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牢十五年的賭約】
今晚要分享的短篇,是契訶夫的短篇作品〈打賭〉。
如篇名,故事要從一場賭約說起。一位銀行家和年輕的律師,打了個「坐牢十五年」的賭。他原先以為律師不可能熬下來,然而......
來看看這場看似荒謬的打賭,最終會如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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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賭 / 契訶夫
一個黑沉沉的秋夜。老銀行家在他的書房裡踱來踱去,回想起十五年前也是在秋天他舉行過的一次晚會。在這次晚會上,來了許多有識之士,談了不少有趣的話題。他們順便談起了死刑。客人們中間有不少學者和新聞記者,大多數人對死刑持否定態度。他們認為這種刑罰已經過時,不適用於信奉基督教的國家,而且不合乎道德。照這些人的看法,死刑應當一律改為無期徒刑。
「我不同意你們的觀點,」主人銀行家說,「我既沒有品嘗過死刑的滋味,也沒有體驗過無期徒刑的磨難,不過如果可以主觀評定的話,那麼我以為死刑比無期徒刑更合乎道德,更人道。死刑把人一下子處死,而無期徒刑卻慢慢地把人處死。究竟哪一個劊子手更人道?是那個幾分鐘內處死您的人,還是在許多年間把您慢慢折磨死的人?」
「兩種刑罰同樣不道德,」有個客人說,「因為它們的目的是一致的──奪去人的生命。國家不是上帝。它沒有權利奪去它即使日後有心歸還卻無法歸還的生命。」
客人中間有一個二十五歲的年輕律師。別人問他的看法時,他說:
「不論死刑還是無期徒刑都是不道德的,不過如果要我在死刑和無期徒刑中作一選擇,那麼我當然選擇後者。活著總比死了好。」
這下熱烈的爭論開始了。銀行家當時年輕氣盛,一時興起,一拳捶到桌上,對著年輕的律師嚷道:
「這話不對!我用兩百萬打賭,您在監牢裡坐不了五年!」
「如果這話當真,」律師回答說,「那我也打賭,我不是坐五年,而是十五年。」
「十五年?行!」銀行家喊道,「諸位先生,我下兩百萬賭注。」
「我同意!您下兩百萬賭注,我用我的自由作賭注!」律師說。
就這樣,這個野蠻而荒唐的打賭算成立了!銀行家當時到底有幾百萬家財,連他自己也說不清,他嬌生慣養,輕浮魯莽,打完賭興高采烈。吃晚飯的時候,他取笑律師說:
「年輕人,清醒清醒吧,現在為時不晚。對我來說兩百萬是小事一樁,而您卻在冒險,會喪失您一生中最美好的三、四年時光。我說三、四年,因為您不可能坐得比這更久。不幸的人,您也不要忘了,自願受監禁比強迫坐牢要難熬得多。您有權利隨時出去享受自由──這種想法會使您在監牢中的生活痛苦不堪。我可憐您!」
此刻銀行家在書房裡踱來踱去,想起這件往事,不禁問自己:
「何苦打這種賭呢?律師白白浪費了十五年大好光陰,我損失了兩百萬,這有什麼好處呢?這能否向人們證明,死刑比無期徒刑壞些或者好些?不能,不能。荒唐,毫無意義!在我這方面,完全是因為飽食終日,一時心血來潮,在律師方面,則純粹是貪圖錢財……」
隨後銀行家回想起上述晚會後的事。當時決定,律師必須搬到銀行家後花園裡的一間小屋裡住,在最嚴格的監視下過完他的監禁生活。規定在十五年間他無權跨出門檻、看見活人、聽見人聲。允許他有一樣樂器,可以讀書、寫信、喝酒和抽菸。跟外界的聯繫,根據契約,他只能通過一個為此特設的小窗口進行,而且不許說話。他需要的東西,如書、樂譜、酒等等,他可以寫在紙條上,要多少給多少,但只能通過窗口。契約規定了種種條款和細節,保證監禁做到嚴格的隔離,規定律師必須坐滿十五年,即從一八七0年十一月十四日十二時起至一八八五年十一月十四日十二時止。律師一方任何違反契約的企圖,哪怕在規定期限之前早走兩分鐘,即可解除銀行家支付他兩百萬的義務。
在監禁的第一年,根據律師的簡短便條來看,他又孤獨又煩悶,痛苦不堪。不論白天,還是夜晚,從他的小屋裡經常傳出鋼琴的聲音!他拒絕喝酒抽菸。他寫道:酒激起欲望,而欲望是囚徒的頭號敵人。再說,沒有比喝著美酒卻見不著人更煩悶的了。菸則熏壞他房間裡的空氣。第一年,律師索要的都是內容輕鬆的讀物:情節複雜的愛情小說、偵探小說、神話故事、喜劇等等。
第二年,小屋裡不再有樂曲聲,律師的紙條上只要求古典作品。第五年又傳出樂曲聲,囚徒要求送酒去。那些從小窗口監視他的人說,整整這一年他只顧吃飯,喝酒,躺在床上,哈欠連連,憤憤不平地自言自語。他不讀書。有時夜裡爬起來寫東西,寫得很久,一到清晨又把寫好的東西統統撕碎。他們不止一次聽到他在哭泣。
第六年的下半年,囚徒熱衷於研究語言、哲學和歷史。他如饑似渴地研究這些學問,弄得銀行家都來不及訂購到他所要的書。在後來的四年間,經他的要求,總計買了六百冊書。在律師陶醉於閱讀期間,銀行家還收到他的這樣一封信:
親愛的典獄長:
我用六種文字給您寫信。請將信交有關專家審閱。如果他們找不出一個錯誤,那麼我請求您讓人在花園裡放一槍。槍聲將告訴我,我的努力沒有付諸東流。各國歷代的天才儘管所操的語言不同,然而他們的心中都燃燒著同樣熱烈的激情。啊,但願您能知道,由於我能瞭解他們,現在我的內心體驗到多麼巨大的幸福!
囚徒的願望實現了。銀行家吩咐人在花園裡放了兩槍。
十年之後,律師一動不動地坐在桌旁,唯讀一本《福音書》。銀行家覺得奇怪,既然他在囚年裡能讀完六百本深奧的著作,這麼一本好懂的、不厚的書怎麼要讀上一年工夫呢?讀完《福音書》,他接著讀宗教史和神學著作。
在監禁的最後兩年,囚徒不加選擇,讀了很多的書。有時他研究自然科學,有時要求拜倫和莎士比亞的作品。他的一些紙條上往往要求同時給他送化學書、醫學書、長篇小說、某篇哲學論文,或者神學著作。他看書就好像他落水後在海中漂浮,為了救自己的命,急不可待地抓起沉船的碎片,或抓住另一塊浮木!
老銀行家回憶這些事後想道:
「明天十二點他就要獲得自由。按契約我應當付他兩百萬。如果我付清帳款,我就徹底破產了,一切都完了……」
十五年前,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個一百萬,如今卻害怕問自己:他的財產多還是債務多?交易所裡全憑僥倖的賭博、冒險的投機買賣,直到老年都改不了的急躁脾氣,漸漸地使他的事業一落千丈。這個無所畏懼、過分自信的、傲慢的富翁,現在變成一個中產的銀行家,證券的一起一落總讓他膽戰心驚。
「該詛咒的打賭!」老人嘟噥著,絕望地抱住頭,「這個人怎麼不死呢?他還只有四十歲。不久他會拿走我最後的錢,然後結婚,享受生活的樂趣,搞證券投機。我呢,變成了乞丐,只能嫉妒地看著他,每天聽他那句表白:『多虧您,我才得到幸福,讓我來幫助您。』不,這太過分了!擺脫破產和恥辱的唯一辦法,就是這個人的死!」
時鐘敲了三下。銀行家側耳細聽:房子裡的人都睡了,只聽見窗外的樹木凍得嗚嗚作響。他竭力不弄出響聲,從保險櫃裡取出十五年來從未用過的房門鑰匙,穿上大衣,走出房去。
花園裡又黑又冷。下著雨。潮濕而刺骨的寒風呼嘯著颳過花園,不容樹木安靜。銀行家集中注意力,仍然看不見土地,看不見白色雕像,看不見那座小屋,看不見樹木。他摸到小屋附近,叫了兩次看守人。沒人回答。顯然,看門人躲風雨去了,此刻正睡在廚房裡或者花房裡。
「如果我有足夠的勇氣實現我的意圖,」老人想,「那麼嫌疑首先會落在看門人身上。」
他在黑暗中摸索著臺階和門,進了小屋的前室,隨後摸黑進了不大的過道,劃了一根火柴。這裡一個人也沒有。有一張床,但床上沒有被子,角落裡有個黑糊糊的鐵爐。囚徒房門上的封條完整無缺。
火柴熄滅了,老人心慌得渾身發抖,摸到小窗口往裡張望。
囚徒室內點著一支昏黃的蠟燭。他本人坐在桌前。從這裡只能看到他的背、頭髮和兩條胳膊。在桌子上,在兩個圈椅裡,在桌子旁的地毯上,到處放著攤開的書。
五分鐘過去了,囚徒始終沒有動一下。十五年的監禁教會了他靜坐不動。銀行家彎起一個手指敲敲小窗,囚徒對此毫無反應。這時銀行家才小心翼翼地撕去封條,把鑰匙插進鎖孔裡。生銹的鎖一聲悶響,房門吱嘎一聲開了。銀行家預料會立即發出驚叫聲和腳步聲,可是過去了兩三分鐘,門裡卻像原先一樣寂靜。他決定走進房間裡。
桌子後面一動不動坐著一個沒有人樣的人。這是一具皮包骨頭的骷髏,一頭長長的女人那樣的鬈髮,鬍子亂蓬蓬的。他的臉呈土黃色,臉頰凹陷,背部狹長,胳膊又細又瘦,一隻手托著長髮蓬亂的頭,那模樣看上去真叫人驚嚇。他的頭髮早已灰白,瞧他那張像老人般枯瘦的臉,誰也不會相信他只有四十歲。他入睡了……桌子上,在他垂下的頭前有一張紙,上面寫著密密麻麻的字。
「可憐的人!」銀行家想到,「他睡著了,大概正夢見那兩百萬呢!只要我抱起這個半死不活的人,把他扔到床上,用枕頭悶住他的頭,稍稍壓一下,那麼事後連最仔細的醫檢也找不出橫死的跡象。不過,讓我先來看看他寫了什麼……」
銀行家拿起桌上的紙,讀到下面的文字:
明天十二點我將獲得自由,獲得跟人交往的權利。不過,在我離開這個房間、見到太陽之前,我認為有必要對您說幾句話。憑著清白的良心,面對注視我的上帝,我向您聲明:我蔑視自由、生命、健康,蔑視你們書裡稱之為人間幸福的一切。
十五年來,我潛心研究人間的生活。的確,我看不見天地和人們,但在你們的書裡,我喝著香醇的美酒,我唱歌,在樹林裡追逐鹿群和野豬,和女人談情說愛……由你們天才的詩人憑藉神來之筆創造出的無數美女,輕盈得猶如白雲,夜裡常常來探訪我,對我小聲講述著神奇的故事,聽得我神迷心醉。在你們的書裡,我攀登上艾爾布魯士和勃朗峰的頂巔,從那裡觀看早晨的日出,觀看如血的晚霞如何染紅了天空、海洋和林立的山峰。我站在那裡,看到在我的上空雷電如何劈開烏雲,像蛇般遊弋;我看到綠色的森林、原野、河流、湖泊、城市,聽到海妖的歌唱和牧笛的吹奏;我甚至觸摸過美麗的魔鬼的翅膀,它們飛來居然跟我談論上帝……在你們的書裡我也墜入過無底的深淵,我創造奇跡,行兇殺人,燒毀城市,宣揚新的宗教,征服了無數王國……
你們的書給了我智慧。不倦的人類思想千百年來所創造的一切,如今濃縮成一團,藏在我的頭顱裡。我知道我比你們所有的人都聰明。
我也蔑視你們的書,蔑視人間的各種幸福和智慧。一切都微不足道,轉瞬即逝,虛幻莫測,不足為信,有如海市蜃樓。雖然你們驕傲、聰明而美麗,然而死亡會把你們徹底消滅,就像消滅地窖裡的老鼠一樣,而你們的子孫後代,你們的歷史,你們的不朽天才,將隨著地球一起或者凍結成冰,或者燒毀。
你們喪失理智,走上邪道。你們把謊言當成真理,把醜看作美,如果由於某種環境,蘋果樹和橙樹上不結果實,卻忽然長出蛤蟆和蜥蜴,或者玫瑰花發出馬的汗味,你們會感到奇怪;同樣,我對你們這些寧願捨棄天國來換取人世的人也感到奇怪。我不想瞭解你們。
為了用行動向你們表明我蔑視你們賴以生活的一切,我放棄那兩百萬,雖說我曾經對它像對天堂一樣夢寐以求,可是現在我蔑視它。為了放棄這一權利,我決定在規定期限之前五個小時離開這裡,從而違反契約……
銀行家讀到這裡,把紙放回桌上,在這個怪人頭上親了一下,含淚走出小屋。他一生中任何時候,哪怕在交易所輸光之後,也不曾像現在這樣深深地蔑視自己。回到家裡,他倒在床上,然而激動的眼淚使他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大早晨,嚇白了臉的看門人跑來告訴他,說他們看到住在小屋裡的人爬出窗子,進了花園,往大門走去,後來就不知去向了。銀行家帶領僕人立即趕到小屋,證實囚徒確實跑掉了。為了杜絕無謂的流言,他取走桌上那份放棄權利的聲明,回到房間,把它鎖進保險櫃裡。
黑 話 律師 大老鼠 死 掉 在 小劉醫師-劉宗瑀Lisa Liu粉絲團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一直到昨天
都還有香港的網友告訴我
還有學生躲在學校內QQ
#明知現身後會被抓卻仍願意用十年牢獄換一張投票
#台灣的孩子你們手上的選票我們能捍衛多久?
"今天,香港區議會選舉投票率破紀錄地高,不少票站大排長龍,有人為了投票等了半小時,有人等了一小時。但有人,卻用他十年的生命,來換取他的一張選票。"
[理工大學裡不只有麵包,還有生命]
理工大學校園被警察包圍至今一個星期,有警員曾在校外以揚聲器喊話,嘲諷留守者只能以基層人士的食物充饑,例如吃「生命麵包」(香港一個價格相宜的麵包品牌),相反警員下班可以到深圳吃火窩,喝冰凍啤酒,如此富階級歧視的冷嘲熱諷,讓不少人側目。
圍城裡最初有逾千人,政府提出了一個方案,讓十八歲以下人士可以「登記」暫控告,中學校長們接了百計未成年學生出來,同時也有留守者以各種方式逃走,或走出校門被拘捕。事件進入第七日,香港正舉行反修例運動後第一場選舉,不知道是否為免影響選情,警察按兵不動,讓各方人士包括社工、老師等進入校園,繼續勸說輔導遊說工作。校園裡的人數大量減少,至今據說有數十人留守。
一星期前,警察以槍指着記者,傳媒要舉起雙手被咒罵才能離開;一星期後,警察防線氣氛輕鬆非常,防暴警員在防線坐着椅子滑手機,有時悶得主動跟記者攀談。過去五個月,防暴警不斷和示威者駁火,現在守在理大外圍這個崗位,靜態得多,秋風送爽,他們脫下防暴裝備,只作簡單的蒙面。有人按時送飯盒到防線,除了白飯和餸,還有水果及綠茶飲品。一位常入校內陪伴留守者的中學校長解釋:「警員好怪的,穿了那套裝甲兇神惡煞,脫下來又沒有那麼兇惡。」
校園內的氣氛,亦因為大量人離開而變得冷清。原來如戰場的校園,留下了大量戰後的物品,防毒面具、頭盔、汽油彈。雖然警方常說校內有大量危險品,但其實汽油彈不可以久放,裡面的化學品揮發了,根本難以引爆。
其他抗爭場地要不沸沸揚揚,撤退了也有人趕緊收拾。但因為理工大學忽然被警察包抄,一夜之間宣告這裡為「暴動場地」,這個空間就倏地由一個千人攻防的戰場,變身成為抗爭者匿藏或逃難之地。一切場景、廢墟、物件,凝結在11月18 日凌晨。
我想起古羅馬城市龐貝,忽然火山爆發,溶岩凝固了一切事和物,之後重回遺址,你可以想像那一天的慘烈。我也想起前蘇聯切爾諾貝爾,因為核災緊急撤離之後,遺下了的兒童遊樂場遺跡。理大也是一個詭異的時間囊,可是,這一場畢竟不是天災,而是由人為製造出來的人道災難。
我和另一記者,在幾近空無一人的校園慢步。這裡如同一個紅磚迷宮,平台連接平台,秘道連接走廊,地下有一條四通八達的通道,抗爭者的佈置,其壯觀程度令人咋舌,有人標誌在牆上「防線一」「防線二」,層層遞進,後面的矮小的磚陣,加上大頭釘製成的小裝置,以刺破水炮車和裝甲車的車呔,中前方有路障,這些路障運用了「理工大學」作為工程學科地利之宜,把飛機艙座椅也搬出來變成路障,旁邊就是航空學系的倉庫,大量房間的門被爆開,裡面還停泊着一架小型直升機,或許是教授們的未完成心血結晶。
理大的物理治療學系聞名,其大門被磚牆封掉,磚頭挖自學校行人道,磚原來的地方變成沙漠,走在其上如浮沙。磚牆以外,也有人堆起一個一個的碎磚山丘,舉頭一望,制高點也有人把磚放在石壆上,隨時準備高空進擊。也有人拉起鐵絲障礙,讓人進攻更困難。走完這個防線陣至少要二十分鐘。理大堡壘的規模,可以想像,逾千人在這裡埋頭苦幹連日。
從這裡拐一個彎,就是學生飯堂,旁邊的由運動場改裝為的休息室,鋪滿彩色乳膠地墊給人休息,有人找來物理治療牀作睡牀,一地滿是衣物、中了水炮車染藍的運動鞋、吃剩了的餐具、喝了一半的飲品、替手機充電的電線圈。校園內剩下最多的物件不只是汽油彈,還有無數吃完了杯麵,叉子插在剩湯裡,湯已開始發霉。你只能說,年輕人真是很喜歡吃杯麵。我還看到有人遺下兩大袋麵包,卻不是生命麵包。飯堂旁邊就是淋浴間,你可以想像,抗爭者洗個澡,拿着電話看看,倒頭就睡。
場面的宏大,這裡可以容納百人休息,看着剩餘物資,我想像每一個主人。鞋子有男裝四十號的,也有個子嬌小女孩的三十六號碼。脫下了的黑衣物散滿一地,還有彩色繽紛的替換衣物。牆上貼着的海報,是理工大學不同球隊體育隊的隊員照片,手球、足球、籃球隊長,少男少女穿着運動衣,個個陽光笑容,叉着腰,眼神望着遠方。
飯堂的狀況更嚴峻,放了一星期的厨餘發出酸臭,不過,留守者仍會在沒有人的時候到這裏拿餅食、即食麵。有留守了一星期的記者已經習慣了那種惡臭,氣定神閒地走入水吧按汽水機找可樂喝。「飯堂衛生情況是不好,我們都會小心地找食物,用食具前也會用水洗一洗,睡覺休息會找另外較乾淨的地方。」
留守者知道,飯堂是一個「社交」地點,記者、外面入來勸說的人都會到飯堂蹓蹥,早幾天,一位大家叫「厨師」的男子一直留守飯堂煮飯給校內的人吃,但隨着人數越來越少,厨師做了菜也沒有人下來吃,厨師情緒也不穩,睡覺成問題,甚至跟記者衝突,終於在教會人士勸說下離開校園,由救護車送到醫院。
理大學生會的一名幹事胡同學,是唯一一個一直沒有蒙面而留在校園的人,昨日也離開了.他說,我只是行使我離開校園的自由,警察做甚麼,是他的事.他在黃昏的時候,挺起胸堂,步出校園,被送到附近警署。
記者、外援來到理大,都會小心處理與留守者的距離。少部份人肯接觸記者,記者才會走近。但不少人還是對外人有戒心,有社工、律師或校長連日入來勸說。有時跟留守者談一整天的話,留守者最後還是不會離開。我看到守留者的衣飾裝扮和住在大學宿舍的年輕人無異,T恤短褲,踩着鞋子的後跟,拿着一大袋物資和食物,回到各自休息的地方,可能多天沒接觸陽光,臉容蒼白,眉頭深鎖。
理工大學裡有無數塗鴉,有些激情,有些浪漫,有些憤怒。「你若放棄,誰佑我城」「因為愛,所以革命」「E心J絕筆,今生只愛Joey」「校長去了那裡?」「年青人死了,你卻生活?」飯堂外有孫中山銅像,有人頑皮地替銅像戴了頭盔和防毒面具,並讓他拿着的書卷上寫着「光復香港時代革命」。
在飯堂外有一塊白板,是整個理大戰場唯一一處可見較全面作戰思路。上面有人寫了主題為「抗爭路線Brainstorm」(腦震盪),列出三條路線,包括經濟抗爭(如光顧黃店);國際戰線(宣傳讓外國人明白)和勇武抗爭。令人唏噓是,內文列出了兩點提醒,正是理工大學一役沒有迴避,因而一步一步走向危機的原因:
「宜快閃遊擊,減少陣地無謂送頭」「國際戰線最為重要,認清自己並可能單靠豬嘴(防毒面具)磚頭滅三萬警力」
理大陣地戰,警方聲稱逾千人離校,百計人被控暴動罪,百計中學生登記了身份。但同樣因為陣地戰的大量抗爭者被圍困,讓全球注視,理大事件得到國際關注,不是靠豬嘴磚頭,而是靠自我犧牲。
撤退和逃走之慘烈,在校園也遺下了痕跡,不止一處的校園牆上留下了帶歉意的塗鴉:「各位手足,今次Poly準備不足,帶到很多麻煩比大家,好對唔住,辛苦大家!」
我遊走於原作戰陣地,地上的大量渠蓋被人揭起,有些狹窄,有些較闊落,有些有積水,飄出惡臭,還有無數小虫在渠口飛舞,幾只老鼠在我面前跑過,難以想像,抗爭者鑽進去爬出來。更慘烈的是,有些人卻在爬出水渠時卻被警察拘捕。
空洞的校園,寧靜得很,作戰的聲音消失了,槍聲已遠去。忽然,輕鬆的音樂響起,大家尋找聲源,原來是校園裡那些掛牆顯示屏,仍在播放大學校方的宣傳片,屏幕已打爛,但音樂還是不停在響;飯堂裡,多部懸掛的大電視,播放的是被抗爭者最不滿的無線新聞台,據說有人想轉台但不成功,但又想繼續接收資訊,無奈讓它繼續播放。校園裡最讓人毛骨聳然的聲音,是一些遠處的吶喊聲,整齊的男聲「噓!噓!噓!」不時飄來,是解放軍在附近軍營裡練兵時壯士氣的吶喊聲。
這幾天,有一位時着入時,帶着鬍子的男士,一直憂心忡忡地在校園踱步,他最初穿西裝,後來換了牛仔衣,有時穿便服。不少有心人想入來跟抗爭者談,但不懂得做,但這位校長,卻因為年輕時曾做外展社工,懂得與年輕人談話,他天天來,希望陪伴留守者,有時一起席地坐在飯堂的樓梯談天。
留守者罵他、怨他。「我從來沒有說過一句叫留守的人信我,我知道這些東西年輕人聽不入耳,即使他要怨我,罵我,我就讓他怨,但不會因為他怨我,而我不去做我認為重要的事。」
有些人堅持不肯離開,他完全明白:「我會想留守者離開,安全地離開,但對方會反問,將要坐牢的是他,並不是我替他坐牢,所以很多時我不能提供答案,我也明白為甚麼他們會怨我。」
有人說,留守者最難捱的,不是吃得差睡不好,而是親友不體諒,不少親友擔心,變相令留守者承受巨大壓力。有記者指,看過留守者跟親友在電話裡談不攏,把手機當場擲爛。然而親身來的校長卻說:「即使留守者不離開,我也尊重他。」
沒有人知道,仍留在校園的人,之後會怎樣。外面傳言,區議會選舉後,紅磡隧道要解封,理工大學校園的不確定性仍然存在,要走,要留,要逃,別人難以給意見。
我問校長,會怎樣形容理大,他嘆了一口氣說:「這是一個悲傷的校園,像香港的縮影,一批有心人想做點甚麼,只能很被動去做,替有權力的人做了的事,去執手尾(處理後續狀況)。」校長續說:「很多成年人看到校園,都會說痛心,痛心東西給打爛,但最重要的卻是這裡的人。」
校長分享了一個小故事:「曾經有一個十八歲以上的留守者,跟我談天,討論應否離開,怎知談到一個關節點,最終他同意離開(十八歲或以上離開會被警方控以暴動罪,最高刑期為十年監禁)。」我追問,為何那人願意離開?「他說,想留番條命出去投票。」這個誘因,令這個留守者決心趕緊預時間離開,提早給警方扣留48小時,於本周中離開了校園。
今天,香港區議會選舉投票率破紀錄地高,不少票站大排長龍,有人為了投票等了半小時,有人等了一小時。但有人,卻用他十年的生命,來換取他的一張選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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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工大學裡不只有麵包,還有生命]
理工大學校園被警察包圍至今一個星期,有警員曾在校外以揚聲器喊話,嘲諷留守者只能以基層人士的食物充饑,例如吃「生命麵包」(香港一個價格相宜的麵包品牌),相反警員下班可以到深圳吃火窩,喝冰凍啤酒,如此富階級歧視的冷嘲熱諷,讓不少人側目。
圍城裡最初有逾千人,政府提出了一個方案,讓十八歲以下人士可以「登記」暫控告,中學校長們接了百計未成年學生出來,同時也有留守者以各種方式逃走,或走出校門被拘捕。事件進入第七日,香港正舉行反修例運動後第一場選舉,不知道是否為免影響選情,警察按兵不動,讓各方人士包括社工、老師等進入校園,繼續勸說輔導遊說工作。校園裡的人數大量減少,至今據說有數十人留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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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園內的氣氛,亦因為大量人離開而變得冷清。原來如戰場的校園,留下了大量戰後的物品,防毒面具、頭盔、汽油彈。雖然警方常說校內有大量危險品,但其實汽油彈不可以久放,裡面的化學品揮發了,根本難以引爆。
其他抗爭場地要不沸沸揚揚,撤退了也有人趕緊收拾。但因為理工大學忽然被警察包抄,一夜之間宣告這裡為「暴動場地」,這個空間就倏地由一個千人攻防的戰場,變身成為抗爭者匿藏或逃難之地。一切場景、廢墟、物件,凝結在11月18 日凌晨。
我想起古羅馬城市龐貝,忽然火山爆發,溶岩凝固了一切事和物,之後重回遺址,你可以想像那一天的慘烈。我也想起前蘇聯切爾諾貝爾,因為核災緊急撤離之後,遺下了的兒童遊樂場遺跡。理大也是一個詭異的時間囊,可是,這一場畢竟不是天災,而是由人為製造出來的人道災難。
我和另一記者,在幾近空無一人的校園慢步。這裡如同一個紅磚迷宮,平台連接平台,秘道連接走廊,地下有一條四通八達的通道,抗爭者的佈置,其壯觀程度令人咋舌,有人標誌在牆上「防線一」「防線二」,層層遞進,後面的矮小的磚陣,加上大頭釘製成的小裝置,以刺破水炮車和裝甲車的車呔,中前方有路障,這些路障運用了「理工大學」作為工程學科地利之宜,把飛機艙座椅也搬出來變成路障,旁邊就是航空學系的倉庫,大量房間的門被爆開,裡面還停泊着一架小型直升機,或許是教授們的未完成心血結晶。
理大的物理治療學系聞名,其大門被磚牆封掉,磚頭挖自學校行人道,磚原來的地方變成沙漠,走在其上如浮沙。磚牆以外,也有人堆起一個一個的碎磚山丘,舉頭一望,制高點也有人把磚放在石壆上,隨時準備高空進擊。也有人拉起鐵絲障礙,讓人進攻更困難。走完這個防線陣至少要二十分鐘。理大堡壘的規模,可以想像,逾千人在這裡埋頭苦幹連日。
從這裡拐一個彎,就是學生飯堂,旁邊的由運動場改裝為的休息室,鋪滿彩色乳膠地墊給人休息,有人找來物理治療牀作睡牀,一地滿是衣物、中了水炮車染藍的運動鞋、吃剩了的餐具、喝了一半的飲品、替手機充電的電線圈。校園內剩下最多的物件不只是汽油彈,還有無數吃完了杯麵,叉子插在剩湯裡,湯已開始發霉。你只能說,年輕人真是很喜歡吃杯麵。我還看到有人遺下兩大袋麵包,卻不是生命麵包。飯堂旁邊就是淋浴間,你可以想像,抗爭者洗個澡,拿着電話看看,倒頭就睡。
場面的宏大,這裡可以容納百人休息,看着剩餘物資,我想像每一個主人。鞋子有男裝四十號的,也有個子嬌小女孩的三十六號碼。脫下了的黑衣物散滿一地,還有彩色繽紛的替換衣物。牆上貼着的海報,是理工大學不同球隊體育隊的隊員照片,手球、足球、籃球隊長,少男少女穿着運動衣,個個陽光笑容,叉着腰,眼神望着遠方。
飯堂的狀況更嚴峻,放了一星期的厨餘發出酸臭,不過,留守者仍會在沒有人的時候到這裏拿餅食、即食麵。有留守了一星期的記者已經習慣了那種惡臭,氣定神閒地走入水吧按汽水機找可樂喝。「飯堂衛生情況是不好,我們都會小心地找食物,用食具前也會用水洗一洗,睡覺休息會找另外較乾淨的地方。」
留守者知道,飯堂是一個「社交」地點,記者、外面入來勸說的人都會到飯堂蹓蹥,早幾天,一位大家叫「厨師」的男子一直留守飯堂煮飯給校內的人吃,但隨着人數越來越少,厨師做了菜也沒有人下來吃,厨師情緒也不穩,睡覺成問題,甚至跟記者衝突,終於在教會人士勸說下離開校園,由救護車送到醫院。
理大學生會的一名幹事胡同學,是唯一一個一直沒有蒙面而留在校園的人,昨日也離開了.他說,我只是行使我離開校園的自由,警察做甚麼,是他的事.他在黃昏的時候,挺起胸堂,步出校園,被送到附近警署。
記者、外援來到理大,都會小心處理與留守者的距離。少部份人肯接觸記者,記者才會走近。但不少人還是對外人有戒心,有社工、律師或校長連日入來勸說。有時跟留守者談一整天的話,留守者最後還是不會離開。我看到守留者的衣飾裝扮和住在大學宿舍的年輕人無異,T恤短褲,踩着鞋子的後跟,拿着一大袋物資和食物,回到各自休息的地方,可能多天沒接觸陽光,臉容蒼白,眉頭深鎖。
理工大學裡有無數塗鴉,有些激情,有些浪漫,有些憤怒。「你若放棄,誰佑我城」「因為愛,所以革命」「E心J絕筆,今生只愛Joey」「校長去了那裡?」「年青人死了,你卻生活?」飯堂外有孫中山銅像,有人頑皮地替銅像戴了頭盔和防毒面具,並讓他拿着的書卷上寫着「光復香港時代革命」。
在飯堂外有一塊白板,是整個理大戰場唯一一處可見較全面作戰思路。上面有人寫了主題為「抗爭路線Brainstorm」(腦震盪),列出三條路線,包括經濟抗爭(如光顧黃店);國際戰線(宣傳讓外國人明白)和勇武抗爭。令人唏噓是,內文列出了兩點提醒,正是理工大學一役沒有迴避,因而一步一步走向危機的原因:
「宜快閃遊擊,減少陣地無謂送頭」「國際戰線最為重要,認清自己並可能單靠豬嘴(防毒面具)磚頭滅三萬警力」
理大陣地戰,警方聲稱逾千人離校,百計人被控暴動罪,百計中學生登記了身份。但同樣因為陣地戰的大量抗爭者被圍困,讓全球注視,理大事件得到國際關注,不是靠豬嘴磚頭,而是靠自我犧牲。
撤退和逃走之慘烈,在校園也遺下了痕跡,不止一處的校園牆上留下了帶歉意的塗鴉:「各位手足,今次Poly準備不足,帶到很多麻煩比大家,好對唔住,辛苦大家!」
我遊走於原作戰陣地,地上的大量渠蓋被人揭起,有些狹窄,有些較闊落,有些有積水,飄出惡臭,還有無數小虫在渠口飛舞,幾只老鼠在我面前跑過,難以想像,抗爭者鑽進去爬出來。更慘烈的是,有些人卻在爬出水渠時卻被警察拘捕。
空洞的校園,寧靜得很,作戰的聲音消失了,槍聲已遠去。忽然,輕鬆的音樂響起,大家尋找聲源,原來是校園裡那些掛牆顯示屏,仍在播放大學校方的宣傳片,屏幕已打爛,但音樂還是不停在響;飯堂裡,多部懸掛的大電視,播放的是被抗爭者最不滿的無線新聞台,據說有人想轉台但不成功,但又想繼續接收資訊,無奈讓它繼續播放。校園裡最讓人毛骨聳然的聲音,是一些遠處的吶喊聲,整齊的男聲「噓!噓!噓!」不時飄來,是解放軍在附近軍營裡練兵時壯士氣的吶喊聲。
這幾天,有一位時着入時,帶着鬍子的男士,一直憂心忡忡地在校園踱步,他最初穿西裝,後來換了牛仔衣,有時穿便服。不少有心人想入來跟抗爭者談,但不懂得做,但這位校長,卻因為年輕時曾做外展社工,懂得與年輕人談話,他天天來,希望陪伴留守者,有時一起席地坐在飯堂的樓梯談天。
留守者罵他、怨他。「我從來沒有說過一句叫留守的人信我,我知道這些東西年輕人聽不入耳,即使他要怨我,罵我,我就讓他怨,但不會因為他怨我,而我不去做我認為重要的事。」
有些人堅持不肯離開,他完全明白:「我會想留守者離開,安全地離開,但對方會反問,將要坐牢的是他,並不是我替他坐牢,所以很多時我不能提供答案,我也明白為甚麼他們會怨我。」
有人說,留守者最難捱的,不是吃得差睡不好,而是親友不體諒,不少親友擔心,變相令留守者承受巨大壓力。有記者指,看過留守者跟親友在電話裡談不攏,把手機當場擲爛。然而親身來的校長卻說:「即使留守者不離開,我也尊重他。」
沒有人知道,仍留在校園的人,之後會怎樣。外面傳言,區議會選舉後,紅磡隧道要解封,理工大學校園的不確定性仍然存在,要走,要留,要逃,別人難以給意見。
我問校長,會怎樣形容理大,他嘆了一口氣說:「這是一個悲傷的校園,像香港的縮影,一批有心人想做點甚麼,只能很被動去做,替有權力的人做了的事,去執手尾(處理後續狀況)。」校長續說:「很多成年人看到校園,都會說痛心,痛心東西給打爛,但最重要的卻是這裡的人。」
校長分享了一個小故事:「曾經有一個十八歲以上的留守者,跟我談天,討論應否離開,怎知談到一個關節點,最終他同意離開(十八歲或以上離開會被警方控以暴動罪,最高刑期為十年監禁)。」我追問,為何那人願意離開?「他說,想留番條命出去投票。」這個誘因,令這個留守者決心趕緊預時間離開,提早給警方扣留48小時,於本周中離開了校園。
今天,香港區議會選舉投票率破紀錄地高,不少票站大排長龍,有人為了投票等了半小時,有人等了一小時。但有人,卻用他十年的生命,來換取他的一張選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