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的今天,我为声援Zunar而写了以下这一篇文章。
509改朝换代,Zunar讽刺纳吉漫画的九条煽动官司被总检察署撤销控状,以为大马自此掀开新的一页....他今天继续用漫画斗争,到处都有地雷、陷进、埋伏,这就是开历史倒车的马来西亚。祝Zunar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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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敢講“國王沒有穿衣”?
文/丘光耀博士
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是畫連環漫畫出身的。
我15歲出道,初中三時在漫畫人出版社兼職當漫畫助理,師從黃奕棋,製作青年漫畫。高三畢業前,我就和關德輝、林德偉、葉國強等友人創辦了漫畫工作室,19歲就出版了處女座“族魂林連玉”。隨即還編輝了“林吉祥漫畫傳”、“周恩來漫畫傳”、“陳嘉庚漫畫傳”、“馬年論馬”、“哇哇聲2020”等調侃和挖苦馬哈迪的漫畫集。
去年我在籌辦亞洲漫畫文化館的過程中,和大馬著名的政治漫畫家祖納(Zunar)有多次深入的交流,我告訴他說,“我1990年大選就出版了諷刺老馬的漫畫書,比你在烈火莫熄時代用漫畫批老馬、挺安華還要早九年。”
然嚴格來說,我當年的作品是政治連環圖,祖納畫的則是單格政治漫畫。我需要用很多個格子(即連環圖),請多位漫畫助理分工,做大量資料收集,先有腳本,再有分鏡,分章分節來為讀者敘述馬哈迪在政治、經濟、文化、教育、宗教和司法等領域的倒行逆施。這種“說故事”的連環圖,現在西方新稱graphic novel,而我的作品內容不是杜撰虛構,屬non fiction,故政治連環圖當翻譯為political comic。
我再精彩的政治連環圖,也不及祖納“用一個格子”來作的尖銳諷刺,他的作品是屬政治漫畫(political cartoon)。坦白說,獨裁和威權政治領袖最忌諱的是政治漫畫,而不是政治連環圖。在坊間曾出版不少內容涉及重大政治事變、個別政治人物史和大思想家生平及學說介紹的政治連環圖,如上世紀末英文出版界就有一系列描繪馬克思、列寧、毛澤東、格瓦拉、托洛斯基等給菜鳥(for beginners)的政治連環畫叢書。近期有一本引起關注的新作品,則是由日本漫畫家藤原芳秀編繪的“李光耀的故事:塑造一個國家的人”。有人亦將這類作品歸類為documentary comic book。
不論是編繪政治連環圖或單格政治漫畫,其實繪畫技巧不及思想內容和批判立場重要。當然若能兩者兼具,則最理想不過。
尤其政治漫畫,它一般用單格或兩格來表現,線條簡單,且多數是黑白作品,很少獨立出版,往往刊登在主流印刷媒體的言論版。在享有充分新聞自由的國家,政治漫畫家的社會地位不亞於時事評論家,其影響力甚至還讓選舉政客感到害怕。
在自由社會,政治漫畫亦是衡量社會開放度的指標之一,它亦是制約政客的一道防腐劑,是影響社會輿論的重要工具。所謂一圖勝千言,一篇社論需要好幾分鐘來理解,但一則政治漫畫只需要幾秒就能消化。
故此,政治人物每每都會高度關政治漫畫。據悉美國列根總統每天翻開報章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自己有否被政治漫畫家“修理”。而英國首相丘吉爾愛將諷刺他的政治漫畫收集起來,甚至將一些最尖酸的作品掛在家裡,作為自我提醒不要犯錯誤。“如果漫畫家不再惡搞我們,偉大的日子即將終結。”
然而,在一個威權體制的國家,政治漫畫家基本是不存在的。首先,新聞自由受箝制,報章言論版自然不敢大鳴大放。編輯不僅受到惡法約束,不少還自我閹割。所以言論版編輯總是愛用“時事漫畫”來填滿版位,而時事漫畫作者,不論是館方的美術員還是外界投稿者,經常被要求不要有鮮明立場、不要為反對黨宣傳,不要“畫公仔畫出腸”,當迂迴一些,不要諷刺過火,不要讓內政部打電話來干預,最重要的是,切記要保住報館所有員工的飯碗。
故此,馬來西亞這種威權政治體制不可能出政治漫畫家,只有“時事插畫家”,並且他們不可能享有創作自由,一般新人是按編輯提供的點子來作畫,老手則是習慣了報館的作業文化,以“不退稿”,“不重畫”,“不為難”作為下筆標準。還有一點,一家報館的政治立場,不論是鮮明的抑或隱晦的,早就預設了新人和老手的創作立場,換言之,我們不可能在星洲日報和世華媒體旗下的報章,看到一則諷刺和揭露納吉在一馬醜聞的政治漫畫。
政治漫畫家的社會職能,是發揮寓言故事“國王的新衣”裡的小孩那種“大膽直言”的角色。然而,在大馬,所有的“小孩”都被惡法、學校、傳媒和社會賢達集體調教得很懂人情世故,“不要讓國王尷尬”,“不要蓄意搗蛋”,“不要阻人發達”。
根據我的觀察,近年有不少不安分守己的“小孩”,嘗試在高壓的環境下尋求突破。首先,這得感謝資訊革命的新浪潮,讓他們無需全然依附在傳統的主流紙媒來發表更大膽的漫畫作品。他們可以選擇在網絡平台上吶喊“國王沒有穿衣” ,儘管此舉博得掌聲,但沒有稿費可領。再則,這類作品,如法米(Fahmi Reza)一系列的納吉小丑圖,因高調嘲笑納吉,遂引起警方的注意,導致他被逮捕檢控,可謂惡法恢恢,處處地雷。
所以大馬的漫畫出版事業雖然蓬勃,但多數人寧願選擇創作的是連環漫畫,時事漫畫已經鳳毛麟角,政治漫畫更是敬而遠之。嚴格來說,祖納是最令人欽佩的一位大馬職業政治漫畫家,並且還是享譽國際的一支健筆。但他受到的待遇,卻是“一不三沒有”,如日前“警察總長宣布祖納不準出國”,“漫畫沒有出版社敢出”、“漫畫沒有印刷商敢承印”、“漫畫沒有書店敢出售”。
針對國陣打壓下的“三沒有”,祖納則是見招拆招,漫畫由他自己出版,書籍沒有標明印刷廠(抵觸出版和印刷法令),作品靠網絡上售賣,據悉反應不俗。
我作為亞洲漫畫文化館館長,在設計馬來西亞的展區時,特地預留了大約四分之一的空間,以玻璃展櫃來突出“祖納的政治漫畫專區”,包括展出他十位學生------獨立漫畫家群組(Kumpulan Kartunis Independen)的作品。亞漫館除了用四大語文介紹其藝術成就,也用一數碼電視循環播放祖納的漫畫奮鬥史視頻,以及在博物館的專賣店,公然擺賣他的一系列作品。
逢有海外的遊客到訪,在我親自設計的導覽內容中,一定給他們介紹祖納的作品。通過他的政治漫畫來揭露大馬的政治威權實況,取得十分顯著的溝通效果,不是因為我口才佳,而是他的作品實在棒。
海外朋友對祖納被政治迫害的連串遭遇感到驚訝。不僅出版品屢次被警察上門充公,漫畫家被扣上手銬帶回警察局扣留調查,還要面對九項煽動罪名,面對43年的牢獄風險。他的案件即將在11月22日開始審訊,精神折騰的噩夢將會接踵而至。
來自亞洲諸國的漫畫界同行,均對祖納的遭遇感到不解,為何在大馬,畫政治漫畫居然要付出如此巨大的代價?
然而,國陣政府施加在祖納身上的桎梏和恥辱,統統在國際社會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國際漫畫家權利網絡”給他授予“2011年評論性漫畫勇氣獎”,他亦在2011年和2015年獲“頒赫爾曼哈米特人權監督獎”(Human Rights Watch Hellman/Hammett Award for 2011 & 2015)以及紐約保護記者協會在2015年頒發“國際新聞自由獎”給祖納。
祖納說:“如果連我的筆都有立場,我如何能保持中立”(How can I be neutral, even my pen has a stand)。他也說,“如果你無法擊倒他,那就嘲笑他吧!”
坦白說,我欽佩祖納的,除了他無窮無盡的幽默創意和調侃點子,一針見血的批判筆觸,更重要的是,他有不畏強權的英雄氣概,不為名利收買的藝術家風骨,以及對促進大馬民主化那股義無反顧的堅毅信念。
在一個充滿謊言的新聞國度,一個強權即真理的荒謬世界,試問敢拿起漫畫筆和腐敗集團周旋到底的漫畫家又有多少,他才是真正的超人!
煽動官司或許將讓他付出血淚代價,但他為我們拓寬的是敢講真話的“小孩”文化!這正正是當今馬來西亞最稀缺的道德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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