我好像又回到小孩的身體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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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未來,這次我非常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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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錄於《#小日子 08月號/2021》,引自作者粉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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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跪著造反的出版人沈昌文】(本文在《報導者》同步刊出)
那年秋天,北京天高風爽,陽光燦爛。
那家飯店大堂,卻光亮不足,顯得陰暗。
從外頭走進來的人,有些背光,我設法看清他的面貌,揣測這是否我在等的人。
他不快不慢地走近,說:「郝先生嗎?我三聯書店沈昌文。」臉上帶一點淺淺的微笑。聲音不高也不低,音量很結實。他的頭髮是黑的,鏡框後的眼神不顯銳利,但讓人摸不準遠近。
後來,我談起第一次見沈公的情景,老說當時見到了一位活脫脫武俠小說裡「深蘊內斂的中年練家子」。
那時三聯書店的同事雖然都稱呼他「老沈」,我從開始就稱他「沈公」。
>>串糖葫蘆的神奇人脈
那是1989年9月。我第一次去北京。
行前打探需要拜碼頭的人,各方訊息都指向三聯書店總經理沈昌文這個名字。
我很快就確認,那是個不只台灣,所有海外,以及中國內地各處要去北京的人,都要知道的名字。
不只因為三聯書店這個重要的出版品牌,也因為當時他在主編的《讀書》雜誌緊密呼應甚至引動中國思想、文化界的脈動;不只因為他努力為中國各界文史作者、學者提供發表作品的機會,也因為他有本領在改革開放之後引進戴尼提、蔡志忠這些風動一時的暢銷書。
沈公不是那種初見就熱情四射的人,但他的深蘊內斂像個黑洞,不讓人疑懼,而吸引人一步步接近。
對剛去中國的我,他的人脈廣得很神奇。
談起對中國(不只出版市場)的任何問題,講起任何我想在大陸認識的人,出版界的人就不說了,文化、藝術,甚至某些政界的人,他都能在言笑間輕鬆送出答案。直似劍光閃動,只見燭芯短了一截的行雲流水。
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我半基於好玩問他能不能介紹崔健,心想這他可沒轍了吧。但沈公只是淡淡地說一句「我來看看」,然後沒幾天我就見到了這位中國音樂界的大腕。
比較熟了之後,沈公說他自己就是愛「串糖葫蘆」,也就是趁著機緣把各方相干、不相干的人串聯在一起。
並且因為他出身上海,所以很服膺十里洋場時代做什麼事都「閒話一句」的氣派。
這些都不只基於他的個性,也因為他就是有這種本領。
沈公眼神讓人摸不準遠近的另一面,也就是對人不分親疏。
看著他交往的對象五湖四海,我也就一直謹守和一個武林高手相處的分際,保持客氣的距離。
不過,後來我們畢竟是越來越親近了,和別人不同的親近。
>>計劃經濟之下紮實的馬步
打從開始,沈公就給了我各方面的啟發。
在出版的領域,他讓我對中國出版的歷史和當時的現況,快速抓到些梗概。
1990年代初,中國的出版市場和國際還沒有接軌,書籍的許多印製條件也有待改進,然而我從沈公身上看到一個在計劃經濟之下做出版的人,受著種種限制,但他的馬步可以蹲得多麼紮實,內功可以練得多深。
我學著體會中國出版社裡所謂一把手、二把手、三把手的種種微妙關係,也聽到沈公在他一把手位子上要管多少台灣同行覺得匪夷所思的事情。政治課題就不說了,社內同事的住房問題、入黨問題、婚姻家庭瑣事,簡直無所不包。
在那個中國社會和經濟環境都在轉型的階段,沈公在三聯書店總經理的位置上,既要小心翼翼地不能在政治上犯錯誤,又要維持三聯書店引動思潮的傳統和風格,還得自行創利,壓力很大。他引進的戴尼提固然造成巨大的暢銷,但也有人不喜;他出版的蔡志忠作品固然造成萬人空巷的熱潮,也得來有人說他只會「賣菜」的評語。
此外,在那個主渠道出版社對民營二渠道或者有敵意,或者根本不放在眼裡的年代,沈公又帶我對二渠道有了很多了解。我很好奇他怎麼有這些門路。後來得知他雖然貴為三聯書店總經理,但贊同一些二渠道年輕學者編輯的西方學術文庫,慨然允諾立場開放的合作出版,為支持二渠道民營出版立過典範。
總之,我在中國結識的第一個出版人就是沈公,很幸運。
沈公讓我看到中國出版界一個高標,也影響了其後多年我和中國出版市場來往的基調。
這麼多年來,台灣很多人在中國走過買書號出書的路,我從沒做過。一來是我不想走這類落人把柄的路;二來也因為我覺得認識沈公,不走這種門路也罷。
>>共產社會國營體制的實相
沈公也讓我對中國社會的一些特別情況有了直觀的機會。
有一次,沈公帶我去友誼商店買一台傳真機送他的作者。看好機種、價格之後,沈公留下一張空白的三聯書店支票,就離開了。
我很驚訝,就問沈公難道不怕商店亂填金額。
「怎麼會,我們都是國營機構啊。」沈公哈哈一笑。
沈公說,反正大家都是國營機構,不怕對方亂來。他要自己填金額的話,還得計算稅金之類,寫錯了還麻煩。交給對方寫,對方敢亂填,最後自有雙方國營機構的主管單位出面查證、解決。
我見識了共產主義國家裡,大家都是國營單位體制的實相。如果連友誼商店和三聯書店都因為是國營機構而難分彼此的話,那中國所有出版社、書店之間的關係,當然就更不在話下。
出版、印刷、發行、零售都要聽出版總署的,出版總署又要聽中宣部的,真是上下內外,渾然一體。
我學到了很重要的一課。
>>「打擦邊球」和「跪著造反」
來往中國多年,我始終保持一個原則,不主動找政治話題來談。和沈公也是。但沈公還是指點了我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1990年代初,我出版了一本《毛澤東私人醫生回憶錄》。出版後,很多人說毛澤東仍然在中國有很大的光環,這下子以後我再去中國可能有麻煩。七嘴八舌的很多分析。
我問沈公。他聽了之後,說了一句話就不但讓我安心,也讓我開竅:「只要不是批評現在當政的人,談過去的事沒什麼問題。」
沈公也跟我說過,中國有一個差點就開放出版的時刻。
改革開放之初,隨著中國社會各個層面都在鬆綁,出版也是。曾經擔任中共建政之後第一任出版總署署長的胡愈之,倡言成立形同民營出版的產銷合作社;人民出版社也準備了「東方出版社」的副牌,準備當開放的試點。
沈公說:就在大家都很興奮的時刻,中共的元老陳雲說話了。陳雲講了一句話:「你們都忘了共產黨是怎麼起家的嗎?」
開放出版的事,就此封箱;中國其他行業再怎麼開放,出版不在其內,形同國策。
不過,即使此後出版仍然一直在共產黨緊緊掌控之中,也設了重重禁忌,但是中國的出版和言論尺度還是持續有一些微妙的變化。像《讀書》之得以出現,正是代表。
聽沈公談一些兼有官職和知識份子身分的人,如何為他們雜誌巧妙而迂迴地創造空間;他們實際工作的人又如何善加體會,細加運用,是很動人的。
所以沈公介紹人給我認識的時候,最愛強調誰誰誰是個「自由主義」;他聊天最興高采烈的,就是談他在出版,以及主編《讀書》的過程中如何一次又一次打「擦邊球」,在一些禁忌議題的邊緣上行走的經歷。打擦邊球要打得有驚無險才高明,這固然要賭一些運氣,但更多的是要有膽識,有見解,還有一些幽默。
相較於有些人主張知識份子就當「敢言」,沈公這種擅打擦邊球的作法,有人稱他是「跪著造反」。
不論這麼說他的人是褒是貶,沈公毫不以為忤,一再轉述。的確是,對他來說,「打擦邊球」就是為了「跪著造反」,而「跪著造反」最重要的武器也就是「打擦邊球」。因此沈公引述「跪著造反」之語,是帶著一點自得的。
>>大家都是一家人和「一僕二主」
在都是國營體制之下,在都歸出版總署和中宣部管轄之下,中國各個出版社之間千絲萬縷的關係和演變,我們台灣人很難想像。
以三聯書店來說好了。
這個1949年前就卓有聲名的出版社,到中共建政後新成立旋即遭到撤銷,到1954年才又得以成為人民出版社底下一個「三聯書店編輯部」。三聯書店的招牌刊物《讀書》雜誌,是在1979年創刊的,但當時名義上是出版局研究室的刊物,由人民出版社代管。至於三聯書店從人民出版社分家出來,真正開始獨立經營,是1986年的事。
而沈公和他兩位關係密切的領導,陳原和范用的關係,都是從他1950年代初進人民出版社的時候就建立起來的。
陳原,人稱原老,是語言學家,是人民出版社總編輯室的成員之一,54年起兼任「三聯書店編輯部」主任,到改革開放開始,擔任商務印書館的首任總經理兼總編輯,但同時也是《讀書》雜誌創刊主編。
范用,人稱范老板或范公,在49年之後先在出版總署、中宣部工作過,調來人民出版社,歷任總編室主任、副總編輯等職位,在《讀書》雜誌創刊時,實際貢獻很大。
三聯書店還沒獨立出去的時候,范用兼任總經理,但是到1985年正式獨立前夕,他卻因故退休,改由沈昌文擔任了三聯書店獨立後的首任總經理。
沈公從工作的第一天,就一直受范用的領導,所以他說自己在組織上是范用的系統,但是他在思想和觀念上一直同陳原比較一致。
這樣,當沈公在三聯書店成立了編委會,范用和陳原兩位老領導又都在內,他就面臨了日後自嘲「一僕二主」的局面。
沈公在他的回憶錄《也無風雨也無晴》裡,有一段著墨不少。
《讀書》以創刊號上<讀書無禁區>一文發生轟動性影響,也同時成為另一派力量想要「打棍子」的對象時,兩位退休的領導給了沈公不同的建議。
范用跟沈公說要「敢於講話,不怕封」,說國民黨時代封過三聯書店的刊物,結果更壯大了三聯的聲名。
而陳原則認為歷史條件改變,今非昔比,情況已經不同,要怎麼說話可以研究,但不能走「不怕封」的路。
就當家者的立場,沈公同意陳原的見解,也從此發展他「跪著造反」的路線,結果也引來范用說他沒出息,認為沈公辜負了他的一手提拔。
沈公跟我講過一段六四期間的事。
那天,三聯書店開會,范用在會中慷慨激昂,主張大家都要聯署上街的聲明。開會的人傳閱聲明,沈公說他很猶豫,但是在范用的注視目光之下,也只得勉強和大夥一起簽了名。
這份聯署聲明傳到當時也在開會的陳原面前時,陳原拿在手裡看一看,微微一笑,就傳給下一位。
沈公說:「別人再給他,他就再微笑傳回去。如此來回三次。他始終什麼話也沒說,也什麼都沒簽。」
我問沈公,六四後來秋後算帳,那大夥簽的聲明沒事嗎?
沈公說他也很焦急,問了范用怎麼辦。開始范用沒回答他,問了兩次後,要他別管了。原來那個聲明范用後來並沒有送出去。
這個故事,沈公講了不只一遍。
每次講,他對陳原和范用都不下任何評語,但每說到陳原接過遞給他的聲明,再三微笑傳給下一位的那一段,他都會跟著頷首微笑;再講到范用說他後來並沒把那個聲明送出去,他又會再頷首微笑一次。
>>進入「打招呼」時代
沈公常講他在1996年1月1日怎麼得知自己在前一天退休的。
他說那天早上接到電話,電話那一頭跟他說:「沈昌文同志,你已經在昨天 12月31日傍晚六點退休了。」
沈公的個性和形象,都從退休開始出現些微妙的變化。
之前,雖然也海派,他的沉穩內斂多些;之後,他就交遊更廣,言談更無所禁忌。宴席上,他說編輯的工作就是要「談情說愛」、「坐以待幣」 等金句,妙語如珠,舉座皆歡。
在工作上,我和沈公也因此出現了兩個階段的關係。
他在三聯書店任內,擔任我的顧問;他退休那年,我也正好要創業,想在中國市場多探索一些可能,所以就邀請沈公一起工作,成為同事了。
大致從沈公退休時開始,中國政府對出版的控制也進入另一個階段。
之前,有命令,有肅殺,有邊界,所以有擦邊球可打。那之後,進入「打招呼」的階段。
沈公說:他接到的通知他已經退休的電話,就叫作「打招呼」。
之前,黨和政府會傳達正式命令或通知;之後,轉為私下打一通電話的「打招呼」。不必正式通告要禁什麼書、封殺什麼人,上級單位只要對出版社的領導打個招呼就好。而這個領導將來有沒有出路,就看上級眼裡的他是否識相,願意接受打招呼。
大致和軟性打招呼的年代一起開始,中國對民營二渠道的立場也有了變化。
改革開放之初,國營出版社把民營二渠道不是視為不法,就是不屑一顧。
第二個階段,大致是沈公說開始「打招呼」的年代起,為了應對加入WTO,國營出版社要集團化、上市,造大船出大海。於是容忍民間二渠道以「工作室」身分存在,把這些工作室的產出當作國營出版集團的資源。
這些遊戲都已經不是沈公自己所熟悉的了。但感謝有沈公的指點,我多少能看出點趨勢的變化。
當然,我也感謝他介紹于奇給我,讓我多了個不同世代的得力助手。
和沈公、于奇在北京一起工作的日子,是我人生中很美好的回憶。
>>看清「戰友」和「火力」的重要
除了對中國出版市場、社會的了解之外,我最感謝沈公指點了我為人處世的一課。
那年,我要離開上一家公司的時候,在一件事情上被人家設局,事後很不甘心,想要反擊。聞風而來,願意提供「火力」支援的人不少,該如何取捨,一時拿捏不定。
正好我去北京,就請教沈公。
飯店屋角有一柱立燈,沈公坐在沙發上聽我講了一大圈之後,幾乎沒經考慮就大致說了這麼一段話:願意提供你火力,想借你的手來打擊對方的人,肯定不少。但是你用了某人的「火力」,就等於承認此人是你的「戰友」。不過,你想要打擊敵人是一回事,但你也得考慮自己是否真的樂意和此人是「戰友」,是同一陣線。
這段話對我真有警醒作用,受益良多。
一般人在氣急攻心之下,只想打擊自己痛恨的對象,所以有任何支援火力都照單全收,不會考慮這些火力的來源。沈公的話,讓我冷靜下來,開始衡量究竟是反擊的快感大,還是事後可能因為和一些價值觀不同的人沾上邊而懊悔更大。
我檢查了一遍,發現是後者。我還真不願意就此和某些人當「戰友」。於是就婉謝了許多火力支援,也把反擊的事放下,從此不再回顧。
這真是我人生比較明智的決定之一。
行動之前,先評估戰友是誰,先看清支援的火力來源,也成了我日後行事的重要提醒。
>>氣功、羊蝎子、臭
沈公也是個追星族。追鄧麗君。
和中國70、 80年代很多人一樣,他從第一次聽鄧麗君的歌,就為之著迷。
他說每天清晨起來,最快樂的事就是自己在書房裡,把鄧麗君的歌放得很大聲,然後一面手舞足蹈,一面開始剪刀、膠水齊飛,整理各種資料。
他是個道地的資料控,講解過一些心法給我,端地是說來簡明扼要,但不是人人都能實踐。
再接下來,他每天的行程就是去搭公交車,去潘家園淘寶,找舊書刊。然後就是去親近熱愛的「傅小姐」——複印機了。大量複印他收集的資料,給一些人當「內參」,是他的樂趣之一。後來網路發達了,他則開始用電郵傳送。
沈公也熱愛吃喝。這應該歸功於兩點。
一是他練氣功,身體底子好。沈公少年時期體弱多病,因為練了蔣維喬的氣功方法而得益。他幾十年氣功練下來,大小周天、任督二脈都打通,平常聊天就不時兩手交握,左右大姆指來回交搓。所以不只精神恒常飽滿,頭髮一直不染也烏黑。
有一次他用辦公室的浴室沖澡,別人沖澡開心會唱起歌來,沈公讓大家聽到什麼是武俠小說裡的「長嘯」。于奇說他是練成了氣功的三花聚頂。
第二是他有一位當醫師的賢內助白大夫。白大夫知道沈公在外吃喝百無禁忌,每天關注他的身體情況,隨時調理他需要服用的保健藥品。沈公有這個憑仗,就更加吃得天南地北。
所以,想到沈公,就不免想到和他一起的吃喝。
從1989年北京夜裡找不到什麼吃的地方,到沙灘出現第一家「二十四小時都有飯」;從凱賓斯基的啤酒,到三里屯的酒吧。
猛地說起來最難忘的,還是去吃羊蠍子那次。
那家店是一面吃羊蠍子,一面把骨頭吐到地上。所以店裡地上到處都油膩膩的。
沈公很得意地說:吃羊蠍子就得這樣!還加一句:「這就要喝小二!」(小二指小瓶的二鍋頭。)
我難忘那家店的另一個原因,可能是有件事後來怎麼都想不通:當時我還不坐輪椅拄拐杖,怎麼走得進地上那麼油滑的店裡?
沈公是寧波人,愛吃醃的臭莧菜梗,所以在飯桌上特愛講那些醃菜要臭到什麼程度,醃缸裡要看得到白白的蛆等等。大家要攔他,他才樂呵呵地轉移話題。
不吃臭莧菜梗,他就愛吃有臭味的美食。凡有台灣同事來,他就要推薦炸玉米窩頭片塗上王致和臭豆腐乳的美味。
結果引發過一場慘劇。
那年冬天,台灣有幾位同事去北京。聽他慫恿,其他人都掩鼻避之,有一人卻勇敢地嘗試了。勇敢的人不但吃了,還喝了杯可樂。所以稍晚她們幾人一起搭計程車出門,車子一顛簸,喝可樂的人打了一個大嗝,全車人包括司機都慘叫起來。
沈公真是喜歡逢人推介各種奇異的飲食。
>>因為反服貿而中斷聯絡
2013年7月,為了反服貿,我從寫第一篇文章起,就決定不再去中國了。
前面說過,中國官方對民營出版曾經有過兩階段的立場。最初,是對「二渠道」或者打壓,或者睜一眼閉一眼的階段;再來,是對民間「工作室」容忍利用,以便國營出版集團造大船出大海的階段。
而當時,已經進入更高明的第三階段。
有些國營出版社已經體會到不需要自己做大,而是提供養分讓「工作室」做大,把民營公司做大、做集團、做上市,再往海外伸足。國營出版社,及終極主導他們的中宣部,隱身在重重的商業包裝之後,幕後掌控就好了。
這樣做,最聰明的就是中國可以透過分身進入海外市場,卻不必相對地開放國內市場。而當時,早在服貿協議還沒簽之前,他們透過資助和投資等方式,就已經在台灣有一些相當活躍的代理人和合夥人。一旦服貿協議生效,他們可以更正式地往台灣投入資金和資源,兩岸出版業的不對等競爭,以及後果,都可想而知。
我們政府完全覺知不到這些。甚至連人家出版社都是國營,最上游的大老闆是誰的本質也意識不到。中國的出版社早就成長為出版、印刷、發行、零售各個環節一條龍發展,多頭一身的巨物,我們政府竟然以為這些環節像台灣一樣是各自獨立的存在,可以分割談判,還相信簽下服貿協議有助於換取中國未來開放出版。
至於對岸為了一手保護自己出版市場不要對外開放,一手又要走出海外,已經演化出多麼精細的攻守途徑和方法,根本不在我們政府的意識範圍之內。
用天真到像一張白紙來形容,不知算不算最客氣的。
而我寫了許多文章,雖然只是批評自己政府的愚昧,卻也決定從此不要再去中國。
我立刻和許多人都不再聯絡。不必讓大家為難。
其中,當然包括沈公。
不只沒再通電話,連電郵我也再沒寫給沈公。
我知道那裡對一切聯絡的掌控有多嚴密,也可以想像他應該已經接過不少打招呼的電話了。
這樣,沈公和我斷了五年聯絡。
偶爾,想起和沈公在北京的種種,恍若隔世。
中間,只有從共同的朋友那裡聽來一些消息。
大家都說沈公生活依舊,還是常去潘家園,還是常坐公交車到處亂逛;餐宴照去,吃喝依舊,精神好得不得了,唯一就是耳背越來越嚴重。
聽著朋友的形容,沈公頷首微笑,雙手交搓姆指的神氣,就在眼前。
>>「你說這不是很享受嗎?」
2018年春天,我突然接到沈公在紐約的女公子來信,說沈公會在那年夏天去美國,想見我一面。
大喜過望。
我安排了行程,濶別五年後,和沈公在一家義大利餐廳見面。
那一天本來我以為和沈公會有很多話要說。
過去沈公雖然不怎麼談六四,但是對1949年後,一直到文革的種種經歷倒談了不少。他會講他是多麼忠貞的共產黨員,各種鬥爭都相信黨是對的。毛澤東發動各種運動時,半夜發表一個什麼文稿,大家都要激動地上街遊行等等。
我聽他活龍活現地描述那些場景,也聽他說過林彪之死對他造成多大衝擊。
連永遠的林副主席都會背叛黨和國家,這使得他對過去所有堅信不移的事情都產生了動搖。
也因此,沈公常說他感謝鄧小平,不論別人怎麼評價,他認為中國文革之後的發展,以及他所能過上的日子,都是這位總工程師的功勞。
而我每次問沈公,文革有沒有可能再次捲土重來的時候,他都會微笑,也搖搖頭。
所以那天要去見沈公之前,我準備了一些問題,想問他對這幾年中國的看法。
只是見面之後,那天是我和沈公話說得最少的一次。
主要是,一見面就覺得,不必多問了。
另外,沈公確實耳背得厲害。雖然他仍然精神奕奕,但是必須靠著他耳邊很大聲地說話才行。他自己一開口,音量也非常大。
沈公問我最近在忙什麼,我說趁五四一百周年紀念的時候有個出版計畫。
「你有什麼書,有什麼資料要找的,就告訴我吧!」在那家義大利餐廳裡,他聲若洪鐘,然後又加了一句,「我願意永遠幫郝明義工作!」
我問他家人怎麼不試一下助聽器。她們說再好再貴的都買了,但沈公都說適應不了,不肯戴。
「其實戴一戴就會習慣,但是他就是不肯。」她們說。
「沈公,你怎麼就不試試呢?」我靠近他耳邊大聲說。
這時沈公又使出他那個可能是跟陳原學來的頷首微笑的絕招了。
那天,他對助聽器這個問題就一直保持微笑和沉默。他不回答,誰也沒辦法。
直到餐後上甜點的時候,沈公突然對著我又中氣洪亮地說了:「我早上出門,搭上公交車就坐到總站再坐回來。我可以一路看北京的風景,練自己的氣功,別人說些什麼我可以什麼都聽不到,你說這不是很享受嗎?」
我聽了之後,忽然覺得聽懂了,就大聲地回他:「享受!享受!真享受啊!」
>>不屑老化、三花散頂
去年底,于奇告訴我沈公前陣子腿腫、腹水,住院檢查。
一周後出院,于奇去看他,沈公要她錄一段視頻給我。
幾經輾轉收到視頻後,我看沈公對著鏡頭還是中氣十足地說:「郝先生,我等你來北京吃辣的啊!」沈公從初識我開始,就一直封我是台灣最會吃辣的台灣人。
然後沒幾天,得知沈公去世。
我和于奇通電話,聽她所知道沈公去世前兩天的情形。
沈公回家後仍大致如常生活。元旦前後,北京遇上寒潮降溫。但沈公還是堅持要出門自己去買膠水,好回來剪貼整理資料用。
去世的前一天,他沒有像往日一樣在家喝啤酒。他大女兒看他氣力很弱的樣子不放心,就留下來在他家裡陪他。半夜去看他還睡得很熟。到早上再去看他,身體微溫,人已經走了。
我們兩人得到的共同結語,就是這真是個永不服老的人。
年紀再大,他也不怕喝醉摔跤。
風雪再大,也攔不住他出門準備工作。
他一定要盡情把自己的生命之火燃燒到徹底的乾淨。
絕不留下任何牽絆。
他不肯戴助聽器,不只是因為他圖個耳根清淨,也因為他根本就不想讓自己跟任何老化的象徵相聯接。
沈公不只享受生命,不只是不服老,還根本就是鄙視老化。
他根本沒法接受自己戴助聽器的形象,更不會等到自己可能要用手杖、用輪椅,甚至必須別人照顧的那天。
所以他必須用氣功把自己的狀態保持到最好,然後在無法持續的時候,就三花聚頂也三花散頂,把所有的精氣神一次耗用殆盡。
在他滿九十大壽的時候如此離開塵世,實踐了他期盼的無疾而終,用他自己的話説:「這不是很享受嗎?」
>>也無風雨也無晴
沈公走後,回顧和他來往這三十多年,最感欣慰的,還是為他出版了《也無風雨也無晴》這本回憶錄。
當年邀他寫回憶錄,有多重理由。
他目睹自己家庭從富裕而敗落,經歷上海從十里洋場到進入社會主義,很有時代感;
他個人從1949年前在一家銀樓當學徒,到考進出版社當校對,再一路成長為出版界的標誌性人物,過程很勵志;
在他一路成長的過程中,由秘書而編輯而管理者,對不同領域的工作都有自己獨到的心得;
他學習與見識的許多政治、文化、學術界人物,有太多精彩的軼聞和傳奇;
他經歷1949年後的種種運動,又是中國改革開放後出版路程的實際開拓者之一,必定對這段出版史有很深刻的觀察和總結。
最後,他還是資料控,想必可以整理出一些他人忘記或視而不見的資料,讓人拍案驚奇。
沈公最初都是打哈哈,不當一回事。
請他吃飯、喝酒,邀著其他朋友一起遊說,也不成。
像是要栓住孫行者般鬥法良久,最後終於說動他了。但是到實際寫出來,又是漫長的路程。
同事共同押著他簽下不只一張承諾書,還是一拖再拖,不知何時才會真正兌現。
這樣熬了至少應該有個十年吧,沈公終於交出了書稿。
交稿後又顧慮這裡敏感那裡敏感而一再刪節、調整,最後終於在九年前,在台灣出版了《也無風雨也無晴》。新書發表時,他還和家人一起來了一趟。
回頭讀這本書,雖然知道他還是隱去了許多地方,但發現所有當初邀他寫書的理由都有相當完整的回應。
這本書不只寫出了沈昌文個人在大時代裡的足跡,不只寫出了三聯書店的歷史,也寫出了中共建政之後的社會環境,還有思想、文化界許多不同領域的人物面貌。
更重要的,是沈公透過註解、關鍵時刻的重要政策文件和書信,留下了一些線索。這些線索不只有助於讀者勾勒過去的一些樣貌,也可能有助於理解當下,甚至對未來有一些想像。
謝謝沈公。
再會。
《報導者》網路版 https://bit.ly/3c2IcQ0
#沈昌文 #三聯書店
陳冬雨出書 在 天下讀者俱樂部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賀!!《解愛》榮獲金石堂年度十大影響力好書🎉🎉
這幾年,莊子也幫我完成無數場痴男怨女在情字這條路上向莊子問路的道路救援:
――為了在情場上不要受傷,愛養這樣的心情、這樣的姿勢、這樣的呼吸。
――心安穩了,才能有更多的愛。只有我要定的心,沒有我要定的人。
――學會付出而不執著,能夠在濃如酒的愛裡,保有淡如水的心!
(摘錄自金石堂十大影響力好書 年度大賞 蔡璧名講稿)
在如此艱難的2020,還好有《解愛》這本好書,領著我們懂得用情,帶著我們學會解愛。
金石堂十大影響力好書《解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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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愛:蔡璧名的莊子情感學(書+影音套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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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石堂十大影響力好書 年度大賞蔡璧名老師講稿全文====
「2020,因為莊子不在臺北,所以莊子的學徒我代他來領這個獎。」
2020,世界有點難,全球性的風雨有點大,黑夜有點長。我想因為「正是時候」,主辦單位還是讀者?才會決定把這個獎頒給莊子。
2007年,也是這時候的冬天,當我的「陰陽之患」需要道路救援,不然癌症第三期的身體像巨石坍方、道路中斷,再也走不下去的時候,莊子從書裏走出來完成第一次的道路救援;九年後《正是時候讀莊子》、《穴道導引》這兩本書在書市的冬天燃起一把火,也因此我的學術之路、教學之路不斷落下「人道之患」的巨石,莊子第二次帶我走出生命中的淒風苦雨,最後甚至能坐在路邊,欣賞雨中美景。因為在心裏,莊子給我撐了一把巨大的傘。告訴我:心安然,世界就安然。
身為讀中文系的人,終於懂得什麼叫經典,就是不管是二千三百多年前,還是今天;不管是莊子生活的空間,還是臺北,當你的人生需要道路救援,便可以向經典討要到恰到好處的答案。讓你孤獨的心得到陪伴,讓你在黑暗的絕處看到一片光明。
莊子讓我懂得:愈是絕處,愈容易逢生。
讓我體驗:如果心情明媚,寒冬仍是春天。
然後莊子也帶領我的眼球,讓我在曾經一讀、二讀、三讀過的醫書(我的博士論文專研的《黃帝內經》)裏看到完全不同的重點,原來有一帖藥,不是針灸、不是方劑,卻可以改善所有疾病,可以提昇所有人的心身能力。──《黃帝內經》說「精神內守」、《老子》說「守靜督」、《莊子》說「其神凝」、「緣督以為經」,就連《鬼滅之刃》的男主角炭治郎也已經學會「全集中呼吸」與「常中」。我們擁有的醫道同源文化,我們比誰都容易熟悉的漢文化傳統裏的功夫祕笈,原來是可以這樣讓世人著迷,並且可以投身其中、身體力行、躬身實踐的。
這幾年,莊子也幫我完成無數場痴男怨女在情字這條路上向莊子問路的道路救援:
――為了在情場上不要受傷,愛養這樣的心情、這樣的姿勢、這樣的呼吸。
――心安穩了,才能有更多的愛。只有我要定的心,沒有我要定的人。
――學會付出而不執著,能夠在濃如酒的愛裡,保有淡如水的心!
十三年來我把我讀過、金庸小說裏的陳家洛也讀過的功夫祕笈《莊子》,用漫畫、用大白話、用生活化的語言轉譯給大家,讓大家同用三十年時間讀懂莊子的我一樣,能因為一場生命中的風雨,走向莊子;或者趁早與莊子相遇,並且讀懂、學會這套連東洋漫畫的男主也已得其精髓的功夫祕笈,你會發現,與莊子熟悉後的你,會不斷地與自己更年輕的身體、孩提時代更無憂歲月的心靈相遇。
(茲套用王陽明先生一語)
「你未讀莊子時,莊子與汝心同歸於寂;
你來讀莊子時,則莊子的用心方式、塑身方式、用情原則一時明白起來,
便知莊子不在你的心外。」
今天能代莊子來領這個獎,我首先要感謝莊子點這盞燈,在文明之初的荒野;其次要感謝賜予我能全心教學、研究、寫作,無憂生活的母親,今天剛巧母親生日:媽媽,祝您生日快樂;我更要感謝讓我今生容易讀懂莊子、賜予我無限靈感的父親。
知道要代莊子來領獎的這天,剛巧也是從臺大校方收到匿名黑函,說我將二十多年來的心血出書、演講,等同兼差兼課的那天。知交好友送我《約翰福音 1:7》的話:「這人來,是為了作見證。為那光作見證,要使眾人借著他而信。」朋友說:「經文是為了所有受不公正對待的人。送給妳!」有莊子的世界,禍福相倚很自然,順境逆境都很美,只要心底風光明媚。
最後還要特別感謝茫茫人海中超過四十萬人次的你,選擇在書裏與我一起、從此同莊子心意相通的讀者──並祝福雖不相識卻已相知的知己朋友,有生之年,活在人間世的每一天,都能更加心身安適。
(金石堂十大影響力好書 年度大賞講稿·蔡璧名)
p.s.左圖·夏丸子攝;右圖·廖志峰學長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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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冬雨出書 在 [心得] 龜兔賽跑~從大學二一到司法官之路- 看板Examination 的推薦與評價
等到兔子醒過來,衝到終點時,烏龜早就到達,獲得了勝利。<伊索寓言之龜兔賽跑>
一般人看到伊索寓言龜兔賽跑的故事,都知道烏龜即使爬的慢 只要有恆心也能到終點,
大家都會以故事中的烏龜自勉,期許自己努力不懈,贏得最終的勝利,這也是這個故事的
原本的寓意。
可是,如果自己就是那隻偷懶輸掉比賽的兔子呢?
有再跑一次的機會嗎?
我曾經就是那隻輸掉比賽的兔子。
從小我就被長輩誇讚是個會讀書的小孩,過世的奶奶常常在過年時,瞞著其他孫子孫女,
偷塞壓零用錢給我,就因為我特別會讀書,還不忘一手捏巴巴的鈔票,一手摸著我頭說:
「要好好讀冊,長大才有出息。」父親如果發現了,都會叫我把錢還給奶奶,幾次之後,
我學會了趕快把奶奶給的錢花掉,換成零食飲料,這樣就不用還給奶奶了。
除了本身的理解力強外,父母對我的教育相當嚴格,別的小孩考班上第二名可能是買玩具
吃大餐,而我考班上第二名是跪在佛壇面啜泣著罰寫考卷。
我曾委屈地問母親說,為什麼別人考第二名是慶祝,我卻要被處罰,母親說因為她知道我
可以考第一名。
在父母高期待的嚴格教育下,國小班上考前三名對我是家常便飯,偶爾還會全科考滿分接
受校長表揚,我也忘記因為沒有達到要求被罰跪、抄考卷幾次。
上國中後,可能是因為妹妹的出生,發現過去對我的標準似乎太高,父母已經對我沒有像
國小那樣要求課業,對我放鬆許多,但我早已養成了習慣,眼裡只有前三名,其他名次對
我而言都不是選項。老師們也很信任我,有些老師忙碌時,會委託考滿分的我代理他,站
在講台上幫同學們檢討考卷,同學們有不懂的功課都會來請教我,我也很樂於回答大家的
問題,三不五時還上台領各種考試全校第一名的獎狀,成為學校的風雲人物,這些都是我
國中快樂的回憶。
最後在我所就讀五百多人的鄉下國中,以全校第一名畢業,更是用全校最高分推甄上了第
一志願台中一中。
即使在高手如雲的台中一中,我仍然是班上前三名的常客,上數學課都趴在桌上睡覺,但
數學老師也拿我沒辦法,因為我數學分數是全班最高。喜歡參加校內各種數學比賽,高二
就自主留下來去圖書館晚自習,一直到畢業。
受曾同學邀請組隊去參加數學競試得獎,當時也只有另一個後來讀台大電機研究所後來在
美國拿博士的同學,有辦法瞭解我對於題目的想法,其他高中同學彷彿把我們當外星人說
著他們聽不懂的語言。
在班上老師也會拿我當指標性人物:「如果冬雨沒讀書的話 這題他也不會寫 ,是吧?」
以強調讀書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就像許多高中生一樣,我也很喜歡玩遊戲,常偷瞞著父
母半夜起來用數據機撥接上網打「天堂」還發生過一個月電話費暴增到五千多元,被父母
臭罵一頓的事情。
在高中每天打天堂到凌晨2點的情形下,上午去學校睡覺的情形下,學測被我拿了全班最
高74級分 作文還是班上唯一拿到A+的人。
我當時學測只是考好玩 ,壓根沒想過要申請或推甄入學,覺得那些都是邪魔歪道,認為
完全的筆試才是王道,是一心只想考指考的人。
一群同學知道我考了74級分後就跑來我座位圍繞著我,紛紛勸說我去申請或推甄個學校。
我說沒買簡章,就有同學送我簡章。我說沒資料,就有同學送我資料。我說不知道讀書計
畫和自傳怎麼寫,就有同學說他寫好了要借我抄。我說沒推薦書,老師得知後就送我一份
多寫的推薦書。
我被同學們的熱情和好意感動了,覺得似乎來申請個學校也不錯,因為當時年紀小覺得醫
生很辛苦,我又很脫線,不想害人,沒申請醫科,又自傲的認為每次都讀第一志願去台大
很無聊,想換換口味,我只申請了當時很熱的清大生命科學系。
不過化學補習班老師陳建宏聽到我考74級分去申請清大生命科學系後,當面對我說:「傻
孩子,你會後悔的」。
那時稚嫩的我,不懂為何老師會這樣說。
想當然,我順利錄取。於是我帶著同學的鼓勵,還有補習班老師的警告,在2002年風光的
進入清大,如同羅馬帝國衰亡進入黑暗時代前,也有過一段輝煌的歲月。
上了多彩多姿的大學,我有如脫韁野馬,大一時雖然有參加啦啦隊社團,但沒了父母的管
束,我的電玩宅封印解除了,開始蹺課打電玩,像天堂二、仙境傳說、魔獸DOTA、暗黑破
壞神2等等,不勝枚舉、甚麼電玩只要我能在網路上抓到我都玩,就這樣日日玩到凌晨。
也許延續著高中一絲努力,大部分的課我還是有去上 也會在考前一個禮拜看點書,借考
古題來看,大一上學期學科all pass。
到了大一下學習,我開始更鬆懈,於是最基礎的普通化學就被當了 甚至最後搞到大四三
修才過。當時我的高中資優班畢業的女友還跟我說 :「如果我媽知道我跟一個普化被當
的男生在一起不知道會怎樣?」然後她就被我的同班同學給追走了。在她身上我第一次感
受到深深的自卑,讓我心痛了很久。
大二剛開始我還對於大一被當普化不以為意,想說才一科拼一下就修回來了,於是學期初
抱著雄心萬丈的野心,自以為無所不能,樂觀地參加了很多系上和校園活動,還選了不少
困難的科目,或許我當時內心深處是想要對前女友證明我的能力,我是個可以配上她的人
,徒勞地舞動雙手抓住她的幻影。那時我有種不切實際的幻想,如果跟優秀的她在一起,
那麼我也會變得很優秀,變成曾經優秀的自己。
然而事與願違,我去選的科目我去上一堂後發現很困難,就很少去上了。不過我沒閒著
,依然每天熬夜打電玩,直到看到日出才睡, 只上下午的課,也只有考前晚上11點開始
, 敖夜5、6小時看點書,甚至曾在期末考的前一晚發現,根本看不懂課本,更不用說看
完。
於是我恐慌地在ptt上面,不停留著:「要被當了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怎麼
辦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的瘋言瘋語。
記得當時有人安慰我,被當了,以後認真補修回來就好了
「對! 期中考考濫,期末考考好就行了。 被當了,就修回來就好了 。」一切就是這樣
簡單。總是有以後嘛,我常常替自己這樣找藉口。
然而,事實上期中考考爛,期末考更爛,被當了就一直修不回來。
大二時我也不是沒想過要振作 ,畢竟我在國高中時期是這麼的厲害,一直想要找回過去
的自己,但是也許我對原文書真的有障礙,也許我怠惰太久,又也許我一直沒有覺悟,隨
著科目愈來愈專業,我愈來愈看不懂 花了半小時連1頁都看不完看不懂,同學也不可能
每頁都教我 ,何況每本原文書隨便都1千多頁以上, 上課像鴨子聽雷。
我每天過得很晦暗 ,心中總是陰雨綿綿,氣象報告彷彿出了錯誤,永遠是雨天,只好靠
打暗黑2和魔獸來麻痺自己。於是振作的次數愈來愈少, 玩樂和憂鬱的時間愈來愈多,與
大二一開始的自信滿慢判若兩人。還曾經問過系上的直屬學妹,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妳
會難過嗎?善良的學妹哭著對我說,我相信學長妳會好好的。那時的我,其實只是希望有
人仍在乎我,證明我還有存在的一絲價值。
大二結束我被當了不少科目,心裡覺得很痛。過往的輝煌事蹟成了我的詛咒。印證小時了
了, 大未必佳這句話。爬的愈高摔的愈重 ,就是我的寫照,我渾身是血倒在悲傷構成的
山谷裡,不想爬起來,心想最好是一顆巨石落下,讓世人忘記我的存在 ,屍骨也永遠不
要被發現。
一部分的我開始全面放棄,想完全的逃避, 再也不想從書本上感覺到欲振乏力的挫折感
,但另一方面,過去驕傲的自己想為自己找到出路 想藉由延究所漂白,於是大三時我跟
父母拿了錢,去補研究所的科目,生物化學、物理化學, 雖然有上完。但是當玩樂已成
為習慣 ,又沒有足夠的覺悟 ,我上完也幾乎沒有復習過,讓父母給我的辛苦錢,隨著上
課的記憶慢慢消失在時間之中。
剛好大三時,我又交了一個外校女朋友,於是我把更多的時間花在她身上 讓自己躲在溫
柔鄉裡,往更墮落的深淵邁進。
那時住在外面,生活重心不是女朋友就是線上遊戲 ,完全不問課業的事,和大學同學們
幾乎斷了聯絡,上課只去期中考、期末考兩次 ,有報告要交,有小考要考我都不管,成
為班上的隱形人。
記得有個必修的物理化學,仗著自己有補過,於是都沒去上過課,甚至連考試都忘了去,
後來我求教授給我補考, 教授罵了我一頓:「 都漠不關心嘛! 幹嘛給我補考。」在我
的哀求下,教授終於答應給我補考,但是分數要打六折,想當然考完我還是被當了。
還記得我也有那種期末考考卷拿回家寫一星期再交的科目,我看看課本, 看不懂問題,
也看不懂答案在哪, 又拉不下臉問同學,於是就放棄不交 ,這種放水科目照樣可以被
當。
女友希望我認真上課,不要再被當,我信誓旦旦對女友保證,面對她的詢問,我口口聲聲
說有去上課,但 其實我根本沒去學校,是去網咖打電動...
我在消極逃避中,偶爾掙扎一下然後又退縮到自己的世界之中,不再想想起高中74級分的
事...國中全校第一名...大家都為我感到驕傲的事。
這些回憶在夜深人靜時有時突然湧現,我驚恐地馬上轉身投入魔獸世界的懷抱,只希望自
己真的是裡面的聖騎士 在奧山打戰場 在通靈學院打院長。
最後三下我收到第一個二一,我並沒有什麼感覺 ,好像早就知道理所當然的事。回家後
,爸媽問我怎麼了 ,我沒有辦法回答這個問題,覺得他們很煩,認為又不是退學,幹嘛
大驚小怪,當時清大還要再一個二一,才會退學。從小看我長大的伯伯來我家來看我,靜
靜地對我說 :「好可惜...這麼優秀的孩子」後來我就幾乎不回家了,還常常不接我父母
的電話。一方面是愧疚 一方面是害怕被罵,我甚麼都交待不了。
大三升大四暑假時我騙父母如同其他同學要去實驗室實習。正當大多數的同學忙著實習時
,其實我每天跟女友泡在一起 ,不然就是打魔獸世界,從頭到尾根本沒想過要找實驗室
。
大四上學期,一開始 ,也許是二一的警剔,我有認真一些,雖然又被當了幾科 但是沒
被二一。
有時覺得自己真是個廢物 但是又會安慰自己 沒關係我還有女朋友陪著我,有些人是母
胎單身呢,我比他們要強。
有時別人會問我將來要做啥,我都會回答考研究所 但是除了大三有補過一次外 根本就沒
在看書,原來我心中仍然想藉著小小的謊言,維護最後一點的自尊。
在外打工賺錢的女友也會罵我:「為何都不讀書! 我有甚麼本錢可以不認真!」一開始
我會哭著跟女友懺悔 ,但沒多久就讀不下去, 每次讀書都稱不了半小時。漸漸女友也懶
得管我了 我也樂得輕鬆 繼續打我的魔獸世界,彷彿裡面的角色,身穿最高級的裝備,有
著最亮眼的坐騎,才是真正的我。
最後我連研究所考試都沒去報名,當我發現已經超過報名期間時 我反而鬆了口氣,因為
我知道自己考不上,考上了也畢不了業。不考研究所後,之後更是變本加厲的打魔獸。
到了大四下學期, 對於二一退學這件事, 我已經抱著一種無所謂的態度,想著乾脆把我
退學算了,然後我去自殺,也不用再痛苦掙扎。
報告學術論文的課 ,教授也在大家面前講說再不來就要把身為翹課王的我當掉,我已經
是同學眼中的異類, 同學好像不是用憐憫就是用輕視的眼神看我,導師曾找我約談,在
我面前幫禱告,還說以後也會繼續幫我禱告,但我對他虔誠的姿態沒有任何感覺,我甚麼
都不在乎了。
大四學期末成績出來,不知是老天有意留我 ,我本來以為要雙二一退學了 ,可以準備去
死。也沒想過求教授, 因為我大多根本沒上過課,我以為要被當掉的關鍵一科,被當就
可以被二一退學,分數正好是六十分過了,不知是不是教授故意放水,我怎麼可能有60分
。
不過一切都無所謂。
我平安讀完大四,但是被當太多科目,學分數不夠畢不了業 開始了大五。諷刺的是我知
道也一位系上同學讀大五,不過他是雙主修資工系 ....真是極端的對照。
也許是導師禱告有用 也許老天希望我讀完大學,不要自殺。我彷彿感受到上天的意旨,
心想讓我讀完大學就好,開始比較積極上課, 不翹必修課,每次下課後就算還是看不懂
,也會硬著頭皮復習。
大五時,有一次我剛回台中過節,母親看到我就劈頭說:「我有你這種兒子真丟臉 ,竟
然延畢 ,說出去笑死人了。」我剛到家不到十分鐘, 又氣又難過馬上掉頭搭車回新竹。
我已經開始振作了,為什麼還要這樣否定我?
事後我妹傳簡訊給我 :「媽在你走後就哭了...哥 你到底怎麼了?」
我既羞愧又傷心。我怎麼了.....我過去到底怎麼了...
之後沒多久 交往三年的女友也劈腿跟前男友跑了,不過我不怪她。 我這麼沒用, 換我
我也不想跟在一沒出息的人身邊,只是個頂著名校光環的空殼子。
2007年7月,我終於勉強修完算少的128學分,從大學畢業。我看著手上的畢業證書 ,心
想我花了五年走走停停就是為了這張紙,以為讀不完的大學,好像作不完的惡夢,終於可
以結束了。
但是我所擁有的,比我高中畢業時還少.....
我希望再給我一次機會,不管是自己還是身邊的人。
龜兔賽跑偷懶的兔子輸了,有沒有再一次比賽的機會?
大學畢業這時同期的高中大學同學們,有人在醫學院實習,有人成為補教業名師,有人到
國外進攻碩博士學位。反觀曾經領先的我,現在比原地踏步還不如。我不敢去看那些翻開
人生新的一頁的同學,不敢去打聽那些飛向美好未來的朋友,那只是讓我意識到自己的難
堪。
接下來究竟該做什麼才好?我人生的方向該何去何從?
我就像在古戰場大戰後倖存的傷兵,在屍體堆中甦醒過來,發現自己仍然活著,身上插滿
弓箭傷痕累累,掙扎著從血汙惡臭中站起來,才想到根本沒有考慮戰爭結束後的事情。返
鄉之後才發現家中早已被戰火燒毀,家人不知去向,僅剩下滿滿的茫然。手中充滿銹斑與
裂痕的斷刃是我僅存的全部。
曾經擅長但是也傷我很深的讀書及考試,是我最後的武器。即使大學五年荒唐不堪,但我
除了讀書和考試,什麼也不會,那 是唯一的選擇。於是我決定再賭一次,參加司法特考
,從最容易考取的書記官開始,既然要考試,就把終極目標定在司法官考試,或許有個遙
遠又明確的目標,能讓我不再從人生道路迷失。
這次沒有原文書 ,不用管過去。只看將來的努力,將過去幽暗的生活斬斷吧...這一次,
我不會睡著,我大聲告訴自己。
可是心理又有個聲音,我還的做得到嗎?以前我不是也說要振作嗎?
爸媽知道我要考書記官後,相當支持,可能是父親本身就是法警的緣故,也可能畢竟是自
己的孩子,他們願意再給看起來浪子回頭的我一次機會。為了安撫心中的不安,我拿爸媽
始我的錢去書局挑了看起來順眼的刑法和刑事訴訟法參考書,在等待當兵的期間開始自修
。
每天早上9點去一中街附近的台中國立圖書館報到,讀到圖書館傍晚關門後,再去一中街
的k書中心讀到晚上十點半,就像過去夜夜晚自習的高中生活。
日復一復,慢慢地我在圖書館自修室冷氣機的嗡嗡聲與報章雜誌的霉味中找回自己的歸宿
。即是自修室的人來來去去,我的心底不時響起起周杰倫的安靜:
「只剩下鋼琴陪我彈了一夜,睡著的大提琴,靜靜的悄悄的。」
有天我在K書中心巧遇國中同學,當時東吳法律系的她正在準備律師考試。她得知我要轉
換跑道時,又驚訝又開玩笑的跟我說:「不要來跟我們法律系的搶飯碗啦!」
她對我的印象還停留在國中時那個「很聰明」的冬雨,其實我很悲傷 ,心想:妳已經快
到終點了,而我現在才開始站到起跑點。如果她知道我大學時都在做什麼,就會明白我是
個真正的蠢蛋,那個「很聰明」的冬雨已經不在了。
又有天在圖書館巧遇國中時很照顧我的老師,他知道我學測考得不錯後來去讀清大,也是
當時警告我不讀醫科是傻瓜的老師其中一位。他問我:畢業後怎麼沒去工作?也沒讀研究
所?
我只能用生科在臺灣沒前途 ,所以我要轉換跑道,老師你當初真的是對的等理由來搪塞
。我說不出口沒去工作又沒升學真正的理由是,肇因於大學的墮落,肇因於幼稚又任性的
自己,生科是我的心虛的擋箭牌。
老師你的眼中看到的,是不是一個失意的騙子?
默默地過了三個月,入伍的日子即將來臨。沒有底子又沒有老師帶領的我,並不是真的很
懂法律的書籍,也不是很明白法條的意思。在入伍的前一天,我忽然想到,如果能將法條
做成小卡片,或許就能利用當兵的空閒,偷偷背法條,總之不懂先背起來再說,於是我熬
夜將刑法法條抄到紙條上,在紙條用透明膠帶黏好防水,直到天亮,我做出幾十張小卡片
,剛好可以全部放進褲子口袋。
入伍當天在台中火車站,爸媽和奶奶為我送行,臨別前奶奶還塞了一顆蘋果給我。到達高
雄的左營海軍新訓中心已經是10點多了,一報到班長就叫我們把所有行李全部用宅配寄回
家鄉,每個人都乖乖照做,我的宅配箱中,就空蕩蕩放著奶奶給我的那顆蘋果寄回去。而
我把法條小卡偷偷藏在褲子口袋,心驚膽跳地深怕班長會發現,彷彿那些潦草字跡剪裁歪
斜的小卡,是我世上最珍貴的寶藏,害怕有人會連同我的希望將之奪去。
幸好至始至終,班長都沒發現我的法條小卡。
十月的南部夜間依然悶熱,我隨身攜帶一兩張小卡,三不五時拿出來背誦,手掌的汗水浸
濕了沒貼到膠帶的部分。新兵最討厭站夜哨的時刻,我反而喜歡,因為可以全心全意不受
干擾地默默背誦:行為之處罰,以行為時之法律有明文規定者為限。拘束人身自由之保安
處分…
我反覆記誦,然後反覆忘記。
下部隊到了海軍儀隊,儀隊是以槍法決定一切的地方,大部分的人都沒有讀過大學,我清
華大學畢業的身分在這裡是個異類,反而變成被嘲諷的對象。
「大學生,很了不起嘛。」
「清大高材生,怎麼什麼都不會啊。」
「你是清大的? 槍法怎麼那麼爛?」
這些沒什麼邏輯的冷言冷語,是我當兵的日常生活。
當時洪仲丘事件還沒發生,儀隊的學長學弟制非常嚴重,學長可以任意體罰學弟,學弟看
到學長就跟鬼一樣。更別說班長了,看到班長就要趕快換方向走,不然任何理由都可能被
心情不好的班長電到飛天,甚至動手打人也不是新鮮事。菜兵的神經無時無刻需要保持緊
繃,避免惹到學長,能放鬆的時刻就只有上廁所和睡覺。我默默想著,我來到什麼鬼地方
。
在儀隊大部分的時間,我努力鍛鍊體能和學習槍法,已經沒有心力體力再去記法條。即使
放假,也想完全的打電玩放鬆,避免自己想起返回部隊的時刻。就這樣不看書之後,先前
讀的法律書和條文,記憶逐漸模糊。
97年8月底從儀隊退伍,嚐過地獄的我,更加深一定要成功的決心。
家人看在我當兵前脫胎換股的行為支援我1萬,加上當兵存的2萬,我拿著這錢去補習班報
名,從此正式開始我的國考之路。
導師問我要考什麼類科,是法律系的嗎?我說我的目標是司法官,但我想先考書記官。
「司法官?那個很難考喔,幾乎是法律系才能考上。就算是比較好考的書記官,非本科系
的通常也要備考兩年左右喔。」導師露出不可置性的表情,委婉地跟我說。
「恩,我知道,我想試試看。」
剛開始補習的前一個月 ,我很害怕,很沒信心,害怕會不會又像大學一樣,都看不懂,
然後開始墮落?害怕自己能不能堅持到底?
兔子很久沒跑,會不會忘記怎麼跑?會不會想起跌倒的恐懼?
我不明白自己到底讀的怎麼樣,單純的上課、複習、看書。直到後來,有次我偶然聽見同
學們討論上課的內容,心中驚訝原來這些我以為理所當然的答案,別人不見得懂,我的天
賦依然健在,被埋藏了好久,整整五六年,內心感覺很複雜。心想如果可以人生可以重來
就好,回到我高中時選科系的時間點就好。
可是人生是沒有如果的,也沒有時光機,只能硬著啃著走下去。
那幾天我失眠了,在筆記本上寫下過去大學二一的事情,最後寫下這段文字:
「我覺得我現在就是那隻偷懶的兔子,在樹下渾渾噩噩做了五年的夢後醒來,發現烏龜已
經到達終點了,如果沒有睡著的話 ,我一定還是領先在烏龜前面。只是沒有如果, 事實
就是兔子輸了。悔恨和不甘心充斥在心中翻騰 ,原本我可以達到那些成就的,我很生氣
,氣我自己,每到睡前夜闌人靜的時候,原本白天被各種吵雜繁多的事務掩蓋的聲音和想
法,如同一條火蛇般悄悄低從心底深處鑽出來然後化身為一條巨大的火龍在我腦海盤旋,
將我吞噬...」
那時我喜歡上ptt的國考版,邊吃飯邊打著鍵盤,熱切地跟別人討論法律問題,發表自己
的看法。有時知道明明是自己才是正確的,卻被對方一句:「你那間法律系?不是法律系
喔,我XX法律系的拉,不懂法律就別再那邊講。」堵到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漸漸地隨著我
的發文次數越來越多,對法律的理解越來越深刻,嘲笑我非本科系的不懂的人越來越少。
每天都感覺自己成長了,知道更多了,還在補習班交到一個客家女友。
後來我考上書記官全國第三名 ,心中放下一塊大石,分發到台北高等行政法院,和客家
女友分隔兩地。
第一次工作,我手頭當兵剩下的錢幾乎用光,跟爸媽借錢租在一棟違建頂樓加蓋的狹小破
爛雅房,陳年的木頭腐爛味和灰塵充斥整個房間,牆壁佈滿壁癌,窗戶有很大的縫隙,可
以聽見風聲呼呼響起,根本抵擋不住台北濕冷的冬天,頂樓還有兩個雅房,一間住三不五
時會跑來跟人借錢的酒店少爺,一間住我永遠搞不懂裡面到底有幾人的越南人們。走廊上
還堆滿雜物、廢棄電器、盆栽和不知道什麼年代的色情光碟。
報到的前一天,是十二月底,天氣很寒冷,我蓋著潮濕的棉被發抖,想起準備考試期間跟
我朝夕相處的客家女友,覺得很孤獨和寂寞,我很想回台中,但我不能,我明白真正的挑
戰才開始。
在發現書記官的卑微地位和工作繁忙,和體會職場爾虞我詐和暗箭傷人後,我發誓一定要
在這個狹小破爛雅房完成我的夢想。
我先是文化大學教育推廣部修四學分,利用大學畢業修法律學分四學分就可以取得考司法
官規定,平日下班去趕去修學分,假日一早再搭捷運去補習班補習,然後揹著滿天星斗回
家。
日子就在上班、修學分、補習、看書中度過。期間我所有能考的國考我通通報名練習筆試
,連研究所考試我都跑去練筆。
考上東吳法律研究所民商法組第三名時,我一度猶豫是不是要去就讀,於是在網路請教別
人意見。有個網友跟我說,如果我有信心能邊工作邊讀研究所邊準備司法官,那我更應該
直考司法官就好,有這樣的能力,司法官還怕不能上榜嗎?我認為他的話很有道理,就放
棄就讀研究所。
準備考試的過程很辛苦,尤其未來繫於不確定的分數上,更容易加速消耗自己的精力,每
當我疲倦時,就會回頭看看自己寫下的二一故事,大學時的那個活在黑暗角落中的自己,
悔恨的火龍更是三不五時燃燒我的靈魂,讓我刺痛 ,成為我力量的來源,短暫的享樂只
是幻影。如同線上遊戲般關機就等於不存在,只有人生online才是真實的。
現在被考試囚禁的痛苦,遠遠比不上被別人和自己放棄的椎心之痛。
考上書記官二年後,我終於考上司法官,還考上各種公職。得知上榜時,我很高興,又很
恐懼,高興自己終於為大學的荒廢板回一城,再也不用在同學間躲躲藏藏,多年來的努力
似乎就是為了這一刻的揚眉吐氣,恐懼現在成功的來臨,好像高中時考74級分時重演,爬
上另一個更高的山峰,會不會只是為了摔下另一個更深的山谷?
現在,九年又過去了,我順利取得實任檢察官資格,並從檢察官離職,準備轉任律師,從
新開始新的人生。那個大學的自己已經變成遙遠的記憶,過去沉淪的傷疤成為我現在的勳
章。
如果可以穿越時光,對困在黑暗徬徨年輕的我說一句話,我想對他說:
「勇氣即是害怕、尷尬也要去做的決心和態度,那將是你一生的力量。」
PS:粉絲團置頂文有說明檢察官離職的文章和當時考上司法官住的房間的照片
https://www.facebook.com/winterrainwinterrainwinterr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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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39.10.60.241 (臺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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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 winterrain (39.11.71.112 臺灣), 04/07/2021 17:5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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