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爭相踐踏陳詠謙的詞,像回到晚清圍觀凌遲。是誰謀殺了詩?是他!是他!只要將這個謀殺犯祭祀,就可以還詩一個公道。但到底是誰謀殺了詩?
有人慨嘆樂壇再無像樣的詞,質疑怎會被不識中文的人把持;有人先搬黃偉文和林夕供奉,再弄相形見絀的作品好好嘲諷;有人反問:為甚麼沒有把真正會填詞的人提拔出來?我喜歡這個問題,連忙探頭望望枱底:詩人啊,你在哪?
恨柴堆起了怒火,漸漸往他們自己身上燒,他罵你盲目屌人唔畀理據,你嗆他講馬唔使識跑馬。理據?請你細心探看這些人是怎樣討論歌詞。「這個語法不對、那句修辭不好、整體缺乏意境、好像胡亂堆砌……」恰似把當年中學所憎恨的中文科老師扶乩上身,分析答題技巧,曉灌怎才算正確答案。而扶乩失敗的人,也想來參一本之際,才驚覺口中的言語是多麼的匱乏!出盡力氣亦只能吐出兩三個字:垃圾!好廢!好差!
那稱讚呢?
「好正!」
他們很想去講詩,到頭來卻沒有三兩個能講得到詩,這未免太過諷刺。然而值得同情的是,他們起碼意識到甚麼不是詩,能明辨高下,抵制下品,就只差一點門路,去觸及詩的核心,而非僅僅是它的衍生。
甚麼門路?首先你要知道,第一步,詩不能被辯論出來,辯論只會肢解了詩。人為甚麼要去讀詩,而非去讀更多道理?無非是因為詩正正萌發於思辯中止之處,超然於理解和道理之上。
現代人的缺點,是太理性。人們批評歌詞不合理,唔make sense:「這兩個不夾的詞怎可以放在一起用?九唔搭八!」但請你讀讀以下這一句詩:
美麗宛如一台縫紉機和一把雨傘在解剖台上偶然相遇。
雨傘和縫紉機,何來合理?意義何存?然而你讀得出美,才證明繆思沒有離你而去。這一句,是《馬爾多羅之歌》最聞名的一句,作者是洛特雷阿蒙(Lautréamont)。羅蘭巴特說,多虧洛特雷阿蒙,文學贏得了發瘋的權利。
這權利就是:把兩個不相關的詞結合受精。情色小說作家德佩斯特把這句詩挪為己用,變成:永遠勃起的雨傘與制服及裹屍布縫紉機的相遇。你若執着「九唔搭八」所定義的標準,你便甚麼都讀不出來;而詩意,卻是為了將人從現實滑出,從意義解放。
可憐的洛特雷阿蒙,寫完這部奇書一年後便死於圍城,那時才得24歲。往後半個世紀,一直寂寂無聞。直到有一天,詩人菲利普蘇波在一間二手書店發現了它,才掀起法國文壇的熱潮,被多位超現實主義的開山大師追封為始祖——留意這個歷史註腳——時間是1920年,亦即是說,我們這一代人都錯過了盛放的超現實藝術。
所以當你在中學讀到《再別康橋》時,只讀到了彆扭,而讀不到詩,因為教的那位也不是詩人——我們活在一個Dead Poet Sociaty,沒有人會看詩了,寫詩的也只是仿製詩的模子和影子。本來流行樂成為新寄望,詩人逐個藉着搖滾樂復活,噢,樂迷心愛的七八九十年代!但隨着搖滾之死,我們便沒有命再等下一個時期。於是,渴望讀詩的人,只有埋首故紙堆中。
卡繆把《馬爾多羅之歌》叫作「惡的連禱文」。一個反抗者,必須對世界充滿惡意,才可成就他偉大功業。而洛特雷阿蒙的詩,代表反抗者的形上精神,他攻擊上帝,又攻擊世界,敵視人,又敵視意義。主角馬爾多羅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毀滅一切,而這種恐怖手段,僅僅藉着詩便終告完成。
他在給出版社的信中說:「我像密茨凱維奇、拜倫、彌爾頓、騷賽、繆塞、波德萊爾等人一樣歌唱了惡。當然,我把調子誇張了一點,以便沿着這種崇高文學的方向創新,這種文學歌唱絕望僅僅是為了壓迫讀者,促使他追求作為良藥的善。因此,總而言之,人們歌唱的永遠是善,我只不過採用了一種更哲學化的、不像舊流派那麼幼稚的方式。」
他成功了,紀德和阿拉貢等詩人看過這本書後,全都自慚形穢,「我對自己寫的東西感到羞愧。」而看看今天香港所歌唱的詞,我們只聽到無恥,憤怒者已在咆哮這種東西竟然膽敢唱出來?但他們仍舊書寫空洞,謊報頹美。現在的詩詞,已不見任何危險犯禁的東西;年青人身上,也找不到任何叛逆。然後我們在討論甚麼?修辭?文法?為甚麼你們的言語就是沒法高高在上,稍為滑翔一下?
離地面愈遠的東西,看上去就愈渺小,越過大氣,就只有無盡的黑暗。或者繁星的璀璨可令我在窒息之前享受一點安慰。但我慶幸,當我讀到真正的詩,現實馬上就會離我極遠,在意義不着邊際之處,叫人永不落空,將我從他者的地獄解放。《馬爾多羅之歌》,是我其中一條逃生索:
「願大膽兇猛的讀者不迷失方向。」
「既然天堂和人間都由上帝創造,你肯定會在天堂遇到和在塵世一樣的苦惱。你死後,不會論功行賞,因為,如果人們在這個世界上對你不公正(你的經驗以後會證明這點),那沒有理由在另一個世界上就對你公正。你最應該做的,不是想着上帝,而是自己為自己主持正義,因為人們拒絕把它給你。」
「我用一片同壁爐煙灰一樣黑的絨布蒙住我憔悴的臉:不應該讓人們的眼睛看到上帝將含着咬牙切齒的微笑把醜陋放到我身上。每天清晨,當太陽為別人升起、在大自然中灑下有益健康的歡樂和溫暖時,我卻蹲在心愛的洞穴深處,毫無表情地凝視着黑暗籠罩的空間,在酒一般醉人的絕望中用雙手把胸脯撕成碎片。」
「你的表情比人更有人情味,寂寞得像宇宙,美麗得像自殺。」
「我很大程度上是在使用給人好感的隱喻,這一修辭幫助人類憧憬無限,它提供的服務比一些人努力想像的還要多,這些人浸透了成見和錯誤思想。」
「請允許我提醒,在洛特雷阿蒙的著作裏,想像是一種嚴謹的科學,這些橫的移植,縱的突變,靈的扭曲與肉的變形媾和在一起,創造出一陣陣突破道德防線的快感,肆意放縱的高潮,這無不預示著一切合理的皆不存在,一切存在的皆不合理!秩序的平衡已被打破,傳統的感知亦被破壞,舊式建築的古堡在超現實主義的烈火中燃燒,於是我們可以欣賞到在針尖上舉行的長跑,雲彩引起昆蟲的食欲,鯊魚的鰭翅會患上少女般的憂鬱症,老虎的金色鬍鬚擁有僕人的謙卑,一頭無花果在吃一顆驢!更能欣賞到『他美得像猛禽爪子的收縮,還像後頸部軟組織傷口中隱隱約約的肌肉運動,更像那總是由被捉的動物重新張開、可以獨自不停地夾住齧齒動物、甚至藏在麥稭裏也能運轉的永恒捕鼠器,尤其像一架縫紉機和一把雨傘在解剖台上的偶然相遇!』的名典,而這一切都是純粹在語言內部中完成。什麽是知識,什麽是意識?喻體和本體之間有什麽區別?印象和形象有什麽差異?洛特雷阿蒙的文字是一個產生螺旋向心力的巨大漩渦,面積達到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釋放出蓆卷一切的毀滅性力量:時間的潮水裏引動了各種相互矛盾並且激烈衝突的洶湧波濤,思想的激流把這些道德上的難民流放到精神的墓地——寒冷的極地呼嘯與雪山冰川的淌淩。當我們在文字的鋼性中觸礁,在句式的長刀中受屠時,才發現現實是種無奈的真理,記憶崩潰為感官的廢墟,而洛特雷阿蒙,則在不為自己的同類歌唱中,完成了他必然的使命。」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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齧齒中文 在 音速語言學習(日語)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老師沒教的日語文法・温故知新!」
日文當中,表示「咬東西」意思的用法有:
「噛む(かむ)」
「齧る(かじる)」
請問二者在意思上有什麼不一樣呢?
.
例:
彼はいつもガムを(かんで?かじって?)いる。
ネズミに壁を(かまれた?かじられた?)。
この肉は固くて(かめない?かじれない?)。
リンゴを(かむ?かじる?)。
↓
↓
參考答案
↓
↓
「かじる」
形容用牙齒(一般是門牙)咬東西的樣子,相當於中文的「咬」
.
「かむ」
形容用嘴巴大口咬,或是將食物放在口中咀嚼的樣子,相當於中文的「大口咬、咀嚼」
.
因此例句的理解方式為:
彼はいつもガムを(かんで)いる。
(他總是嘴中咀嚼著口香糖)
ネズミに壁を(かじられた)。
(老鼠咬破了牆壁)用門牙咬
この肉は固くて(かめない)。
(肉太硬了嚼不動)
リンゴを(かむ)。
(咀嚼蘋果)
リンゴを(かじる)。
(用牙齒咬蘋果吃)
牛がワニにかまれている。
(牛被鱷魚大口咬住)
以上、ご参考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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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師沒教的日語文法・溫故知新!]
主題:咬東西=かむ?かじる?
日文當中,表示「咬東西」意思的用法有:
「かむ(噛む)」
「かじる(齧る)」
請問二者有什麼不一樣呢?
例:
★彼はいつもガムを(かんで?かじって?)いる。
★ネズミに壁を(かまれた?かじられた?)。
★この肉は固くて(かめない?かじれない?)。
★リンゴを(かむ?かじる?)。
↓
↓
參考答案
↓
↓
「かじる」
形容用牙齒(一般是門牙)咬東西的樣子,相當於中文的「咬」
「かむ」
形容用嘴巴大口咬,或是將食物放在口中咀嚼的樣子,相當於中文的「大口咬、咀嚼」
因此例句的理解方式為:
★彼はいつもガムを(かんで)いる。
(他總是嘴中咀嚼著口香糖)
★ネズミに壁を(かじられた)。
(老鼠咬破了牆壁)用門牙咬
★この肉は固くて(かめない)。
(肉太硬了嚼不動)
★リンゴを(かむ)。
(咀嚼蘋果)
★リンゴを(かじる)。
(用牙齒咬蘋果吃)
★牛がワニにかまれている。
(牛被鱷魚大口咬住)
以上、ご参考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