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基米德「給我一個支點,我可以舉起整個地球」於此給完全倒轉過來﹣﹣我改之為「給我一個肚臍,我可以瓦解全世界。」這瓦解存在的意欲,將「肚臍」母題連上了整個小說的「無意義」主題。
潘國靈最新一篇刊於《明報月刊》(2015年6月號)的文章﹣﹣〈昆德拉的肚臍學〉:
昆德拉的肚臍學
昆德拉晚近之作《慶祝無意義》(台灣版譯作《無謂的盛宴》),寫及玩笑(joke)、笑聲(laughter)、謊言、遊戲、天使、母親、虛無等,存在母題之「永劫回歸」,昆德拉以其簽署式的複調對位、典故穿插等敘事形式,煉成一塊高純度也高濃度的小說結晶體。但我在本文想說的是肚臍,這一在小說中反覆出現的其中一個母題。
小說第一部分以「多線交叉並行」方式交待主角出場,甫開場肚臍便告登場。主角之一阿蘭在巴黎一條馬路慢慢走過,觀察着那些在超低腰長褲與超短身T恤之間露出赤裸裸肚臍的少女,他把眼前所見看成一則時代「情色信息」,想得出神而又不無疑惑。他一向以為女性性感的身體上有三塊黃金地段:大腿、臀部、乳房(各自有不同的情色隱喻),但對於肚臍的情色導向性,即如何定義男性在人體中央肚臍中看到女人的誘惑中心,他一時想不到背後的寓意。昆德拉藉「女性露肚臍」這一現象,放進阿蘭的視角,展開他一貫擅長的形而上思辯。
但肚臍在小說中並不僅止於此。小說讀下去,我們知道肚臍跟阿蘭成長一個決定性時刻有關。阿蘭母親在他十歲時離家出走,母子最後一次見面在一幢別墅度假,他剛從游泳池出來,穿着游泳褲濕淋淋站在母親面前,他清楚記得這一幕:母親坐在椅子上盯着他的肚臍看,母親的嘴唇做出了微笑的樣子,然後母親從椅子上站起,用食指踫他的肚臍。他第一次感到肚臍的神秘就在此刻,也是母子此後分離的瞬間。肚臍接駁回遙遠的回憶,肚臍的凝視由此出現逆轉﹣﹣不是男性看女性,以男性眼光出發,而是女性看男性,母親看兒子,母親看自己,非常具體而無可普遍化的。如果母親盯着十歲兒子肚臍看無關乎情色的話,這裡肚臍聯上了小說另一個反覆出現的母題﹣﹣笑。在小說中大量出現的不同形態的笑中,母親盯着兒子肚臍發出的笑,在阿蘭看來,是既同情又輕蔑的微笑。
肚臍與母親的聯繫還不止於此。在阿蘭不時想像/妄想母親時,其好友夏爾的母親則在病危狀態,二人在母親(消失)這點上接上了,因此在一次對話中談及了「母親」與「天使」的聯想。阿蘭根據夏爾對母親的描述,想像其病重母親「在驢子與天使之間」(一種善良的想像),而剛好在夏爾構思的一齣木偶劇中,他正好設計最後一幕出現一位天使。在二人接下去並無嬉戲感的交談中,他們得出兩個看法:天使是沒有性別的,以及,天使是沒有肚臍的。「無肚臍女子的典型是一位天使」,如是這樣,所有母親其實都不可能像一位天使。這看法後來在阿蘭神思聽到母親回話的聲音中卻被駁斥(某意義上也是阿蘭的自我駁斥)﹣﹣對阿蘭想像的母親來說,「無肚臍女子的典型」並非天使,而是夏娃。夏娃作為第一個無肚臍女人(並非母生),由其陰戶生出了第一根臍帶,由此經世世代繁衍出一顆由無數個身體組成的臍帶大樹。阿蘭給母親遺棄,他甚至想像出母親懷胎時自殺(但不遂)的故事情節,與胎兒同歸於盡,其實就是斬斷這顆「臍帶大樹」的延續。這裡,小說出現了一個富魔幻感的生命瓦解意象:「我想像中她的身體奄奄一息,坐以待斃,分崩離析,以致從她身上生出的這棵巨樹,一下子失去了根,失去了底盤,開始下跌,我看見它的無數枝條像一場鋪天蓋地的雨往下落,請好好理解我,我夢見的不是人類歷史的終結,不是未來的一筆勾銷,不,不,我期盼的是人的完全消失,帶着他們的未來與過去,帶着他們的起始與結束,帶着他們存在的全過程,帶着他們所有的記憶……」。阿基米德「給我一個支點,我可以舉起整個地球」於此給完全倒轉過來﹣﹣我改之為「給我一個肚臍,我可以瓦解全世界。」這瓦解存在的意欲,將「肚臍」母題連上了整個小說的「無意義」主題。
而肚臍的母親還不止於此。文首所說女性露着肚臍散步為「今日的風尚」,「風行至少十年了」,這風尚被阿蘭詮釋為「開創了新的千禧年!」在此,它與小說嵌入有關斯大林「二十四隻鷓鴣的故事」遙相呼應,兩者各自開創了不同的「新時代」。斯大林向幕僚下屬包括赫魯曉夫、加里寧等說笑話但無人懂得笑,一眾幕僚聽罷「二十四隻鷓鴣的故事」,只能躲在盥洗室義憤填膺拍手跺腳地控訴斯大林說謊;在小說種種玩笑和發笑的母題下,「沒有人笑」(No body will laugh)這一極致再度在昆德拉小說中出現。在夏爾看來,斯大林周圍沒有人知道甚麼是笑話這一幕是具有啟示性的,「一個新的偉大歷史時期正在宣告它的到來」,而更年長在斯大林時代已出生的朋友拉蒙則稱赫魯曉夫在盥洗室大吼大叫一幕開啟了「後笑話時代」。政治權力的「偉大」壓抑了遊戲感也褫奪了感受笑話的能力。然而幾十年過去,斯大林不僅早已作故並且由時代英雄變成時代惡棍,壓倒玩笑的「偉大」如鐘擺般擺向另一極致﹣﹣以平凡無奇、無辨識性的「肚臍時代」接上。不同於大腿、乳房、臀部,「所有的肚臍都是相似的」,「肚臍對重複性不但毫不反抗,還號召重複!」不再以謊言維持「偉大」幻象,「露肚臍時尚」赤裸裸地「將一張簾子拉開了」(撕破簾幕以給存在本相「去蔽」,是昆德拉給小說存在的理由):個別性是一種幻覺!最後,連或許能稍稍維護一點意義的個別性都給抹去。
是的,「所有肚臍都是相似的」,但看畢整個小說,我想,至少一顆肚臍﹣﹣阿蘭的肚臍還是「獨特」的﹣﹣這一小點,將小說有關情色、笑、母親、天使、無意義的母題全聯繫上,小說如一個蜘蛛網結,牽一「點」動全身。人類對存在的沉思竟來自對肚臍的凝視,對此,不僅上帝,作為讀者的我們,也不得不由衷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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