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照談 鴛鴦六七四. I ]
繼2016年 #馬家輝 寫出香港第一部曲《#龍頭鳳尾》,引爆話題後,今年夏天他交出了香港三部曲邁入二戰後的香港故事《#鴛鴦六七四》。
楊照老師跟馬家輝先生同一年出生,都熱愛歷史和小說閱讀,今天就一起來聽他怎麼談《鴛鴦六七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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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照 : 第一部《龍頭鳳尾》就是從哨牙炳金盆洗撚的宴會寫起,別出心裁地,第二部曲再度從「金盆洗撚」說起。
「『金盆洗撚』的故事得從哨牙炳的身世說起。
哨牙炳本名趙文炳,一九一七年出生在香港以北三百五十公里的廣東省寶華縣,後來去了香港,好色,街知巷聞。
他十一歲已經做成了生平的第一宗得意買賣:替母親和住在村尾的蝦米叔把風。……。他母親是他的第一個主顧,他和她,有了祕密。」
⦿ 小說主題:人性/人與責任
「蝦米叔照舊前來,小炳照舊每回從他母親手裡收取兩分錢,把錢收進小鐵盒,把鐵盒埋在樹底,打算長大後開一家布店。但如常的事情總難如常。一個下午,蝦米叔和他母親在房裡廝混,哨牙炳在火辣辣的太陽下推撥算盤上的珠子,曬得頭昏腦熱,不知不覺地趴在矮桌上睡死,早已起了疑心的父親卻突然回家,一腳踏開木門,扯住頭髮把母親拉下床,蝦米叔抓起衣衭奪門狂奔……
當天夜裡,兩個舅舅前來再把他父親狠揍一頓……他們把小炳母親的衣物細軟收拾妥當,領著三個孩子走了,除了小炳。大舅對他說:「炳仔,你媽說你收錢不辦事,沒出息,跟老豆一樣不像個男人。她不要你了,你和老豆自生自滅吧!」
父親沒責備小炳半句,小炳卻感到無比內疚──對他母親和蝦米叔。小炳躲在田邊哭了兩天,在眼淚裡領悟了一點道理:母親說的對,收了錢便該把事情辦妥,如果我盡責在門外攔住父親,便沒有打鬥,便沒有分離,再大的壞事只要不被揭發便不算壞事。壞,只在於被抓住。父親沒有對不起母親,母親沒有對不起父親,他們都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錯的只是我,我辜負了他們,我是個不負責任的人。」
這個主題貫穿整部《鴛鴦六七四》,在那樣一個下層社會、動盪的時局底下,什麼叫做責任?人還能夠怎麼樣負擔責任?人要怎樣給自己責任?以及怎麼樣逃避責任?這是馬家輝在小說裡非常精彩地探索的普遍人性的大題目。
⦿ 我們人一生的課題:如何把手上的一手爛把打好
「小炳也由此發現了一種強大的力量:轉換了念頭,命運便也轉了。倒楣有倒楣的理由,有些理由是你知道的,有些理由是你想破了腦袋也無法得知的,有些理由或因前世,有些理由或因今生。誰都不希望走霉運,但誰都控制不了。」
所以你需要有一種本事,這就變成了後來哨牙炳他的生命的指引:
你要把霉運想像得沒有那麼霉,便是佔了霉運的便宜,從霉運裡賺到利錢;這樣的好生意,精明的小炳樂意去做。
他一方面天生喜歡打算盤,是精算的一個人,但是另外一方面,他有這樣的一種生命的態度,遇到再糟糕的情況底下,都藉由轉念來處理。
⦿ 逆來順受、壞事轉好的人生哲學:
牌九局有三十二張骨牌,八門賭客,各取四張,以點數高低決勝負。「鴛鴦六七四」是最爛的四張牌,拿到它,九成九輸錢。「鴛鴦六」,指的是花色不一樣的六
點;「七四」,指的是一隻七點和一隻四點。拿到這副牌並非什麼罕見之事,邪門的是連續拿到三把,爛,爛,爛,像在哨牙炳頭上亂斫了三刀。
……。其實回望前塵,一關復一關,關關難過關關過,什麼是劫什麼不是劫、什麼劫是大什麼劫是小,哨牙炳算不清這盤爛帳了,所以無法判定相士之言到底靈不靈驗,總之兵來將擋,少輸亦算贏,只要站穩腳步便是贏家。
……連續三把「鴛鴦六七四」,老天爺到底想說什麼。如果第四張牌確是七點,連續三把「鴛鴦六七四」,老天爺肯定意有所指。是否刻意在引退之時來個總結,提醒他,江湖路其實是失敗路,從一開始我趙文炳已經走錯?假如一九三九年留在糧鋪做個安安份份的掌櫃,是否可以避開這些年來的種種痛苦?但又或者,三把爛牌並非總結而是預警,老天爺告訴我,退出之後,移民之後,我將面對更為可怖的災難?
無論老天爺想說的是什麼,哨牙炳此刻與其說恐懼,毋寧是惱怒。老天爺在玩弄我嗎?怎麼晚不說早不說偏偏要在今晚來說?真不給我留個面子?老子行走江湖三十年,好歹是堂口大佬,在「金盆洗撚」之夜連輸三把大爛牌等於遺臭百年,世世代代的弟兄都嘲笑。
不可以!輸不得!不能輸!哨牙炳的手微微發抖,別人以為他是緊張,唯他明白因為憤怒。
哨牙炳猶豫半晌,決定採用老法子,四個字:逆來順受。當逆來了,順著受,逆便不那麼逆了。發生了壞事情,不見得必然有壞結局,換個心態去面對,壞事未嘗不能被看待成好事,這方面我趙文炳最拿手,否則也熬不出今天的局面,以前做得到,今天也難不倒我,在逆境裡發笑是一種連老天也要佩服的本領。
⦿ 哨牙炳的精采人生,需有妻子阿冰才能成為傳奇:
「莫聽旁人說事破」,你要有本事有辦法,不要理會閒言閒語,也別理會對方做了什麼、說了什麼,是你自己要的,不僅和別人無關,是妳自己決定的,你就自己認了。這是你要的,這就是忍。
寫出了阿冰的個性,同時這也是貫穿《鴛鴦六七四》這部小說的另外一個主題,這是阿冰從另外一個角度看待責任:自己選了就忍,就認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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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貫東退出愛回家 在 許榮哲 × 小說課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武然:寫劇本之前要多讀書】
繼上週分享的編劇武然的文章,我們來看看下半部分的說法。
他主要提到了,為什麼我們不該看編劇書,而是該多看書。
內文也舉了很多例子,像是從歷史書中,我們能獲得最豐富的人物樣貌,讓我們設計角色時不至於太單薄。
來看看他給寫手們的建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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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劇是一門手藝 / 武然
十一、
我們不能允許自己平庸,靠技術來維持的編劇終於走不了太遠。靠小聰明來寫作的編劇最多五部作品就難以為繼了。只有把自己的底子打厚,才能立於不敗之地。
編劇畢竟算是文人的一種,和作家是同等層級的概念。所謂說文史哲不分家,戲劇學院的文學系有八成的課程也是和中文系一樣的。在學校裡面就是逼著你各種讀書,讀各種書。中戲的文學系是要交讀書筆記作為作業的,不讀,你是寫不出來讀書筆記的。
有人會質疑這個觀點,我原來帶過一個小朋友就說過這樣的話,她說師父我只寫現代劇甚至只寫時尚劇,我為什麼要讀小邏輯為什麼讀歷史?史記陳涉列傳跟我有毛關係?
這個話看似是有道理的。——這就涉及一個讀書轉化成生產力的問題。
讀書不是讓你去偷情節,這是一個編劇最淺層次的讀書。讀書要讀厚了,去看一本書最本質的東西,現代企業管理學以剛才提過的《三國演義》總結了一套管理學經驗。他們從曹操用人,袁紹用人和劉備用人來講領導力,從謀士擇主而事(侍)來講團隊和領袖的關係。從魏蜀吳的三國建設來講企業管理。這就是把書讀透了。
我們可以從歷史書裡看到人的困惑,看到人的生存方式,看到人的一生之起起伏伏。那麼我們回來設計我們的人物的時候,就會潛移默化的有所幫助。
比如說我們想要講一個爺們兒的故事,說他在漫長的人生經歷中永不屈服。這就是很單薄的人物設計。如果我們讀過朱元璋,我們就可以知道他是怎麼在艱難困窘中撐下來的,如果我們讀過司馬遷,我們就可以知道他是怎麼不屈服的。
例子1:
如果我們讀過斯巴達,讀過古希臘傳說,讀過聖經,讀過伊斯蘭教義,讀過抗美援朝的史料,讀過法國大革命,讀過抗日戰爭文獻,讀過各個歷史時期我們的國家一路走來的經歷,讀過文革軼聞,讀過上海灘大佬的傳記。那麼我就可以知道很多很多不屈服於命運的人,我們腦子裡有這麼多人,再去設計一個人的命運,豈不是駕輕就熟?!
可如果我們腦子裡誰都沒有,那我們設計的硬漢是什麼呢?那只能是概念化的硬漢,或者說是你從電影電視劇裡看到過的硬漢。這就是我們經常遇到的問題,或者說我們可能很多人都從影視公司那裡聽到過這樣的回饋——
你這故事不新鮮啊。
這樣的退稿就是折了手藝。編劇就是編故事的,你的故事不新鮮,我們都看過。我為什麼要花錢買你的劇本呢?!
例子2:
再說一個例子,你要寫一個青樓女子,你知道什麼是青樓女子?琴棋書畫是他們的童子功,能陪著文人雅士聊天,交一錠大銀未必能拉著人家的小手兒。人家有的是跟你聊的都博學著呢。光聊也沒勁啊,她還會玩兒。會玩兒牌九,會打麻將,能猜牌能對點兒,想贏你就贏你,想輸你就輸你。
有個青樓女子有一手雕蟲小技,被眾多人競相花重金約她,就為看這一手,什麼雕蟲小技呢?嗑瓜子兒。她輕啟朱唇把瓜子兒放嘴裡,舌頭只那麼一涮,卷成個桶兒,然後招呼對面的公子張嘴,噗的一聲,瓜子兒仁兒就可以準確的噴進客人的嘴裡去,然後瓜子皮兒順著嘴唇掉出來正掉在眼前兒的盤子裡。
試問,如果我們把這些元素融會貫通,一個活生生的人不就出現在我們的劇本上了麼?而這一切都是青樓有關的文獻真實記載的。而概念化的風塵女子就是拿著個破手絹兒晃來晃去的說,爺,來玩兒啊!其實那都是低等的窯子。不上檔次的。這就是從影視劇裡看來的青樓,而不是真實的青樓。
寫染坊,比如張藝謀的菊豆,你得知道染坊什麼樣,寫當鋪,你得知道當鋪的規矩,寫梨園行你得知道怎麼個來去,寫醫療,你總得讀兩本醫書。
十二、
電視劇也好電影也罷,始終是文學的東西,文藝這個詞很準確,先文再藝。不要去理會現在的亂象,更不要被非文學的東西佔據了市場而左右你的選擇,要堅信影視作品是文學屬性的東西。90年代我們國家有大量的優秀電影和劃時代的電視劇,那就是因為當時有一批認真求是的人,更重要的是,那個時代,是文學復興的時代。所以,你對於人性的思考,對於社會變革的思考,對於人生的感悟,都是你在作品之中不經意流露出來的東西。
讀雜書之後就是讀精書,隨著你的寫作時間不斷增加,你自然會慢慢找到你最擅長的題材和類型,甚至說你可能會接到一些特定的專案,那麼你就需要在寫作之前做大量的準備工作。
比如我寫過兩個跨年代的故事,一個是從1948年寫到90年代末,一個是從90年寫到現在。我就需要準備大量的資料。時間必須準確,比如說麥當勞第一家北京店開在哪一年哪一天。這裡面還有個笑話,我寫過一場戲,說有個1993年有個老太太(男一號他媽),有一天回到家在胡同口看見了一個佈告,回家就抱著她的餅乾桶哭了。
公司的文學編輯是個90後,她就說武老師這場戲我理解不了。我就告訴她,你去問問你爸爸。那場戲寫的就是糧票取消的歷史背景,一個老太太省吃儉用攢了一餅乾桶的糧票,突然要作廢了,她當然擰巴了。所以才會有「我去自由市場換幾個盆兒也是好的啊!」這樣的臺詞。
我在微博中說過一件事:
我的劇本臺詞裡寫了一句「您這個人孝母賽專諸,人知道孝順,辦事錯不了」,我忙不迭的在下面加了一行註腳——「專諸」是個人,春秋吳國人,五大刺客之一,廚師鼻祖,侍母最孝。我倒不是得瑟顯得自己特別有文化來著,真沒有,我是怕他們念這句臺詞的時候給弄差了,這五個字念禿嚕了還真不好聽。比如賽母豬。
讀書不但可以豐富你的創作,讓你自己在文學底蘊上厚實起來,這樣的你才可以做的長遠。但讀書更重要的意義在於你對生活的間接體驗。
十三、
四十歲以下的人,包括我在內,是沒有資格說我們對生活有多少感悟的。所以讀書是我們豐富人生經歷的手段。一個人的成熟體現在處變不驚,平靜如水,而經過很多波蘭之後的淡定平和才是最真實的平靜,一切所謂的忍耐都是違背人性的,讀書的意義就在於,你會拓展視角,提高境界,看待世界的角度會有很多不同。讀書多了你就會發現世界是很美好的,一切都不是那麼過不去的事兒。這就是境界的不同。
我們必須清楚的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們做的是一個文化產業,我們自己應該首先是一個文化人。很難想像一個沒有文化的人可以寫劇本。我曾經說過一句話,編劇應該是一個攝製組裡最有文化的人。再轉一個我的微博觀點——
電視劇終於還是個文化產業,既如此就應該最尊重文化。學會尊重編劇,對劇本有敬畏之心(當然是好劇本),電視劇才能出精品。能達到二十年前每兩年一個載入史冊的精品劇的水準,就行了。遠學美帝近學日韓,看看人家是怎麼對待編劇的。一個作品的創作過程中,編劇酣暢淋漓,她一定是個好作品。
十四、
然後咱們說看片的事兒。
看好多片子意義不是很大。我覺得看片這件事博沒有用,要精。不要比你看過多少片子,而要說你要讀懂多少片子。舉個例子,比如說霸王別姬,你看過多少遍?你真的看懂了麼?你是當成一部同志電影來看,還是當成一部人戲不分的人來看待這個東西?你還是看到了他的思考和對人性的反思?
電影這種東西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看不懂沒什麼可擰巴的。我大學的時候,中央戲劇學院舉辦過法國電影展和巴西電影展,我在裡面睡的神魂顛倒,等我走出電影院的時候,我們的同學一個一個迷離著雙眼問我,看懂了麼?太特麼人性了!我只好再也不去參加這活動了。
所以真正去看懂一部電影是重要的,你才可以和這個導演這個編劇做一次靈魂對話,他想要表達的東西你懂了,這就是拉片子的意義。
什麼叫懂了呢?我舉個例子說吧。比如說話劇《雷雨》,這個大家中學都學過片段,裡面有個封建家長周樸園。說他在家裡面是很威風的老爺,大家都怕他。什麼叫看懂了這個人物呢?比如說你可以問出一個問題,周樸園穿什麼衣服上臺才對路呢?當然這是演員和導演應該問的問題。答案先告訴大家,他應該穿西服馬甲才對。而不應該為了表現他是封建大家長而穿長袍馬褂。為什麼呢?看劇本啊——
劇本裡有臺詞說他給他的太太繁漪請了一個精神大夫來看病,這個大夫是他在德國的同學。好了,周樸園有留洋背景。而全劇第一句就寫了,二十年代的一個夏天。二十年代他已經留洋歸來,那麼就是說,他是在一九一幾年去德國留洋的。正是新思潮澎湃的年代,他當然會宣導穿洋服摒棄長袍馬褂的傳統!
這個例子並不確切,有點兒死較真。但是,從劇中去證明你對於人物的看法的觀點,如果你可以做到並且很輕鬆,這個劇,您看懂了。
再說一個例子,比如話劇《茶館》,老舍先生的作品。裡面有個主要人物叫秦仲義,最早是藍天野先生主演的,後來的版本是楊立新老師主演的。他上來第一句話就是來看看,看看你們這幫年輕小夥子會做生意不會。好的,這句話怎麼說?真實的意義在哪裡?他為什麼上臺來?這在表演中叫做舞臺目的,他的舞臺目的是什麼?老舍先生為什麼讓他出場?
答案是,他應該是在茶館裡東瞧瞧西看看,看看這桌點了什麼,那桌喝的什麼茶。他是茶館的房東,後面有臺詞說了,他要「把資產攏在一塊堆兒,開工廠」,所以,他上臺是來算算你們茶館每天的流水,看看我把他盤出去值得不值得!
十五、
這樣一來你對這個人物就清楚了。這當然不是看一遍就可以解決的問題。這就是我要說的,看片你到底是用什麼角度在看?!
一直以來,你是在用觀眾視角來看片子的。而你現在要用專業人士的角度去看片子。要多問為什麼。他為什麼這麼寫。他怎麼三筆兩筆就描出一個人物?他這一場戲只有40秒,他要講什麼?是交待劇情麼?還是要帶來什麼提示?比如你看黑澤明的電影,或者看希區柯克的電影,你如果能帶著這樣的思考去一遍一遍的看,你就會發現他們的秘密。其實沒有那麼複雜和高深。
那麼要看什麼電影呢,我給你們推薦一本書,叫走進電影聖殿,是北京電影學院的一個老師寫的,他羅列了電影誕生到90年代最經典的一百部電影。有介紹也有評論。算是一個索引似的書。如果你能認認真真的把這裡面的電影都真正的看懂,你的看片就成了一套體系。各種風格類型都有所涉獵。博而精。但如果你把這本書只當成一本書看,那最多算是個愛好者。
你形成了一套自己的美學,對影片深刻的理解。你再自己寫東西的時候會發現,其實世界那麼小。我可以做到的!我一直說過一個觀點,就是,編劇眼高手低不是壞事,你先要有一個高的眼光,知道什麼叫好。至於是不是能做到,我們還年輕,還有努力的空間。但如果你不知道什麼叫好,那就沒救了。
總而言之,學習是必要的。看書也好,看片也罷,都應該真的看懂她,而不是盲目的求量,甚至拿來當做炫耀的資本。那就沒意思了。學習是後山練刀的過程。你走出江湖,才會遊刃有餘。
我還得引一篇微博來說我的觀點——
編劇的門檻在門裡,而且門檻裡藏著一座大山。往往覺得簡單,於是紛紛湧入,進來走了幾步發現了門檻兒,傻了,此時退出並不難。走進去,越走越難走,不是你變笨,恭喜你,遇見山了。如果你有幸爬上了山坡就會發現這裡一路坦途吃飽喝好,再遇到坎兒就是在半山腰了,此時最擰巴,往上爬累,下去,捨不得。
這是我最真切的感受。越走的高就越得學習。學習不是為了與時俱進或者其他的目的,學習本身就是編劇這個職業的飯碗。編劇就像個蜜蜂似的,你采的槐花,你就是槐花蜜,你采的荔枝花,你就是荔枝蜜。
你的審美和知識結構都是最獨特的,建立一整套美學需要大量積累和思考,所以也很難徹底改變。與其改個不倫不類削足適履,不如把自己發揚光大。然後等一明白你的人就行了。堅信一定有這麼個人。萬不能倆眼一閉啥樣東西播的好咱就照著來。那怕也沒什麼成色,只會讓自己更迷失。
千言萬語一句話,打鐵還需自身硬!所以別老覺得影視公司拒絕你的劇本是他們不懂,我的劇本賣不掉是因為他們和我無法溝通。那句話說的特別好,才華就像懷孕,時間長了就肯定看得出來。我入行十五年,我真的沒有見過一個懷才不遇的人,真正有才華的都出來了。
有人能幹有人能混。能幹的不如能混的繁華,能混的不如能幹的久長。這是普遍的道理,但對編劇來說,能混一毛錢用都沒有。善於交際,認識的人很多,那都沒用。活兒混來了,寫不出來它還是白紙。有逮誰跟誰攀,要電話要微信的功夫兒,不如好好琢磨琢磨你的玩意兒。天天陪酒賠笑拉關係哥長老師短獻媚巴結,那不是編劇該幹的事兒。能寫出好劇本,自然踏破門檻兒。
所以,勤於學習,勤於寫作。就是編劇的不二法門。本事這個東西,是自己的!
十六、
下面再說一個更要緊的話題,就是你需要有點兒職業精神。
我剛才說過,不要以職業的標準要求自己,那是為了說明我們要有一個放鬆的心態,而在生活和創作中,我們需要有一些職業精神。
編劇的職業精神是什麼呢?
我相信你們關注了很多大大小小的編劇的微博。你們大概可以經常看到有些編劇說,哎呀我寫哭了一晚上,哎呀我沒吃沒睡已經兩天了。我認為這都不是職業編劇。
凡是聲稱自己寫的以淚洗面,寫魔怔了分不清現實和故事,寫的不吃不睡不洗澡,寫的六親不認,寫的神神叨叨。。。要麼是標榜自己認真投入,要麼就是業餘的。實際情況是,投入感情的寫作絕不是人戲不分,在寫作中投入感情只是對人物的塑造和體驗,編劇必須還要有冷靜的俯瞰角度來把握結構和全域的節奏。
投入和神經病是倆概念。
我們拿一個專職寫作者來舉例子,就是說他沒有其他的工作,那為什麼要熬夜呢?我在三十歲之後很少熬大夜,再忙也是兩點就睡了。可三十歲之前我天亮睡覺是常有的事。為什麼白天不能寫作?我剛才說過要生活在生活裡,什麼意思?就是你每天要有自己的生活,去買菜,去和人接觸,去感受生活。你只有在生活裡才可能去思考。天天把自己關起來閉門造車又能寫出什麼呢?
保護好自己,是一個寫作者首先應該做的。其次,我們要對得起我們的每一個字兒。確保每一個字都是我們要寫的,是我們真實的表達。為什麼這麼說呢,我可以算一筆賬給你看——
一個電視劇1200場戲吧大概是,按500頁算,如果明星還不錯大概要用到5000萬投資,這已經是很基本的了。那麼就是說,您寫的每一頁A4紙,片方就要用10萬塊錢的投資來完成它!所以,編劇寫的每一個字都要有責任心,因為每一個字製作方就要花費差不多100塊錢!
100塊錢!
這就是編劇的職業性和責任心。
十七、
我給大家說個細節,當然你們可以作為一個訣竅來用。那就是你的劇本格式和排版。不管你寫的好壞,你應該給你的劇本排個漂亮的版面。不管是什麼風格的格式,港範兒,京範兒,小說範兒,戲劇範兒都沒問題——但讓人列印出來要覺得非常愉悅。你的劇本就過了一半了。錯別字和格式混亂犬牙交錯的排版都是大忌,起碼我一直很反感這樣的東西交到我手上。連這樣起碼的認真都沒有,能指望寫出個啥?
當然有人會說編劇都是藝術家,不拘小節也是有的。但我認為這不是小節,這是你對你自己作品的認真程度。
為啥說可以作為個訣竅來用,那就是你把版面排好了送到影視公司責編手裡,起碼先賺個印象分。這是我告訴你的小聰明。
當然,我要說的是認真。從資料準備,到構思,到草稿,最後到動筆,整個過程都不能有一點點糊弄。因為你面對的是普羅大眾。要有這樣的責任心。
一旦這個劇本投拍了,幾億人都看到了。你的一點點忽略都會被人看到的。尤其是帶有一點歷史的題材,決不能錯,哪怕是情節劇,也需要在歷史背景上做到大事不虛小事不拘。大事兒絕對不能錯的。因為你的作品可能會被年輕人看到,甚至被我們的孩子們以後看到。如果他看到你沒有考據過的歷史背景,你胡編亂造的情節,他會認為歷史就是那樣,愛情就是那樣。
我希望各位同道都記得一句話。我們做的是大眾傳媒。我們要帶著這樣的責任心去工作。有些東西是不能隨便往外聊的。做戲劇你的理念三觀不正充其量是影響了千把人,看戲的還多是有判斷能力的高知,但做電視劇三觀不正理念跑偏可能影響是無法估量的。責任心是要有的!
更重要的是,你自己的生活一定要正常。你的人生觀一定要正常。一個有著美好生活的編劇他的三觀一定是對的。他對於人生和生活的看法也一定是對的。這就是我一直說要首先把日子過好過正常。別先拿自己當藝術家的意義。
真的紮根於生活,你才會對生活有感悟。再說一個例子。我看了一遍《親愛的》,哭得像狗。幾年前我差點兒接了一個拐賣兒童題材的電視劇,沒接是因為我沒感覺。但是現在看這種題材的片子就心碎不已,這當然是因為做了父親的緣故。那時候我接觸過一些資料,丟孩子這種事並不是個案,也觸目驚心,但絲毫沒有感覺到疼痛。這種切膚的痛我們是親歷不來也承受不住的。所以體驗生活的本身就是寫作的儲備。
首先得對題材有感覺,營造出一個生活環境,然後讓腦子進入這環境。寫完劇本心累才是對的。手累,那就是幹活兒去了。技術都是扯淡,動心的劇本必然有成色。技術缺都能歸置出來。
十八、
繼續說職業責任感的問題。還有一個很重要的責任心就是不能拖稿。如果你是自由創作,沒有合同管著,那你也應該對你的寫作做出詳盡的計畫,對不起我是處女座。。。
因為你有了計畫,才可能有緊迫感,會強迫你思考。我從不認為作品的精緻程度和時間成正比。憋仨月憋臉通紅不一定出來什麼好貨。她就是一氣呵成的,把我想講的故事說給你聽,如果我不一股腦的把故事說給你,磕磕絆絆拉拉雜雜,那只能證明我沒想明白。
電影需要瞬間靈感,而靈感都源自于平時建構起來的審美。僅此而已。一電影真正的寫作時間不會超過一個星期。當然我說的是想明白的前提下,想明白了非常快真的。那些摳著腳上著網喝著茶做寫作狀的人是不會有什麼作品的。
千萬別拿拖延症當個樂子。如果你最終幸運的變成了職業編劇,簽了合同拿了人家的錢,你拖稿是違約的。而更重要的是,你拖稿會耽誤整個投資計畫,甚至可能拖黃整個專案。再大牌的編劇也沒有辦法逃離資本市場的,沒有投資人有閒錢趴在這裡等著你。專心集中地寫作,不但是品質的保證,更是一種職業態度。
我工作室原來有個很有才但拖稿成性的編劇,後來離開我一段時間,在圈子裡闖蕩一圈回來找我,說師父我再也不拖稿了,浪子回頭金不換,得給孩子這機會。用才不怕毛病是我的原則。有才的人都有毛病。要學會包容。我這樣安慰自己。後來我又約她做一個項目,她跟我約時間是午飯前一定交。然後深夜時分她發了稿子之後,然後愉快的告訴我,我去吃午飯了。
導演是和一個團隊工作,編劇只有他自己。你自己產出作品才能產出編劇價值,否則就是浪費時間。有那麼美好的時間我們去做點兒什麼不行呢,幹嘛要坐在這裡寫劇本?既然是我們要投入時間寫劇本。就必須跟自己要生產價值,企業要利潤需要成熟的企業管理,我們也需要對自己有一個管理。
需要7天的活兒就是7天必須完成。如果總是給自己充足的時間,倆月裡有一個半月是磨嘰過去了。慢工細活這事兒都騙自己的,低效能生產並不能對品質有幫助。反倒是必須7天完成腦子全部集中於此,構思的東西反而精緻有效得多。嚴謹的生產計畫和惡狠狠地自我約束是做這行業的法門。
專業人才看的是專業性。專業優秀觀念新有思考勤奮認真,就是很好的人才。至於他是不是說話好聽會不會「做人」,這是很其次的考量。最怕專業人才終日鑽研溜須討人歡喜,那他一定是對專業不自信。孔子曰,有活兒好好幹,勝過請吃飯。看人要看本事和他是否有全情投入的勇氣。專業決定水準,態度決定一切。
日本的電視劇是我反復在各種場合提及的。他們的劇只有劇本好壞的差別,而在拍攝水準上都在一個基準線之上。這就是專業性。我順便說一個日本人的故事——
我聽過一日本演唱會的故事,說印歌片的劇務離開了二十秒被罵,總監認為,這二十秒可能影響直播計畫!劇務委屈的說看他們搬設備,太辛苦了!總監說,辛苦活該!我們是付過錢的。
這個總監的觀點就是專業性。
你做的事情,你通過你的專業性做到最好,你自己就是一個不可替代的人才。什麼叫社會金字塔,都知道塔尖好,可是能爬到塔尖的能有幾個?我們可能爬不到塔尖,那需要運氣甚至是造化,但我們必須做到不可替代。因為我們是最專業的人。
十九、
咱先不說劇本的好壞,咱就說一個標準來證明編劇的專業性——
一個劇本從頭到尾四五十萬字,每句話每件事兒每個行動,都不能讓人問出為什麼來,這是最起碼最起碼的要求。不管什麼題材,寫的是人類,就得說人話幹人事兒,是人幹事兒就得有個前車後轍前因後果,這絕不能想當然。就算您寫作態度不好或者您水準低咱都不論,這事兒是底線。
這就是邏輯的體現。如果編劇寫了個劇本漏洞百出。那就沒什麼可聊的了。您自己都沒想明白,你指望誰來拉你一把呢?!
專業性的另一個體現就是知道自己會幹啥。我可以說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如果哪天你聽到一個編劇說,我這人靈,寫啥都行。那你趕緊躲他遠一點。
沒有一個編劇可以做到什麼題材都可以的。
沒把握的事兒不往下談,當機立斷告訴人家來不了。越是親近的關係越不能坑人。掙了定金砸了手藝毀了人生的事兒是得不償失的。自沒要餓死,別騙人。手藝達到達不到,題材體例是不是自己射程範圍,這只有自己最清楚。你當然可以拍胸脯子,但拍漏了沒人給補。推活兒現在心疼,不推以後肉疼。
這是職業操守。
再引用一句我的微博觀點:
影視公司也好 個人也罷。都應該知道自己擅長的類型,手拿把攥的題材是什麼,跳跳也能做好的東西是什麼。饒世界抓劇本的公司和啥題材都敢來的創作者都是無知無畏。可以嘗試新的領域,但前提是正常運營的基礎上有規劃的嘗試。毫無規劃的胡來就是浪費資源,在這個行業裡自己公司的錢和人的才華是最大的資源。
二十、
不是說我們只做一種題材和一種類型。但我們可以把我們最擅長的東西做到頂級。
職業性的最大體現就是要敢修改,覺得自己的東西最牛逼,這是好事。說明你很自信。但是真正的劇本是修出來的。要耐心。
我替影視公司說一句話:
沒有一家公司是成心憋著跟編劇找事兒的。
誰都惦記著趕緊拍,我一個合作很久的資方今天跟我說了一句話, 把真金白銀變成一盤盤帶子很容易,把帶子變成更多的金銀很難。
這就看出來了吧。劇本成熟都想趕緊拍,所以作為編劇遇到意見要多從自己身上找原因。
當然,有很多野雞公司存在
你們也會經常遇到很多不靠譜的人
但是請記住我的一句話
因為你不靠譜,才會遇到不靠譜的人。
這個你,也包括我自己。
你只有自己立住了,有了成熟的作品,被業界認可
你周圍的人就會越來越好
不用刻意去認識誰
他們都會來認識你的
拿著錢箱子到你們家來
老師,咱寫一個吧
你能指望一個乞丐被尊重麼?
但你能看到馬雲在公開場合被人嗆麼
結語、
分享一個改劇本的技術:
改劇本的辦法絕不是修修補補,哪兒都不捨得就直接掉溝裡了。辦法是重開一個檔,把這一集的思路順清楚,拉個清單,畫畫圖,把你想好的都寫明白,然後補入新的橋段和情節,甚至新邏輯,再看原來有什麼可用的貼回來,最後整體刷一遍。
你捨不得你的東西,就是舍去了你的生命。
最後,再說一個觀點。
就是別老覺得誰都不靠譜,我們是作者,是編劇,是文化人,淡定一點兒去面對別人的意見。
你得雞賊一點兒
什麼叫雞賊,就是狡猾的意思
怎麼狡猾呢,你得這麼想問題
不管是誰都能對劇本提意見,這是編劇的悲哀
但你換個角度想呢,如果他們提的意見是對的,我改了,最後他不是還是我的作品麼?
總結一下吧,今天說了天賦和下笨功夫的事兒。編劇是一門手藝,手藝是要練的,不要講規矩也不要被規矩束縛,你寫出來東西好,你就是規矩!
再有,我們花了很大篇幅說了專業性的問題,要用專業的眼光去學習,用專業的手段去寫作。
最後我們說了一件事就是要擺平心態,沒人要跟你較勁,更沒人要跟新手較勁。沒誰想要欺負你。咱們做這行是自願的。所以擺平心態去改你的劇本才是正路。
我們要做一個不可替代的手藝人。
馬貫東退出愛回家 在 盧斯達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小說
FictionTranslated
【善良的神】
在小時候見過《最後晚餐》的構圖,耶穌在中間,他的弟子在兩邊排開。現在中間的並不是耶穌,而是穿灰白色西裝的陳森,他的雙指夾著厚肥的雪茹。陳森模仿著新聞主播正經八百的聲音:「一個叛徒的老婆被輪姦,殺死,斬手斬腳,在西貢出海逐包逐包扔掉。牙齒,一隻一隻用鐵鎚打下來,不然會被差佬找到……」
他的門徒並不是聖彼得、猶大,每個都戴著小丑面具,他們聽到陳森的話,模傍著無線新聞的開場曲:「噔~~噔噔噔噔噔~」然後哄堂大笑,一室好像穿滿了快樂的空氣。
這一刻張先生醒了。
空氣中沒有快樂的聲音,只有冷氣吹送的規律聲音。厚重的窗簾將陽光擋在外面,黑暗中隱約可見一道金髮,金髮連著的裸背。同在被窩的那個白人女人微微轉個身來,那張妝半溶掉的臉,一點也不漂亮。
但張先生不在乎,他感到四肢和背肌都酸痛不已,卻不是因為昨晚的運動;胃很漲痛,好像一個腐蝕的暴風在裡面醞釀,裡面卻甚麼都沒有。張先生爬起床,在櫃桶裡找到藥丸,拿昨晚剩下的半杯水服用,頹累的坐在鏡前。
白種女人在鏡中熟睡著,她為甚麼會來這裡?據說澳門就有很多東歐女人,但這裡是柬埔寨。這裡的白人大多數是遊客。還有日本人、韓國人、中國人、台灣人,香港人……但他其實不在乎,只是藥丸發揮作用之前,腦袋不受控。再過些日子,女人起床了,然後徑自去洗澡、梳洗,在吹頭的時候,她背著他用英語說:
「昨晚你不停在發抖,抖得很厲害。」
「是的,很多人這樣說過。抱歉。」
「沒問題啊。」她爽快地說。
她離開一陣之後,張先生也穿衣服,將那個藏著一堆不同藥丸的櫃桶拉出來,再拉盡,裡面有一支新亮的54式手槍,像紙鎮般壓著一張字條:
「如無意外,沒有使用的話,請放回原位。」
只有一個彈匣。張先生嘆了口氣:「吝嗇。」
暹粒市,那是柬埔寨北部的大城,基本上是一個旅遊城市。張先生入住的酒店在市中心的旅遊區,附近充滿白人、英文、法式風情的舊建築,人潮絡繹不絕。黃毒的陽光永遠高照,他只穿著一件黑色的T-Shirt和西褲,胸前掛著一部相機,彷彿他也是一個尋常的遊客。
他拿出一張紙,截了一架Tuk Tuk車。他沒講價,就坐了上去。Tuk Tuk其實只是電單車,後面拖著一個兩輪的「車廂」,緊迫一點,裡面可以坐四個人。
但張先生只有一個人,他將紙條交給司機,說要「去這個地址」,那個皮膚黝黑的小伙子,臉上掛著柬埔寨人臉上都有的一種詼諧的微笑,你分不清那是友善還是狡猾。對方說好,馬上騎上電單車開動。行車不久,司機就說:「那裡是Pub Street啊,距離這裡不遠。」
張先生應道:「很多酒吧那裡?」對方說:「是啊。」
其實昨晚張先生就在那裡待過,只是完全不知道那裡的地址。車走了十幾分鐘,就停了,他付錢下車,只見白天的酒吧街完全是兩個樣。人少得多,經過的人都是黑黝黝的本地人。
那個叫做「金字塔」的酒店,在酒吧街的後街,張先生就像一個回家的遊人,經過埃及風格的酒店大堂,進入電梯,按三字,腳步輕鬆地找到了333號房門。張先生按鐘,裡面寂靜一片。他再按了一次,仍然沒反應。他姑且再按了一次,裡面竟傳來一把女聲:「Yes?」
「Room Service Mam。」張先生說。不久,一個年輕女子打開了門。她說話之前,張先生已滑進了房間,反手輕輕關上了門。
就像張先生的房間,這個女子的房間也是大半陷在陰影之中,因為那張厚重的窗廉。這二十出頭的女子,留著一頭及肩的、染成灰茶色的頭髮,不施脂粉,穿著現在流行的一字膊上衣和熱褲,就像這裡滿街都是觀光客一樣。她望著張先生一陣,好像在組織語言,然後她說:「你是老頭子的人?他要我回家?」
張先生經過她和玄關,坐在雙人床的床邊,說道:「鍾小姐,我姓張,我見過妳——的照片了。很遺憾,不是。妳的老頭子不會專程派人來做保姆。」
她沉默。張先生繼續說:「你的老頭子欠了我們公司很多錢,而他不肯還,或者說,他不承認這件事。所以公司派我來護送妳回去,或者作為獨女的妳能勸他一下。」
女子的表情陰晴不定,沉默一刻之後,她說:「你是一個人?」張先生答:「有甚麼分別?妳不是以為能夠逃得吧?」鍾小姐冷靜地說:「我不是想逃。也許你的袋中還有一把槍。我是想跟你商量一下。」
「無得講數。」張先生微笑。
「我不會逃走,我會跟你們回去。」鍾小姐說:「但你要跟我合作。」
張先生笑起來:「這應該是我說的話……」話音未落,外面突然有人敲門。二人靜默下來。鍾小姐望望他,然後走過來,將他按倒在床上,翻過被子捲著二人。被未完全落下,外面的人已經用門匙開了門。外面走入兩個大漢,他們站在床邊,說道:「小姐,我們看見一些腳步聲。」
鍾小姐將被子拉下來,讓他們看見她擁抱著張先生,她厲聲道:「為甚麼這樣闖進來?是甚麼天大的事情?」
兩個大漢面面相覷,她續道:「難道我連一點私人空間都不能有?老頭叫你們保護我,還是令我不開心?你們信不信我我向他投訴?」
其中一個大漢問:「沒問題嗎?」鍾小姐說:「一點安全問題都沒有。」咕嚕了一陣之後,二人退下。
鍾小姐下了床,張先生未說話,她就說:「我知道你是個殺手,但是在酒店打架或者開槍,事情鬧大了,會很麻煩吧?」
張先生坐在床上問:「為甚麼妳要幫我?妳明知道我是來捉人。」
鍾小姐在玄關用酒店的茶包沖茶,然後慢慢的啜飲著:「唉,怎麼說呢。我是個監犯。雖然我在這裡不愁若用,但是我一點也不自由。你說要押我回去向老頭子拿錢,我不反對呀,我會跟你回去,可是這裡有他的人,這裡有他的勢力,我不幫你,你就像之前來的殺手一樣,你不會成功,你會客死異鄉。」
張先生問:「為甚麼?」
「我討厭老頭子。」她低聲地說:「為甚麼我會在這裡?你的老闆知道嗎?」
張先生搖頭:「他們只知道妳是他獨女,其此之外,他已沒有親人。妳是唯一可以要脅他的東西……唔,我知道他是做傢具生意起家的。」
鍾小姐說:「你知道柬埔寨有甚麼出名嗎?」
張先生說:「窮?打仗?大屠殺?」
鍾小姐說:「是木材。老頭子和赤柬的軍閥合作走私這裡叢林的高級木材,到越南、到泰國、到中國,香港是一個轉運港。所以這裡有他的人,這裡是他的勢力範圍,所以這裡是一個夾萬,用來放置他覺得不安全的東西,例如我。所以你老闆只派了你一個來?」
張先生聳背:「也許有其他人,但我們不會知道其他人的行動。」
鍾小姐說:「無論如何,我會跟你回去,就為了令他很頭癢,掉錢,甚麼都好。但我只有一個要求……」
張先生想說「無得講數」,但似乎要甩掉她身邊的保鏢,還是要她的合作。「是甚麼?」他問。
「我在這裡有一個男朋友。」鍾小姐說:「今晚這裡有一個嘉年華……用這個字你們容易了解一點。我想去,去了之後,我跟你走。」
張先生在考慮,她說:「我不是想玩野,因為我不需要,不是我出手,你剛才就要亡命天涯了。」
張先生嘆氣:「好吧。」心裡在想,「公司」交托的任務竟然那麼迂迴。
聞言,鍾小姐微笑,她說:「那麼我們現在出去吧。」張先生問:「去哪裡?」
她說:「去食早餐啊。」她拿門匙之後,就出去,回頭望著他。張先生只好下床離開。
鍾小姐問:「你是真的來找老頭子麻煩的嗎?」
張先生說:「不是我,但我的公司確實是要找他的麻煩。」
鍾小姐聞言將門匙放到他充滿疤痕的手裡,「那我就放心了。」她說。
張先生望望她,拉手關門,鎖上。經過大堂的時候,鍾小姐拖著張先生的手,他留意到那兩個大漢就坐在大堂。在暹粒似乎沒有太多私人汽車,全部都是電單車,以及Tuk Tuk。
他們好像兩個尋常的、隨便上了一架電單車的香港人。鍾小姐坐好之後,對司機說了幾句柬埔寨文,司機就開車。街上有很多牛、羊和狗,幾乎是每一家每一戶都有。
張先生在Tuk Tuk的車後鏡裡看到一架一直尾隨的另一架Tuk Tuk。在行車的狂風中,鍾小姐說:「我得裝作你是我的新歡,否則他們的疑心會更大。」
張先生問:「但妳說,今晚妳要和男朋友去一個……嘉年華。」她點頭,另一隻沒有拖著的手在理順亂舞的頭髮。
「他們都分不清了,所以這才以假亂真,真和假在他們眼中已經沒有分別。張先生,你一點感覺都沒有。你一心只想回家?」
「香港?我不知道那是否算我的家。」張先生說。
「你結婚了嗎?」她問。
「重要嗎?」他問。
「因為你手上有隻戒指。」她說,「我的手摸到。」
「她死了。」張先生說。
「我懂得那感覺。」鍾小姐說。
「為甚麼,妳太年輕。」張先生微笑,將視線拋向公路兩旁的草地,那真美,遙遠的一望無際,圖畫上有一些疏落的牛。白色的牛,悠閒的吃著草、待著。
「我曾認識一個男孩。」鍾小姐說:「我有了他的孩子。老頭子知道之後,怒不可遏。後來那男孩消失了,後來我收到他的兩排牙齒,一隻都沒有少。那是老頭子送給我的禮物。」
他們下車的地方,是一條鄉村的河邊,有間半露天的食店,一個食客都沒有,一頭狗和貓各自睡覺。他們進去坐下,點餐,一陣之後,兩個保鏢的車來到。他們將車停在路上,遠遠的看著他們。
「其實這很奇怪。」鍾小姐說:「一個黑社會的人,為甚麼就想『培育』自己的下一代做別的人?他明明不是啊。安排你進國際學校、甚麼,不准知道社團的事情,之類。」
「也許人都想做自己做不到的人東西。」張先生喝了一口咖啡。
「告訴我,殺手先生。」鍾小姐問:「如果我沒有幫你,你會怎麼解決這件事?光是那兩個保鏢,他們也許也不是容易對付?」
「也許要打一場吧。我來的時候早就有了準備。」
「很辛苦吧?」
「應該會吧。」
「那為甚麼你會做這件事?」鍾小姐的眼神有點好奇,好像冒出一點合乎年齡的人性:「為甚麼?風險很高吧?」
張先生沉默了一陣,才回答:「這個時候,社團的人有甚麼好做?也許就是走水貨,也許就是收錢去遊行、去打人,而且打的都不是甚麼人,就是一些甚麼支持民主支持獨立的小朋友而已。還有甚麼?還有可以過深圳幫人運錢走。現在我們只能做這些事,沒有別的。」
鍾小姐冷摸地說:「而你有可能死在這裡。」十一二月的天氣仍然是溫熱的,現在飄過一絲幾不可聞的陰冷。
「死在這裡,好過在香港走水貨嗎?那對你們是屈辱?」
張先生回道:「屈辱的事情,還不只這些,而我不會想說。但走水貨不算很屈辱,不算,我現在覺得那也算不錯。但這個任務是有點風險,我不否認。」
「你想上位嗎?」她問:「抱歉,我很少跟老頭子的員工說話。」
「誰不想上位?」張先生想起那些打小朋友的人,或者被打的小朋友本身,他們誰不想上位?
「上位只是一個象徵,上位之後會有很多錢、很多女人這些就不用說了,而且那可以保護你自己,保護你身邊的人。如果你沒有權力,你保護不了自己,保護不到你在乎的其他人。有些情況,你寧願自己斷掉一隻手,或者死,你不會想活著受罪,看著其他人受罪。所以我要把妳帶回去,誰都不能阻止我。」
她點點頭,好像置身於一場益智無害的朋友對話之中。她一邊吃炒蛋,一邊說:「我知道,我知道。張先生,我不會讓你死在這裡。我知道等待復仇的滋味……」
中午的時候,他們回到了一個遠離旅遊區老街,在一間老舊的雕像鋪,在一堆印度教和佛教雕像之間,她說:「這裡,我在這裡遇到那個柬埔寨男孩。」
「妳說妳男朋友。」他看著遠遠的太陽正在下山。
「嗯。」她說:「他是一個祭司。」
「甚麼祭司?」
「我不清楚。也許是這裡的民間宗教……」她說。
入黑之後,柬埔寨就很大風很冰涼。他們上了另一架Tuk Tuk,車開動之後一直往吳哥窟駛。
所謂吳哥窟是三個大圈,三個神廟群。每個圈又有無數的神廟殘跡。它們很像埃及的金字塔,寂寞地坐落在自己的位置,彌漫著殘破遠古的氣息。
太陽入黑之後,湧入的遊客都離開,他們的Tuk Tuk和汽車與張先生和鍾小姐的汽車不斷擦身而過,螢光與黑暗交錯縱橫,古老的大樹在公路兩旁嚴肅地站立,形成一個黑暗龐大的迷宮。
車足足行駛了兩小時,遠方有火光傳來,逐漸變大和接近。那是一個巨大的營火,在一個不知名神廟前面的空地,火的四周還有很多看不清的人影。他們下車,司機就掉頭,絕塵而去,彷彿一刻都不想留在這裡。
在火光四周跳舞的人,衣著都是暗紅色的闊袍大袖,長長的裙擺令人想到梵帝崗的神職人員。他們面上盡戴上橡木面具,在火光的暗晴不定下好像擁有了恍動的表情。他們手上都有一些鈴鼓,在搖動,在打出奇怪的節奏和音樂。
張先生在口袋中摸到了槍,感到好像安心了一點。他問:「那兩個保鏢呢?」鍾小姐答:「他們進不了來,所以我才要拖著你的手。」
他們穿過跳舞的人群,沒人在乎他們,也沒人在乎誰來到誰離開的樣子。他們來到神廟旁邊一棵與神廟糾纏在一起的參天老樹。
群眾突然停止跳舞,聚集到老樹旁邊;另一班人則兩人一組,擔著兩個籠一搖一擺地來到。有一個白髮的面具人在吟念了一陣張先生不明白的說話,他的隨從隨即打開籠子,裡面是兩個人。張先生認得他們,那是鍾小姐的兩個保鏢,他們眼睛張開,卻沒有表情,也不看附近的人。
張先生有一刻覺得自己在夢裡,這裡搖曳的火光也有點夢幻迷糊,這裡可能是夢中,好像他總會見到陳森,每一次都無法傷害、殺死對方的絕望夢境。
他望望鍾小姐,她毫無表情,好像戴上了一個精緻的人皮面具。「他們在審判。」鍾小姐說。
白髮的面具老人揚揚手,他們就將兩個男人抬進去老樹之中,群眾好像完成了某種偉業,開始叫口號、奏樂、跳樓,有人激烈的晃動、大笑、哭泣,整個場面好像偷格加印的電影菲林,模糊的整體的晃動著。
張先生此時聽到腦海中有一把聲音:「新人。帶他進來吧……」鍾小姐牽著他進去。張先生本來站定的腳,也自己動了起來。他抵抗著,但似乎沒有作用。那聲音沒有顯形,不是男聲,不是女聲,卻令人麻痺。
老樹裡面有一個窄小的空間,可以站十個人。一進去之後,外面的聲音彷彿浸入了海水,火光業已熄滅。
在陰影的深處,有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伏在大漢壯碩的身體上,而另一個則倒在另一邊。幾秒之後,老人蹣跚地離開,坐在那大漢倒下的身體旁邊。
那老人的臉,那本來充滿皺紋和黑斑的皮膚,正緩慢又急速地變亮、變得像絲一樣細白,那頭白髮正變成金亮色。
老人變成了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雖然仍是在一堆破布之中。
「實現你的夢想……」那少年望著鍾小姐說:「這個人會幫到妳。」他說的並不是張先生熟悉的語言,卻好像每個字都聽得懂。
「妳說你的男朋友……」張先生說。在袋中的手握緊了手槍。
「抱歉……」
那少年的聲音插進來:「是我拜托她說謊的,因為我想找到你。而且,我的確是一個祭司……」
鍾小姐好像聽到甚麼,離開了,樹屋之中只剩下張先生和那東西。
張先生拿出了槍,少年笑了一下,張先生說:「你們是甚麼邪教?」眼尾看看那兩個保鏢,這兩個本來高大的壯漢,現在乾枯了,竟然變成了一個吸毒者的身形,攤倒著。
「不是邪教。」少年擦擦嘴,將手放疊在腹前,盤坐著,好像那些西藏的小活佛。
「這些人惡貫滿刑,罪有應得。」他說:「鍾小姐——你是這樣叫她的吧——她要復仇,所以我回應她的呼喚;你也想復仇,所以我回應你的呼喚。」
「甚麼復仇?」他將手槍指著少年,禁不住手的戰慄。第一次殺人的時候,也沒這種恐懼。而他不知道自己在恐懼甚麼,對方的形體明明只是一個少年,可是他有一種恐懼。好像小時候在看生態紀錄片時,防水攝錄機攝錄無垠黑暗的深海時,那深不見底的恐懼。
月色和火光遠遠的折射了一點點,進入樹屋,淺到少年的盤腿上,但他的臉仍然陷在黑暗之中,只有一雙眼睛血紅的閃亮著,他的皮膚像透明一樣,黑暗彷彿可以穿透。張先生感到胃酸正湧出來。
「你為甚麼千里迢迢來這裡?你有一個任務。可是你為甚麼要做這個任務呢?你想得到一點點少得可憐的權力。我可以給你一切,這世上的一切。」
「你是甚麼?」
「神。你們這樣叫。」少年說:「你們給過很多名字,但沒有多少準確。但回到正題吧。」
「你為甚麼要給我這些…?」張先生開始聽到自己語無輪次。「為甚麼?怎麼會?」
「神既不愛惜自己的兒子,為我們眾人捨了,豈不也把萬物和他一同白白地賜給我們嗎?」少年說:「這世上的一切,我都能給你。洪森很久以前就來過這裡,我給他幾滴寶血,然後他就掌權直到現在。我的同類在歐洲、美洲、東亞,都有這樣的門徒。毛澤東在山窮水盡的時候,得到過一口寶血;華盛頓在兵敗之後,找到了美洲的神。即使沒有拿到寶血,只是觸摸到我們,他們都會有神通,可以做很多超乎常人的事。沒有想像力的歐洲人把我們想像成別的東西,還把我們寫成廉價的恐怖小說。我們是豐饒之神,世上的權力、財富和一切,我們是白白給你們的,只要你們相信和接受。」
「這是為甚麼?這一切是為了甚麼?」
少年少有地露出一點神情——皺眉,他說:「這有點難以解釋,我剛才說自己是祭司,這比較正確。我們事奉著虛無之神。這個物質世界令人可憎。宇宙之間有很多神,其中一個背叛了眾神,私自創造了物質世界,即是這個宇宙,還有生命。這個物質世界不斷自我增殖,令人嘔心的自我繁殖。虛無之神用自己的形象創造了我們,物質界的豐饒之神,來到這裡。我們會將更多的物質賜給你們。以人類的角度來看,我們是好心的神,不是沙漠裡暴虐毀滅的神。真的,我們白白地賜給你榮譽和繁榮,你們則崇拜我們的寶血,建立了一個三十三級的秘密會社。」
「你會幫助我復仇?就像鍾小姐找到我幫她復仇一樣。」
「是啊。」少年說。
「你有甚麼條件?」張先生說。
少年大笑了一陣,他說:「你不能跟神談條件。你們的東西,你們整個地球,整個宇宙和物質界,在我們眼中只是塵土,我們甚麼都不需要。我們訂立的契約,是虛無的契約,我不需要你的任何東西,我只需要你同意接受我的幫助。當然,我會講清楚這件事:你們的繁榮,只不過是奔向毀滅的燃料。你知道嗎?物質界很難毀滅,人類文明也很難毀滅,所以得由你們去毀滅。所以你們會有文明,能夠累積;會有財富,可以滋養更多人口,最後你們發明了大殺傷力的科技,還有核武、生化武器,這些東西是我們啟發出來。你們會有一時的繁榮、一時的權力,但最終還是會走向毀滅。你們這一刻越繁榮,之後的毀滅就越強烈。雖然那三十三級的會員,尚且無法完全毀滅,但每一次的大災難,都能令虛無之王高興,事物由有變回無,就是虛無之王本身……你聽得明白嗎?我不肯定人類的智慧能理解其中的壯麗。外面的那些人不了解,他們只是崇拜我們的力量本身,好像貓狗眼中人類擁有無窮的智慧一樣。三四十年前這裡有大屠殺,那是我門徒的手筆,那時我剛剛復甦。那時我們有源源不絕的零食……」
張先生靜默下來,頹倒在地上,手槍跌在地上。突然,他起來拿起槍,描準少年的額頭開槍。少年中彈,頭往後仰,噴出的血灑在樹上,但他沒有倒下,他的佈滿鮮血,他用手將額中的子彈挖出來。張先生親眼看著那血肉模糊的傷口自我癒合。
「我了解希伯來人上帝的痛苦,人類不會基於智慧去相信事物,他們只會基於愚昧而相信。其餘的人,則要看見才能相信。」少年說。
「你能給我甚麼?」
「復仇,以及榮華富貴,還有甚麼?」少年問:「這對你來說很不錯吧?有些作家希望成名、有些政治家希望統治國家,浮士德希望了解所有秘軏。這些都可以達成,榮華富貴倒是最容易,大概是三十三級最低的那些。我們在社團裡也要人,我們會推動新陳代謝,好像幾千年前蘇美爾人的稻草也要新陳代謝……你也想將陳森的牙齒一隻一隻打下來吧?也許你成功之後,你晚上就不會再睡不住吧?這有甚麼難?所有社團都有興衰,你會扶搖直上,而他已經老去,也許有一天他會落在你手上?這都可以達成,只要我給你一點點寶血……生命有甚麼意思?虛無之王說,沒有意思,因此祂不在乎給予更多,只要能加速他們復歸於空無……」
他將臉龐的血用手抹掉,露出詭異的微笑,那雙森白的撩牙在黑暗中晃動。
他想到陳森,想到所有事情,他夢想過一切,卻在這恐怖的場景中。
「告訴我?歷史上有人拒絕過嗎?」張先生說。
少年臉上掛著唱詩班男孩的微笑:「沒有。一個都沒有。」
飲了一滴妖魔的寶血之後,他離開樹屋。鍾小姐在營火旁歇息,好像一張美麗的畫。
他問:「妳喝過血嗎?」她沒有回答,卻說:「我不擔心人類的命運,我只知道自己的快意恩仇。所有人都是如此,我不要這個祝福,也有別人要,世界仍然是步向這樣的結局。」
人類的命運,想來的確很大。可是他們只有一次選擇,加入還是退出,可是退出不會阻止任何東西。所有人都會選擇同流合污。
那個狂歡的慶典已經散席。鍾小姐說:「走吧,回家。」
現在張先生知道鍾小姐身上那股非人的氣息來自哪裡。這不是一個浪漫的故事,他們不會彼此愛上,不會做愛。在最終的毀滅來到之前,她需要張先生,因為她需要完成一場弒父的戲。
面朝沐浴在月色的神殿遺跡,張先生應了一句。沉默的森林之上,還有無盡的星辰。他想像不了,上面以及更上面還有多少注視他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