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島嶼寫作:前輩詩人作品※
洛夫〈寄鞋〉
間關千里
寄給你一雙布鞋
一封
無字的信
積了四十多年的話
想說無從說
只好一句句
密密縫在鞋底
這些話我偷偷藏了很久
有幾句藏在井邊
有幾句藏在廚房
有幾句藏在枕頭下
有幾句藏在午夜明滅不定的燈火裡
有的風乾了
有的生霉了
有的掉了牙齒
有的長出了青苔
現在一一收集起來
密密縫在鞋底
鞋子也許嫌小一些
我是以心裁量,以童年
以五更的夢裁量
合不合腳是另一回事
請千萬別棄之
若敝屣
四十多年的思念
四十多年的孤寂
全都縫在鞋底
後記:
好友張拓蕪與表妹沈蓮子自小訂婚,因戰亂在家鄉分手後,天涯海角,不相聞問已逾四十年;近透過海外友人,突接獲表妹寄來親手縫製的布鞋一雙。拓蕪捧著這雙鞋,如捧一封無字而千言萬語盡在其中的家書,不禁涕淚縱橫,欷歔不已。現拓蕪與表妹均已老去,但情之為物,卻是生生世世難以熄滅。本詩乃假借沈蓮子的語氣寫成,故用辭力求淺白。
〆〆〆〆〆〆〆〆
讀者可曾有過收信的經驗?收信當下的情緒,端看信件內容而定;但您可曾收到過一雙布鞋?詩人藉動人的故事,「用辭力求淺白」,譜寫出這首關於「寄鞋」的詩。
詩中,敘述者「我」向讀者「你」訴說,詩人選用這種敘述手法,除了奠定抒情基調,更讓讀者體會收到布鞋的心境。首段「我」解釋以鞋代信的緣由:有太多話語要告訴收信者,「只好一句句/密密縫在鞋底」。這些話語散落在生活的角落,有的甚至已經「風乾」、「生霉」,不再新鮮,在在婉轉告訴收信者:四十年來,儘管連思念都跟著老去,「我」仍舊無時無刻不想著你。
最後一段,整首詩情緒推向高潮。因為分離多年,「我」無法得知收信者的腳型,只能「以心裁量,以童年/以五更的夢裁量」,憑過去的印象來縫製;雖然可能不合腳,但央求千萬別棄若敝屣,因為「四十多年的思念/四十多年的孤寂」將無法傳達給收信者,至死不渝的感情由此可知。詩人更重複「縫在鞋底」一句,迴環復沓,營造敘述者心心念念著「你」的心緒,以及將這些感情全部傳給「你」的渴切。讀完此詩,這封信是否以字來書寫,已經不重要了。
#以鹿 朗讀
#PacinoChen 手寫,原發於「鋼筆旅鼠本部連」
#謝銘鴻 詮釋
※本篇見於《洛夫集》(國立臺灣文學館,2009年7月)
※「他們在島嶼寫作」,借自目宿媒體(Fisfisa Media)記錄片總標題
同時也有10000部Youtube影片,追蹤數超過2,910的網紅コバにゃんチャンネル,也在其Youtube影片中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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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島嶼寫作:前輩詩人作品※
周夢蝶〈七月〉
自鱈魚底淚眼裏走出來的七月啊
淡淡的,藍藍的,高高的。
荻奧琴尼斯在木桶中睡熟了
夢牽引著他,到古中國穎川底上游
看鬢髮如草的許由正掬水洗耳
而鯤鵬底魂夢飆起如白夜
冷冷的風影瀉下來,自莊周底眉角……
悲世界寥寂如此惻惻又飛回
飛入華爾騰湖畔小木屋中,在那兒
梭羅正埋頭敲打論語或吠陀經
草香與花香在窗口擁擠著
獵人星默默,知更鳥與赤松鼠默默……
醒著,還是睡著聰明?七月想
湛然一笑,它以一片楓葉遮起了眼睛。
原註:鱈魚,性拗強,耽寒冷,常潛匿深海岩礁間,每乘與獨游,
輙逆流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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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周夢蝶總是帶給讀者一種高冷、灑脫之感,這種氣質同樣在本詩出現並且貫串全詩。首先詩人形容七月就像是「自鱈魚底淚眼裏走出來的」,鱈魚是如此孤高的魚種,從牠的淚中來的,必是加倍脫俗吧!
接下來詩人開展想像力,以「夢」串聯古今中外人物,包括古希臘哲學家荻奧琴尼斯Diogenes、許由、莊周、梭羅,這些人物有的沉睡、有的清醒;他們都恥於紅塵名利,經常特立獨行以追求更高的精神層次。然而,「醒著,還是睡著聰明?」究竟應以何種姿態面對世界才是妥當?七月代詩人回答:「它以一片楓葉遮起了眼睛」,我們不必徹底與世隔絕,也無須力圖改變一切,只要稍微遮住眼睛,不讓自己受世間汙染,但仍保持和眾生的聯繫。「之間」,此時應是最中庸的作法,且人人皆可為之。
本詩收錄於《還魂草》,另在《風耳樓逸稿》還有一首〈七月〉,有心的讀者不妨和本詩比對,興許會獲得更多趣味。
#周夢蝶 創作
#PacinoChen 手寫,原見於臉書社團「鋼筆旅鼠本部連」
#謝銘鴻 評析
※聆聽 #白原 朗讀,請點網址:https://youtu.be/8H8HtK06JTk
※本篇原收錄於周夢蝶詩集《#孤獨國》,現見於《周夢蝶詩文集 卷一:孤獨國 還魂草 風耳樓逸稿》(印刻文學,2010年1月)
※「他們在島嶼寫作」,借自目宿媒體(Fisfisa Media)記錄片總標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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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華〈我愛你〉
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飯,按時吃藥
陽光好的時候就把自己放進去,像放一塊陳皮
茶葉輪換着喝:菊花,茉莉,玫瑰,檸檬
這些美好的事物彷彿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帶
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內心的雪
它們過於潔白過於接近春天
在乾淨的院子裡讀你的詩歌。這人間情事
恍惚如突然飛過的麻雀兒
而光陰皎潔。我不適宜肝腸寸斷
如果給你寄一本書,我不會寄給你詩歌
我要給你一本關於植物,關於莊稼的
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別
告訴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膽的
春天
〆〆〆〆〆〆〆〆
在很多時刻裡總不由覺得,我們都是動用了好多、好多的日常細瑣去鎮壓住內心裡那個破洞的。
按部就班地把日子過好,「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飯,按時吃藥」,像去完成一張清單裡羅列的項目,逐一打勾。偶爾來一點小小的、特別的事情:比如把自己安放在陽光底下,或為自己沏上一壺芬芳溫潤的茶,這些東西都很美好,美好的讓我幾乎以為自己正走往春天的路上,所以我忍耐著,「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內心的雪」,像一種遮掩,也像一面護盾,止住了內心冰涼無比的感受。
一切來的很快,「這人間情事/恍惚如突然飛過的麻雀兒/而光陰皎潔。」一驚一乍的,情感來的毫無預警,然憂傷彷彿也隨後跟上,「我不適宜肝腸寸斷」。
「如果給你寄一本書,我不會寄給你詩歌/我要給你一本關於植物,關於莊稼的/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別」,植物在春天裡萌芽生長,如果可以,真想告訴你,我那滋長愛意的心便宛如春天裡的植物,我想告訴你該如何去了解、辨識那些細微之處。
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告訴你,「告訴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膽的/春天」。
詩作裡描述到的春天、陽光、植物們,都呈現出生機勃勃又溫暖的美好情感,但在那些美好之外,總會不經意瞥見讓人神傷的可能,內心的雪、肝腸寸斷、提心吊膽,或許有時候愛是這樣,明知道難以成事,但寧願假裝沒事,用日子裡微小明亮的美好,填補內心風雪交加的殘破缺口,真想告訴你這些曲折的心思,但,也僅只是想而已。
#余秀華 創作
#毛阿毛Mao 手寫,Instagram:pourqoir
#PacinoChen 手寫(見於「鋼筆旅鼠本部連」,原為全篇手寫)
#姍姍 手寫,Instagram:33blabla.der
#蘿拉 心得
※聆聽 #邱惠茹 朗讀,請至:https://youtu.be/x-TTOe7xqGI
※本篇收錄於《#搖搖晃晃的人間:余秀華詩選》(印刻文學,2015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