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知道她不拍照的。多年以前給她寫過信：「希望妳別再出精選集了，因為我真的愛妳。」書展上，她盯著我做的投影片，說：「跑馬燈。你知道跑馬燈嗎？」「妳說人生的跑馬燈嗎？」我反應慢。她歪身子，多年以前人們表達吃驚的那種歪法。我開始想為什麼上次看到她的時候沒有聞到現在這股香水味。我討厭香水。多年以前買她的票，我排在隊伍最後，因為ㄓ又遲到了。戲就要開始，坐下時我掉了票根，彎腰撿，鄰座的陌生人也彎腰，拉起身體的時候才發現對方是羅智成。
有沒有可能她近年才開始擦香水？很怕自己現在還說愛她，是因為不敢陷自己於一種原則上的矛盾。「我是說，我一整本書的詩的跑馬燈。」她解釋。「噢，」真的開始解釋之前我終於懂，「妳是說妳在wooloomooloo的跑馬燈。」「你知道？」「嗯，我在。」不只在，我還坐在羅智成旁邊，還讓他彎腰了。其他人聽我和她講話，空信箱那種表情*。忽然有點驕傲起來。很怕自己現在還說愛她，是因為怕剛開始愛一個人的那種遠。像錯過一套完整課程的第一堂課。
愛一個人，愛得不願意有人更早開始。離開上一份工作時，ㄓ說你丟下我了。我說妳不是也要走了嗎。她說對，但至今遲遲沒有。當編輯的第八十九天，作者ㄌ寫信給我編的第一本書的主編，「……參與名字沒放在書封上，這難道不是編輯的失誤嗎。」噢，所以她要把整整一百五十八個名字放在書封上，這樣就很美了。我躲進廁所，想到講台上的湯舒雯對著所有人說：「你們都是我的種子。從今天開始，如果可以，想辦法把圈子連繫起來。」
愛一個圈子，愛得不敢恨。愛得不敢發現自己會恨。兩天後擬了信：會至少做到書展結束。非常非常抱歉。
辦公室裡有一台電視，聽說每年都拿到國際書展上播東西。幾周前麻煩同業們提供素材，做了這支投影片，才曉得筆電已經老得，輸出一段四十分鐘影片要花五十分鐘。消息傳來，說她找到剩下的《粉紅色噪音》，一本想賣兩萬塊。後來又改口說，賣多少要問塔羅牌，總之最近急需變現。
「所以，如果我想要我的東西放進這個輪播裡，檔案要怎麼給你？」
「它本來是什麼檔案？」
「PDF。」
「總之，我可以轉成圖片檔，一張放十二秒。」
「那我晚上把檔案寄給你。你的名字我好像看過。」她看著我的名片，不知道它就要死了。「是，因為幾周前聯盟有統一寄信給大家要素材。」我不敢說可能因為我多年以前寫過信給妳，第一版《88首自選》的時候，還署名。
88首自選都四版了。昨天，她帶著看樣時的耗紙到展場，簽名給大家。我人在辦公室，ㄩ傳訊息來：「徽徽！夏宇小姐怕把你的名字寫錯，所以把你的徽寫在她手心上！」又傳：「可惜她不給拍。」我想像一群人圍著她，果然是一個圈子，而這次我不在了。
可是那果然是一個圈子啊。就在那裡。真是太好了。大家還是能夠聯繫在一起。真的真的太好了。
愛著什麼，愛得無法目睹。愛得無法目睹也沒有關係。前晚她凌晨十二點半才寄來檔案，信裡叫我Fay Hsiao，看來是真覺得我名字煩。我沒告訴她粉紅色噪音還是不要簽名比較好，畢竟是透明的。可是聽說她帶來的時候就都簽好了。
愛她。人們總是來不及阻止她。
*
出自她第一本詩集第一首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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