鯨落
這天，海面很平靜，沒什麼浪，在海面下半浮半沉已好幾日的你終於浮出水面，換了最後一口氣。
順著吐氣的節奏，你優雅的搖晃了最後幾次身體，緩緩的往下沉。
正午的太陽直射海面，光束透著海水照在你雪白的肚子上，像一對發光的翅膀。
阿嬤是個1960年代就開始職業的牙醫，那是此刻很難想像的年代，記憶中偶爾會有患者付不出醫藥費，拿水果啦、雞啦（活跳跳的那種）、自己種的菜啦來抵看診費。真的都沒有，還可以賒帳。
小時候走在鳳山的街上，有時會被不認識的伯伯阿姨送飲料、糖果。後來才知道，不是我長得特別可愛，是他們都知道我是阿嬤的孫，想還些人情。當然，事後阿嬤一定會拉著我去付錢給這些伯伯阿姨。阿嬤總嚴肅的告訴我：「不可以隨便拿人家東西。」
那本病患賒帳的記事簿後來隨著阿公的喪禮一起燒了。
阿嬤說：「都沒欠了。」
海面依然平靜，水下卻已開始騷動。睡鯊、盲鰻圍繞著逐漸下沉的你，他們假裝自己是送葬者，緩慢地游在你身旁，一點一點的分食著尚有餘溫的身體。此刻我才深刻明白，不是所有的物種都有人性。
阿嬤不僅是個仁醫，還是個神廚
想吃雞排？阿嬤炸給你
想喝珍珠奶茶？阿嬤煮給你
阿嬤的雞排和珍奶當然沒有路邊攤賣好吃，但只要知道我們喜歡吃什麼，他總會想盡辦法把它變出這些食物：「阿嬤煮的比較健康，你看外面的油都那麼黑、那些飲料的水都不知道哪裡來的」
直到上大學，阿嬤都已經超過80歲了，每次回高雄，他都還是會騎著電動機車到菜市場買菜，包肉粽、包水餃、捏元宵…做那些應景或是兒時我愛吃的料理
這幾年，由於阿嬤多次在菜市場內飆車，怕他出事，我們不准他再騎著電動車外出。偶爾回高雄，我會推著輪椅帶他去鳳山體育場晃晃。有次阿嬤看著我手上拿著一杯飲料，說他口渴也想喝，我和阿嬤說這是咖啡，你有糖尿病不能喝，而且喝了晚上你會睡不著。阿嬤哼了一聲：「阿都要死了讓我喝一口是會怎樣，每天都睡那麼多，少睡一點也剛有差？」
我大笑，把咖啡遞給他，完全沒想到從此阿嬤深深的愛上焦糖瑪其朵的味道。在那之後，即便阿嬤的糖尿病需要嚴格控管飲食，但每次回高雄我都還是偷偷帶阿嬤去體育館喝咖啡，那是無自主行動能力後阿嬤最期待的行程之一。
深刻的美好記憶比肉體上的生命延續更重要太多了，偷喝咖啡就是我和阿嬤美好的小秘密。
話雖如此，每次喝完咖啡，阿嬤總還是會像小朋友做錯事那樣怕被人發現，當天的晚飯他一定吃得特別乾淨，或是趁別人不注意把碗裡的菜夾給我，深怕被別人發現他偷吃東西所以吃不下晚餐，真的很可愛。
在魚群分食之後，來就換無脊椎動物登場了
他們多是在鯨魚骨架下安居繁殖的生物，身體柔暖，卻沒骨架。我比較好奇的是這類生物的淚腺竟然如此發達，大概是看博恩夜夜秀都可以痛哭流涕的這種境界。上次見到這些傢伙可能都三、四年前以上的事了，此刻聲淚俱下，不去演戲真的太浪費天賦了。
靈堂上，葬儀社的人和我說，外孫不用別麻布、孝章。我的身體在發抖，帶著巨大憤怒和悲傷，去你媽的兒媳內孫，你們一年到尾除了除夕有來看過阿嬤嗎？這十幾二十年來，自誇說自己是醫界第一把交椅的你們有來為自己的阿母看過病嗎？忠仁愛之醫，鴞鳥生翼
要論直系旁系，別說外孫，事實上，我和外婆一點血緣關係都沒有。
但他就是我的阿嬤，我就是他的孫。
這不是你們這群滿腦子只有遺產和保險金的低等生物可以理解的。
阿嬤是一隻巨大的鯨魚，而我只是一隻追逐浪花的海豚。我們不同種，但我聽得見鯨魚的52赫茲，那是多少個夜晚阿嬤說給我聽的睡前故事，只有我聽得見。
早已不相信靈魂
但頭七那天，我還是特地早睡，希望能夢見你
結果還是失望的醒來。但隨即知道某個別了孝章的畜生在頭七這天晚摔斷了腿，這讓我寬慰了不少。阿嬤終究還是仁慈的，沒讓這畜生半身不遂
水下1000米，這是我能陪你游到的盡頭，再往下，沒了陽光，只有無止境的黑暗和溶岩。那是一片荒蕪，當然也可能是亞特蘭提斯
你相信亞特蘭提斯嗎？
我多希望自己能相信
如今的我極度厭惡永生，我只相信永恆即當下
那些相信永生的人，往往不珍惜當下
一個鯨落的過程，會帶給大海百年以上的滋養
而你給我的，不只百年，是一輩子
很開心你在最後沒有受到太多的苦難
但我真的好想好想你
P.S：在天堂電動車真的不要騎太快，不然你可能會投胎來做我的女兒喔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