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週城寨》烽火暴大(劉細良)
我在「暴大」渡過了七年光陰,記憶中只有歡笑,因為那是青春好日子。三十年前我們一班手足在本部烽火台,將市民送來的物資分發送去北京天安門廣場,那裡東北角有香港學生的營區,三十年後,自己站在救傷站旁邊的小山坡上,一邊躱避催淚彈一邊做直播。在二號橋防線上,學生躱在木製盾牌後,伺機向前擲出汽油彈,但大家武器水平實在太懸殊,每五秒一發槍聲,一輪之後,就見受傷學生抬出,救傷大叫讓開,送到網球場旁的臨時戰地醫院。然後另一批年輕人上前。一般人遇到警方自六月十二日以來最大武力鎮壓,早已嚇得瑟縮一角不敢站直身子,但暴大不愧是暴大,底子夠硬。
文化手段
英治八十年代中文大學被認為是次級大學,港大才是人們眼中的精英大學,那時候政務官以出身港大的多,傳媒則以中大人居多,所以當九七後由中大歷史系畢業生李明逵當上警務處長,傳媒才大書特書,今天崇基社工系畢業的鄧炳強很快成為第二個中大人當處長。有人認為港大近建制,訓練官員,就如日本的東京大學,為官廳提供人材,而中大反建制,訓練出來社工、老師、記者也是這取向,就如日本的早稻田大學。在殖民地年代辦一所標榜華人教育的大學,本身就是很吊詭的事,因為這先天就注定具有反建制的傾向,難道英人儍瓜搬起石頭砸自己腳吧,訓練反殖「暴徒」。其實,中大的誕生是顯現了英人高超的管治能力,英人在亞洲管理有兩個類似的地方,海峽殖民地及香港,中共借華文教育在海外搞反殖民族主義,新加坡的華文學校及南洋大學學生成為反殖運動分子,新加坡南洋大學最後被政府「整治」,成為南洋理工,放棄華文教育。至於香港成立這所華人大學,骨幹是由新亞及崇基兩書院組成,他們代表的是中國近代化努力的延續。新亞書院的錢穆、唐君毅等人是民國時代的文化精英,希望為中華文明現代化找尋出路,對蘇俄一套階級鬥爭歷史觀深痛惡絶,至於崇基,則代表近代基督教文明在中國的傳播,中共四九年建政後,兩者均不可能存在,香港,成為了避秦之地。新亞書院在桂林街辦學,國際級歷史學家余英時是桂林街時代的學生。
暴大之根
五十年代來港出任政治顧問的麥理浩認為,大量內地難民湧入,如果沒有教育制度去吸納,他們容易變成共產黨民族主義動員對象,影響香港穩定。崇基的西方宗教文化及新亞的傳統復興精神,本身已經與共產主義不相容,英人培植,是有其深遽的歷史視野。他們不是害怕有一日政權被中大人「顛覆」,而是希望有朝一日他們可以「顛覆」中國大陸。盧吉總督創辦港大,是在二十世紀初思考中港關係,希望為中國培訓具西方工業文明價值的技術官僚。到了世紀中六十年代,中共已閉關鎖國,中文大學的角色,是培養兼具東西方核心價值的現代華人。
如果一個認識,並認同中大價值的人,是沒有理由不反共,因為今天香港受盡折磨,是源於中共反西方核心價值,迫香港人接受「中國模式」的惡果。中大人離開大學之後,平常日子為口奔馳,甚麼大學理念書院價值早就忘了,但當香港陷入空前危機,中文大學被鎮暴警察圍攻,一整天狂轟催淚彈時,大家又再次同大學connect起來。星期二晚當沈祖堯離開二號橋之後,形勢緩和下來,我沿路下山,看見長長一條人鏈將車站物資送上前線,見到不同時期畢業的中大人,大家打過招呼,說起當下心情,他們只是輕輕一句:「點都要返嚟睇吓」,沒有慷慨激昂的保衛中大口號。第二晚,氣氛較平靜,我坐在大學運動場跑道休息,聽抗爭者討論應否堅守二號橋,草地上的年輕人以擲水樽為樂,然後有同學大叫:「有校巴」,我正準備起身坐校車回崇基,旁邊同學很興奮地說:「校巴係學生揸㗎」,自己頓時猶豫起來,他見勢色不對,補充說:「OK喎,冇問題」。
今天令鎮暴警察怒不可遏的黑社工、黑記者、黑教師,其實,很多都是暴大畢業生,我們相信一個現代的華人文明,不是如此。這不是什麼中學通識教育、大學教育失敗,也不是什麼人心未回歸,而是大家早已經各走各路,只不過三十年前,1989年在烽火台搬物資,準備出發去北京天安門的自己,並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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