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靈王第五集上市
不知道大家都拿到書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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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東西絕對不要偷到精靈王和灰罌粟小姐身上喔
>>>>精靈王05特裝版特典 灰罌粟的假日—片段節錄 >>>>
「讓開、讓開!快讓開!」
班洛嘴上不停地嚷,往前衝的腳步卻沒有停下,不管前方的人影來不來得及做出反應,他直接粗魯地撞上去,為自己的逃跑之路開道。
將旁人的罵罵咧咧扔在一邊,這名瘦小黝黑的竊賊仗著體型優勢,專門從人與人之間的空隙穿過去,很快就跑出了幾條街遠的距離。
眼見周遭的人群不若先前擁擠,班洛放慢了速度,泰然自若地走在路上,和擦身而過的路人沒兩樣,誰也不會知道他不久前才搶了別人的錢包就跑。
他走到一個沒什麼人的地方,愉快地審視今天的成果。他的目光向來精準又毒辣,看穿一個人身上是否有錢似乎是他的一種天生技能。
例如剛剛的那名灰髮女人,他一看到就嗅到了屬於金錢的甜蜜香氣。
那身服裝打扮,還有那舉手投足的姿態,那名女人就算不是貴族,也肯定是有錢人家出來的。
班洛把順手摸來的錢包打開,裡面閃耀著碧綠光澤的晶幣讓他頓時眉開眼笑。
這麼多的晶幣,這可是賺了一筆,這一陣子都可以好好的放縱享樂了!
怪不得那麼多人都想來塔爾,這裡真的是一個好地方。
想到自己才來塔爾幾天,就已成功偷到數個擁有豐富錢財的錢包,班洛再一次慶幸自己前來這裡是再正確不過的決定。
總之,先去喝杯酒慶祝一下吧。班洛舔舔嘴唇,把錢包又塞進懷裡,今天的開工大吉足以讓他好多天都不用擔心吃喝或住宿。
他相信只要將這份工作持之以恆地做下去,說不定他還能在塔爾買間漂亮的房子,然後娶個美麗的妻子。
對於未來美好生活的憧憬讓班洛越發控制不住臉上的笑容,他吹著口哨,樂呵呵地朝這幾日常去光顧的小酒館邁出步伐。
但才踏出幾步,班洛猛地頓住不動,犀利的目光牢牢地鎖住某一點。
就在前方不遠處,一名綠髮妖精手拎著一個繡工精緻的袋子,側著臉和身邊的銀髮男人說話。
老實說,那名妖精是班洛至今看過最好看的人了,倘若對方是女性,誓必能讓無數男性為之神魂顛倒。
可惜那是一名男妖精。
班洛緩緩退到了暗處觀察起目標對象,那人擁有一張精緻到不可思議、但又不帶一絲女氣的面容,尖長的耳朵說明了對方的種族身分。
班洛不是會輕易被美色迷惑心神的人,在他看來,沒有任何東西比金錢還要更有魅力。他會緊盯住那名綠髮妖精不放,是因為他嗅到了熟悉的香氣。
屬於金錢的迷人氣味。
如果從對方身上偷走錢包,可以讓自己的買屋計畫前進一大步,那麼班洛自然很樂意去做這件事。
他謹慎地看了看綠髮妖精的四周,對方的同伴顯然只有那名穿著執事服,看起來也像一名執事的銀髮男人。
眼見那兩人說完後之後,提步就要離開那裡,班洛立刻抓緊時機,毫不猶豫地衝了上去,利用附近民眾為自己的行動做掩飾,順利地欺近目標的身邊。
下一秒,他用力以肩頭一撞,在綠髮妖精反射性往後退、手指跟著鬆卸力道的剎那間,搶了那個往下掉的袋子就跑。
這一連串的動作是在極短的時間裡發生完畢。
班洛甚至可以自傲的說,被他偷走東西的對象往往一時間還反應不過來,而等到對方意識到發生什麼事,他早就逃之夭夭。
但班洛這次似乎有點預估錯誤。
他才剛抓緊那個沉甸甸的袋子,就聽見後方傳來了憤怒的一聲喊叫。
「我的東西……小偷!」
什……竟然馬上就被察覺到了嗎?班洛心裡一驚,卻沒有因此回頭確認,那是新手才會犯下的錯誤,只會讓自己平白損失關鍵的逃脫時間。
班洛頭也不回地往前狂奔,他可以聽見身後跟著傳來的急促的跑步聲,對方擺明要追過來了。
首要之務,得想辦法擺脫後方之人的追蹤才行。
班洛幾乎是用盡吃奶的力氣,以畢生最快的速度在街道上四處逃竄。他就像一條滑溜的魚,一下鑽往那邊,一下又鑽往另一邊。休息日的人潮給予他極大的掩護,讓他本就不起眼的身形很快就被淹沒在其中。
直到這時候,班洛才敢趁機扭頭查探後方的情況。
這一看,他登時鬆了一口氣,一顆提得高高的心也跟著落下。
那兩個人看樣子是追丟了。
但保險起見,班洛還是先往人少的地方走,他迅速地繞進建築物與建築物之間的一條小巷,打算找個無人之地,好好地檢查今日的成果。
他來到一個空曠處,見四下無人,迫不及待地打開了那個從綠髮妖精手中偷走的袋子。
一看見裡頭的內容物,班洛當場傻眼。
預想中的金幣或晶幣都沒有出現,映入眼中的赫然是好幾顆灰撲撲的石頭,還散發著淡淡的……香氣?
不對,這不是石頭。
班洛二話不說將其中一顆橢圓物體往牆上敲砸,灰色的表殼碎裂,再撲簌簌地落下,露出裡面的真正內容物,散佈著淺藍色圓斑的蛋殼。
班洛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偷過來的東西居然會是藍點焗蛋,一種在法法依特南大陸上廣受歡迎的平民小吃。
一想到自己方才花費的氣力,居然都是耗在這幾顆值不了多少錢的蛋上,班洛只覺火氣從胸口一路往上直貫,沖到了腦門處。
他不敢相信,這一次他的嗅覺竟會出了差錯。
他明明在那名綠髮妖精的身上聞到金錢的味道,還是很有錢的那種。而且對方拿在手上的袋子看起來也像是價值不斐,他才篤定自己能搶到好東西。
該死的,誰會用這種袋子裝蛋,還是裹了厚厚泥巴層的藍點焗蛋!
「可惡啊!浪費老子的時間!」斑洛氣得想把整袋藍點焗蛋摔至地上。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碧影迅如閃電到來。
班洛甚至連碧影的真面目都來不及看清楚,就發現自己手上一空,裝著蛋的袋子在一轉眼間竟被釘在他身後的牆壁上。
而他的面前,赫然迎來了兩道人影。
綠髮妖精和銀髮男人堵住了他的去路,不疾不緩地拾步而來。
* * *
看著面前僵直在原地、面色發白的瘦小男人,翡翠發出哼哼的冷笑,他的手一揮,化成長槍型態的雙生杖瞬間消失蹤影。
前一秒還釘掛在牆上的袋子,下一秒毫無懸念地砸落在地面上。
「我的蛋!」本來想耍個帥的翡翠神情大變,顧不得理會班洛,一箭步往前衝過去,但終究改變不了蛋摔下去的命運。
他一臉心疼地捧起那個染上灰塵的袋子,幸好袋裡的災情不算慘重,頂多是蛋殼裂了,內容物還是維持得完整。
斯利斐爾冷漠地袖手旁觀。他覺得會搶別人的蛋的人類很蠢,但自己這一方的新任精靈王顯然也沒好到哪裡去。
如果非要得出一個結論,他會說,兩邊都是蠢透了。
「真是的,怎麼能把我最重要的蛋搶走呢?」捧著失而復得的食物,翡翠對班洛怒目相對。
「恕在下直言,您最重要的蛋在您的包包裡。」斯利斐爾出聲糾正。
「不,如果這樣講的話,最重要的蛋應該是在……」翡翠下意識往自己的褲襠處一瞄。
班洛不想理解他們說的「蛋」是指哪種蛋,他吞吞口水,盤算著自己有多大的機率可以從他們的眼皮底下逃走。
從方才綠髮妖精擲射長槍的力道和速度來看,他有著一定程度上的武力值。
班洛的目光轉移到銀髮男人的身上,只不過是眼神和對方對視上,他驀地兩股顫顫,寒毛直豎。最詭異的是,他甚至說不上理由。
「走吧,斯利斐爾。」翡翠這次是小心翼翼地把袋子抱在懷裡。
「您不處理他?」斯利斐爾問道。
「不要,好麻煩。」翡翠懶得將心思花在吃以外的地方,「反正東西都搶回來了,我幹嘛要浪費時間在他身上?還不如好好享受我剛買到的藍點焗蛋。」
自從在白薔薇的口中耳聞過這項小吃之後,他就一直想找機會吃看看,今天終於如願以償。
聽說藍點焗蛋的製造過程較為費時,因此往往開賣沒多久就會被搶購一空。
按照白薔薇的說法,必須先將大量乾燥的花瓣葉片和魔物藍圓蜥的蛋放一起,持續多日以小火烘烤,讓香氣一縷縷地鑽進去,滲進蛋白和蛋黃裡面。接著再用大量的泥巴抹在蛋殼上,丟進燒熱的圓桶裡悶燒個一天左右就能拿出來。
將外層硬化的泥巴一塊塊敲落,再把蛋殼剝開,就能看見被染成迷人橙黃色的蛋白,同時一股清香還會撲鼻而來。蛋白Q彈滑潤,蛋黃則如同醇厚濃郁的奶油。由於香氣味道會依使用花瓣的種類不同而出現改變,因此每一家的藍點焗蛋吃起來都不盡相同。
當時光是聽白薔薇的描述,翡翠就覺得自己的口水都要流下來了。如今實物就在他的懷中,誰還有閒情逸致去管一個專門偷蛋的傢伙。
不過往前走了幾步之後,翡翠霍地又停下,他回過身,食指氣勢磅礡地朝著班洛的方向一指。
「我告訴你,下次敢偷走別人食物的話,可是會遭天打雷劈的!」
班洛簡直是百口莫辯,他對別人食物又沒興趣,他想偷的就只有錢、錢、錢!
但他也不至於真的沒腦子到還想把人喊住,和對方大力爭論。既然人家都不再追究下去了,當然是趁此機會趕緊溜走啊。
班洛拔腿就想逃離現場,然而幾乎是在他稍有動作的時候,他的上空無中生有地冒出一團黑得像濃墨潑上的烏雲,雲裡可以清晰見到銀光遊走。
班洛雙腳如原地生根,他仰高頭,目瞪口呆地看著那片只蓋在他頭上的雲。
下一剎那,雲裡的銀光匯聚,凝成一束落雷打下。
巷裡乍然出現的一聲雷響,讓翡翠錯愕地轉過頭,隨即映入眼中的畫面,更是令他大吃一驚。
「不是吧,真的天打雷劈了?」
就見班洛狼狽不已地跌坐在地,整個人灰頭土臉,頭髮焦了幾撮,就連身上的衣物也變得破破爛爛。
「假的。」斯利斐爾冷淡地說。
「什麼?」翡翠不解地看向他。
「那道雷,稱不上是雷系魔法,頂多是一點小花招而已。看著嚇人,實際上沒什麼殺傷力。」斯利斐爾有條不紊地說。
「你的執事先生說的沒錯。」拖得綿長的低啞女聲無預警自空中落下,吸引得底下諸人反射性朝上望,「我們會一些花俏的、製造氣氛的裝飾性魔法。」
「灰罌粟?」翡翠驚訝地看著上方,牆垛處不知何時坐著一抹灰色的人影。
灰色的禮帽,灰色的鬈髮,灰色的魚尾禮服。
灰罌粟的手指托著下頷,彎起缺乏血色的嘴唇,隨後她輕飄飄地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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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句好煩XD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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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VA裡面有一隻被朗槍釘在十字架上的莉莉絲,
而莉莉絲,在聖經這本世界最通行的小說裡,
在猶太教舊約版本闡述較多
以下劇情有雷
EVA簡易版
名詞解釋
使徒:亞當製造的玩具,接觸亞當會產生巨大爆炸
亞當:莉莉絲的第一任丈夫,被白色月亮帶到地球後沉睡,直到被Seele找到,Seele實驗融合亞當,想要極小化亞當讓使徒找不到,避免爆炸,失敗,爆炸,肉體四散被Seele收起來並胎化,被加持偷給碇爸,靈魂被放入渚薰中。
莉莉絲:亞當的第一任妻子,被黑色月亮帶到日本,被Seele保護在上面蓋NERV總部與第三新東京市,雙腳在初號機,會流出一種LCL的液體,也是人類最原始的狀態,十字架上只有肉體,靈魂被放入凌波零中。
Seele:由英、美、德、法、俄組成,就當是天狗說的BOSS,拿到死海文書、朗槍,從死海文書得知亞當與朗槍的使用說明書,決定找到亞當,避免衝擊,亞當被胎化後,判斷使徒會轉而找跟亞當幾乎一樣強大的莉莉絲,轉而保護莉莉絲,成立組織Gehirn,後來變成NERV,目的是避免人類滅絕,但是後來被碇爸說服,用人類補完計畫取代。
EVA:Seele用亞當基因製造出的神化物,外面的裝甲是拘束具,阻止使徒找到莉莉絲
AT力場:心之壁,當人的心越孤獨,自我保護,AT力場越強,當人越敞開心扉,AT力場越弱,但容易受傷,EVA可將AT力場實體化。
碇爸:總是不說人話的傢伙,實際極為孤僻,AT力場肯定極大,利用碇媽進入Seele,但被碇媽解除部分AT力場,了解原來真的有人可以搞定自己,碇媽死後決定用自己版本的人類補完計畫,神化後再見到碇媽。
人類補完計畫:Seele版本,利用亞當、莉莉絲、朗槍,引發衝擊,讓所有人類變回LCL,這世界不再有AT力場(心之壁),完美。碇爸版本,利用胎化亞當、凌波零與莉莉絲融合,神化見老婆。
有這些背景再去看,
你還是會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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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白先勇小說:冬夜>
*這篇小說收錄於《台北人》,1971年出版。我大約於1975年,17歲時第一次閲讀。當時年紀太小,和白先勇老師身處的時代及家庭背景不同,加上自己年輕氣盛,一方面迷戀杜斯妥也夫斯基和卡謬的青年孤獨:一方面無法理解時代歲月的老去,對一個人生命的刻痕。閲讀的時候,只覺得文字洗練,故事卻嘮叨,對老年人的感慨無法共鳴。
*這幾年因為電子版發行,我試圖重新閱讀一些年輕時錯過、深入不了的文字。此篇冬夜即時印入了眼簾。白先勇老師出版《台北人》時,才三十四歲。文集收錄他自24-34歲寫在「現代文學」的短篇小說。在冬夜之前,白老師已經完成「玉卿嫂」「謫仙記」等中篇小說,既跨古又跨神話,在美好的字句及故事鋪陳中書寫情慾。「台北人」裡的小説寫的更多是70年代台北若干當代人的遺憾。那可怕的時代如造孽,拋棄了所有的人。小説中對年輕狂妄的理想,有不著痕跡的批評。夏志清先生曾經評語:《臺北人》甚至可以說是部民國史。
* 《冬夜》裏余教授的兒子俊彥,長得和父親年輕時一模一樣,他不滿懷五四救國精神,也不想燒打任何人。年輕的兒子經過了也目睹了父親如何遭受時代的撥弄,沒有什麼澎湃了,他務實且苟且但卻篤定地一心想去美國念物理。而從美國歸國的風光學者,年華已逝,身分似升也似降的吳教授,在美國教唐朝,不願也不能置評當代。那些古老的長安繁華,包裝了美國學人的現實,他回不去當代,有一天走下講堂,步下長安大壂,沒有根的飄浮,就是他的晚年。每個曾經參與五四運動的倖存青年,都掉進了坎,過去只是一道晚霞,人年紀輕輕就沒了,泡沫了。革命,革誰的?自己的吧!
*撰寫冬夜年紀還輕的白先勇用了寛厚且事故的文筆,概括了所有的時代的起伏:沒有嘲謔,就是大勢所趨。不論是五四運動,美國反越戰學潮:那些革命換來的空,空盪後的務實謹慎、渴望留洋、無處可安頓⋯⋯一切都不過是「大勢所趨」。不必論理,也不需拿著一知半解的道理,砍砍殺殺。什麼事回頭看,就是四個字:大勢所趨。時代彷佛只是一個戲框子,把人按進去,把事件嵌入,就為了寫出大勢所趨,四個字。
*我曾經當面告訴白先勇老師,他活得如此特別。年輕的時候,儘寫些「老人往事」,老的時候大搞青春版牡丹亭。這樣倒活的靈魂,太過癮。
*以下為短文分享:冬夜。更多台北人文章可以購買博客來網路書店。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023419
《冬夜》—白先勇
台北的冬夜,經常是下著冷雨的。
傍晚時分,一陣乍寒,雨,又淅淅瀝瀝開始落下來了。溫州街那些巷子裏,早已冒起寸把厚的積水來。余欽磊教授走到巷子口張望時,腳下套著一雙木屐。他撐著一把油紙傘,紙傘破了一個大洞,雨點漏下來,打到余教授十分光禿的頭上,冷得他不由得縮起脖子打了一個寒噤。他身上罩著的那襲又厚又重的舊棉袍,竟也敵不住台北冬夜那陣陰濕砭骨的寒意了。
巷子裏灰濛濛的一片,一個人影也沒有,四周沈靜,只有雨點灑在遠遠近近那些矮屋的瓦檐上,發出一陣沙沙的微響。余教授在冷雨中,撐著他那把破紙傘,佇立了片刻,終於又踅回到他巷子裏的家中去。他的右腿跛瘸,穿著木屐,走一步,拐一下,十分蹣跚。
余教授棲住的這棟房子,跟巷中其他那些大學宿舍一樣,都是日據時代留下來的舊屋。年久失修,屋檐門窗早已殘破不堪,客廳的地板,仍舊鋪著榻榻米,積年的潮濕,席墊上一徑散著一股腐草的霉味。
客廳裏的傢具很簡陋:一張書桌、一張茶几。一對襤褸的沙發,破得肚子統統暴出了棉絮來。桌上、椅上、榻榻米上,七橫八竪,堆滿了一本本舊洋裝書,有的脫了線,有的發了毛,許多本卻脫落得身首異處,還有幾本租來的牛皮紙封面武俠小說,也摻雜其中。自從余教授對他太太著實發過一次脾氣以後,他家裡的人,再也不敢碰他客廳裏那些堆積如山的書了。
有一次,他太太替他曬書,把他夾在一本牛津版的《拜侖詩集》中的一疊筆記弄丟了——那些筆記,是他二十多年前,在北京大學教書時,記下來的心得。
余教授走進客廳裏,在一張破沙發上坐了下來,微微喘著氣。他用手在他右腿的關節上,使勁的揉搓了幾下。每逢這種陰濕天,他那只撞傷過的右腿,便隱隱作痛起來,下午他太太到隔壁蕭教授家去打麻將以前,還囑咐過他:
「別忘了,把於善堂那張膏藥貼起來。」
「晚上早點回來好嗎?」他要求他太太,「吳柱國要來。」
「吳柱國又有什麼不得了?你一個人陪他還不夠?」他太太用手絹子包起一扎鈔票,說著便走出大門去了,那時他手中正捏著一張《中央日報》,他想阻止他太太,指給她看,報上登著吳柱國那張照片:「我旅美學人,國際歷史權威,吳柱國教授,昨在中央研究院,作學術演講,與會學者名流共百餘人。」
可是他大太老早三腳兩步,跑到隔壁去了。隔壁蕭太太二四六的牌局,他太太從來沒缺過席,他一講她,她便封住他的嘴:別搗蛋,老頭子,我去贏個百把塊錢,買只雞來燉給你吃。他對他太太又不能經濟封鎖,因為他太太總是贏的,自己有私房錢。
他跟他太太商量,想接吳柱國到家裡來吃餐便飯,一開口便讓他太太否決了。
他目送著他太太那肥胖碩大的背影,突然起了一陣無可奈何的惆悵。要是雅馨還在,晚上她一定會親自下廚去做出一桌子吳柱國愛吃的菜來,替他接風了。
那次在北平替吳柱國餞行,吳柱國吃得酒酣耳熱,對雅馨說:「雅馨,明年回國再來吃你做的掛爐鴨。」哪曉得第二年北平便易幟了,吳柱國一出國便是二十年。
那天在松山機場見到他,許多政府官員、報社記者,還有一大群閒人,把吳柱國圍得水洩不通,他自己卻被人群摒在外面,連跟吳柱國打招呼的機會都沒有。
那天吳柱國穿著一件黑呢大衣,戴著一副銀絲邊的眼鏡,一頭頭髮白得雪亮,他手上持著煙鬥,從容不迫,應對那些記者的訪問。他那份恂恂儒雅,那份令人肅然起敬的學者風範,好像隨著歲月,變得愈更醇厚了一般。後來還是吳柱國在人群中發現了他,才擠過來,執著他的手,在他耳邊悄悄說道:
「還是過兩天,我來看你吧。」
「欽磊——」
余教授猛然立起身來,蹭著迎過去,吳柱國已經走上玄關來了。
「我剛才還到巷子口去等你,怕你找不到。」余教授蹲下身去,在玄關的矮櫃裡摸索了一陣,才拿出一雙草拖鞋來,給吳柱國換上,有一隻卻破得張開了口。
「台北這些巷子真像迷宮,」吳柱國笑道,「比北平那些胡同還要亂多了。」他的頭髮淋得濕透,眼鏡上都是水珠。他脫下大衣,抖了兩下,交給余教授,他裡面卻穿著一件中國絲綿短襖。他坐下來時,忙掏出手帕,把頭上臉上揩拭了一番,他那一頭雪白的銀發,都讓他揩得蓬松零亂起來。
「我早就想去接你來了,」余教授將自己使用的那只保暖杯拿出來泡了一杯龍井擱在吳柱國面前,他還記得吳柱國是不喝紅茶的,「看你這幾天那麼忙,我也就不趁熱鬧了。」
「我們中國人還是那麼喜歡應酬,」吳柱國搖著頭笑道,「這幾天,天天有人請吃酒席,十幾道十幾道的菜——」
「你再住下去,恐怕你的老胃病又要吃犯了呢。」余教授在吳柱國對面坐下來,笑道。
「可不是?我已經吃不消了!今晚邵子奇請客,我根本沒有下箸——邵子奇告訴我,他也有好幾年沒見到你了。你們兩人——」吳柱國望著余教授,余教授摸了一摸他那光禿的頭,輕輕吁了一口氣,笑道:
「他正在做官,又是個忙人。我們見了面,也沒什麼話說。我又不會講虛套,何況對他呢?所以還是不見面的好。你是記得的:我們當年參加‘勵志社’,頭一條誓言是什麼?」
吳柱國笑了一笑,答道:
「二十年不做官。」
「那天宣誓,還是邵子奇帶頭宣讀的呢!當然,當然,二十年的期限,早已過了——」余教授和吳柱國同時都笑了起來。
吳柱國捧起那盅龍井,吹開浮面的茶葉,啜了一口,茶水的熱氣,把他的眼鏡子蒸得模糊了。他除下眼鏡,一面擦著,一面覷起眼睛,若有所思的嘆了一口氣,說道:
「這次回來,‘勵志社’的老朋友,多半都不在了——」
「賈宜生是上個月去世的,」余教授答道,「他的結局很悲慘。」
「我在國外報上看到了,登得並不清楚。」
「很悲慘的——」余教授又喃喃的加了一句。
「他去世的前一天我還在學校看到他。他的脖子硬了,嘴巴也歪了——上半年他摔過一跤,摔破了血管——我看見他氣色很不好,勸他回家休息,他只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他的環境困得厲害,太太又病在醫院裡。那晚他還去兼夜課,到了學校門口,一跤滑在陰溝裡,便完了——」余教授攤開雙手,乾笑了一聲。「賈宜生,就這麼完了。」
「真是的——」吳柱國含糊應道。
「我彷彿聽說陸冲也亡故了,你在外國大概知道得清楚些。」
「只是人生的諷刺也未免太大了,」吳柱國唏噓道,「當年陸冲還是個打倒‘孔家店’的人物呢。」
「何嘗不是?」余教授也莫奈何的笑了一下,「就拿這幾個人來說:邵子奇、賈宜生、陸冲、你、我,還有我們那位給槍斃了的日本大漢奸陳雄——當年我們幾個人在北大,一起說過些什麼話?」
吳柱國掏出煙鬥,點上煙,深深吸了一口,吸著煙,若有所思的沈默了片刻,突然他搖著頭笑出了聲音來,歪過身去對余教授說道:
「你知道,欽磊,我在國外大學開課,大多止於唐宋,民國史我是從來不開的。上學期,我在加州大學開了一門‘唐代政治制度’。這陣子,美國大學的學潮鬧得厲害,加大的學生更不得了,他們把學校的房子也燒掉了,校長攆走了,教授也打跑了,他們那麼胡鬧,我實在看不慣。有一天下午,我在講‘唐初的科舉制度’,學校裡學生正在跟警察大打出手,到處放瓦斯,簡直不像話!你想想,那種情形,我在講第七世紀中國的考試制度,那些蓬頭赤足,躍躍欲試的美國學生,怎麼聽得進去?他們坐在教室裏,眼睛都瞅著窗外。我便放下了書,對他們說道:‘你們這樣就算鬧學潮了嗎?四十多年前,中國學生在北平鬧學潮,比你們還要凶百十倍呢!’他們頓時動容起來,臉上一副半信半疑的神情,好像說:‘中國學生也會鬧學潮嗎?’」
吳柱國和余教授同時都笑了起來。
「於是我便對他們說道:‘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一群北京大學領頭的學生,為了反日本,打到一個賣國求榮的政府官員家裡,燒掉了他的房子,把躲在裡面的一個駐日公使,揪了出來,痛揍了一頓——’那些美國學生聽得肅然起敬起來,他們口口聲聲反越戰,到底還不敢去燒他們的五角大廈呢。‘後來這批學生都下了獄,被關在北京大學的法學院內,一共有一千多人——’我看見他們聽得全神貫注了,我才慢慢說道,‘那群學生當中領頭打駐日公使的,便是在下。’他們哄堂大笑起來,頓足的頓足,拍手的拍手,外面警察放槍他們也聽不見了——」
余教授笑得一顆光禿的頭顱前後亂晃起來。
「他們都搶著問,我們當時怎樣打趙家樓的。我跟他們說,我們是疊羅漢爬進曹汝霖家裡去的。第一個爬進去的那個學生,把鞋子擠掉了。打著一雙赤足,滿院子亂跑,一邊放火。‘那個學生現在在哪裡?’他們齊聲問道。我說:‘他在台灣一間大學教書,教拜侖。’那些美國學生一個個都笑得樂不可支起來——」
余教授那張皺紋滿布的臉上,突然一紅,綻開了一個近乎童稚的笑容來,他訕訕的咧著嘴,低頭下去瞅了一下他那一雙腳,他沒有穿拖鞋,一雙粗絨線襪,後跟打了兩個黑布補釘,他不由得將一雙腳合攏在一起,搓了兩下。
「我告訴他們:我們關在學校裏,有好多女學生來慰問,一個女師大的校花,還跟那位打赤足放火的朋友結成了姻緣,他們兩人,是當時中國的羅密歐與朱麗葉——」
「柱國,你真會開玩笑。」余教授一面摸撫著他那光禿的頭頂,不勝唏噓的笑道。他看見吳柱國那杯茶已經涼了,便立起身,一拐一拐的,去拿了一隻暖水壺來,替吳柱國斟上滾水,一面反問他:
「你為什麼不告訴你學生,那天領隊遊行扛大旗的那個學生,跟警察打架,把眼鏡也打掉了?」
吳柱國也訕訕的笑了起來。「我倒是跟他們提起:賈宜生割開手指,在牆上寫下了‘還我青島’的血書,陳雄卻穿了喪服,舉著‘曹陸章遺臭萬年’的輓聯,在街上遊行——」
「賈宜生——他倒是一直想做一番事業的——」余教授坐下來,喟然嘆道。「不知他那本《中國思想史》寫完了沒有?」吳柱國關懷的問道。
「我正在替他校稿,才寫到宋明理學,而且——」余教授皺起眉頭說,「最後幾章寫得太潦草,他的思想大不如從前那樣敏銳過人了,現在我還沒找到人替他出版呢,連他的安葬費還是我們這幾個老朋友拼湊的。」「哦?」吳柱國驚異道,「他竟是這樣的——」
余教授和吳柱國相對坐著,漸漸默然起來。吳柱國兩只手伸到袖管裡去,余教授卻輕輕的在敲著他那只僵痛的右腿。
「柱國——」過了半晌,余教授抬起頭來望著吳柱國說道,「我們這伙人,總算你最有成就。」
「我最有成就?」吳柱國驚愕的抬起頭來。
「真的,柱國,」余教授的聲音變得有點激動起來,「這些年,我一事無成。每次在報紙上看見你揚名國外的消息,我就不禁又感慨、又欣慰,至少還有你一個人在學術界替我們爭一口氣——」余教授說著禁不住伸過手去,捏了一下吳柱國的膀子。
「欽磊——」吳柱國突然掙開余教授的手叫道,余教授發覺他的聲音裡竟充滿了痛苦,「你這樣說,更是叫我無地自容了!」「柱國?」余教授縮回手,喃喃喚道。
「欽磊,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就懂得這些年我在國外的心情了,」吳柱國把煙鬥擱在茶几上,卸下了他那副銀絲邊的眼鏡,用手捏了一捏他那緊皺的眉心,「這些年,我都是在世界各地演講開會度過去的,看起來熱鬧得很。上年東方歷史學會在舊金山開會,我參加的那一組,有一個哈佛大學剛畢業的美國學生,宣讀他一篇論文,題目是:《五四運動的重新估價》。那個小伙子一上來便把‘五四’批評得體無完膚,然後振振有詞的結論道:這批狂熱的中國知識青年,在一陣反傳統、打倒偶像的運動中,將在中國實行二千多年的孔制徹底推翻,這些青年,昧於中國國情,盲目崇拜西方文化,迷信西方民主科學,造成了中國思想界空前的大混亂。但是這批在父權中心社會成長的青年,既沒有獨立的思想體系,又沒有堅定的意志力,當孔制傳統一旦崩潰,他們頓時便失去了精神的依賴,於是徬惶、迷失,如同一群弒父的逆子——他們打倒了他們的精神之父——孔子,背負著重大的罪孽,開始了他們精神上的自我放逐,有的重新回頭擁抱他們早已殘破不堪的傳統,有的奔逃海外,做了明哲保身的隱士。他們的運動瓦解了、變質了。有些中國學者把‘五四’比作中國的‘文藝復興’,我認為,這只能算是一個流產了的‘文藝復興’。他一念完,大家都很激動,尤其是幾個中國教授和學生,目光一齊投向我,以為我一定會起來發言。可是我一句話也沒有說,默默的離開了會場——」
「噢,柱國——」
「那個小伙子有些立論是不難辯倒的,可是,欽磊——」吳柱國的聲音都有些哽住了,他乾笑了一聲,「你想想看,我在國外做了幾十年的逃兵,在那種場合,還有什麼臉面挺身出來,為‘五四’講話呢?所以這些年在外國,我總不願意講民國史,那次在加大提到‘五四’,還是看見他們學生學潮鬧的熱鬧,引起我的話題來——也不過是逗著他們玩玩,當笑話講罷了。我們過去的光榮,到底容易講些,我可以毫不汗顏的對我的外國學生說:‘李唐王朝,造就了當時世界上最強盛、文化最燦爛的大帝國。’——就是這樣,我在外國喊了幾十年,有時也不禁好笑,覺得自己真是像唐玄宗的白髮宮女,拼命在向外國人吹噓天寶遺事了——」
「可是柱國,你寫了那麼多的著作!」余教授幾乎抗議的截斷吳柱國的話。
「我寫了好幾本書:《唐代宰相的職權》、《唐末藩鎮制度》,我還寫過一本小冊子叫《唐明皇的梨園子弟》,一共幾十萬字——都是空話啊——」
吳柱國搖著手喊道,然後他又冷笑了一聲,「那些書堆在圖書館裡,大概只有修博士的美國學生,才會去翻翻罷了。」
「柱國,你的茶涼了,我給你去換一杯來。」余教授立起身來,吳柱國一把執住他的手,抬起頭望著他說道:
「欽磊,我對你講老實話:我寫那些書,完全是為了應付美國大學,不出版著作,他們便要解聘,不能升級,所以隔兩年,我便擠出一本來,如果不必出版著作,我是一本也不會寫了的。」
「我給你去弄杯熱茶來。」余教授喃喃的重復道,他看見吳柱國那張文雅的臉上,微微起著痙攣。他蹭到客廳一角的案邊,將吳柱國那杯涼茶倒進痰盂裡,重新沏上一杯龍井,他手捧著那只保暖杯,十分吃力的拐回到座位上去,他覺得他那只右腿,坐久了,愈來愈僵硬,一陣陣的麻痛,從骨節裡滲出來。
他坐下後,又禁不住用手去捏榨了一下。
「你的腿好像傷得不輕呢。」吳柱國接過熱茶去,關注著余教授說道。
「那次給撞傷,總也沒好過,還沒殘廢,已是萬幸了。」余教授解嘲一般笑道。
「你去徹底治療過沒有?」
「別提了,」余教授擺手道,「我在台大醫院住了五個月。他們又給我開刀,又給我電療,東搞西搞,愈搞愈糟,索性癱掉了。我太太也不顧我反對,不知哪裡弄了一個打針灸的郎中來,戳了幾下,居然能下地走動了!」
余教授說著,很無可奈何的攤開手笑了起來,「我看我們中國人的毛病,也特別古怪些,有時候,洋法子未必奏效,還得弄帖土藥秘方來治一治,像打金針,亂戳一下,作興還戳中了機關——」說著,吳柱國也跟著搖搖頭,很無奈的笑了起來,跟著他伸過手去,輕輕拍了一下余教授那條僵痛的右腿,說道:「你不知道,欽磊,我在國外,一想到你和賈宜生,就不禁覺得內愧。生活那麼清苦,你們還能在台灣守在教育的崗位上,教導我們自己的青年——」吳柱國說著,聲音都微微顫抖了,他又輕輕的拍了余教授一下。
「欽磊,你真不容易——」
余教授默默的望著吳柱國,半晌沒有做聲,他搔了一搔他那光禿的頭頂,笑道:
「現在我教的,都是女學生,上學期,一個男生也沒有了。」
「你教‘浪漫文學’,女孩子自然是喜歡的。」吳柱國笑著替余教授解說道。
「有一個女學生問我:‘拜侖真的那樣漂亮嗎?’我告訴她:‘拜侖是個跛子,恐怕跛得比我還要厲害哩。’那個女孩子頓時一臉痛苦不堪的樣子,我只得安慰她:‘拜侖的臉蛋兒還是十分英俊的’——」
余教授和吳柱國同時笑了起來。「上學期大考,我出了一個題目要她們論‘拜侖的浪漫精神’,有一個女孩子寫下了一大堆拜侖情婦的名字,連他的妹妹Augusta也寫上去了!」
「教教女學生也很有意思的。」吳柱國笑得低下頭去,「你譯的那部《拜侖詩集》,在這裡一定很暢銷了?」
「《拜侖詩集》我並沒有譯完。」
「哦——」
「其實只還差‘DonJuan’最後幾章,這七八年,我沒譯過一個字,就是把拜侖譯出來,恐怕現在也不會有多少人看了——」
余教授頗為落寞了的嘆了一口氣,定定的注視著吳柱國,「柱國,這些年,我並沒有你想像那樣,並沒有想‘守住崗位’,這些年,我一直在設法出國——」
「欽磊——你——」
「我不但想出國,而且還用盡了手段去爭取機會。每一年,我一打聽到我們文學院有外國贈送的獎金,我總是搶先去申請。前五年,我好不容易爭到了哈佛大學給的福特獎金,去研究兩年,每年有九千多美金。出國手續全部我都辦妥了,那天我到美國領事館去簽證,領事還跟我握手道賀。哪曉得一出領事館門口,一個台大學生騎著一輛機器腳踏車過來,一撞,便把我的腿撞斷了。」
「哎,欽磊。」吳柱國曖昧地嘆道。
「我病在醫院裡,應該馬上宣佈放棄那項獎金的,可是我沒有,我寫信給哈佛,說我的腿只受了外傷,治癒後馬上出去。我在醫院裡躺了五個月,哈佛便取消了那項獎金。要是我早讓出來,也許賈宜生便得到了——」
「賈宜生嗎?」吳柱國驚嘆道。
「賈宜生也申請了的,所以他過世,我特別難過,覺得對不起他。要是他得到那項獎金,能到美國去,也許就不會病死了。他過世,我到處奔走替他去籌治喪費及撫卹金,他太太也病得很厲害。我寫信給邵子奇,邵子奇派了一個人,只送了一千塊台市來——」
「唉,唉。」吳柱國連聲嘆道。
「可是柱國,」余教授愀然望著吳柱國,「我自己實在也很需要那筆獎金。雅馨去世的時候,我的兩個兒子都很小,雅馨臨終要我答應,一定撫養他們成人,給他們受最好的教育。我的大兒子出國學工程,沒有申請到獎學金,我替他籌了一筆錢,數目相當可觀,我還了好幾年都還不清。所以我那時想,要是我得到那筆獎金,在國外省用一點,就可以償清我的債務了。沒想到——」
余教授聳一聳肩膀,乾笑了兩聲。吳柱國舉起手來,想說什麼,可是他的嘴唇動了一下,又默然了。過了片刻,他才強笑道:
「雅馨——她真是一個叫人懷念的女人。」
窗外的雨聲,颯颯娑娑,愈來愈大了,寒氣不住的從門隙窗縫里鑽了進來,一陣大門開闔的聲音,一個青年男人從玄關走了上來。青年的身材頎長,披著一件深藍的塑膠雨衣,一頭墨濃的頭髮灑滿了雨珠,他手中捧著一大疊書本,含笑點頭,便要往房中走去。
「俊彥,你來見見吳伯伯。」余教授叫住那個青年,吳柱國朝那個眉目異常英爽的青年打量了一下,不由得笑出了聲音來。
「欽磊,你們兩父子怎麼——」吳柱國朝著俊彥又指了一下,笑道,「俊彥,要是我來你家,先看到你,一定還以為你父親返老還童了呢!欽磊,你在北大的時候,就是俊彥這個樣子!」說著三個人都笑了起來。
「吳伯伯在加大教書,你不是想到加大去念書嗎?可以向吳伯伯請教請教。」余教授對他兒子說道。
「吳伯伯,加大物理系容易申請獎學金嗎?」俊彥很感興趣的問道。
「這個——」吳柱國遲疑了一下,「我不太清楚,不過加大理工科的獎學金比文法科多多了。」
「我聽說加大物理系做一個實驗,常常要花上幾十萬美金呢!」俊彥年輕的臉上,現出一副驚羨的神情。
「美國實在是個富強的國家。」吳柱國嘆道,俊彥立了一會兒,便告退了。余教授望著他兒子的背影,悄聲說道:
「現在男孩子,都想到國外去學理工。」
「這也是大勢所趨。」吳柱國應道。
「從前我們不是拼命提倡‘賽先生’嗎?現在‘賽先生’差點把我們的飯碗都搶跑了。」
余教授說著跟吳柱國兩人都苦笑了起來,余教授立起身,又要去替吳柱國斟茶,吳柱國忙止住他,也站了起來說道:
「明天一早我還要到政治大學去演講,我還是早點回去休息吧。」說著,他沈吟了一下,「後天我便要飛西德,去參加一個漢學會議,你不要來送我了,我這就算告辭了吧。」
余教授把吳柱國的大衣取來遞給他,有點歉然的說道:
「真是的,你回來一趟,連便飯也沒接你來吃。我現在這位太太——」余教授尷尬的笑了一下。
「嫂夫人哪裡去了?我還忘了問你。」吳柱國馬上接口道。
「她在隔壁,」余教授有點忸怩起來,「在打麻將。」
「哦,那麼你便替我問候一聲吧。」吳柱國說著,便走向了大門去。余教授仍舊套上他的木履,撐起他那把破油紙傘,跟了出去。
「不要出來了,你走路又不方便。」吳柱國止住余教授。
「你沒戴帽子,我送你一程。」余教授將他那把破紙傘遮住了吳柱國的頭頂,一隻手攬在他的肩上,兩個人向巷口走了出去。巷子里一片漆黑,雨點無邊無盡的飄灑著。余教授和吳柱國兩人依在一起,踏著巷子裏的積水,一步一步,遲緩、蹣跚、蹭蹬著。快到巷口的時候,吳柱國幽幽的說道:
「欽磊,再過一陣子,也許我也要回台灣來了。」
「你要回來?」
「還有一年我便退休了。」
「是嗎?」
「我現在一個人在那邊,穎芬不在了,飲食很不方便,胃病常常犯,而且——我又沒有兒女。」
「哦——」
「我看南港那一帶還很幽靜,中央研究院又在那裡。」
「南港住家是不錯的。」
雨點從紙傘的破洞漏了下來,打在余教授和吳柱國的臉上,兩個人都冷得縮起了脖子。一輛計程車駛過巷口,余教授馬上舉手截下。計程車司機打開了門,余教授伸出手去跟吳柱國握手道別,他執住吳柱國的手,突然聲音微微顫抖的說道:
「柱國,有一件事,我一直不好意思向你開口——」
「嗯?」
「你可不可以替我推薦一下,美國有什麼大學要請人教書,我還是想出去教一兩年。」
「可是——恐怕他們不會請中國人教英國文學哩。」
「當然,當然,」余教授咳了一下,乾笑道,「我不會到美國去教拜侖了——我是說有學校需要人教教中文什麼的。」
「哦——」吳柱國遲疑了,說道,「好的,我替你去試試吧。」
吳柱國坐進車內,又伸出手來跟余教授緊緊握了一下。
余教授踅回家中,他的長袍下擺都已經潮濕了,冷冰冰的貼在他的腿脛上,他右腿的關節,開始劇痛起來。他拐到廚房裡,把暖在爐灶上那帖於善堂的膏藥,取下來,熱烘烘的便貼到了膝蓋上去,他回到客廳中,發覺靠近書桌那扇窗戶,讓風吹開了,來回開闔,發出砰砰的響聲,他趕忙蹭過去,將那扇窗拴上。
他從窗縫中,看到他兒子房中的燈光仍然亮著,俊彥坐在窗前,低著頭在看書,他那年輕英爽的側影,映在窗框裡。余教授微微吃了一驚,他好像驟然又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一般,他已經逐漸忘懷了他年輕時的模樣了。
他記得就是在俊彥那個年紀,二十歲,他那時認識雅馨的。那次他們在北海公園,雅馨剛剪掉辮子,一頭秀髮讓風吹得飛了起來,她穿著一條深藍的學生裙站在北海邊,裙子飄飄的,西天的晚霞,把一湖的水照得火燒一般,把她的臉也染紅了,他在《新潮》上投了一首新詩。就是獻給雅馨的:
當你倚在碧波上
滿天的紅霞
便化作了朵朵蓮花
托著你
隨風飄去
馨馨
你是凌波仙子
余教授搖了一搖他那十分光禿的腦袋,有點不好意思的笑了起來。他發覺書桌上早飄進了雨水,把他堆在上面的書本都打濕了。他用他的衣袖在那些書本的封面上揩了一揩,隨便拾起了一本《柳湖俠隱記》,又坐到沙發上去,在昏暗的燈光下,他翻了兩頁,眼睛便合上了,頭垂下去,開始一點一點的,打起盹來,朦朧中,他聽到隔壁隱約傳來一陣陣洗牌的聲音及女人的笑語。
台北的冬夜愈來愈深了,窗外的冷雨,卻仍舊綿綿不絕的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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