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寂寞呢？
離開冬日清晨幾乎無人造訪的中尊寺，太陽下山之前，抵達猊鼻溪，透明的冬日溪流，水波輕拍小船的時候，我想著這樣的問題。
那樣的疑問像一滴露水凝結在心裡，晃動著，乾淨而不安，隨時都要蒸散或墜落。不知道冬日拜訪中尊寺是不是一個好主意。幾年前，我曾在秋天來過這裡，杉木林間的月見坂坡道那時滿是旅人，每間寺堂前，都有購買御守和拍照的遊客，五色布幔掛著在風裡，再鮮豔都顯得暗淡。楓紅，以及其他轉黃的不知名樹葉，才是大家願望所寄。散落山坡上的各個寺院隔得更遠了，彷彿都只是楓的襯物飾品。
但現在不是這樣了。昨日連夜大雪，山是白淨的顏色，一山散落的大小寺院，內外無人，多數的寺院門扉緊閉，賣御守和抄寫御朱印的庭子也都鎖著窗，沒有人，沒有神，陽光穿過林間投在雪地上，平靜如湖水，更早之前或許有人走過的痕跡，現在看不出什麼端倪。
這是旅遊的淡季。淡季，意思可能是一般認為無甚可觀的日子。我卻覺得非常親近。廣場空出來，寺院恢復成房屋的樣子，布幔收起來，風回到隱形的樣子，雪下過又停了，堆在路旁、林梢、屋簷和鳥居的頂上，像是時間的破綻，那麼冷的日子，不小心遺留下不捨眷戀的證據。
那好像也是我的樣子。從日常的生活退出，走入陽光裡，疲倦的臉和身後的陰影都那麼清晰。枝枒的影子，交錯佈滿曲折的林道，像抄了很長很長的經文手摺。冷冽的空氣在我胸腔裡伸展開來，佔領我，旋即又棄我而去，說話的時候，從口中吐出，字字句句都散逸成白色煙霧。
這樣清楚、甚至有些過曝的心情，直到下午來到猊鼻溪，好像才校準、靜定下來。這是一狹窄的河谷，谷間流出平靜的溪水，那氣氛與景緻，像是午後一個人趴在窗前的窄窗台上寫字。冬日的遊船架起了透明的窗與頂，就是一船屋的樣子。透明的盒子浮在水面上，我們躲進裡頭，隨淺淺溪水漂流，船夫撐著長篙推著船向峽谷深處前進，水面上野雁群聚，水裡游著香魚。水波從船身這邊溫吞的推移到岸邊，不工整的河岸旁顛簸搖盪，又猶豫不決的推移回來。
我有些著迷，注視著水面好長的時間，導覽者解說的聲音，同船遊客的提問和回應，好像是來自另一個平行的時空。我們都那麼真實，但只是重疊在此。透明船屋的玻璃上，同時映著窗外和窗內的影像。去與回的水波在河上交會，明明碰觸到彼此了，卻沒有發生任何事情。
明明碰觸到彼此了，卻沒有發生任何事情。這是不是，就是寂寞的意思呢？
其實我也沒有深究定義的興致。天色轉暗之前，搭車沿著長長縣道，迎著又下起的撲面大雪，抵達住宿的溫泉區。用過餐，去泡溫泉，不耐室內湯的人聲，又換往戶外。伸展的六角形屋簷邊上，掛著銅杯形狀的落水鏈。夏日時，我曾在另一古老的社區看過這樣的器具，樣子像是風鈴。但現在銅杯也被反覆溶化又凝固的冰柱凍著了，失去聲音，像是時間透明岩層裡的化石。池旁有一株已經提前結起小花苞的櫻樹，樹下還是天鵝絨般細密的雪，偶爾簷角滴下水，落入雪堆裡，也沒有一點聲音。
我讓自己浸入池水深處，覺得自己充滿渴望，但空無一物──不是焦慮，也不虛無，那是置身於繽紛花海深處或燦爛星空下的感覺，有那麼多話想說，但並不一定要被聽見。好像所有的傾訴，都只是在練習沉默陪伴的感覺。
安靜的溫泉裡，坦露著心事的人抬頭仰望，枝枒間飄下雪花，像一個老舊的世界輕輕剝落，穿過風和白煙，落進溫泉池裡，幾乎給人提前預言了花落的傷心聯想。但再仔細看，煙霧和枝枒的後頭，是漸漸放晴的天空，雲和雲之間露出短暫的黑色，靜謐無瑕，那裡有一星星輕輕的亮點，白煙偶爾遮掩上來時，星光暈開，像花，又像是一提前的預言：所有的花，終將有再開的時候。
───〈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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