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校園強暴，還有「喝酒就是蕩婦」〕
從麥迪遜坐車到芝加哥Midway機場要接近三小時，我就是在這段車程中，把Missoula從頭看到尾。
Jon Krakauer是我文字上的其中一個偶像，我喜歡他到甚麼程度？喜歡到多年前我哄騙我老弟改名叫Jon，而他也上當了真的叫Jon。很多人認識他是因為Into the wild，然而他的攀山文學Into thin air才是永遠的經典。那本書也大概說明了寫作者真的還要靠點「運氣」，而Jon Krakauer的「運氣」，就是親身經歷了那年在珠峰那場山難。沒有那麼多的因緣際會，就沒有Into thin air那樣無法挑剔的攀山文學，他寫出了山的宏大，山的險峻，山的不可攀及，人性的美善與黑暗。
而Jon Krakauer會寫像Missoula這樣的作品，我本來是有點覺得奇怪的。如果大家有印象，除了他的攀山文學，我也有寫過他的調查報道作品Three Cups of Deceit，也看過他寫的關於美國退役士兵的作品，以為他的題材再廣泛也拉扯得差不多了，誰知他竟然研究一個非常嚴重，可是從來沒有獲得足夠關注的議題：大學校園強暴問題。
在這裡岔開一下。作為博士生，我其中一個收入的來源就是替系所當助教。在真的可以走進課室前，我們要經過一系列training，保證我們可以應對學生的大部份情況。有次我們需要討論的scenario是，有一個女學生突然開始不上課，不回覆電郵，直至有天你在街上遇到她，向她查問原因，她終於說因為之前有些可怕的事發生在她身上。這時你應該怎麼辦？
正確的答案是，你必須先告訴學生，身為教職員一份子，你有mandatory reporting duty，即是通報責任。即是，如果學生告訴你她受到性侵犯，你必須向有關部門通報。
說這件事是因為，Missoula讓我知道，會將事件告知教職員（或任何人）的強暴受害人，是少數中的少數。
那當然是因為，社會與司法制度，都沒有真正站在受害者的一方。
如果大家有留意的話，之前因強姦被判入獄六個月的史丹福大學游泳好手Brock Turner*在三個月後就因為「表現良好」提早假釋，有很多人對他還相當同情，覺得Brock Turner的受害者才是毀掉大好青年前途的加害者。Brock Turner父親的發言也令人很氣憤：「我的兒子為了二十分鐘的行為，付出了沉重代價（'A steep price to pay for 20 minutes of action'）。」
Brock Turner被逐出史丹福校門，「大好前途」盡毀，這位父親大概很替愛兒覺得可惜。然而Brock Turner的受害者很可能終身擺脫不了受襲的心理陰影，這些代價又有誰替她承擔？
Missoula是Jon Krakauer的調查報道作品，寫的就是一個又一個關於大學校園強姦的真人真事。Missoula是蒙大拿州首府，跟我所在的城市麥迪遜一樣，是個大學城。當然麥迪遜大得多，而Missoula人口只有七萬。這麼一個小小的城市，最引以為傲的就是蒙大拿州最好的大學 University of Montana，還有他們備受愛戴的足球隊Griz。幾乎全城都是Griz的狂熱擁躉，就像麥迪遜人都支持威斯康辛大學的Badgers隊一樣。
然而Griz足球隊成員卻不斷捲入強暴案，引來了全國關注，甚至為Missoula冠上了「美國強姦之都」（rape capital of America）的惡名。Jon Krakauer訪問的其中一個受害者，叫Allison Huguet。強暴她的人叫Beau Donaldson，是Griz的明星球員，而且是跟她從小認識，一起上小學初中高中的好朋友。中學畢業後，Allison去了Portland升學，某年回Missoula看望父母，順便跟一群童年玩伴敘舊。因為喝了酒，Allison和另一個女性朋友決定在友人家留宿，友人找了個空房間睡，Allison則睡在客廳沙發上。就在那晚半夜，Allison醒來，發覺Beau脫了她的褲子，正在強暴她。
她很害怕，不敢作聲，咬緊牙關一直裝睡直至Beau完事，把她的被子順手扔回她身上，然後若無其事離開客廳。
她不敢反抗身高比她高上一截，體重二百多磅的Beau，因為當時她覺得：如果他可以這樣傷害我，我反抗大叫的話，他要扭斷我的脖子也是輕而易舉的事。
然而事件爆發後，她在小城裡卻沒有得到很多同情，因為Beau的明星球員身份，她被辱罵為「想靠說謊得到注意的婊子」﹑「跟Beau上了床急不及待炫耀的女人」﹑「想紅的蕩婦」。因為後來Beau的說辭是二人先親熱後性交，於是很多人說：「她為甚麼不立刻反抗？難怪Beau會覺得她是同意性交的。後來她後悔了，就故意說Beau是強姦犯。」
Allison因為姊姊結婚而跟好友們去酒吧，反被酒吧的人拒絕服務，並且將她們一行人趕出去，邊趕邊罵她們是蕩婦﹑淫娃。
因為很多校園強姦案都發生在學生派對之後，很多認為「校園強姦不是問題」的人，都有「女生本來就不應該喝醉酒，不應該把自己放到那樣的情況」的觀念。彷彿你醉了，被強暴就是活該一樣。香港不一樣有自稱是老師的「網路紅人」說過類似的話嗎？總是有些人會令文明倒退好幾十年，還沾沾自喜。然後，還好意思說印度是強姦之國，好像自己性觀念就不是很落後一樣。
Missoula所描寫的社會問題，自然不止校園一隅。其中一個大學女生受害人報警求助，警官竟然問她：「妳有男友嗎？」受害人說：「現在沒有。」警官說：「哦，因為很多女生在外偷吃後被男友發現，就故意說成是強姦。」
這種問題，就說明了警察對於校園強姦案的取態。因此很多類似的所謂友姦案件根本沒有被起訴，連進入司法程序的機會都沒有。
一直以來，女權團體說的不過就是很簡單的觀念：未經明確同意（consent）的性交就是強姦。一個人可以在任何情況下收回consent，不論在收回前發生了甚麼事，即使在性交途中也好－－只要對方仍然強行性交，就是強姦。夫妻﹑男女朋友之間一樣可以構成強姦，都有判決可援。
然而社會對強暴案，總是有種先打量受害者的意欲：她是不是另有所圖，她是不是只想得到注意，她是不是每天買醉的很放蕩的那種女生？
反而對那些乘人之危的男性施暴者抱有極大的同情，尤其是像Brock Turner或Beau Donaldson那樣的體育明星，前途大好，不過是因為「二十分鐘的行為」，「一生就毀掉了」。
而女性總是一定有問題的，她們總是有一部份是「asking for it」﹑「抵死」的。道貌岸然的大學管理層﹑檢控官﹑法官﹑警察，整個制度－－都有太多人有這種心態，形成了一道無形的牆壁，阻止受害者尋求公義。
故，Missoula這本書來得正好。Missoula並不是一個特別黑暗的小城，裡頭的人不是特別愚昧，它只是整個社會的縮影。
傳送門：Jon Krakauer與書中的受害者訪問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e7JPpK-PKmo
*值得指出的是，判Brock Turner入獄半年的那位法官，在審理完Turner的案件後又處理了另一件類似的強姦案，只是疑犯是一個拉丁裔。那個疑犯，判了三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